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他是一個籍貫不清,姓氏不明,職場平庸,又入獄多年的人。出獄之后,也沒有找到像樣的職業(yè),賣卜維生,過著草野平民的日子。那時他的年紀已經很大,據(jù)說還沒有正式開始以畫家的身份畫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界對于一個藝術家的習慣描述,例如“家學淵源”“少年得志”“風華驚世”“仕途受嫉”“時來運轉”之類,與他基本無關。因此,他讓大家深感陌生。
然而,在這個“陌生人”身上,從小就開始積貯一種貌似“脫軌”的“另軌”履歷。例如,他不是傳說中的富陽人或松江人,而是江蘇常熟人。也不姓黃,而姓陸。年幼失去父母,被族人過繼給浙江溫州一位黃姓老人做養(yǎng)子。老人自嘆一句“黃公望子久矣”,于是孩子也就有了“黃公望”之名,又有了“子久”之字。這么一個錯亂而又隨意的開頭,似乎是在提醒人們,不能用尋常眼光來看這個人。
他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的?一般的說法是“晚年學畫”,又把“晚年”定在50歲左右。其實,從零星的資料看,他童年時看到過趙孟頫揮筆,自稱“雪松齋中小學生”。可見他把高層級的耳目啟蒙,哪怕只是扒在幾案邊的稚嫩好奇,當作自己藝術學歷的第一課。他在青年、中年時有沒有畫過?回答是肯定的,而且畫得不錯。按照畫家惲南田的說法,他的筆下“法兼眾美”,也就是涉獵了畫壇上各種不同的風格??上?,他的這些畫稿我們沒能看到。
那時,他一直擔任著官衙里的筆墨助理,稱作“書吏”“掾吏”,或別的什么“吏”。那是一種無聊而又黯淡的謀生職業(yè),即使有業(yè)余愛好也引不起太大注意。入獄,是受到他頂頭上司張閭的案件牽連,那就在無聊、黯淡中增添了兇險。
在漫長的牢獄生活中,他曾寫詩給外面的朋友,那些詩沒有留下來,但我們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一個朋友回贈他的一首詩,其中兩句是:“世故無涯方擾擾,人生如夢竟昏昏”(楊載《次韻黃子久獄中見贈》)。從中可以推測他的原詩,他的心情。
但是,他沒有在“擾擾”“昏昏”中沉沒,出獄后他皈依了道教中的全真教,信奉的教義是“忍恥含垢,苦己利人”。
到這個時候,他的謀生空間已經很小,而精神空間卻反而很大。這就具備成就一個大藝術家的可能。
有人曾經這樣描述黃公望:身有百世之憂,家無儋石之儲。蓋其俠似燕趙劍客,其達似晉宋酒徒。至于風雨寒門,呻吟槃礴,欲援筆而著書,又將為齊魯之學士,此豈尋常畫史也哉。
憂思、俠氣、博學、貧困、好酒。在當時能看到他的人們眼中,這個貧困的酒徒似乎還有點精神病。
在一些片段記載中,我們能夠約略知道黃公望當時在鄉(xiāng)人口中的形象。例如,有人說他喜歡整天坐在荒山亂石的樹竹叢中,那意態(tài),像是剛來或即走,但他明明安坐著,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時,他又會到海邊看狂浪,即使風雨大作、渾身濕透,也毫不在乎。
我想,只有真正懂藝術的人才知道他要什么。很可惜,他身邊缺少這樣的人。即使與他走得比較近的那幾個,回憶起來也大多說酒,而且酒、酒、酒,說個沒完。
晚年他回到老家常熟住,被鄉(xiāng)親們記住了他奇怪的生活方式。例如,他每天要打一瓦瓶酒,仰臥在湖邊石梁上,看著對面的青山一口口喝。喝完,就把瓦瓶丟在一邊。時間一長,日積月累,堆起高高一坨。
更有趣的情景是,每當月夜,他會乘一只小船從西城門出發(fā),順著山麓到湖邊。他的小船后面,系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一個酒瓶,拖在水里跟著船走。走了一大圈,到了“齊女墓”附近,他想喝酒了,便牽繩取瓶。沒想到繩子已斷,酒瓶已失,他就拍手大笑。周圍的鄉(xiāng)親不知這月夜山麓何來這么響亮的笑聲,都以為是神仙降臨。
為什么要把酒瓶拖在船后面的水里?是為了冷卻,還是為了在運動狀態(tài)中提升酒的口味,就像西方調酒師甩弄酒瓶那樣?這似乎是他私屬的秘方:把酒喝到口里之前,先在水里轉悠一下,親近一下。沒想到那天晚上,水收納了酒,因此他就大笑了。
夜,月,船,水,酒,笑,一切都發(fā)生在“齊女墓”附近。這又是一宗什么樣的墳塋?齊女是誰?現(xiàn)在還有遺跡嗎?
黃公望就這樣在酒中、笑中、畫中、山水中,活了很久。他是85歲去世的,據(jù)記述,在去世前他看上去還很年輕。對于他的死,有一種很神奇的傳說。李日華《紫桃軒雜綴》有記:一日于武林虎跑,方同數(shù)客立石上,忽四山云霧,擁溢郁勃,片時竟不見子久,以為仙去。
難道他就是這樣結束生命的?但我想也有可能,老人想與客人開一個玩笑,借著濃霧離開了?;蛘?,剛剛與他一起立在石上的幾個客人中,有一個人的言行讓他厭煩了,他趁人不注意轉身而去。他到底是怎么離世的,大家其實并不知道。他故意躲閃到了人們的注意之外,直到最后從人生徹底躲閃開的那一刻。
黃公望不必讓大家知道他是怎么離世的,因為他已經把自己轉換成了一種強大的生命形式——《富春山居圖》。
其實,當我們了解了他的大致生平,也就更能讀懂那幅畫。
人間的一切都洗凈了,只剩下了自然山水。對于自然山水的險峻、奇峭、繁疊也都洗凈了,只剩下平順、尋常、簡潔。但是,對于這么干凈的自然山水,他也不尚寫實,而是開掘筆墨本身的獨立功能,也就是收納和消解了各種模擬物象的具體手法如皴、擦、點、染,然后讓筆墨自足自為,無所不能。
這是一位沉浸于自然山水間的畫家,在自然山水中求得的精神解放。這種被解放的自然山水,就是當時文人遺世而立的精神痕跡。因此,正是在黃公望手上,山水畫成了文人畫的代表,并引領了文人畫。結果,又引領了整個畫壇。
沒有任何要成為里程碑的企圖和架勢,卻真正成了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