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王安石和蘇東坡都是世上的大才大用之人,可惜由于酷烈的黨爭,使他們愈行愈遠,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一次會合交集。也就是那時,這使他們有機會做出相互欽佩之表達。那是王安石告老金陵的時候,他遇到蘇東坡,竟然勸說對方做自己的鄰居,從中可以看出對蘇的喜歡和欽敬。此刻,對一個小自己許多的后輩,王安石表現(xiàn)出那么多的慈愛、同情和憐惜。而蘇東坡當不會忘記在最危難的“烏臺詩案”中,那么多險惡的政敵想置自己于死地,也正是這個辭去宰相回到民間的王安石挺身保護,對皇上大聲疾呼:“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四十九《讀詩讞》)蘇東坡當然會深深地記取,后來對老宰相的一片盛贊大概也與此有關(guān)。
在當年,盡管他們作為政敵互相對峙,但靜下心來,王安石尚能這樣評價蘇東坡:“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辈贿^他也曾對皇上宋神宗說:蘇軾這個人才能是很高的,但所掌握的學(xué)問不正,遵循的道路也有問題,所以應(yīng)該罷黜。說過之后可能又有不安,對皇帝補充說:蘇東坡這個人不使之歷經(jīng)困窘,是不能讓他改悔的,不斷了他的一些狂妄念想,以后陛下是沒法使用的。對王安石來講,他這樣做既出于施政的必要,即排除一切阻力,同時又似乎說出了一些實情。他們兩個人都是一世之大儒,可是王安石銳意改革,已經(jīng)脫儒為法,成為北宋時期以至于后來被不斷肯定的法家人物。所有的法家都是一些堅銳進取、大刀闊斧的開拓式人物,無論初衷如何,最終還是要背離儒家“仁”之要義。比如王安石,竟然昏聵到異常欽佩商鞅之厲行變法,就顯出了極端化的傾向,也透露出一個實用主義者強詞奪理、未能辯證看待歷史人物功過是非的至大弊端。
新黨人物為了推行新法,不可能充分顧及民眾及國家的承受能力。在王安石和他的同黨來說,對朝廷連年積弊十分痛心,這正好迎和了一心要當中興之主的宋神宗。王安石自己也做出了表率,他在日常生活中異常簡樸,絕少物質(zhì)享受,這在普遍奢靡的北宋上層官僚那兒是一個特例。這就愈加顯示了他的心志堅強和忠貞不渝。蘇東坡對王安石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定會感到一些迷惑和費解。如果這兩位能臣和文豪能夠相互借重并互補,北宋也許是另一番風(fēng)貌了。這將是朝廷之大幸、民眾之大幸??上н@只是一個假設(shè)。蘇東坡的政敵中,大概王安石算是真正一心為政的人,其身邊的那一伙卻不盡然。也就是這樣的緣故,蘇東坡和王安石最后總還能夠相處融洽,基礎(chǔ)和前提只能是人的純粹,是道德和人格接近之故。他們同為偉大的詩人和政治家,不過是選擇的道路大為不同。
蘇東坡談到王安石的文和人,曾經(jīng)說了一段極有洞悉的話:“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xué)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保ā洞饛埼臐摃罚┧谶@里將孔子頌揚了一番,如此圣人尚不能讓人人皆遵循同一標準,比如同樣是得意弟子,顏回和子路是那樣的不同,而圣人卻能夠容忍這一切,并且讓其按照自己的特性去發(fā)展。在這里,蘇東坡將王安石過人的優(yōu)點和長處,還有深刻的弊端,都說得非常清楚,且算公允。
他認為王安石所實行的改革,不過是“悍石猛藥”,最后一定會貽害無窮,但同時又并不認為王安石的改革一無是處。特別是后來,當他在幾個任所經(jīng)過了諸多實踐,深入民眾親手處理無數(shù)瑣事之后,就更加認同了變法的某些長處。在關(guān)于王安石和蘇東坡的爭執(zhí)方面,特別是蘇東坡對新法的態(tài)度,歷來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蘇東坡后來有很多悔悟,另有人認為他毫無悔悟,所有類似的表達不過是為了遮人耳目,為了皇上高興才做出的表達,說白了,不過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技巧和方法。但此一說經(jīng)不得推敲之處,在于蘇東坡于舊黨得勢、司馬光身為宰相時的表現(xiàn)。這個時期他似乎可以全力附和與協(xié)作,而恰好相反,在復(fù)辟舊法之時,他卻做出了另一種選擇:以親身經(jīng)歷對舊黨執(zhí)政者尖銳地指出新法“不可盡廢”。這就有力地表明,蘇東坡之前對新法的一些正面評價,完全是出于真心實意。這其實正是他人生當中最有光彩的一筆,是一個不同于那些庸常機會主義者的關(guān)鍵之點。
再后來,蘇東坡成為一個身居高位的執(zhí)政者,這時的王安石已經(jīng)病逝了。蘇東坡在日常宮廷生活中,還有過一些針對昔日政敵王安石的言論,其中有的也非常嚴厲。只有這個時刻,我們才能夠看到他對于當年可怕的遭際仍有恐懼和恨意,情感多少代替了理性。
像蘇東坡這樣一位杰出人物,偶爾也要被所謂的“人之常情”所蒙蔽和干擾,是非常可惜的。
通常人們很容易將儒法作對立觀,認為用以治世的方法,其兩極非儒即法,它們二者常常是不可調(diào)和的。這不僅由于近代批儒揚法的那段歷史所造成,而是很久以來就有的模糊意識。當年北宋的政黨之爭,后人多將其看成儒法之爭,實際情況則要更復(fù)雜一些。在當時,也存在對那些歷史上奮力改革的法家人物如何評價的問題。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都以儒家的正統(tǒng)而自我標榜,他們援引儒家經(jīng)典,指責(zé)對方的偏離。不同的是新黨對于歷史上的法家人物給予了更多褒揚,引為強國興邦的偉大案例。蘇東坡其實是處于儒法之間的,但在激烈的現(xiàn)實博弈中,他不得不做出了新的選擇。
如果我們稍稍地來一番歷史的思想的政治的梳理,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實所謂的“法家”也來自“儒家”,可以說他們二者來自同一門下。儒家非但不是以拒絕改革或變革而立論,而且一切恰好相反。儒家的發(fā)端是以改革作為理想目標的。當年孔子的“克己復(fù)禮”,就是針對時局提出的政治變革的綱領(lǐng),目的是為了限制與制衡無限膨脹的權(quán)力。他要實行和恢復(fù)的是周公之禮,借此讓自己力倡的變革有了榜樣、有了理論根據(jù),這就給那種難以接受的大幅度的改革措施,留下了端莊明確而又美好的憑據(jù)和說辭。這是一種巧妙的政治周旋,是一種智慧。僅僅是“克制”和“恢復(fù)”,好像有一種寬容的姿態(tài),“克己”即從我做起、將心比心,既是對外的倡導(dǎo)和號召,又是每一個人的自我要求。這個多少有點含糊的言詞包含了內(nèi)外雙義,從他者到自己,再到每個人,實在是一個十分高明、簡明扼要、又多少有點曲折晦澀的政治口號。
作為一個儒家正統(tǒng)的繼承者,蘇東坡當然并非一概地拒絕變革,而是從一開始用來進身的那些策與表就反復(fù)倡言改革,且言辭鋒銳,心情急切。簡而言之,蘇家父子就是以改革進取者的形象登上北宋政治舞臺的。他們以此躋身于堂皇的廟廊,在宋太祖“不以言論治罪”那樣的寬松環(huán)境中,舒放自己的情志和胸懷。敞開言路的確是北宋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安定的一個重要基礎(chǔ),也就是在這樣的風(fēng)習(xí)和傳統(tǒng)中,蘇家父子以及他們周邊的朋友才有了新鮮激烈、不吐不快的施政之言。而在這個方面當政者是喜歡的,從最高統(tǒng)治者到一般臣僚,都抱著一種欣喜的贊許的態(tài)度。那個時候他們還是初出茅廬者,沒有政治根基,不足以構(gòu)成威脅,稍稍引起嫉妒的也只是他們的文采而已。
孔子當年的施政其實也有過峻急,結(jié)果很快從司寇這樣重要的位置上跌落下來,而后終其一生都無法推廣自己的政治理念,其深層原因,就是人們普遍恐懼于他的變革。關(guān)于社會治理,后來的孔子兼收并蓄,有了很多周全的說法,這些說法都散布在他的弟子所記錄的一部《論語》里了。這部語錄是他對于自己的實踐學(xué)問、對于整個社會的觀察體驗的全部總結(jié)。它們以只言片語、以散文式的感悟留下來,需要后人還原當時的語境、全面綜合地理解,才能趨近它的中心和精要部分。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它的核心是一個“仁”字,正因為如此,無論擁有多么強大的變革理由,都不能施以極端化的冷酷和峻急,而必須持守中庸,這才是儒家精神之要。法家人物由于缺乏循序漸進的耐心,常常以簡單粗暴的方式處理極為復(fù)雜的、積累了幾百年上千年的問題,所以他們的所作所為往往難以被人接受,也無法收到預(yù)期的良好效果。假以時間并采取一定的步驟是必須的,人們在意識、在物理和心理兩個方面,都需要足夠的空間,而這在許多時候就是成敗得失的關(guān)鍵。有人出于強烈的主觀意志,不太在乎這些客觀要求,結(jié)果就造成了很多不曾預(yù)料的可怕結(jié)局。更有甚者像商鞅李斯之流,更多為皇權(quán)負責(zé),為“家天下”患得患失,不惜以慘無人道的方式來轄制人民,這就必然走向了“仁”的反面,與儒學(xué)背道而馳。
真正的儒家學(xué)說也許是稍稍晦澀的,在通常意義上,法與儒之間當有一個“中庸”,它作為儒家的某個度,一旦超越,真理也就變成了謬誤。所以在實踐中,就需要極大的辨析力,需要清晰和冷靜。蘇東坡一直在法家和儒家之間徘徊、游走,所以他先是新法的堅決反對者,后來又成為一個拒絕推翻所有新法的人,充分表現(xiàn)了理性和求真的力量。
從古至今,大概沒有一個人會將蘇東坡定義為“法家”,而是一個無須置疑的“大儒”。但也就是這樣的一位“大儒”,卻在反對變法的舊黨上臺時,成為又一次的反對者。蘇東坡當然是一位儒家,但他是孔子那樣一心變革,不僅講究目標,而且更為重視手段的政治家。有時候手段比目標更加重要,因為以崇高的目標來掩蓋不擇手段者,從來都是可怕的卑劣之徒。從歷史來看,“革命”和“變革”都是不可避免的,有時候甚至是必須的;但“改良”卻往往更加可貴?!案牧肌背31恢糜谕倭R的地位,因為“改良”總是被視為軟弱、妥協(xié)和膽小,看上去更像一些茍且者自欺欺人的說詞;勇烈的暴力,不惜犧牲的沖撞,所謂的“變革”或“革命”,卻總是具有強烈的吸引力,有著詩性和浪漫的特征。但最終,它的結(jié)局往往是異常慘烈的。原來,安頓民眾的生活遠不是一場尖利的嚎唱那樣簡單,它需要由一寸一寸得以忍受和生長的光陰來組成,需要一個適宜的溫度和足夠?qū)捤傻目臻g。
“革命”所需要的犧牲在所難免,這里邊可以產(chǎn)生許多英雄人物,他們一定會隨著時間遠離我們而去,留下的只在歌唱中、文字中。當然,“改良”作為一個被嘲弄的頗為尷尬的形象,也同時留在了文字中。
因為人們眼中的“儒家”往往是一個固定的概念,從現(xiàn)實的具體表現(xiàn)中做出分析,進行條分縷析的鑒別將是非常復(fù)雜的。一般來說,只有那些簡單的概念才容易被接受,而在變化中運行的具體的儒家精神卻實在難以把握。所以在中國歷史上,做一個真儒難,而掛上儒家的名頭倒很容易。那些野心家和投機者就利用儒家的這種晦澀、細密性和實踐性,利用這諸多的困境和艱難,給予了可怕的簡化和改造,把一些庸俗之極荒謬之極的釋義,強加到儒學(xué)身上,最終為自己所用。這樣的結(jié)果既僵化了社會生活,戕害了偉大的創(chuàng)造,又消除了真正的自由:社會和心靈的雙重自由全部喪失。如果說儒之核心是 “仁”,那么享受這種自由才是最大的“仁”。
通常人們將社會等級與禮法之嚴謹視為儒,所謂“君君臣臣”之官本位思想,成為東方、特別是現(xiàn)代思想中的痼疾貽害無窮。這樣的一種認識實際上一定是抽掉了“仁”,而演變?yōu)閷蕶?quán)負責(zé)的倫理依據(jù)。這是反動而虛假的儒學(xué)。“官本位”排斥的一定是“理性本位”“科學(xué)本位”“創(chuàng)造本位”“自由本位”等最美好的東西,任何社會只要確立了“官本位”,就必然走入愚昧與黑暗的深淵,幾乎無一例外?!熬汲肌钡你∈厥窃从谖髦苤Y,是當年憤怒不安的孔子用于反抗的口實,是對于那些擁有巨大物質(zhì)和野蠻武力的當權(quán)者的一種規(guī)束和威脅。當年魯國的君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實權(quán),在分割膨脹的季氏家族的殘酷統(tǒng)治下,一個國家沒有了任何前途。就是在那樣的一種社會和政治的現(xiàn)實下,儒家才主張順勢改革,而絕非守舊??鬃佑弥芄手蔚钠胶团c寬容,包裹起削弱權(quán)貴的尖利。盡管如此,那些豪強勢力很快看清了孔子的用心,當然要殊死一搏,結(jié)局就是孔子的敗走,就是儒家在四海之內(nèi)的寸步難行。
儒學(xué)的對立面無非是膨脹的、無所不能的權(quán)力,是權(quán)力永遠居于社會核心而造成的可怕和慘烈。儒家用來遮蔽自己強大戰(zhàn)斗雄心的綠色枝蔓,也就是遮在武器之上的飾物,即“周公之禮”。它貌似維護權(quán)力秩序,但絕非是現(xiàn)有的勢力格局,說白了,這需要一場“革命”或“變革”,來打破今天的秩序,建立另一種秩序。這與我們看到的《論語》中不斷強調(diào)的“仁”,以及后來忠實的門徒孟子所談到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理論,是完全統(tǒng)一的。后者說得更加直白,更加真實而具體地接觸到了“仁”這個晦澀的核心。
恢復(fù)周公之禮恰是反抗專制的途徑。如果混淆了這一點,就是無視當年的社會現(xiàn)實,脫離了語境,造成整部儒家經(jīng)典的誤讀,也就與真正的儒學(xué)相違背。當年孔子的變革之舉是勇敢而決絕的,所以才遭遇了權(quán)貴集團的痛恨。他一生的奔走與周游,皆因此而形成:一半是流離,一半是實施和尋找一條可能的、有效的路徑。
一些激進的法家人物常常借變革之名,行的卻是維護專制之實。他們完全不顧民眾的死活,常常不惜血流成河。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商鞅和李斯,他們雖然是儒家的門生,卻最終走到了儒家的對立面。
中庸的把持是衡量一切的根本,以仁心對待生命,才是儒家的本質(zhì)和準則。法家似乎洞悉原儒反抗與變革的用心,然后將其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認為孔子完全是因為遭到了不可抵御的反擊才失敗,于是即要做一個后繼的勇者去殺出一條血路。那么這是誰的血?既是改革者的血,也是民眾的血,更多的還是民眾的血。當一個蛻變的儒者變成暴君工具的時候,會成為多么兇狠與可憎的實用主義者。
在全力反對新法和部分肯定新法一事上,后來某些人竟把蘇東坡視為一個出爾反爾的機會主義者,是多么荒謬。蘇東坡正尋找一切機會接近真實和真理,表達自己的理性,不過是如此而已。
人們已經(jīng)說了太多儒釋道的互補和統(tǒng)一,這似乎是中國文化萬能和完美的表征,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法寶。但具體到一個人,到底怎樣在生活中處理這三者的關(guān)系,卻需要更多更繁瑣的分析。比如說蘇東坡為官的時候,身為大儒;在民間訪求的時候,卻常常專注于佛理;當退野保全的時候,又對道表現(xiàn)出了濃厚的興趣??梢娺@三者之間剛?cè)嵯酀袚p有得。也正因為蘇東坡是一個真正的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大成者,所以才受到一代代中國人由衷的喜愛。
北宋時“內(nèi)丹”理論初生,主要還是“外丹”盛行,所以當年常有煉丹的行為,有求助長生的秘方。入世為仁,探究為佛,至養(yǎng)為道。蘇東坡的儒釋道是個人的,他對這三者的選擇與闡發(fā),與同時代的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與唐代的李白、王維、白居易,更不用說與法家人物比如政敵章惇之流,差異是極大的。在他的精確把握下,“道”并不是人生的遁口,這是十分重要的。蘇東坡對“佛”“道”皆有嚴厲的批判,這顯出了他的認真和理性。他甚至說過這樣的話:“晉以老莊亡,梁以佛亡?!闭J為所有的道術(shù),既不是出于孔門,不是真正的儒家,就一定是“亂天下者多矣”(《六一居士集敘》)??梢娞K東坡并不是那種輕易就范于成說的人,他既能堅執(zhí),同時又是一個博采廣納的人。
他對三大學(xué)術(shù)流派由向往到終生不渝的信仰者,唯有儒家一途。他說:“圣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御寇之徒,更為虛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說,紛紜顛倒,而卒歸于無有?!边€說:“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于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學(xué)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保ā俄n非論》)。這些話包含了深邃的道理,值得我們深究細辨。嚴刑峻法每每被統(tǒng)治者所采用,比如秦代達到了一個極點,可是不久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這皆因不重教化而僅賴刑法的可怕后果。蘇東坡進一步指出:后來的學(xué)者只知道那些嚴刑峻法的執(zhí)行者和倡導(dǎo)者有罪,而不知另一種極端言說的害處,那就是老子的“無為而治”說。實質(zhì)上這二說都背離了“仁”治,由無為的恣肆渙散到強烈的集中轄制,它們其實只有一步之遙,可以說兩極相通。
這樣的清晰、這樣審時度勢的個人選擇,在吸納之初的謹慎、在嬉戲之余的提防,從局部到綜觀、從歷史到現(xiàn)實,于復(fù)雜的把握中顯出了清澈和高遠。他沒有簡單地將它們等同,也沒有將儒學(xué)之外的諸家學(xué)說完全拒斥,而是指出了它們在天道演化中、在社會治理中,所表現(xiàn)出的偏頗與后果。
陸游在《題東坡帖》中說:“公不以一身禍福,易其憂國之心,千載之下,生氣凜然?!睉n國憂民在蘇東坡這里,遠不是一句套話和一個即用即丟的概念,而是有著豐實的充盈的內(nèi)容。如何對待中國文化中對人影響最巨的“儒釋道”,最能夠看出人之境界高下,看出人的開敞與閉塞、崇高與萎頹。用其所長、綜合統(tǒng)觀,而不流于刻板和極端,這才是至為重要的。
蘇東坡作為一個享受過榮華富貴、盛名遍及天下的高官,曾押在烏臺,度過了黑暗的一百三十夜,夜夜如年。這個陰森之地在蘇東坡的詩中多有記載,且無夸張。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陰心交織,無所不用其極,一心要將其置于死地。
記錄中元豐二年(1079)八九兩月,蘇軾與蘇頌先后被捕入獄。
蘇頌也是一位歷史奇人,雖年長蘇軾十六歲,卻僅比蘇軾早逝一個月。他為官五十多年,清廉正直,政績卓著,并且在派系斗爭激烈的北宋終不立黨。他曾協(xié)助王安石改革官制做了大量工作,提出許多建議,而當神宗皇帝讓他起草任命李定為太子中允的詔書時,竟三次拒絕,終被撤查。元祐年間因為哲宗年幼,凡事取決于太后,只有蘇頌奏報太后再稟告哲宗。哲宗親政后他位居相位,卻依舊簡樸如寒士。歐陽修評價說:“才可適時,識能慮遠。珪璋粹美,是為邦國之珍;文學(xué)純深,當備朝廷之用?!薄疤幨戮珜?,一經(jīng)閱覽,則修不復(fù)省矣?!碧K頌還是一位杰出的天文學(xué)家、機械制造家、藥物學(xué)家、外交家和文學(xué)家。他主持創(chuàng)制的水運儀象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天文鐘,是現(xiàn)代天文臺和鐘表的祖先。他所繪制的“蘇頌星圖”,被西方科技史家蒂勒、布朗和薩頓等認為“從中世紀到14世紀末,除中國的星圖以外,再也舉不出別的星圖了”。李約瑟稱其為“中國古代和中世紀最偉大的博物學(xué)家和科學(xué)家之一”。
蘇軾被關(guān)押在知雜南院,蘇頌被囚禁在三院東閣,兩人獄室僅有一墻之隔。御史臺的官吏李定之流審問拷打蘇軾的聲音,隔壁蘇頌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他這樣寫道:“卻憐比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保ā对S己未三院東閣作·五》)這種場景,想必每個人都可想象。我們不要忘記蘇東坡是怎樣的一個人物,此時此刻卻在遭受現(xiàn)代某些影視片里一再演示的那些酷刑場面。如狼似虎的烏臺御史們一旦得到上方暗示,即打定威逼到底的主意,威脅利誘,一切可想而知。當時的蘇東坡幾次要吞服毒藥自行了斷,可見情勢之嚴酷。狹窄陰暗的囚室,日夜連番嚴訊,完全是一種地獄生涯。就在這樣的境遇中,蘇東坡竟然也有二首好詩交予子由,催人泣下。其中不可忽略的一句是“圣主如天萬物春”,是不得不寫的一句,真是絕大諷刺。因為詩作要由獄吏報至神宗皇帝那兒,所以大概也是這一句救了他的命,可謂性命攸關(guān)之句。詩中“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jié)來生未了因”,讓子由伏案痛哭。這首詩隱藏了許多密碼,可供多方詮注,哀而藏怒,不勝悲酸。
整個“烏臺詩案”留下了大量刑訊文字,成為古今文字案中一個絕好的范本,也可揭示堂堂中華在這方面早已走到“至境”,以至越過千年,并無更多發(fā)明創(chuàng)新。陰毒羅織,欲加之罪,國家機器隆隆運轉(zhuǎn),無非如此。這種無恥陰鷙,皆為一些無心無肺的渣滓所為,而這類渣滓從來不缺,它們總在最黑暗之日出現(xiàn)和聚集。子由為了營救兄長,給皇帝神宗寫了一封長信,不忍卒讀。
一次烏臺,無數(shù)心跡,各顯后世。這里最需要指出的是,不僅蘇東坡的政敵王安石適時伸出援手,王安石的姻親、胞弟,也都一一上書皇上,為保蘇東坡一命奮力一爭。特別是另一個人,就是后來對蘇東坡施以最大惡手的章惇,在當時竟然冒著生命危險全力搭救。有一個對蘇東坡而言最難忘的貴人,就是太皇太后的憐惜。那時她已到病危之境,還抱著病體出面找到孫子神宗,大力相救。這一切作為歷史細節(jié),都被真實地記錄下來,值得后人深深地玩味。
烏臺一案就此破了宋太祖立下的政規(guī):“不得以言論治罪?!弊鳛楣糯钣忻奈淖知z就這樣發(fā)生了。到了清代和以后,又有了聳人聽聞的發(fā)展,成為人類歷史上最恥辱的一頁。
在烏臺惡吏如狼似虎的威逼下,頑強如蘇東坡也不得不委屈自己,忍受恥辱,將那些詩文的正解、曲解,一一招認,承認自己是諷刺朝廷。日后將蘇東坡一貶再貶、唯恐其不死的宰相章惇,在當年營救蘇東坡的時候,卻是十分令人欽佩。他不惜與當時的宰相翻臉,當面痛斥說:“你是想讓蘇軾全家被滅門嗎?”“烏臺詩案”在朝野之間引起強烈反響,遠在湖州和杭州的百姓焚香念佛,為詩人祈禱平安。與政敵王安石以及后來施以辣手的宰相章惇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記錄中那些平時與蘇東坡詩文唱和、引為知己的保守派朝臣們,在詩人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連一個為之求情的都沒有。乍一看他們的行為有點不合邏輯,但換一個視角,一切又會得到合理的解釋。
章惇在當年還沒有與蘇東坡結(jié)下梁子,他那種勇倔堅毅的性格和不懼冒險的熱血脾性,再一次顯露出來。可見他是一個仗義執(zhí)言的勇敢人物。而王安石則是一個磊落憐才、胸襟開闊的政治人物,他有這樣的舉止,我們就更不會驚訝了。
在整個蘇東坡的研究中,也許有一個觸目的人生節(jié)點,經(jīng)過了這個節(jié)點之后,蘇東坡至為艱難的人生歷程也就開始:由危難走向更大的危難,由驚險走向更大的不測。這里面有一個關(guān)鍵的人物,他就是章惇。
章與蘇的關(guān)系,也許是最值得研究的題目之一。我們所見到的有關(guān)文字,通常都在詛咒章惇,因為他對蘇東坡的不幸和早逝負有不可推脫的大責(zé),是傾盡全力迫害詩人的千古罪人。文字俱在,無可抵賴。不過細思下來,個中情形可能十分復(fù)雜。歷史漫長遙遠,后來者遠非當事人,所以不可以把話說得太滿、太簡,尤其不可以因為深愛詩人之故而意氣用事,粗率決斷。就當時的情形做出細致詳盡的分析,是非常必要的。這對于解剖人性標本,對于蘇學(xué)研究以及政治文化諸題目,都有極大的意義。
我們切不可忘記的一個事實,就是在蘇東坡一生至險至難的“烏臺詩案”中,就是這位章惇能夠不懼危險力挺援助,那情景何等感人。這一切在文字記錄中同樣十分清晰,我們不可忽略不察。那么,究竟為什么在章惇仕途極為順遂、貴為宰相之后,對已經(jīng)落魄不堪的蘇東坡一再追剿迫害,恐其不死?這確有一些謎團在。如果簡單說是新舊黨之爭、是政治理念的不同,或出于嫉恨,都不能深圓其說。章惇對蘇東坡出手之狠之惡,已經(jīng)超出了能夠理解的范疇,其中肯定有更大的因果在。如果僅僅說以前章惇在舊黨執(zhí)政中陷入艱困,有過蘇東坡的弟弟蘇轍的一再彈劾,而蘇東坡卻未能及時伸出援手,以此來做推敲,似乎也不能徹底服人。
但無論如何,章惇的陰毒小氣固成定論,雖然一切還需再思。
章惇對于蘇東坡迫害之“細膩”之“用心”,令人發(fā)指。只有深知朋友之死穴者,方能如此穩(wěn)準狠地打擊一個人。當年蘇東坡六十二歲過海入瓊,實在走到了人生的窮途末路。如果稍稍回眸,會發(fā)現(xiàn)章惇年輕的時候與蘇家兄弟交誼甚篤,三人都有詩酒唱和?!霸鐨q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兩卮春酒真堪羨,獨占人間分外榮。”(《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款段曾陪馬少游,而今人在鳳麟洲?!保ā洞雾嵳伦雍耧w英留題》)蘇東坡蒙受大難、被貶謫黃州之后,與章惇還有詩書往來,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章惇對這位不幸者的牽掛和安慰,以至于蘇東坡說:“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與章子厚參政書二首》)還說:“子厚奇?zhèn)ソ^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边@是怎樣高聳的評價。蘇東坡在最困苦的底層,作為貶謫的罪臣,對章惇是仰望的,信中說了很多家長里短,十分殷勤。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蘇東坡的死敵章惇都是一個詭譎的人物,而他們的私交曾如此深厚。
在新舊黨之爭中,章惇的立場屬于新黨,所以從大的方面看,二人恩怨也大致可以歸于北宋的“黨爭”。既源于此,而后又曲折地發(fā)展和延伸,還包含了任何時候都不能缺席的人性緣故。如何評價章惇,這似乎在有些人那里成為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我們目前所看到的一些流傳甚廣的關(guān)于蘇東坡的傳記文本中,對章惇的指斥和痛恨似乎都是不留余地的。結(jié)論很容易做出,一吐為快也很爽,但歷史和人的真實卻不一定在這種簡單和快意的抒發(fā)中得到還原。從史實的記載上看,章惇剛毅有為,奮力拓進,是一個有著鋼鐵般意志的人。在性格上,他與睿智聰慧、時而激情難抑、時而包容溫和的蘇東坡完全不同,但都屬于北宋的能臣,屬于一個封建王朝最好的輔助者和實干家。盡管他們分別歸屬于不同的政治營壘,卻不能制造或抹殺二人不凡的作為以及顯赫的事功。尤其是章惇,他靠自己的努力登上了高位,可以大肆施展自己的抱負,而他自己也完全對得起大宋王朝的重用,甚至可以說是北宋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個強勢人物。在當年頻繁的邊疆沖突中,他的態(tài)度非常強硬,力主出兵西夏、吐蕃,收復(fù)大片失地,最終將西夏驅(qū)逐至沙漠地帶,為北宋開疆拓土。記載中他還開辟了當時屬于蠻地的梅山,讓其正式劃歸大宋版圖。作為一個勇于改革的政治家,在當年深受歐陽修等人的賞識。
在歷史記載中,章惇性格爽直,且相貌俊美,舉止文雅灑脫,才智出眾,學(xué)問廣博,擅長文章,才識超人。而且和少年蘇東坡一樣,他在很小的時候也喜歡道家,以至于練習(xí)過服氣辟谷。他在仕途上歷經(jīng)坎坷,后來竟然也像蘇東坡一樣被一再貶謫,且受貶之地多有重合,也有汝州和嶺南,真是一種巧合或絕妙的諷刺。他的不幸也在晚年、在最后。與蘇東坡不同的是,他登上了宰相高位,曾經(jīng)擁有生死予奪大權(quán)。也就是在這一位置上,他雷厲風(fēng)行地做了許多事:既施展治國的大才,又陰險毒辣地迫害政敵,手段之辣令人發(fā)指。當年朝廷風(fēng)云激蕩,斗爭慘烈,章惇參與后宮爭斗大興冤獄,先是迎合哲宗廢黜高太后所立的孟皇后,立哲宗專寵的劉妃為后;后逮捕孟皇后身邊侍女和宦官數(shù)十人,嚴刑拷打,甚至用了割舌酷刑。圍剿和構(gòu)陷愈演愈烈,這期間不知多少人被打得體無完膚、四肢折斷。在他擔任宰相時期,不僅將舊黨實行的法律全部廢止,舊黨大小官僚全部革職,而且詆毀高太后,連死去的元祐重臣也要嚴查重罰,甚至要發(fā)掘司馬光和呂公著的墓,砸碎他們的棺材,幸好宋哲宗沒有答應(yīng)。這樣陰狠決絕的人物,在中國的政治中并不鮮見,章惇只是其中一例而已。
蘇東坡與章惇同在朝廷為官,有詩詞唱和,有相當深入的過往,但一旦變?yōu)楣珨臣铀綌?,一個竟受到另一個花樣百出的折磨和摧毀,似可看作人性的悲慘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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