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靜
1
爺爺明顯老了,兩頰上的肌肉原本是緊靠鼻子的,現(xiàn)在,松了,攤開了,仿佛是領導肌肉的神經(jīng)在歲月里走了那么漫長的路,疲勞了,不再管理那些肌肉和皮膚,隨它們四處漫游。一想到他一天天衰老下去,我心里就難受。不過,他灼灼的目光,十足的精力,又安慰了我。
老柿子樹的葉子直立著,陽光在上面閃爍,像一群星星在舞蹈。院子里靜悄悄的,偶爾,一兩聲脆嫩的鳥鳴滴落到院子里,更顯出寂靜來。爺爺坐在屋檐下的輪椅上,微閉著眼,右腳啪啪地拍打地面,銀白的頭發(fā)微微抖動,神情淡然,像隨意敲打一扇門,或叩問大地,并不在乎它們有什么回應。一陣拍打之后,他搖晃上身,繼而扭動脖子,再以右手拍打雙腿,腰,肩膀。跺腳、拍腿、扭脖是他每日的功課。
兩個月前,爺爺?shù)昧酥酗L,左半邊身子動不了,只能坐到輪椅上?!斑€好,右邊可以用,老天留給我用慣的右手”,他說,一副慶幸的樣子。我們微微笑了笑。
爺爺是住了幾天院的,可他硬要回來。他說,按摩和吃藥家里也可以,在醫(yī)院里難受得很。大伯抱怨,回家會少好多治療。他說,少一些不會咋樣,邊說邊把身體挪到床沿,右腳伸到床下,好像答應不答應,他都要走,而且刻不容緩。大伯看他那危險的舉動,被嚇著了,像去接一個將掉落的寶貝瓷器,趕緊伸手接住他,叫爸爸給他找輪椅。
他回來,最主要的是鄉(xiāng)村安靜,能做他原來堅持做的事情。
奶奶給他全身按摩,他說自己可以做,不麻煩誰。他向來就是這樣,自己能做的事從來不求助于人。他坐在輪椅上,用跺腳、拍腿、扭脖,代替別人的按摩。有一個周末,我放學回家,他右手掌一收一放,走進看,掌心里是一個黃銅色的球形彈簧,像個小小的地球儀。后來我知道,這是他讓父親從城里帶回的。
日子靜靜流淌,但總有一些事悄悄變化。爺爺?shù)膭幼饔行┕至?。他伸直腰背,右手緊貼身后,深吸一口氣,隨即壓緊脖子,仰頭。保持這個姿勢一分多鐘后,他把臉放下來,右手回到身前,長長吐出一口氣,休息兩三分鐘又做一次,每天要這樣做四五次。奶奶問他這是干什么,他說,活動身體,讓血液流暢。大伯和爸爸知道后,阻止他,說歲數(shù)大了,危險得很,做做按摩就行了。爺爺沒聽,仍然做著,他的固執(zhí)尖銳得足以刺穿任何鋼板。
做完這些,太陽偏西,日光軟和下來,他讓我把他推到場院里,自己抹著輪子來回走。
走了幾個來回,他停下來,目光望著南邊深藍的天空。一分鐘后,他把目光收回來,四處看看,最后微閉著眼,盯著院墻的影子一點點漫過腳面。姑媽拿來一件紅棉衣蓋到他膝蓋上。這件棉衣是一個月前奶奶給他買的,第一次拿回來的是黑色的,他不要,說:“換一件紅色的回來?!边@些年,上了歲數(shù),爺爺反而喜歡色彩鮮艷的衣褲。
院墻影子爬到棉衣上的時候,他的右手在輪子上往后抹一把,整個人又在暗黃的陽光里,過一會兒,他又往后再抹一把。就這樣,他被影子追趕著,趨向陽光,像個看見太陽就能昂揚的向日葵。
姑媽在廚房里做晚飯,我進去幫她洗菜淘米。啪的一聲響,立著的砧板倒在地上,接著當啷響,她的腳不小心踢到盆。昨天,姑媽手里掉落一只碗,爺爺說,做事小心些,不要弄出大的聲響,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他嘀咕一句,笨手笨腳。
前天,姑媽從待了六七年的省城回來。見到爺爺,她喊了一聲爸爸,他應一聲,回來了?他愿意聽到“爹”而不是“爸爸”。以前她是叫“爹”的,現(xiàn)在變了。有一回,爺爺說,喊爹就行了。他開始在小學做民辦教師,后來轉(zhuǎn)正,五十歲去了鎮(zhèn)上的中學教歷史,直到退休,除了短暫的幾趟遠門,一輩子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可能“爸爸”這詞屬于鋼筋水泥,不屬于泥土,他聽不慣,就像我吃不慣漢堡。這次姑媽回來,他沒有糾正,以前,對她反感的事就夠多的了。
姑媽二十歲跟鄰村的姑爹結婚,有了一兒一女,多年遭姑爹打罵,十八年后兩人離婚。在法庭上,兒子女兒坐在姑爹身邊,姑媽這邊,坐著的是自己的爹娘和兩個弟弟。離婚后,一對兒女很少打電話給她,都是她打給他們。她進了城,在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后來跟一個中年男人生活在一起。男人把她帶進他們認為賺錢的路上,買股權,做直銷。爺爺說,你被騙了,趕快出來。她不信,投進幾年節(jié)衣縮食的三四萬積蓄,做著能賺百萬的美夢。即使錢打了水漂,她還是保留著那一沓股權證。她說,那個男人是她的貴人,她遇到貴人了。爺爺白她一眼,“吃了人家的屎,還把他當貴人?!彼f話狠毒,根本不像滿肚子知識的教師。爺爺認為,兒女離開了,幾次被騙,她一生是接連的失敗。
五天前,爺爺打電話給姑媽,讓她回來照顧他。她開始是猶豫的。被土地捆綁了半生,終于進城了。她認為城里才是她廣闊的生活戰(zhàn)場,不想再見到土地,不想回到狹小的天地,可爺爺病著,只能忍痛丟下城里生活。他讓奶奶去縣城里接送正上初三的堂哥,擔心他在路上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奶奶知道,爺爺煩姑媽,現(xiàn)在叫她回來,很不解。他說,“我總不能眼睜睜看她在城里跳人家設計的坑”。這個暑假,我可以幫著姑媽照顧他。本來我是可以去縣城讀書的,但爸爸媽媽沒時間接送我,他們不放心,只好讓我在鎮(zhèn)上讀書。
爺爺很少跟我和姑媽說話,在陽光強烈的時候,一個人在陰涼處,靜靜地坐著,雙手松散地握在兩腿間,兩眼看著某個地方,神色嚴峻,有時嘴角微撇,眼神輕蔑,好像腦子里正在播放讓他不屑的陳年往事。這樣的神色,拒絕著所有東西的靠近??吹剿哪槪倚睦锢滹`颼的,不敢走到他面前,更不敢跟他說一句話。而姑媽好像沒看出這一點,走過來,說,爸爸,吃飯了。他只是向她微微側(cè)一下臉,臉上顯出輕慢的樣子。他隨她推著輪椅,臉上還是漠然。姑媽這樣盡心服侍,爺爺應該充滿愉快,至少臉上要柔和一些,但是沒有。也許,姑媽過去的失敗生活,傷透了他的心,讓他難以原諒。他跟姑媽只說必不可少的幾句話,比如,把高凳拿過來,推我進堂屋,別的一句閑話沒有。他不說,姑媽也不多言語。他高興的時候會跟我說幾句。他對我溫和,也許是我看上去懂事吧。每次學期末考完試,他都會問我成績。有一次我考到班上的第四名,他不常笑的臉柔和了,“不錯,好好學?!备嗟臅r候他在書房里,或默默地坐在輪椅上,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碰到他心情好的時候,我會問他曾祖父的一些事。
曾祖父我沒見過,聽爺爺說,他1985年就去世了。曾祖父參加過抗日戰(zhàn)爭,日本投降后,回來了。他從沒跟村里人說過自己是一名抗日老兵,爺爺二十多歲,曾祖母才告訴他,還交代不許跟外人說。爺爺問過曾祖父抗日的事,曾祖父一句話回他,“不要多問,就是被人欺負的事。”直到他去世的兩年前,才告訴爺爺戰(zhàn)場上的一些經(jīng)歷。一次,曾祖父的連隊遭到日軍圍攻,一發(fā)發(fā)炮彈在身邊爆炸,死了只剩十來個人,他的大腿受了傷,援軍趕到,才解了圍。
2
姑媽走出廚房,端出一碗飯,飯頭上是幾片瘦肉和幾片翠綠的青菜。她把飯菜頓在屋門旁的高腳方凳上,走過來把他推到飯碗前。她說,棉衣拿掉咯?他說不用。
他扒了兩嘴飯,一塊肉還含在嘴里,調(diào)羹插在飯里,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煙盒大的黑皮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把筆記本擺在棉衣上打開,在本子上嘩啦嘩啦寫。寫了快一頁,合上,繼續(xù)吃飯。這個本子白天在他身上,晚上在他枕頭旁。只要清醒著,腦子里冒出一個新想法,他馬上記錄上去。沒帶本子前,有一次他從廁所出來,回到屋里,打開筆記本,半天沒落下一個字,合起筆記本。也許是廁所里想到什么,回來后就沒有了,腦子里搜索半天也找不到。后來,奶奶洗他的衣服,常從他的衣兜里掏出筆記本和圓珠筆。聽奶奶說,這個習慣他已經(jīng)保持三十多年了。爸爸和大伯上高中的時候,他把筆記本拿給他們看。大伯合上本子,“有一半我看不懂,看得懂的都不錯?!卑职置蛎蜃?,笑了一下,向他豎起大拇指。姑媽回來,他也拿給她看。姑媽看了一會兒,一臉茫然,“我好多字都不認識,也看不懂?!彼f,“你啊,能看懂什么?!惫脣尩皖^不語。她上到初二就不愿再讀了。
我們吃完飯,已是黃昏。爺爺在院子里抹著輪子慢慢走,走了沒兩米,他轉(zhuǎn)身向廁所去。我上前推輪椅。到廁所門口,他叫我不要推。如果是姑媽,連推到廁所門口,他都不愿意。
從廁所出來,他讓姑媽把他推進書房,我跟在后面。門檻是他坐輪椅后拆了的,姑媽推上緩坡,沒用多少力就進了房間。他沒坐輪椅之前,書房一把鎖鎖著,鑰匙常掛腰間,家人也難得進去幾次,現(xiàn)在,不得不向我們敞開。東西兩面墻靠著兩個書柜,里面擺滿了書,書柜前是一個紅木茶幾,茶幾邊上整齊地擺著一摞書,正中是一臺筆記本電腦??块T的那面墻擺一個一米來長的沙發(fā)。姑媽要扶他到沙發(fā)上,他拒絕了。她看他右手撐著沙發(fā)扶手,身子坐到沙發(fā)上,才走出去。
爺爺打開電腦,點開爸爸給他下載的音樂,播放《高山流水》。聽音樂,也是他的功課。他看向我,右手指指長沙發(fā),小莉,想聽音樂就坐在那個沙發(fā)上。我坐過去。他把左手拉到腿上,右手搭在上面。后背靠在沙發(fā)上,立著頭,閉上眼。我這是第二次跟他聽音樂。他選的那些音樂確實好聽,有《初雪》《回家》《梁?!?。他說,聽這些音樂,要跟著曲調(diào),在腦子里想象一幅幅畫面。
播放完一首,接著是第二首。每一首,他都入定似的坐著,仿佛他的魂魄在如夢的世界悠游,忘記了還有一個肉體在遠方苦苦等待。我聽了兩首,心思像個淘氣的跳蚤在想象與現(xiàn)實之間跳出跳進,便出了書房。他聽了一個小時的音樂后,進行下一個功課,假寐。到晚上的九點半,讓姑媽從書房里把他推出來。
姑媽在堂屋里看宮廷劇,跟著劇情喜怒哀樂,自言自語,一會兒說這個女人太心毒,一會兒說那個女人良心好。遙控板在她面前的塑料矮凳上,看她那樣興奮,我不好把遙控板抓過來。她的評論打擾我靜靜看電視,我看了一會兒,去做別的事。爺爺?shù)臅坷锪林鵁?。我進堂屋看看手上的電子表,已經(jīng)九點四十,對姑媽說,爺爺該上廁所了。她掏出手機看,哦,時間都超過了,說完,快步去了爺爺?shù)臅?。我抓了遙控板,把電視調(diào)到科教頻道上。
姑媽推著爺爺來到院子里,爺爺嘴里咕噥著,“唉,咋就睡著了,昨晚是這樣,今晚也是這樣,不行啊”?!八退耍蠚q數(shù),就要多休息?!彼f。爺爺沒有接她的話,讓她的話吊在半空中,活活被吊死。
3
吃了午飯,下起小雨,爺爺在屋檐下的輪椅上,手握那個小地球似的彈簧。我在堂屋里掃地,爺爺喊我。我到他身邊,他說,你到柴堆上找三根鐮刀把粗的木棍。我正要走進雨里,他說,打著傘,我說不用。
我拿著三根濕漉漉的木棍到他面前,他接過我手里的一根,在手掌里移動著,最后拇指掐著一個地方,說找個木墩,把這些木棍用砍刀砍出四根,每一根這么長。他揚了揚掐著的那一段。我找來木墩,把木棍砍出四段來。他說,一頭削尖。我不能再不問了,微笑著說,“爺爺,這是做什么?。俊薄拔矣杏锰??!彼f。姑媽來到面前,又問了同樣的問題,他還是說有用處。姑媽不再追問,說我來砍,拾起地上的砍刀削起來。他說尖不要斷了,斷了長度不夠??晒脣屵€是弄斷了一根木棍的尖,爺爺撇了一下嘴,“小心一點。”她慢下來,拿在手上細細削。四根木棍的一頭都削尖了,他吩咐姑媽在每一根木棍的另一端砍一個窄窄的凹槽,另砍兩根木棍,兩端削扁一些,能卡進凹槽里。他叫我推他去書房,讓姑媽拿一個釘錘,抱著那些木棍跟來。我懷著好奇,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到書房里,他坐到沙發(fā)上,屁股挪了又挪,最后坐在沙發(fā)中間,背直起又塌下,好像在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在背不直與不塌的一個姿勢里,他穩(wěn)住了。他說,給我一根。他從姑媽手里接過來,用尖端抵在右邊墻上,木棍離脖子兩厘米左右,在墻上戳一個記號,靠近頭頂?shù)牡胤接执烈粋€。隨后,在左邊墻上相對的位置也留下記號。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我和姑媽在做一件大伯和爸爸反對的事,心里著急起來,我不想讓他們責罵,說,“爺爺,這個大伯和爸爸是不允許做的?!彼┪乙谎郏安皇切±蚰阆氲哪菢?,我這是為了更好地休息?!惫脣屨郎蕚湟苿由嘲l(fā),聽到我這樣說,臉上疑惑起來,“羅開和羅輝不允許爸爸你做哪樣?”
“別聽小莉說,我要做什么她曉不得。”
姑媽說:“怕他哥倆罵我?”
“他們要說,推到我身上就行了。”他揚了一下下巴。姑媽猶豫著搬開沙發(fā),在打記號的墻上釘木棍。四根木棍釘好,沙發(fā)搬回原位。
“你們不要跟任何人說這個事,說了,你們可能會真的被罵。”他狡黠地笑了一下,這笑,在他一貫嚴肅的臉上顯得僵硬,像個從不會表演的學生突然被拉到新年晚會的舞臺。我和姑媽都被他騙了。這分明是斷了我們告訴他人的念頭。事情已經(jīng)做好,他算定了我們不可能把木棍拆掉,我是他的孫女,不敢冒犯,姑媽沒有兩個弟弟的支持,不敢違抗他的心愿,再說,她被爺爺惡狠狠地罵怕了。
我見到了那個木棍裝置的使用。
姑媽常忘記晚上九點半去推爺爺下來洗漱,很多時候都是我去的。剛到九點半,我推開門,看到爺爺?shù)念^在四根木棍中間,腦門和脖子前各擋著一根,整個頭固定在木棍圍成的籠子里,像個古代受刑的囚犯。聽到門響,他抬手拿去橫檔,把頭從籠子里退出來,挪動身子,坐到輪椅上。他自語著,又像告訴我,“是個好東西,沒有睡著?!毕矏偟男那樵谒脑捳Z里像中午的陽光亮得耀眼,雖然臉上還是一如往常的肅穆。我站在門口,一時恍惚,在爺爺干瘦的身體上,長出無數(shù)如螃蟹般的鰲足,他揮舞著它們,在一個洞穴里舍生忘死,奮力刨挖,墜落的砂石五彩繽紛,鋪滿他身后四通八達的道路。當他問一聲“咋了”,我才回過神來。
一天晚上,姑媽看到堂屋沙發(fā)上的紅棉衣,她拿起送給爺爺,也看到了他“受刑”的樣子。我在臥室里做作業(yè),不知道她是怎樣的驚訝。
大伯回來看望爺爺,發(fā)現(xiàn)了他書房里的木棍籠子,問這是做什么,他說,“你們不給我做頭套,我就用這個?!彼螂娫捊o他們做一個頭套,他們拒絕了。大伯皺起眉,你這分明是在找罪受。“我的事你們莫管?!彼ち艘幌骂^。大伯知道爺爺倔強,雖然極力反對,但也不好把它拆了。爸爸也知道了,說了一些反對的話,自然沒用。
4
學校開學了,每個周末,我回到家,姑媽都問我,每頓是否吃飽,臨回學校,看看我身上的衣服穿得夠不夠。我有時覺得,她就像媽媽一樣,生怕我肚子挨餓,身體受冷。爺爺對她的態(tài)度應該好一點。
爸爸回來,晚上洗漱完,他推爺爺去臥室,倒一杯水在爺爺床前。爸爸走出屋沒幾分鐘,想起天氣冷了,該給他加一床被子。爸爸抱著被子推開門,我跟在他身后。爺爺坐在床上,正用好多年不用的捶衣棒敲打自己的腦袋。用力小,聲音只是沉悶的嘟嘟聲,外面聽不到。爸爸被嚇出一身冷汗,站在門里一動不動,“你這是干什么?。俊焙孟翊驍_了自己的好事,爺爺一臉不高興,停下手里的敲打,看一眼爸爸,“你進來要敲門?!薄叭绻仪瞄T,就看不見你這樣干了?!卑职终f。他走過去,把被子放在床腳,伸著手,“棒頭給我。”
“人老了,又缺乏運動,這個可以改善腦部血液循環(huán)?!睜敔斦f。
“哪個告訴你這怪辦法的?”爸爸覺得又好笑又可氣,臉上調(diào)弄半天,也調(diào)不出一個統(tǒng)一的表情,顯出的是陰晴交匯的怪臉。
“我自己想到的。”爺爺仍是一臉嚴肅地說。
爺爺看爸爸堅決,不大情愿地把棒頭遞到他手上。爸爸給他蓋好被子,拿著棒頭出來,把看到的事告訴姑媽,她聽后張大雙眼。我想想那個敲木魚似的場景,覺得好笑,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看爸爸那嚴肅的臉,我又使勁把笑容憋回去。爸爸電話告訴了大伯爺爺敲打腦袋的事,打完電話,跟姑媽說,“姐你隨時注意爸爸的舉動,看他做危險的事情,先阻止,再電話告訴我們?!惫脣屨f,“你去都說你沒有敲門,我進去,他怕把我罵個半死?!薄澳汴P門的時候門不要關嚴,留一條縫。”爸爸說。姑媽低下頭,然后又抬起頭,說阻止不了他,只能打電話給大伯和爸爸。爸爸讓她必須阻止,不然他們回來,說不定人沒了。她沒有底氣地答應一聲好。
樹枝開始脫去黃葉,冷風在枯枝上吹出尖利的哨音。爸爸進城后的兩天,姑媽把爺爺送到床上睡好后,留了門縫,可她忘了去查看。第二天爺爺告訴她,頭晚門沒有關嚴,有冷風吹進屋子。她沒法再留門縫了。我告訴她,抓著門把手往上提一點,慢慢推開門,聲音就小了。我試過,爺爺?shù)臅块T和臥室門都可以這樣做。
姑媽走出爺爺臥室,在門口等了一分多鐘,她用我的方法推開門。爺爺坐在床上,用一個不知哪兒找來的啤酒瓶敲打自己的腦袋。她完全打開門,走進去。我就在隔壁的堂屋里看電視,他們的說話聲很清晰地傳過來。我走過去站在門口。姑媽站在他的床前,伸著手向他要啤酒瓶。爺爺緊握啤酒瓶的右手擺在被子上,雪白的頭發(fā)在暗黃的燈光下也依然耀眼。看著姑媽伸近的手,爺爺把啤酒瓶藏到被子下。這個樣子,我也說服不了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姑媽身后。她見沒有辦法,只好掏出手機給大伯和爸爸打電話。他目光看著前面,臉上若有所思。
第二天,大伯和爸爸都回來。他們收了他床頭的啤酒瓶,把整個屋子搜了一遍,只要是他能去的地方,一只手能拿起的硬物都收在一個蛇皮袋里,除了啤酒瓶和木棒,還有石頭、小土罐、殘磚、廢舊電池,很多很多,仿佛它們都不懷好意,對爺爺都會造成致命傷害。最后收了三蛇皮袋。大伯和爸爸把三個蛇皮袋背出院子,遠遠地丟了。爺爺在屋檐下的輪椅上,手握球形彈簧,隨他們忙碌,不言不語,好像跟他沒關系。
5
為了防止爺爺再做出危險的舉動,爸爸讓奶奶回來跟姑媽一起照顧他。奶奶推他上廁所,他拒絕,給他按摩,他也拒絕了。她勸他不要再做憋氣仰頭的訓練了,他沒有聽,只是時間短了許多。
天氣更冷了,院子里的柿子樹、桃樹落了大半葉子,天倒是藍幽幽的,好像隨時都會滲出水來。爺爺看著天空,一臉沉靜。他身體虛弱了許多,臉上蒙著一層疲倦。奶奶在他膝蓋上加了一塊毛毯。
他在廁所里轉(zhuǎn)身的時候摔倒在地,奶奶聽到身體落地時發(fā)出沉悶的響聲趕忙進去,把他扶到輪椅上。還好,他的頭沒有碰到。從此,他沒有拒絕奶奶扶他,有時還主動把手伸過來。只要下輪椅,坐沙發(fā),上床,都由奶奶扶著。他感嘆,“病痛不留情啊。”憋氣仰頭的訓練他不得不停下來,音樂還在聽,每次都要聽《高山流水》。腦袋套在“籠子”里還在做,讓奶奶給他嵌上那兩根橫檔。他要什么書,也讓她從書柜上拿下來。大伯和爸爸讓他去住院,他不去,“我曉得自己的身體,是好不了了,我在電腦上查過的?!贝蟛桶职忠灿X得醫(yī)院對他的病已無能為力,就讓他在家走完最后的日子。很多時候,爺爺獨自一人在院子里,靜靜坐在輪椅上,眼望著遠處,一直這樣望著,好像那里有某種他想探究的秘密。我遠遠看著他那略顯灰白的臉,想到他不久將離開我們,一縷悲傷掠過心頭。
我做完作業(yè),走到他身邊,讓他給我講曾祖父抗日的經(jīng)歷。爺爺?shù)哪抗庀蛟鹤踊我幌抡f,“日本人那個時候認為,他們很強大,其實還是很弱小的”。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沒有問,他沒有解釋,也許解釋了,我也理解不了。
他記錄的很多話我也理解不了。我在他的茶幾上看到他的小筆記本,一句說,“現(xiàn)實,在很多人的眼睛里,色彩都是不一樣的,有的是晴朗的早晨,有的是陰雨綿綿的天氣,有的是燥熱的中午,有的是黯然的黃昏;一個人在不同的年齡,現(xiàn)實給他的色彩也不一樣。人要自己創(chuàng)造色彩。”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我翻了兩頁又看到一句:“自我復雜性可以作為消極經(jīng)歷的‘緩沖器”這一句我更不明白。
我雖然看不懂這些話,但我愿意聽他說,愿意看到他寫的話,永遠這樣??伤惶焯焖ダ舷氯?。
不到九點半,我去書房看他。提起門扣,往里輕輕推,我把腦袋伸進去。他的頭還在“籠子”里,眼睛已經(jīng)睜開,右手緩緩舉起,取下兩根橫檔,身子慢慢挪了一下,避開釘在墻上的木棍,抓起茶幾上角的一本書,在頭上輕輕地敲起來。我眼睛睜得大大的,被驚住了,但我還是穩(wěn)住了自己,靜靜地看他。他在耳朵上面敲兩下,又在頭頂上敲。那是一本兩寸厚的書,看封面有些熟悉,細看,上面有“遼闊”兩個字,別的字被他的手遮擋著。前天,我去打掃他的書房,在沙發(fā)上看到過這本書,書中幾頁的上角折著,頁面有一些插圖,都是一個人在做各種姿勢,有前屈伸運動,有扭轉(zhuǎn)運動,也有爺爺仰頭手在身后緊握的圖。書背有破損,封面顏色暗沉,還有一些淡淡的污痕。
他的手好像累了,停下來擺在茶幾上,手里還抓著書。沒過一分鐘,他又舉起書在左耳上面敲。
我回到堂屋,把看到的告訴正在看電視的奶奶。我必須這樣,我不想看到爺爺?shù)纳眢w迅速垮下去。我說的時候,奶奶的眼睛也是睜得大大的,姑媽在一旁目光直直地看著我。“唉,這個人是瘋掉了?!蹦棠虛u了搖頭說,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她去爺爺?shù)臅?,腳步不是很急。姑媽和我跟在后面。
我以為奶奶要大聲責罵爺爺,但沒有,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把他扶到輪椅上,好像胸中涌起的風浪,幾步路就給踩沒了。姑媽也不敢言語,輕輕給爺爺膝頭蓋上紅棉衣。
我走上前來,在屋檐下拉亮燈。奶奶把他推到燈光下,去廚房端來水盆,姑媽站在一旁說我洗,奶奶說我洗。以前,爺爺不讓姑媽洗,他只是右腳搓著左腳,我看不過意,給他洗過幾次,他沒有拒絕。奶奶蹲著給他洗腳,他說坐個凳子,她說不用。我還是拿個矮凳給奶奶坐。
“你不要拿書敲腦殼了?!蹦棠屉p手搓洗他的腳,低著頭,語調(diào)平靜,像是閑聊。爺爺沉默了一會兒說,“小莉告訴你的?”她抬頭看他一眼,嗯了一聲。我不明白,爺爺怎么知道是我發(fā)現(xiàn)的。
奶奶給他吃藥,他說,“這藥有什么用,不吃了?!钡R上說,“還是吃了,你們也算得到點安慰?!蹦棠贪褷敔敺錾洗埠?,打電話給大伯和爸爸。
大伯開著車回來了,爸爸坐在副駕駛位上。爺爺見到哥倆走到面前,說,“我不會離開這個家的?!彼呀?jīng)知道大伯和爸爸回來的目的。
“去我那兒,媽照顧你,我不想讓你在這兒瞎整,我還想望你多活幾年呢?!贝蟛驹谒媲?,掏出煙盒,遞一支給爸爸,自己點上一支。
“煙少抽一點,對腦子不好?!睜敔斦f。
“你去不去我那兒,由不得你?!贝蟛f,爸爸站在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爺爺。
“對事要緊,對人要松,你老爹說的,現(xiàn)在我把這句話送給你?!睜敔敹俗谳喴紊希届o地說。
“現(xiàn)在的情況,不能對你松?!?/p>
爺爺沒有說話,目光呆滯地看著遠處。奶奶看看他,轉(zhuǎn)身去屋里收他的東西。
吃了午飯,大伯和爸爸把爺爺?shù)乃幒凸照冗€有別的東西收到車上。大伯推著爺爺向院門外走。
“你停下來?!睜敔敽?,大伯沒有聽他的,繼續(xù)往前推。我們站在院門口,看著他倆??斓皆鹤舆呇?,爺爺?shù)挠夷_搭到地上,屁股離開輪椅。爸爸說,“停停停,別推了?!贝蟛灿X得危險,停下輪椅。爺爺站起來,身體還沒站穩(wěn),倒在了地上。我們都啊地叫了一聲。
好多年后,我常常想起爺爺從輪椅上站起的身姿。
6
他那決然赴死的一站,大伯和爸爸害怕了,不得不把他留在家里,還是由奶奶和姑媽照顧著,我上了高中,一個月里周末回家一次。
他的身體一天天垮下去,按摩由奶奶來做,他手舉不起橫檔,奶奶不再幫他。他拒絕吃藥,奶奶勸也沒用。
爺爺讓奶奶打電話給大伯和爸爸,叫他們回來,說要分一下遺產(chǎn)。奶奶知道,爺爺離開我們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我還在學校里,班主任告訴我,爸爸讓我回去一趟。我知道,爺爺遲早有那樣一天,可真到了那一刻,我的心還是收得緊緊地,隨即眼淚涌到眼眶里。
我們回來那天,沒有太陽,天空蒙著一層灰色的云,到中午下起雨來,空氣清冷。我們都在爺爺?shù)臅坷?,爺爺坐在他常坐的沙發(fā)上,墻上的四根木棍已被取下,留下四個新鮮的洞眼。爺爺目光軟軟地看著前面,頭微微偏向右邊,不大動,眼睛好一會兒才眨一下,氣色已殘敗不堪。他面前擺著厚厚的四本硬抄本,右手搭在最上面的一本上,硬抄本旁,是那個球形彈簧。它安靜地立在茶幾面上,耐心地等待著一只手。
“這就是我的遺產(chǎn)?!彼乃膫€手指在硬抄本上敲了敲。大家把目光匯聚到硬抄本上。他抿了一下嘴,目光落到硬抄本上,話說得很慢,中間還停頓了幾秒,“這是我四十年來的一些想法記錄,是從小本子上謄抄過來的。你們姐弟三個不嫌麻煩去復印三套,嫌麻煩,一個一本,剩下的一本你們商量給哪一個?!睜敔斘⑽⑥D(zhuǎn)了一下頭,目光劃過我們的臉。
“沒什么麻煩的,復印三套好。”爸爸說。大家都說這個好。
“我也要一套?!蔽抑绷酥毖笾懽诱f。大人們的目光投向我。
“可以,小莉一套?!睜敔斴p聲說,臉上顯出一縷淺淺的笑,然后臉沉下來,緩緩地說,“那件紅棉衣以后燒給我——還有,那首《高山流水》在我快落氣時放給我聽?!贝蟛诺卮饝N铱吹侥棠瘫尺^臉去。我的眼里汪起淚水。
窗外,雨聲沙沙,綿延而悠遠,像個清涼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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