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根據(jù)原始文獻,通過對邵珪生平及其《滕王閣序》考釋,指出邵珪生于1440年,卒于1488年。其行草《滕王閣序》是邵珪受到權貴忌恨,即將赴貴州思南縣任職時贈別友人之作,作者時年42歲,邵珪借《滕王閣序》來表達自己的志向,流露出感傷、悲憫、激憤之情。通過這件作品可知邵珪書法的師法、師承與風格。
關鍵詞:邵珪;生平;作品《滕王閣序》;考釋
邵珪,字文敬,號東曹隱者,江蘇宜興人。明代著名詩人、書法家,尤善草書、小楷,深得晉、唐兩代書法家的筆法,喜愛弈棋,為當時書法、弈棋的名手。他寫的詩文,更是名聞一時,曾寫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故自號“半江”。明成化五年(1469年)進士,授戶部主事,官至嚴州太守。著有《半江集》6卷流傳于世。宜興市和橋鎮(zhèn)閘口村建有“半江公祠”。廣東省博物館藏有其行草書法作品《滕王閣序》長卷。這件作品曾收入國家文物局主編的《中國文物精華大辭典·書畫卷》(上海辭書出版社、香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93頁)、《廣東省博物館藏法書選集》(文物出版社1996年6月版第28-31頁)及張啟亞主編的《中國書法藝術》第七卷·明(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146-147頁)等??梢娺@件作品當屬于國寶級的書法作品。不過,學界對他的生平多是如上所述的簡單介紹,都說其生卒年不詳,雖《書法研究》2018年第2期刊發(fā)有林霄先生《發(fā)現(xiàn)邵珪——明成化書家邵珪叢考》一文,但對其生平認識仍有其不足之處。學界對他的這件作品介紹也是非常簡略,寥寥數(shù)語。事實上,其生平,明代的原始文獻是有確切記載的,并且由這些文獻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其藝術創(chuàng)作背景與思想,更加深入地理解這件作品。
一
邵珪(1440年―1488年)卒后,其師友王?(1423年―1495年,字廷貴,江蘇武進人)曾寫有一篇《嚴州知府邵君墓志銘》,詳細記載了其生平履歷。
予友文敬之喪將舉,其夫人語其子天民、天和曰:“吾聞之葬必有銘,死者將賴以不朽,今爾父葬有日,爾其圖諸?”又曰:“吾聞爾父嘗從王思軒丈游,嘗稱其有文,爾曷往求之,其必無辭?!庇谑翘烀瘛⑻旌头钇淠该?,述其父履歷大概來泣告予,以請銘焉。文敬,諱珪,姓邵氏,世居宜興永定里,自宋元來,已為聞家。曾大父商霖,大父文穆。父昉,以子貴封戶部員外郎,母張氏,封宜人。君少踔厲不群,不屑治生事,亦不喜學。弱冠遭家衰落,乃絕去玩好,折節(jié)讀書,游邑庠,試藝鄉(xiāng)闈不偶,即辭親,入虎丘僧舍,閉戶誦習,攻苦毄淡,凡三閱寒暑始歸,而學有成。成化戊子中應天鄉(xiāng)試,己丑登進士第,授戶部山西司主事,監(jiān)三河草稅。時有懷白金來賂者,君奮然曰:“吾以清白傳家,勤苦發(fā)身,乃遽從汝輩鬻私耶呼?”從卒將擒治之,其人怖服求貸者久之,始聽其去。自是大司徒每稱君以勵,其屬凡貨泉劇務,多屬君料理。丙申奉敕之南京督辦,有程而志節(jié)逾厲。戊戌升廣西司員外郎,是年董賦于淮之常,盈倉出納之際,一秉至公,兵民兩受其惠。君為人儒雅,貌恂恂,體若不勝衣,而才用特達,故所至輒著能稱。治曹務每有余暇,輒從詞林諸君子詠歌談辯,朋盍為樂,用是詩名盛一時,而書法尤為士林所重,然亦頗為當路者所忌,于是薦授貴州思南知府,時壬寅八月也。思南命下,君方與客圍棋,客曰:“以君之才自當陟華,近居臺寺要職,奈何作郡,縱作郡,奈何遠去?”君曰:“古稱人生五馬,貴握麟符,以師帥一方,茲行何負于我?思南雖遠,不猶愈于嶺南海表乎?”客壯其言,奕且飲,盡歡而罷。歲十一月過家,服金紫為親壽,具觴豆與族里相娛悅,甫三日,而嚴君奄卒,君大慟幾絕,居喪,柴毀。當是時,其母年近八旬,奉養(yǎng)不違厥志。既免喪后猶三年侍母側。與君厚善者強之起,方赴選部,遂改授浙之嚴州。弘治初元閏正月至郡,悉更舊政之弗利于民,剖滯獄之積久未決,不數(shù)日立辦,而囹圄為空,闔境頌出一口,而君乃煦之以仁,鎮(zhèn)之以靜,而郡以無事。凡守嚴半載而疾作,君自度不起,乃呼天民等立床下,語曰:“吾平生志愿無不足,但母老在堂,弗遂終養(yǎng)不能無遺憾爾!”言訖,泣下,目微瞑。天民等號啼復請言,乃張目曰:“王伯大有云,留有余不盡之祿以還朝廷,留有余不盡之福以還子孫,吾言止于此矣,若等勉之?!弊渲?,戊申九月廿二日也,享年四十有八。夫人龔氏,武進令族,由安人加封宜人。三子:天民,娶朱氏承事郎世昌之女;天和,娶陸氏春坊庶子兼翰林侍讀廉伯之女;天時,聘杜氏鄉(xiāng)貢士宗學之女。天民、天和,皆府庠生。一女適太學生蹇益忠定公之裔。卒之又明年十一月十九日,葬所居西南蓮河原新塋。君孝于親,友于兄弟,交朋友,接姻黨,和而有義。至于篤志問學,略章句之蕪而探索其奧旨用意,文詞去藻飾之華而根柢于六經(jīng),留心政化,陋功名之末而挽回于治古,此予所知于君,而他人未必知。而人知之者,皆詩歌之富與書草之雄,此特其緒余爾。君初號雪鴻,后作詩有“半江帆影落尊前”之句,大為詞林所賞,復更號為半江。君平生所作詩多散佚,天民等收拾遺稿得數(shù)百篇藏于家。銘曰:有經(jīng)世之才而卒掩于書,有華國之文而徒名以詩。年未屆于五旬,官僅止于一麾。成之而遽奪其筭,達之而竟嗇其施。此殆造物者之所忌,而非人之所能為也。嗚呼!文敬其尚何悲耶![1]
墓志銘中言邵珪卒于“戊申九月廿二日也,享年四十有八”。戊申年即弘治元年,即1488年,上推其生年當為1440年,即明正統(tǒng)五年。邵珪卒后,其生前好友傅瀚、吳寬、李東陽、謝鐸等人都曾祭奠邵珪,并寫有《祭邵文敬文》:
維弘治三年歲次庚戌正月二十日癸酉,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費訚,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讀傅瀚,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講學士李杰,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李東陽,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讀謝遷、吳寬,左春坊左諭德林瀚,掌國子監(jiān)司業(yè)事右春坊右諭德劉震,翰林院侍講謝鐸,謹以清酌庶羞之儀,馳祭于亡友中順大夫嚴州府知府邵君文敬。曰:嗚呼文敬!生何所好,世亦有之,莫與君并。君之于詩,其視唐人,則如賈孟。冥搜極討,思苦而清,皆可以詠。君之于書,其視晉人,不必大令。博仿旁摹,跡麗而奇,偏工草圣。君初善奕,坐客滿堂,縮手敢競。后始謂此,非仕所宜,益務為政。中心自許,劇郡可居,不惟簡靜。彼不知者,投之窮荒,幾負才性。后更東浙,眾曰宜哉,方為君慶。到郡未幾,矻矻設施,民安吏聽。詩書且置,尚以奕為,期必報稱。惟志初立,惟名方揚,而身已病。豈其心勞,如昔陽城,力不能勝。凡人所遭,修短盛衰,莫不有命。而君于此,獨預其短,復違其盛。豈非命耶!尚復何言,惟順其正。君喜交游,聞訃以來,遠莫賻贈。眉目了然,如見其人。嗚呼文敬?。鳌菍挕掇宋碳也丶肪砦辶?,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
錢振民著《李東陽年譜》(復旦大學出版社1995年12月版第87頁)言邵珪卒于弘治三年(1490),顯然是以傅瀚、吳寬、李東陽、謝鐸等人祭邵珪的時間誤當作了其卒年。
邵珪一生交游甚廣,從上述傅瀚、吳寬、李東陽、謝鐸等人的祭文就可看出。由現(xiàn)存的明人文集可知,他與江源(邵珪同年)、程敏政(1446年―1499年,安徽休寧人)、劉忠(1452年―1523年,河南陳留人)、馬中錫(1446年―1512年,河北故城人)、倪岳(1444年―1501年,江蘇南京人)、張弼(1425年―1487年,上海奉賢人)、徐伯齡(浙江嵊州人)、陸簡(1442年―1495年,江蘇武進人)、王鏊(1450年―1524年,江蘇蘇州人)、吳寬(1435年―1504年,江蘇蘇州人)、李東陽(1447年―1516年,湖南茶陵人)等人都有交往,在這些人的詩文集中有大量的記載。特別是與李東陽、吳寬、程敏政、江源等人更是感情深厚。
二
由上述可見,邵珪在詩文、書法、弈棋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他既是當時的著名詩人,也是著名的書法家。不過由于時代的滄桑巨變,他留存下來的書法作品并不多見。廣東省博物館藏有一件邵珪的長卷行書《滕王閣序》,冷金箋,縱28.5厘米,橫1386厘米。
該作品后有邵珪的題款:“全用清雅好詞翰,余拜思南之命行在邇,抱楮見過,必欲大書,其請甚焉,遙為走筆如右。壬寅秋中十一日,東陵邵珪書。”壬寅為明成化十八年,即1482年。卷后有邵珪同里桑悅(1447年―1513年,字民懌,號思玄,別號鶴溪道人,江蘇常熟人,行、楷書宗晉人,草書流暢,法懷素)于弘治己未(1499)中秋前五日的長題:“素庵金君存日雅好文事,得亡友邵文敬所書《滕王閣記》一卷,寶藏已久,其子上舍生祜出以示予。展玩之余,揮毫填其空紙。深愧續(xù)貂云耳。弘治己未中秋前五同里桑悅書?!庇纱丝芍撟髌吩?jīng)明代素庵金存日收藏。
由邵珪的題款可知,這幅作品,是邵珪應全用清之盛情邀請而作,時間是1482年,作者時年42歲。全用清具體的情況,由于史料的闕如,不得而知。又由上文中王?所寫《嚴州知府邵君墓志銘》可知,“余拜思南之命行在邇”是說邵珪即將赴貴州思南縣任職。
赴邊陲蠻荒之地貴州思南縣任職,與朋友離別,邵珪何以要書寫《滕王閣序》,而不是別的作品呢?顯然是有用意的。其實在王?所寫《嚴州知府邵君墓志銘》中已經(jīng)透露出了信息。由于邵珪為官正直,“詩名盛一時,而書法尤為士林所重,然亦頗為當路者所忌,于是薦授貴州思南知府,時壬寅八月也。思南命下,君方與客下圍棋,客曰:‘以君之才自當陟華,近居臺寺要職,奈何作郡,縱作郡,奈何遠去?君曰:‘古稱人生五馬,貴握麟符,以師帥一方,茲行何負于我?思南雖遠,不猶愈于嶺南海表乎?客壯其言。奕且飲,盡歡而罷。”顯然,邵珪赴貴州思南縣任職是受到了當?shù)勒叩募珊薮驂海笥褌兌紴樗Р黄健?/p>
據(jù)記載,當時為其思南赴任送別的人非常多?!埃ㄉ郏┪木匆詰舨芾蓪⒊鍪厮寄希钯e之、陸鼎儀、徐謙齋有《送邵思南序》,倪舜咨有《南園別意記》。賓之諸人有《南園別意》聯(lián)句云:‘送客南莊秋色清(羅璟),酒杯花事總關情(黎淳)。長材用事須為郡(吳希賢),野興逢人慣出城(李東陽)。好憶行囊詩卷富(倪岳),還看遠道驛舟迎(楊時暢)。黑頭太守黃金重(陸釴),汗竹應垂千載名(陳音)。文敬有留別詩云:‘僰道山川非禹州,壯懷都屬望京樓。親分符竹承天寵,遠藉珠璣托俊游。古道未能忘一硯,宦情今已付孤舟。迂疏滿負群公意,翻笑謀生拙似鳩。賓之次韻云:‘徼外天留萬里州,送君無賴倚高樓。閑將筆札供余興,盡閱江山壯遠游。紅樹夕陽深駐馬,碧溪芳草漫隨舟。人生巧拙渾閑事,莫更重論鵲與鳩。董尚矩亦有送別詩……一時翰藻紛紜。”〔清·陳田 :《明詩紀事》(清陳氏聽詩齋刻本)丙簽卷六〕
李賓之即李東陽,他確實寫有一篇《送邵文敬知思南序》:
宜興邵君文敬,與予交殆十年,語笑款洽,辭翰往復,議論相出入,久而益親。游必聯(lián)騎,燕必接幾席,動窮日夜。每一過門,仆不俟命,馬不待勒,以為常。當其情興交洽,雖有他故,不復顧憶。及夫戰(zhàn)酣角俊,惟意所得,一時之樂,殆無以相易也。
今年秋,君被擢知貴州思南府。報者至,人皆嘆且惜之,曰:“邵君奈何作郡?縱使作郡,奈何置此數(shù)千里外?”蓋無間疏戚邇遠、識不識皆然,而況久且親如予者哉?
然予恒謂士之自養(yǎng),必一窮達、齊得失而后可以為士。故凡事有不當意者,未嘗不自制,不以動其心。君不以予為可棄,若深有契乎此者,蓋其所養(yǎng)之定乎中久矣。今官至四品,地方千里,有民社之寄,是亦何歉于君,而顧以之動其心乎?獨人才之在天下,小大繁簡,各有攸宜。柱不可以摘齒,馬不可以守閭,千金之劍不可以錐履,徑寸之珠不可以彈爵。必處之得其宜,用之盡其量,則物不費,而事各有濟。是故天下之才,當為天下惜之。予于君雖不為私惜,亦難乎其為情也。
且今天下之藉口于文士者,非以其長于辭藻,而短于政事乎?思南雖僻且簡,所謂民與社者固在。君其悉志殫力,化椎卉為冠組,治要荒為侯甸,又以其余者待用于天下,使天下之人信文士之可有為,而用之者之有未盡,則予言之于君亦驗矣。若君能詩工書,通經(jīng)史,多材藝,則天下固多知之,奚待于予言哉!(明·李東陽《懷麓堂集》卷二十六文稿六《送邵文敬知思南序》,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李東陽顯然是在安慰邵珪。希望邵珪要有達士的胸懷,不要因此情受到影響,只要努力作為,照樣可以揚名天下。
同樣,好友吳寬也寫了一首《送邵文敬知思南》:
萬里南行秋氣深,卻因留別費清吟。書家已擅臨蘇手,仕路俱懷易播心。折桂石城曾做伴(文敬與予同鄉(xiāng)舉),種椒淮浦定成林(文敬分司淮南時嘗種椒百株)。召南家世應無忝,詩里甘棠舊有陰。(明·吳寬《匏翁家藏集》卷第十《送邵文敬知思南》,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
和李東陽一樣,吳寬也是對邵珪充滿了撫慰之情。
如此情景之下,邵珪書寫《滕王閣序》贈別友人,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因為我們知道,《滕王閣序》全稱《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亦名《滕王閣詩序》,駢文名篇。唐代詩人王勃作。滕王閣在今江西省南昌市贛江濱。唐高宗上元三年(676年),詩人王勃遠道去交趾(今越南)探父,途經(jīng)洪州(今江西南昌),參與閻都督宴會,即席作《滕王閣序》,序末附這首凝練、含蓄的詩篇,概括了序的內(nèi)容。文中鋪敘滕王閣一帶形勢景色和宴會盛況,抒發(fā)了作者“無路請纓”之感慨。文章對仗工整,言語華麗。
顯然,邵珪是借《滕王閣序》在表達自己的志向。雖有李東陽、吳寬等友人的撫慰,但邵珪仍不免有感傷、悲憫、激憤之情流露出來。
細觀此作,其書大小懸殊,起落自如,重按輕提,徐疾有致,富于變化,極有節(jié)奏感。作者運筆擅長蓄勢,所以甚少連筆,且撇捺、豎垂等舒展,筆畫多送到底,寫來字字穩(wěn)重,別具一格。
學界多言邵珪尤善于草書、小楷,深得晉、唐兩代書法家的筆法,事實上,邵珪還曾學習過蘇軾的書法(見上文吳寬《送邵文敬知思南》)?!坝跁湟晻x人,不必大令,博仿旁摹,跡麗而奇,偏工草圣?!保鳌菍挕掇宋碳也丶肪砦辶都郎畚木次摹?,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這件作品無疑是對邵珪師法、師承與風格最好的詮釋。邵珪是一位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書法家。
(作者:彭飛,中國美術學院藝術管理與教育學院研究生導師,嶺南師范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教授)
注釋:
[1]王.思軒文集:卷十八[M].明弘治刻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29冊,611-613.
本專題責任編輯: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