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爾·恩德 春華

這件事發(fā)生在不久前。經(jīng)過一天的工作，我覺得非常疲勞，而且非常餓，便直接來到一家餐館吃晚飯。我要了一大份油煎香腸，許多油煎馬鈴薯片，外加一杯扎啤。

我在等候上菜的時候，突然想起該買份報紙，看看當天的新聞。于是，我起身走出餐館，穿過馬路，買了一份報紙，并很快回到餐館。

怎么回事？——就在我外出的這會兒工夫，居然有人坐在了我的位子上。那是一個孩子。

“本來，”我小聲地抱怨說，“這飯是我給自己要的……”

我一直認為，對待陌生人應(yīng)該有禮貌，哪怕他是個孩子。我對自己說，那個占了我位子的孩子，他肯定沒有什么惡意，他只是不知道那個位子是我的。于是，我朝他走過去，用手指輕輕拍拍他的肩，盡可能溫和地說：“勞駕您，親愛的小朋友?！边@是一個個子很高的孩子，雖然他稚嫩的臉看上去最多八歲。我對他說：“真對不起，打擾您了，因為您碰巧坐了我的位子?！?/p>

孩子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說：“沒關(guān)系！”

這個回答著實讓我吃了一驚。當然，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大可以坐到另一個位子上去。我跟一個孩子較什么真兒呀。于是，我在旁邊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來，小聲說：“那我坐在這兒了，希望沒有打擾您?！?/p>

“沒關(guān)系！”孩子友好地沖我點點頭，并隨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報紙讀了起來。

我又是一愣，轉(zhuǎn)念又想：對呀，他怎么會知道這份報紙我正想看呢？再說，作為一個作家，我當然樂意別人讀書看報，尤其是希望那些正需要學(xué)習(xí)的人讀書看報——比如，眼前這個孩子。雖然以他的年齡來看，他要讀懂這份報紙，還太小了點?？墒?，我卻看見他正在用手指按在文字上一行行地劃，把報紙弄得又破又皺。我真懷疑，這份可憐的報紙等他這樣“讀”完后，我還能不能讀下去。另一方面，我卻不想傷害到孩子，所以很客氣地對他說：“我的朋友，實在抱歉，這報紙我想先看看。至于我看完后，您拿它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點兒也不會介意的?！?/p>

“沒關(guān)系！”孩子喃喃地說，絲毫沒有想要放過我那份可憐的報紙的想法。

這不過是個孩子。我這樣想著。如果這時我認為他的行為是出于惡意的話，我想我會批評他兩句的。這時飯店老板過來了，他把我的晚餐和啤酒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當我鋪上餐巾準備吃飯時，這個孩子已經(jīng)開始吃我的東西了。真的，他看上去比我還餓。因為一眨眼工夫，那一大份香腸和土豆就被他吃得一點不剩。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眼前的這一切?！皼]關(guān)系！”孩子安慰我說，說話間，他已經(jīng)把最后那點香腸塞進了嘴里。

如果同一個饑腸轆轆的孩子爭食，那我還是個人嗎？再說，我也可以趁這個機會，抓緊時間看看那份已被他揉得皺皺巴巴的報紙。我一邊把報紙撫平，一邊心不在焉地伸手去端我的那杯啤酒……這時，我看見我這位年輕的朋友已經(jīng)把它端到嘴邊，并一口氣喝光了！雖然我很佩服他的酒量，但是我覺得應(yīng)該說他兩句了。這不是因為他喝了我的啤酒，而是這么小的孩子，是不能喝酒的。所以，我用稍顯嚴厲的口吻說：“親愛的孩子，喝酒對您的身體沒有好處?！?/p>

“沒關(guān)系！”他很友善地保證說，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并沖我打了一個嗝，聽起來就像一只河馬吃飽了。

我不愿意別人認為我討厭這個孩子，而且他真的只是一個年齡很小的孩子?？墒俏椰F(xiàn)在已經(jīng)越來越餓了，光看著別人大快朵頤是無法填飽自己的肚子的。更難堪的是我身上剩下的錢沒法再給自己要一份飯和一杯啤酒了。我突然想到，家里還有牛奶和面包。這肯定夠我吃飽的。于是，我付完賬，轉(zhuǎn)身對孩子抱歉道：“對不起，我該走了……”

話剛說出口我就停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他那臉上流露出的失望，這副表情讓我感到有些難過。正如大家所知，大人是不該讓孩子失望的！于是，我馬上接著說：“下次我將非常樂意請您到我家去，可是今天我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招待您了……”

“沒關(guān)系！”孩子聽了我的話，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他起身和我一道走出飯館。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倆并肩默默來到街上，慢慢地向前走著。這時，我漸漸地為我這個小伙伴擔心了。我抬頭打量了他一眼（他至少比我高出一頭），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他的臉上一直是高高興興的樣子，頂多有點犯困。

“親愛的年輕朋友，”過了一會兒，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想，我該盡快送您回家了。像您這么大的孩子，早該回家了。我看您也困了，該睡覺了。

“沒關(guān)系！”小孩回答道，說著他打了個哈欠。

我們無法拒絕一個孩子的善意——我想，每個人都會同意我這個觀點的。他是一番好意地想送我回家，如果冷冰冰地拒絕他，他也許會很難過的。于是我再也沒說什么了。

我獨自一人住在市郊的一棟小房子里，四周是一個漂亮的花園?；蛟S用我“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會更恰當。雖然這才是幾天前的事。我還是按順序來說吧。

一路無話，當我走到屋門口時，我決定撒個謊。我當然知道，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撒謊都不體面。但是我想，如果我對這孩子說，我認為，像他這么大的孩子決不應(yīng)該隨便跟一個陌生人走，那他可能會以為我對他有惡意，甚至是嫌棄他。所以我故作吃驚地說：“我的天哪！我居然忘記帶房門鑰匙了，現(xiàn)在怎么開門呀？”

“沒關(guān)系！”這個大孩子說，他往后退了幾步。

我松了一口氣，正想提出送他回家時，卻發(fā)現(xiàn)他又快速向前跑去，用力一腳將門踹開。在這一剎那，我心里對自己產(chǎn)生了一點兒懷疑：也許應(yīng)該禁止孩子這么做，不管他是否會覺得受了傷害。但是，可以明顯看出，他這么做也是為了幫我。于是，我只好用稍帶責(zé)備的口氣說：“本來我的門還好好的?！?/p>

“沒關(guān)系！”孩子安慰我說，隨后自己走進屋去。

我必須在外面再待上一會兒，吸幾口新鮮空氣，把額頭上的冷汗擦干，冷靜一下我已經(jīng)有些按捺不住的情緒。沒想到這樣一來，我卻犯了更大的錯誤，因為作為大人，我絕對不能對一個孩子放任不管的——更別說是讓一個孩子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在黑暗中他連燈的開關(guān)都找不到。接著，我聽見從屋里傳來一陣可怕的乒乒乓乓聲，隨后，便是一陣痛苦的叫喊聲。聽到這動靜，我身上的雞皮疙瘩都嚇出來了。

我沖了進去，“啪”的一聲打開燈，只見孩子坐在地上的一堆玻璃碎片中——我的魚缸被打碎了。他身上濕淋淋的，衣服上還掛著綠色的水草，四周到處是我那些活蹦亂跳的小魚。

“我的天哪！”我嚇得大叫一聲，因為我看見孩子一臉哭相?！澳銢]有傷著哪兒吧？”

在驚慌中我居然忘了像剛才那樣用“您”來稱呼他。但是這種過分的親密并沒有讓我覺得別扭。他強忍住眼淚，微笑著對我說：“沒關(guān)系！”

從這里開始，我的記憶開始有些混亂，因為事情一件接一件發(fā)生。當時我跑進廚房，想去接一桶水搶救我那些可憐的小魚時，這個孩子又把我的衣柜打開了。他把我的西服和襯衣全都拽出來，趴在地上使勁擦打濕的地板。

我一邊把滿地亂跳的魚捉入桶中，一邊耐心地給孩子解釋，西服和襯衣不適合用來擦地板。

“沒關(guān)系！”孩子高興地回答說，他想以此來告訴我，他已經(jīng)不再為這個小小的錯誤感到難過了。

魚兒終于都被放進了水里，我趕緊把桶拎進廚房，因為我想給我這些可愛的小玩意兒找一個可以暫時棲身的地方。當我正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容器時，房間里又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由于沒有聽到痛苦的叫喊聲，所以我沒有太在意。因為我知道小孩子都不愿意大人總在旁邊嘮嘮叨叨地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那樣。

當我又一次走進房間時，看見我的小客人在房間里拉了一根繩子，用來晾我的那些可憐的西服和襯衣。而我那面貴重的穿衣鏡子和兩幅畫卻被拽下來，弄破了。為了讓這些衣服盡快干，他還在房子中間的地毯上點了一堆火，而這些用來燒火的全是從我桌上找到的稿紙。

這孩子當然是出于一番好意。可他怎么會知道，他用來燒火的這堆紙正是我在寫的新書的草稿呢？我連忙跑了過去，將那些還沒有完全燒掉的稿紙搶出來，救出一點算一點。

當我的小客人看見我這么做時，他也立刻照樣跟著做。他顯然把這當成了一種很有趣的游戲。因為他把這些燒著的紙片扔得到處都是。

“住手！”我嚇得大喊，“別這樣！你會把整棟房子都點著的。”

“沒關(guān)系！”孩子回答說。從這時起，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慌亂中我趕忙打了火警電話。然后，急忙拉著孩子往樓上跑，因為大門已經(jīng)被熊熊燃燒的火焰擋住了。而孩子還在興高采烈地笑著，他顯然沒有意識到，我們正面臨著怎樣的危險。

最后我們從頂樓天窗爬到屋頂上。

“你聽著，”我被周圍的濃煙嗆得喘不過氣來了，“你現(xiàn)在必須乖一點兒，千萬別再出什么差錯。我們必須從這里跳下去?！?/p>

“沒關(guān)系！”孩子說。然后我們便一起往下跳去。萬幸的是他什么事也沒有，因為他掉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當然要比地上軟多了。而我摔斷了一只胳臂和一條腿。

我現(xiàn)在還能記起的最后一幕是：消防隊員終于趕來，把我抬上擔架時，我看見這個孩子站在火光中，友好地向我揮手致意。

我的手臂和腿上都打了石膏，要在醫(yī)院住很長的一段時間。等到我出院后，我必須去找一棟新的房子來安家了。當然，我還必須去買新衣服。對于那本已經(jīng)寫完的新書，我也必須重新開始寫起了。后來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孩子。如果我們今后永不再見，我想我是絕對不會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