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和美國是近代以來影響世界歷史進程最重要的兩個西方國家。分析英美歷史,人們注意到一個重要的外在環(huán)境相似性,即“光榮孤立”:英國與歐洲大陸的相對隔絕,美國與世界重要國家的相對隔絕。這種地理環(huán)境,為英美制定相應的“光榮孤立”政策打下基礎,讓英美面對世界的時候可以從容不迫地按照自身的意愿去行事。這個觀察角度也可以運用到古代世界。而古代世界,以文明古國為基礎的強大帝國都集中在歐亞大陸的另一端,只有中國長期孤懸于世界的東方。這是當時世界文明的基本格局,而這個格局顯然有利于中華文明從容不迫地健康發(fā)展。
孤立的中國不是文化選擇的結果,完全是國際自然環(huán)境造成的,但這卻為形成中國的外交格局奠定了基礎。政治上,中國間歇性受到草原力量的沖擊,這為中國文明的統(tǒng)一性釀造了外在的條件,也促成了中國外交重點以北方、西方為主的態(tài)勢。因為古代海洋的隔絕性比較強,漢代以后,中國對外發(fā)展的基本方向是西方,絲綢之路于是成為中國外交努力的化身與代表。中國對域外交往的向往,一方面存在“萬國來朝”的政治期望,一方面也積極尋找機會進行接觸和交流。不過,在東方形成的“漢字文化圈”足以證明,古代中國對于周邊的文化貢獻是多方面的,影響力基本上是放射性的。
漢唐之際,中國的外交體制獲得良好發(fā)展,唐朝“以我為主”的外交已經相當成熟。所有與唐朝有外交關系的國家,都被唐朝納入自己的外交體制中。
在唐朝的外交體制中,交往各國都有等級,這個等級是由唐朝設定的,相應的接待工作,也按等級進行。專門的外交部門,唐朝叫作鴻臚寺,“凡四方夷狄君長朝見者,辨其等位,以賓待之” 。鴻臚寺的長官鴻臚卿、副長官少卿也有相關的出使任務,“若諸蕃大酋渠有封建禮命,則受冊而往其國”。冊封政治首腦,是中國皇帝(唐太宗開始也稱“天可汗”)的權力,而鴻臚卿等是執(zhí)行者,即參加各國首腦的加冕儀式,表達中國皇帝的政治姿態(tài)。
國外領袖獲得唐朝的官職,在當時很普遍,顯然是雙方共同遵守的一項規(guī)則。以阿史那思摩為例,他是突厥人,在東突厥內部官職為“夾畢特勤”,沒有兵權,幾次出使唐朝,唐高祖最初封他為“和順郡王”。貞觀四年(630)三月,唐太宗任命他為“右武侯大將軍、化州都督”,五月又冊封為“懷化郡王”,將軍號為正三品,而郡王品階為從一品。與唐朝交往各國多為附屬國,向唐朝稱臣朝貢,而接受唐朝的冊封官職,應是其中的內容之一。史書對于唐朝的邦交國,也稱“外臣”。因為唐朝主宰外交事宜,與中國交往的條件與待遇,各國或者只有接受這一種可能。形式上的平等交往并不存在。
古國外交,實力原則貫徹得赤裸鮮明,絲毫不加掩飾。所以,與大國交往,小國追求的絕不是與大國分庭抗禮,而是其他實際利益。朝貢看上去是附屬國的進貢,在政治上主仆分明,但是現(xiàn)在研究表明,朝貢與其說是政治關系,不如說是經濟關系,所以學術界又稱之為“朝貢貿易”。
唐朝對于這種朝貢貿易,有獨特的語言描述。對于朝貢一方,唐朝稱之為“獻方物”,名馬、戰(zhàn)象、獅子等等,都是具體的“方物”。唐朝有專門的規(guī)定,如何接收處置,都有明確的程序和辦法。如果方物是藥物、食物,一進入唐朝邊境,邊境的州縣就要驗收、打包、封印,然后交給使者,同時上報鴻臚寺。鴻臚寺檢驗無誤,通知少府監(jiān)和市場管理部門,派專門官員檢驗貢品并且確定價值,然后奏報并送往朝廷,是否引見、宴會等皆聽從朝廷指示。使者歸國(稱作“還蕃”),一定要賞賜(“賜各有差”),地點是朝堂之上,典客署的官員負責引導使者領取,并教會使者拜謝禮節(jié)等。為什么“賜各有差”呢?之前對朝貢品的定價,在最后的賞賜環(huán)節(jié)發(fā)揮因果作用,皇帝的賞賜是有依據(jù)的,即根據(jù)進貢方物的價值決定賞賜的多寡。雖然沒有使用交易之名,而本質上就是交易。
唐朝皇帝對外交使節(jié)的賜物,并非百物皆有,通常只是紡織品,這就是“賜物”的真正含義。唐朝與邊境之外的居民有互市,但有些物品不許用來互市。根據(jù)唐朝的《關市令》:“錦、綾、羅、縠、繡、織成、紬、絲絹、絲布、牦牛尾、真珠、金、銀、鐵,并不得與諸蕃互市及將入蕃?!蓖清\綾等絲織品,皇帝的賜物中有,但卻不許互市交易,或許是想體現(xiàn)浩蕩皇恩的獨特性。朝貢貿易本質上是貿易,但畢竟打上了深刻的政治印記,所以受到政治的影響不可避免。唐朝安史之亂時期,回鶻曾經援助唐朝平亂,這為唐后期的雙方關系帶來了長期的問題?;佞X利用互市關系,輸送大量的馬匹給唐朝,以換取唐朝的絹帛,為唐朝帶來了巨大的財政壓力。
外交活動具有能量交換的意義,著名的張騫出使西域,就是為了建立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抗擊匈奴,雖然沒有成功,但開辟的絲綢之路卻成為當時世界主要文化區(qū)域之間的交通大通道。此后,佛教傳入中國,中國文明輸入西方,都是通過這條道路實現(xiàn)的。
唐朝的中央學府是國學、太學,而在這里就學的學生并不限于高官子弟,還有各國的留學生,“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國學,于是國學之內,八千余人,國學之盛,近古未有”。
貞觀十四年(640),唐太宗平定高昌,此役是唐太宗外交思想的卓越表現(xiàn)。高昌王國位于今新疆吐魯番盆地,自公元502年麹嘉建立王國至此,已經一百多年,在南北朝時代,算得上是長命之國。但是,自西突厥陷入分裂以來,一直向唐朝稱臣的高昌王國,也無法擺脫西突厥的內戰(zhàn)。尤其是,控制了高昌的西突厥欲谷設一派,倚仗連續(xù)的勝利,并不把唐太宗的朝廷放在眼里。當和平解決爭端的可能性徹底喪失之后,唐朝不得已動用軍事力量解決問題。高昌國人口全國不足四萬人,而唐朝貞觀十三年(639)出兵不少于二十萬。何以如此?唐朝討伐高昌,但把西突厥的勢力計算在內,所以才會如此興師動眾。最終,唐朝打擊高昌的動作十分優(yōu)雅,高昌王麹文泰戰(zhàn)前去世,當唐朝大軍壓境之時,高昌舉國發(fā)喪,唐朝指揮官侯君集決定暫時放棄攻打高昌首都的機會,讓高昌安心發(fā)喪。何以如此從容?因為此時的西突厥主力在欲谷設的率領下已經西逃,高昌國被西突厥臨陣放棄。
高昌平定,唐朝經營西域的戰(zhàn)略得以貫徹,絲綢之路東段再次回到中國的控制之中。武力是最后手段,不得已才能動用,不能經常性使用武力,但更不能沒有武力。
古代中國,相對于世界其他地區(qū),和平的時間更長久,因此積累了更多的物質財富和制度經驗,在文化軟實力方面更加突出。如此,在外交活動中,常常處于從容不迫、有理有利的良好狀態(tài)中。外交是國際多重關系的綜合展現(xiàn),經濟利益、軍事實力和文化狀態(tài),任何方面都不能在外交活動中缺席,任何缺席都會損害外交國的整體利益。中國信奉物極必反的原理,所以不片面追求利益最大化,因為暫時的利益最大化,最有可能損壞長期與整體的利益。實力是捍衛(wèi)利益基點的保障,但過分訴諸實力則會留下仗勢欺人的印象,長遠地看則會損壞自身的更大利益。利益是國家不能放棄的追求,而見利思義才是中國人的根本信條,道德訴求給文化軟實力的展現(xiàn)保留了最大空間。說到底,國家之間的分歧,最根本的解決之道還是文化,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叫作“以文化之”。
(摘自孟憲實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