王茂玉

夏溪村，現(xiàn)稱“下村”，是泰和縣萬合鎮(zhèn)一個古樸的小山村。據(jù)《泰和地名志》記載：宋末元初，吳叔祥由橫塘村遷此。村周小溪環(huán)繞，每逢春夏之交，溪水盈溢，紋波翻卷，勃勃生機(jī)，寓意后裔繁榮發(fā)達(dá)，源遠(yuǎn)流長，而名“夏溪”，后諧音簡稱為“下村”。

夏溪是母親的娘家，我就是夏溪外甥了。從內(nèi)心來講，我喜歡“夏溪”這個村名。因?yàn)?，夏溪這個名字，吟詠間自帶詩意。想來，一個被溪水環(huán)繞的村莊是有福氣的。它所折射的是夏溪吳氏瓜瓞綿綿、耕讀傳家的美好祈愿。

夏溪的時光，總是如此清亮。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就是當(dāng)年這條并不知名字的溪流。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們，曾不止一次歡快地蹚過這條清澈的溪流，去往于外婆家。

夏溪自山中來，一路潺潺，百折迂回，川流不息。夏溪水就像是系在夏溪村胸前的一條綢帶。那身段是原始的、柔美的，紋波自帶日月光華，溪聲隱含山川脾性。它時而跳躍，時而婉轉(zhuǎn)……當(dāng)溪流平靜地穿過夏溪村前時，像是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游子，忽然間就放慢了腳步，溫存地將村莊半摟入懷。外婆的農(nóng)家小院，就安臥在這懷抱之中，靜謐安詳。

千百年來，夏溪緩緩流淌的溪水，始終泛著詩意，像是夏溪村一種恰當(dāng)?shù)男揶o，那么妥帖?；蛟S，在每一個夏溪子嗣的心里，一定也有那么一條純美的溪流在心底兀自流淌，盡顯“利萬物而不爭”的品格。

記憶，在一朵朵柚花上婉轉(zhuǎn)。

三月間，一樹樹的柚花把個村莊打扮得花香彌漫。春天的夏溪，簡直是一方世外桃源。春風(fēng)過處，簇簇串串的白色花蕾在枝頭攢動，素凈淡雅，溫情脈脈，讓人眼里、心里全是歡喜。柚樹下，細(xì)碎的陽光穿過樹葉，斑駁了外婆溝壑似的皺紋。不遠(yuǎn)處，細(xì)外公聽著收音機(jī)，穿著粗布長衫，悠閑地踱著方步，手里锃亮的銅煙壺在煙火明滅間，升騰起裊裊的白色煙霧，不時有花瓣從空中零落。空氣中氤氳的柚香，潤物無聲，一縷一縷，無聲無息地溢滿整個村莊，慢慢地侵入到人的肌膚里。天籟中，有鳥兒啁啾，村莊的心事也隨花事慢慢變得濕潤柔軟起來。此時的夏溪，任何修飾的語言都顯得相形見絀。

外婆的村莊雖算不上宏大，卻也不失堅(jiān)韌、厚重。打我懵懂的記事起，夏溪就只居住著外婆和細(xì)外公一家，其余的吳氏后裔，早已遷居到四五里之外的陂溪、石橋一帶開枝散葉了。

夏溪村落四周，群山逶迤，旗形嶺，梅岡，栗排嶺……遠(yuǎn)處，蒼山如黛，萬物葳蕤;近處，炊煙裊裊，雞犬相聞。一座古老的祠堂，七八間瓦房，幾間牛欄茅舍，村前三口水塘呈“品”字排布，這就是夏溪。一副沉默的性子，寵辱不驚！夏溪祠堂的天井，神秘古樸，有青苔附在井壁上，透著潮濕、幽密的氣息。祠堂的西面，一堵斑駁的老墻肆無忌憚地纏滿了薜荔?！俺鰟t弟，入則孝”“忠臣孝子，讀書耕田”的家聲，在夏溪人心中激蕩有聲。祠堂前橫臥著的旗桿石，紅米石質(zhì)地，有時間的質(zhì)感和歷史的分量，彰顯著夏溪人讀詩書、重禮儀的家風(fēng)傳統(tǒng)。一個村莊，但凡有了詩書家教的熏陶，自是別有一番溫潤嫻雅，與夏溪村的氣質(zhì)是如此匹配。

祠堂緊挨著的，是外婆的老屋，青磚、黛瓦、灰墻、木質(zhì)門，八卦圖案門楣……屋檐上，早有槲蕨獨(dú)自爬上屋頂，離天很近，離地很近，離塵世很近。老屋歷經(jīng)了上百年風(fēng)霜雨雪的洗禮，顏色和時間一樣陳舊，有時光倒流之感。

記憶中的夏溪，總有外婆忙碌的身影。晨起，給雞喂食、淘米做飯、菜園澆水……每次去夏溪，外婆總要給我煮上一碗荷包蛋，不時叮囑我：“多吃點(diǎn)，在學(xué)堂學(xué)書要認(rèn)真，聽老師的話，擇善而從……”晚上，外婆一曲“月光公公，擔(dān)擔(dān)水桶”的童謠伴我入夢。外婆待人很是親和，有著廬陵婦女所有的美德：忠貞、善良、勤儉、樸實(shí)。外婆臉上的笑容總是那么親切和善，仿若帶著三月和煦的風(fēng)，讓人心安。那慈愛和溫情的畫面，經(jīng)年后仍讓人回味、溫馨。

外婆面相慈愛，一頭銀白色的發(fā)絲，眼窩深凹，側(cè)襟藍(lán)布衣衫，全身干凈素潔，佝僂的背影，走路顫巍巍，身子很輕，像夏溪上空飄過的一朵流云，仿佛一不小心沒抓住，就會隨風(fēng)飄走。外婆的身影，緩慢地滑過夏溪的時間，滑過夏溪的流水，從記憶里倏忽走遠(yuǎn)。

如今，外婆逝去已近三十年了。三十年柚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老屋破了，時光舊了，故事老了?，F(xiàn)在，我70多歲的老母親，也越來越像外婆了：滿頭的白發(fā)，溝壑似的皺紋，慈愛的臉龐……除了相貌神態(tài)外，還有性子，以及對樸素事物和情感的理解。

看到了現(xiàn)在的母親，就仿佛見到了柚樹下站立著的外婆，如此神似，又如此一脈相承。外婆傳承給母親和我們的，不僅僅是身體里流動的血脈，還有塵世里播撒下的善良基因，這基因隱藏著美麗、堅(jiān)韌、質(zhì)樸的生命本質(zhì)，散發(fā)出獨(dú)特的馨香，歷久彌堅(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