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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告白

2021-07-06 03:41石梓元
青春 2021年7期

1

告白還是失敗了,她不失落,而是困惑,自己不像林淑婷了,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且不止于此,是她自己從后山徒步回到宿舍,坐下,看到鏡中水氣朦朧的女生,才遲遲知覺。這個形象如此眼熟,像是一個陌生人,所以林淑婷去抹她那左臉頰的淚痣,好像它不該是一點淚痣。

臨近畢業(yè)的學生公寓格外空,傍晚時候,從拐角遠處傳來洗衣的幽幽水聲?;貋斫鼉晒锏囊宦啡子辏∶聿粮深^發(fā),接著取下天鵝絨的黑頸鏈。這比戴上時要輕松多了。彼時她猶豫,因為在熟人面前回避這個私好,但又想微妙地示意,選好頸鏈的質(zhì)地和規(guī)格,不至于唐突嚇到對方?,F(xiàn)在,她無謂地摩挲著絨料,房間漸漸回暖。她打算等會兒去推拿,還要對師傅說:“大力點,再大力點?!?/p>

電話打斷了她,是新晉的學生會秘書。他語氣婉轉(zhuǎn),謹慎地促她去學生會做主考,招新面試快開始了。他還叫淑婷“會長”。雖然她臨退職了,這個詞還是激起她另有意味的聯(lián)想。

她卸下淡妝,扎起平素示人的高馬尾,出門。黃杏葉覆了行道薄薄一層,灰雨煙遙籠著后山,青黑看不清楚。她心神不寧緊步趕路,直向活動中心去。會務(wù)室里,眾人各忙著。她擺出熟練的笑臉,客套一通。氣氛開朗了許多,連那幾位坐在邊角的候選也正起頭來。窗外路燈斷斷續(xù)續(xù)地亮起來,碎語了片刻,預(yù)定的開始時間到了。在那整排長桌的正中間,是唯一的、等待的虛位,林淑婷坐下了,凳面熱得安靜。簡歷從右邊傳過來,她既忘了預(yù)覽先前傳來的電子版,也沒有準備問題。

首先是一個中等個頭的男生,穿著休閑套裝,短發(fā)的偏分勉強,顯出一番刻意打理的稚氣。他自我介紹起來,像是擴寫那份官樣簡歷。接下來的應(yīng)答環(huán)節(jié)很順暢。輪到林淑婷最后發(fā)問了,她的背脊感覺到,所有眼神都刺過來。她翻過單頁簡歷,想再看到些什么,此時她希望自己才是被問的那個人。“你是聽不見嗎,還是我得用別的東西來提醒提醒你?”恍惚有誰咬著她耳朵吹氣說話。

“呃!你為什么……不是……你平時有空喜歡做什么呢?”

他愣了會兒,大概這閑聊似的問題不在準備之列,而后才很快語速地嘟噥了一串,看電影、逛藝術(shù)展、做科普視頻云云。她不想聽這些,再問:“你想要進學生會,那我們可能是你未來的朋友。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能對我,我說的是我們,更真誠些呢?”

相隔短短一步,他在淑婷眼里一清二楚,她直盯著,甚至想從他額頭的粗毛孔里看出他整個人格還有每個隱癖來。沒人答話,哪里的椅子吱呀響了。他抿著嘴,顯得更局促了:“你可以再說一次嗎?不好意思,我剛才一下沒懂問題?!编徸亮舜潦珂玫母觳玻蚱饒A場來:“剛才學姐的意思不過是想聽你多深入聊聊,不過時間來不及了。沒事,趙同學,之后還有機會。你的面試就到這吧。辛苦你啦!”淑婷反應(yīng)過來,刻意鄭重地歸檔了簡歷。

接下去是走馬燈式的例行公事,結(jié)束得比預(yù)期要早,眾人商量著去火鍋店聚餐,淑婷婉拒了,托詞要回宿舍準備開題材料,實則獨去推拿。路過廁所,她聽見里面?zhèn)鞒鰞蓚€陌生女聲,討論著自己:“你聽到了吧?一開始的時候,那個會長咄咄逼人,真有點嚇人呢。”“不會,不會。我反倒覺得,她也太英氣了吧。我是說她整體給我的印象。”“你怕不是喜歡……”她們嬉笑起來,話題就此打住。

打著傘走向校門,她還琢磨著英氣這個陌生的形容詞,這與哪個她都搭不上邊。彼時面試,她并非真想深究那拘謹新生究竟有什么私好,而是想聽到真誠的聲音,毫無顧慮的直言。無論是懶睡到中午、通宵游戲,還是任何猥褻的行為。但他最后只憋出了一些干巴巴的套話。她忍不住回想,如此這般,和今日下午在后山的自己毫無二致。她嘴里吐出的告白——“我可以養(yǎng)著你,那樣你就毫無顧慮,可以拍想拍的東西了”,這似乎也是些毫無生氣的空話。僅僅時隔幾小時,這告白就陌生得像是多年以前的遙遠回音。她忍不住懷疑,它是誰說的呢?是一個叫林淑婷的人嗎,還是某個小說人物的臺詞罷了?

等回過神來,她已到推拿店了。在上步行道時,她沒留意臺階,趔趄了下,正要起身時,發(fā)現(xiàn)腳旁落著一張身份證。她撿起后張望,而周圍空蕩。證上印的是:丁汀,女。與淑婷同齡,大約是同校的學生。她看向相片時,那碎劉海下的眼光也筆直對望著她。女孩的脖子頎長,泛紅,像少了點什么。淑婷搖搖頭,把證揣進衣兜。這個動作也確認了兜里的眼罩。她喜歡蒙著眼推背,她推門入店了。

2

早上剛從旅館出來,毓文收到了信息,是淑婷邀他去散步:“終于忙完了學生會的麻煩事了。我們下午去看紅葉吧,不然過季了多可惜?!彼X得也好,便應(yīng)下了。那時他正煩悶,因為他好不容易經(jīng)營的一段關(guān)系似乎正要穩(wěn)定下來,昨夜卻被對方突然下通牒,要草草了結(jié)了。

“我準備跳槽去南虞了。這邊看不到什么前景了,人挪活、樹挪死,再不走來不及了?!?/p>

“之前都沒聽你說起過這事啊,欸,這……那我有空來找你吧。我也想……”在翌日早晨,他還試圖挽回。

“哈哈,這多麻煩吶。你留這好好念書唄?!蹦巧蚤L一歲的女生正反手系著扣子,毓文坐在床沿,攥著新鮮出籠的豆沙包,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午后變天了,飄起了細冷雨。毓文如約到了校園西角的環(huán)境學院,淑婷已在廊檐下了,低頭擺弄手機。他看得出她化了淡妝。寒暄幾句,兩人便朝后山去。它稱不上山,更像是一個矮丘,雖然是歸入學校的地塊,但實際上又延出了圍墻之外。據(jù)傳,夏夜里常有情侶來此幽會。何處不可觀紅葉?毓文自覺明了淑婷此約的心意,但他反倒想要裝作無知。

同平日一樣,淑婷還是那種安全的形象,暖色的開衫外套,牛仔褲腿平整地塞進了麂皮中靴里。稍引毓文留意的是她脖子上的配飾,是一條絲絨質(zhì)地的黑色環(huán)帶,在正對喉嚨處還垂著一枚細銀環(huán)。而這連同淡妝,在毓文看來,無非只是說明她為此番出行做了仔細準備。

上坡一路上,兩人各自打傘。淑婷引話聊著,都是人文紀錄片的話題。她從最近的新片說起,步步為營,再跳轉(zhuǎn)到各風格的大小導演、放映會,乃至器材。應(yīng)接片刻,毓文突然感覺一陣反胃,腦海里閃過一個聯(lián)想——某個問題小學生遲到了數(shù)學課,被老師點上講臺,背誦乘法口訣表。在場其他人都明了這個口訣,然遭判的孩子還得苦熬背著,那他到底是背給誰聽呢?淑婷與毓文,隨著來回的問答越多,彼此擠得更遠了。

淑婷說:“甚至有些人都不用相機了。這是先鋒嗎,還是噱頭啊?我前段時間看了,呃,突然記不得導演名字了(她尷尬笑笑),用監(jiān)控錄像剪了一個片子。”他很清楚她在說什么片子,但沒頭沒尾地感慨一聲:“拍片子困難啊?!笔珂弥惫奈杵饋恚谏洗嗡齾⒓拥男聜鲗W院公映會上,他的片子給她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我說的不是這個?!彼卮稹]p雨點著傘。臨山頂?shù)募t葉林近了,水氣曖昧了距離。淑婷大概沒想到這句話就到此為止,停頓了片刻再問:“那你說的是什么呢?”毓文表示沒必要說,只會壞了散步的心情。二人無言行了小一段路。他轉(zhuǎn)頭看向淑婷。盡管就著傘,她還是微別過了臉去,下顎似乎緊了,左手也不自覺地抬起來,想要遮掩什么似的搭在了脖子上。

她小聲問:“那你剛才說的是經(jīng)濟問題嗎?”

“確實,靠拍片過日子很不容易,尤其是紀錄片。不像別的,上映的渠道比較多,還能……”

“我馬上畢業(yè)了,打算直接工作。不過還沒決定去哪個城市呢?!彼χ催^來,一手仍捂著,“話說回來,這里我蠻喜歡的。朋友們也都在?!?毓文冷靜應(yīng)付,建議她,那就索性留下。紅葉林還在目力不及的遠處。心煩意亂,他沒意識到淑婷已經(jīng)停下了,在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我想說的是,等我畢業(yè)了,你也再有一年,”她說,“我可以養(yǎng)著你,那樣你就毫無顧慮,可以拍想拍的東西了?!?/p>

這話沖得毓文走神了,幾秒還是半分鐘,他忘了止步。心里涌起濃濃屈辱,他才意識到原先錯判了淑婷,她遠比想象的單純,以至于用那些藝術(shù)家的刻板印象來理解自己。這讓他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淑婷追上來了,傘撞在一起,她臉色慌忙,急著解釋:她只是覺得所謂的正經(jīng)工作都是狗屎,沒有生氣,只要一個人被工作浪費就行了,她自己沒有創(chuàng)造力,恰好適合按部就班的任務(wù)。她是想看到毓文以后能拍出好的作品,這意義遠比謀生活要大得多。毓文的難得才能和心血被慢慢消磨,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結(jié)果,她相信他可以,只要堅持拍下去,就肯定可以的。

淑婷捏住了他的衣袖,兩人停下了。楓林就在面前,原來遠看的紅葉不過是幾叢殘葉,雨和秋風早已落了賞期。他答:“這還是不太合適吧。你好好找工作唄?!彼穯枮槭裁?。

“這該怎么說呢?我覺得,你還是太單純了吧?!?/p>

淑婷看著他,和他由傘撐大的影子。毓文撇過頭,斜望向山下,那里是寬闊筆直的城際高速。他想隨便搭上一輛陌生快車。只要不在這里,在霧雨模糊之中,踱著行行停停、似無終焉的空步。然而,他還是受不了這僵持的氛圍,半天憋出一句:“你最近應(yīng)該要退學生會了吧?前幾天我們社已經(jīng)來通知了?!?/p>

“幾個牽頭聚會的朋友計劃快一個月了,大概又要大喝一場。”淑婷答,理解這是不得不找話。接著,他隨口問:“你能喝嗎?”

她很久以來沒聽過這個問題了。淑婷能喝嗎?幾年前在某次家庭聚餐上,一個財大氣粗的叔叔似乎問過這個問題,而后她媽媽就講起那場老掉牙的鬧劇來。她年輕做銷售陪酒太多,深夜回家喂奶,乳汁里的酒精灌醉了淑婷。現(xiàn)在,輪到淑婷忍不住復(fù)述了一次,或許比媽媽更繪聲繪色,精彩得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眼淚。毓文不知所措,跟著干笑。葉聲窸窣。淑婷問:“我變得無聊了嗎?”

“我現(xiàn)在是不是有點沒勁?”她追問。

“和一開始認識時好像不太一樣。”毓文的語氣小心,模棱兩可,既不像疑問句,也算不上一個判斷句。淑婷大概認為是后者,畢竟她接不下話了。

3

至此,我和作為讀者的你們很清楚,告白結(jié)束了,迫切想追蹤后續(xù)的展開。這種迫切的情緒酷似告白。和你我一樣,淑婷大概也想要一個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稱視角,因為這樣就能明白毓文的心意了。甚至,如果允許的話,她大概會想從故事的結(jié)尾讀起。然而殘酷的是,這不可能。因為她身為人物,看不到故事的邊界,像此刻的我們不知道下一頁的內(nèi)容。所有人現(xiàn)在都在字與字之間曖昧的空隙里跋涉。

告白從不自知。反言之,只有在事后我們才能理解告白的意義。淑婷很可能做了精心的計劃,在細細斟酌后,才決定如此告白:“我可以養(yǎng)著你,那樣你就毫無顧慮,可以拍想拍的東西了。”但是,這又或許只是她的臨場發(fā)揮而已。不過事實怎樣又如何呢?告白對事實無動于衷,它只負責泵快心跳,提起淑婷的手,遮擋脖頸上的項圈。再者,它也敦促彼時的毓文,去挽救他的露水關(guān)系:“那我有空來找你吧。我也想……”毓文究竟想要什么,是去南虞觀光嗎,還是也去那謀一份差事?他并不比我們知道的更多,因為是告白在操縱他的口舌。所有人或許只能確定,這些橋段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但只有在經(jīng)過反思后,才會被冠以“告白”的名號。所以告白和慎思就層層重疊,難分彼此。這也是為何淑婷和毓文彼此揣測,認為對方都是單純的人。

4

“力道怎么樣?”

“嗯……再用力點?!笔珂谜f,努力咬著牙關(guān)。燈火通明的按摩房里,回響著敲打后背的嗒嗒聲,一陣高過一陣。她快挨不住了,下意識脫口而出:“學生會長?!边@個詞如此之輕,和床腿摩擦地磚沒有兩樣。

“你剛說什么?”那雙手停了。淑婷連說沒事,或許是因為戴著眼罩,她的臉頰熱得發(fā)燙。又或許是這個詞的緣故,她不該在這種場合說出口。

“那繼續(xù)了。不舒服的話你就說?!?p>

每次出入校門,淑婷都會看到一家推拿店,招牌的顏色和名字都很簡潔,白底上印著隸體的“盲人推拿”四個字。但這是她第一次來。

以往,淑婷都去城東,因為每次和君堯在那碰面。他和過去接觸的那些人不同,很禮貌,也更專業(yè)。半個月前是最后一次。除了以往的玩意,君堯還帶了繩子來。掩不住興致,他表示自己練習了新把戲,滔滔地列舉,還輔以肢體動作來說明。淑婷那會兒已說不出話。最后她只看到那團結(jié)實的麻繩,約小指粗細。然后粗麻的煤油味才圍過來,自下而上,摩擦著全身各個關(guān)節(jié)。一種無名的狂喜姍姍來遲,仿佛吊懸起她,引來了遙遠的夜氣。淑婷想起那場露天展映會,壓軸的影片熄了,圓月和星群照亮了臺階上的毓文,剪影投射在灰熒幕上。他開始演說起這部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的來龍去脈。拍攝的坎坷,后續(xù)的剪輯,這些對淑婷營造了一個帶著異色情調(diào)的形象。她的眼神不回避,久久直視他,而他在臺中毫無知覺,滔滔地自說自話著,一發(fā)不可收。她越是看,言說就遠了,連回音也無。

事后,雖然還沒緩過神來,淑婷就已經(jīng)刻意擺出一副冷淡樣來,輕飄飄地抱怨,原來不過如此。君堯大概吃力,甩著胳臂,去窗邊抽煙,調(diào)侃她有了很大進步。而她下了通牒,說往后自己應(yīng)該不方便了。他沒有追問。淑婷反而坦誠,自己想戀愛了,對方比她小一歲,是一個很正經(jīng)的男生。君堯點頭。淑婷已經(jīng)記不起他的樣貌了?!澳抢粘隽藥椎??!彼钢珂玫牟弊诱f,“不好意思,剛才不小心沒控制好力道,最近你出門得注意了?!?/p>

說完他進了衛(wèi)生間。門敞著,水聲很大,沒停。淑婷側(cè)躺在床上,一手搭著脖子,蓋在那幾道發(fā)燙的勒痕上。單調(diào)的水聲令人昏沉。她記得自己應(yīng)該是睡著了。在關(guān)燈前,她別有儀式感地刪掉了君堯的聯(lián)系方式。待再睜眼,天色已暗透,或許是厚窗簾的緣故。她想洗把臉。一轉(zhuǎn)過拐角,正對著淑婷的是一個女孩,她戴著項圈,黑色皮革泛著啞光。她有點像林淑婷,又似乎不是?;璩粱腥恢?,她伸出手去觸那鏡像的淚痣,不明白它為什么在右臉。

君堯呢?哪怕毓文在也好??煞块g里就只有她們兩個。淑婷忍不住想尖叫,但失聲了。

“欸,不要緊吧?”一雙大手搭上了淑婷的肩膀。她渾身一顫,下意識揚起胳臂,甩開了它。直到扯下眼罩,她才回神過來,這是剛才推拿的盲人店主。他說明自己沒別的意思,是聽見她自言自語,似乎魘著了。淑婷道歉,解釋自己剛才做了個怪夢。

“沒事,你們學生大概也很累吧?”他微笑說著,一邊摸著回到柜臺,一邊還推銷起會員卡來,“沒有別的要求,只需要存兩百八就有折扣,如果常來就會劃算很多?!彼晕⒖紤],應(yīng)下了。

“你的筋骨很硬呢。年紀輕輕的,平時應(yīng)該多舒展舒展呢?!?/p>

“確實。我最近總覺得,自己脖子還有肩膀整一塊,難過得厲害?!彼?。

“坐久了,后背不自覺使力,難免要酸脹了?!?/p>

淑婷穿上外套,恰好摸到了口袋里的身份證,那是她進店前撿到的。她在考慮,是留給店主做失物招領(lǐng),還是帶到學校的失物臺。這位丁汀說不定也不是同校生,但麻煩盲人店主核驗似乎又強人所難了。此時,店主已從抽屜里掏出簿子,在柜臺上攤開了。簿上,每頁的中間用圓珠筆劃開,左欄是姓名,右欄是電話。

淑婷拿起筆,正打算寫又停住了,她一會兒看著手中身份證上的丁汀,一會兒正視店主背后的那面圓鏡。她還沒從夢里緩過來,后腦一陣陣發(fā)脹。享受君堯?qū)I(yè)的自己、咄咄追問新生的自己、向毓文告白的自己、為告白而告別君堯的自己、猶豫要如何向毓文自我呈現(xiàn)的自己。一時間她感到,按摩卸下的倦意重又圍來,嚴嚴裹住了全身。她不想當林淑婷了,淑婷就和其他淑婷們亂作一團吧。

店主誤會了她的猶疑,好聲好氣說明:“放心。店里有人看得見,所以才麻煩你登記。要是掉了卡,也方便補辦?!笔珂靡还淖鳉?,潦草填上了,然后掃碼付錢,接過了尚未署名的會員卡。

“我叫丁汀,電話是1881621997X。”

店主請她慢走。推開門,外面大雨傾盆,好像是所有人都忘了關(guān)掉洗手間的水龍頭。

5

一年一度的學生會招新會后,照例到了舊社員退會的節(jié)點。學生會的公用空間通常早九點開放。淑婷早早到了。

拉起百葉窗簾,屋子亮了,她到靠東角落的桌子坐下。那是她常用的座位。這個地方還是沒有什么變化,和她首次進來時一樣,寬敞明亮,但又有一種無從落腳的雜亂。屋子中央是一塊隨擦隨用的移動白板,周圍的桌上胡亂壘著社員的教科書和活動文書。最遠端,櫥柜旁堆著忘帶走的空外賣盒。淑婷動念打掃又作罷。她沒多久理好了個人物品:幾本書簿、一袋便攜的化妝包(里面是一些頭繩和一個九色的小粉盒)、碎了屏的平板電腦(是年度干部評選的獎品,或許還能修好),還有一罐不成組合的辦公用品。

她頗驚訝,原來快三年里,這里竟只有這么些“林淑婷”。她特意帶了最大的包來,但連一半都沒裝滿。唯獨意外的是,她還從抽屜里翻出了半瓶香水。她全無印象,點在手背上聞了聞,是一種庸常而濃重的茉莉花香。她閉眼回憶起來,這是她收到的告白禮物嗎,還是某個女社員無意留下的?她記不起了,便把它連同其他雜物,全都丟進了垃圾桶。

裝好一切,她趴在了包上。為了告白,她不單告別了君堯,還卸載了手機上的交友軟件。突然少了兩個消遣,她一時間也不知去何處了。茉莉香仍揮之不去。這讓淑婷不得不想起媽媽。當時她做銷售時也是類似的味道,每次臨出門都煞有介事噴上一身,無論淑婷如何嫌棄,她還是固執(zhí)己見,強調(diào)這是對別人的尊重?,F(xiàn)在淑婷能夠理解她了,甚至還感同身受。

她側(cè)臉望向窗外的主道,它從宿舍區(qū)來,一直通向不遠處的公共大樓。透過毛玻璃,能望見幾個自修的學生。大概臨上課了,路上的行人都緊著步子,而在一眾繚亂的背影中間,有一人稍慢,還斜挎著攝影器材背包。那好像是毓文。

淑婷禁不住想笑。最后在后山,他用一副似乎大人的語氣(還沒有轉(zhuǎn)過頭來)評價,她還是太單純了。淑婷以為這應(yīng)當由她來說才是,是自己揣摩了太多,還向他誠摯地表演。而毓文只是個用取景框看世界的男孩。那天他拍到的是雨,所以他便說,現(xiàn)在正在下雨。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辦法呢?淑婷打開手機的應(yīng)用商店,想搜索又退了出來。接著,她打開微信的通訊錄,從首字母A一直滑到了Z,接著倒著重復(fù)了一次。

那背影終于也進了大樓,不見了。過了十幾分鐘,淑婷決定走了。晚上是學生會的退會聚餐,所有同級社員都得參加。在那之前,還有整整一天需要打發(fā)。出大門時,她撞上了這棟樓的瘦個兒保安,照例端著那不離手的瓷杯。他叫住她說,前天申請借的房間已經(jīng)通過了,他現(xiàn)在帶她去取鑰匙。她表示,這事搞錯了,自己沒有申請。

“你不是那個誰嗎?那個……” 他歪頭撓了撓,最終還是沒憋出來,轉(zhuǎn)而感慨起現(xiàn)在學生的記性來,自顧自向保安室去了。

淑婷即刻轉(zhuǎn)頭離開,在回去的路上,時不時想起這個無厘頭的問句。她到宿舍便上了床,一場午睡無夢。下午三點左右,她忍耐不住還是重新下載了交友軟件,用的也是那張背影照:赤足,站在退潮的海灘邊,乳膠制服短裙,藍黑亮色。這些刻板要素被閃光燈照得格外耀眼。她記得很清楚,這照片是三年前照的,像是日記里的鐵書簽。她熟練填好信息,窩在被子里一邊瀏覽,一邊富有節(jié)奏地伸展著腳趾。等意識過來,已經(jīng)臨近約好的聚餐時間,她匆匆喚出那個副會長淑婷,趕出門去。

那間餐館位于郊外一處商業(yè)區(qū),她來不及乘地鐵,叫了一輛出租車。越向城外,窗外的景觀也疏朗開來,傍晚天空的灰幕徐徐鋪展,環(huán)城高架上的路燈突然一齊亮起。

下了車,她走過現(xiàn)代風格的復(fù)式商場(那是大家待會兒開始余興節(jié)目的地方),參照地圖指導,一直走到拐角巷底。餐館是間四合院。里外之間,這現(xiàn)代和仿古的落差讓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懷疑走錯了地方。她還是循順序找607號房間。在天井的正中央,有一口高大的石水缸,黢黑神秘,似乎整整容得下一人。淑婷無由來地好奇,緩步上前,倚上欄沿想一窺其中。夏夜晚風止住,一陣私語似的幽響像是從缸中傳來。她謹慎探頭,只見在一攤黑水上,顯出了一個殘破而陌生的人像。它嘴巴微張,像欲說而不得的定格。在它背后,捉摸不清的最深處,似乎是一個蛤蟆塑像,大張著嘴,正引誘她丟些什么進去。她不由自主地掏口袋,卻摸到了那張丁汀的身份證。

“欸,不是章持嘛?別找啦,大家都在這呢?!北澈笸蝗挥袀€男聲。她回過頭看,一個陌生人正扶著門框,一張娃娃臉泛著酒紅。

淑婷明白對方認錯了,把她當作了張持、章馳,又或者是詹池。她一時語塞,一邊是身旁缸中的人像,一邊是還在揮手示意的娃娃臉。這一刻,置身于不同眼光的交織之中,淑婷似乎浮空了,不得不抓住井沿。而他跌跌撞撞走來,笑著搭住她的肩膀:“我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過來還挺遠的吧?”

“是啊?!币庾R到這是第一次借他人之口說話,淑婷感覺到后背汗毛直立。她深呼吸,想象自己面朝一扇鏡子,筆直地穿鏡而過。

二人一進屋,就沉入了熱酒和人情的暖浪之中,章持左右環(huán)顧,幾十張臉孔看起來都似曾相識。娃娃臉引她坐下,身旁四座已然聊得起興。身旁坐的是個內(nèi)斂女孩,正微傾著身,一副想要引話的模樣。所以章持主動開口:“好久沒見啦。你怎么樣?”

“就那樣嘛,畢業(yè)后就一直待在房地產(chǎn)。你呢,應(yīng)該碩士快畢業(yè)了吧?”

“嗯??烨镎辛?,我也要考慮工作了?!?/p>

兩人一來一回地寒暄。幾個挑頭的男生來回周旋著,招呼眾人。黃酒很柔,章持臉頰熱了。那女生大約也放開了,忽然湊近,向她示意東北角的遠桌:“你們后來還有聯(lián)系嘛?”

這句刺得她回到了淑婷。因為她不知道對方指的是誰,又暗示了什么以往的私事。正當淑婷無措時,那桌的一個眼鏡男似乎是察覺到了二人的眼光,但只投來一瞥便閃開了。章持小心回答:“從那之后就沒有了……欸,說來話長。”女孩偷笑起來,斟滿酒杯舉起。兩人一飲而盡。接著她感慨:“你不像我印象里那個章持了啊?!?/p>

章持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這句話在字面上有諸多歧義,這種矛盾的反差引誘著她,既是淑婷又是章持的她,去追問:“那我像什么呢?”

“既然都說到這了,我就借著酒勁胡說了啊。你別放在心上?!蹦桥蝗恢棺×?,靠遠了上下打量淑婷,從頭到腳。屋里吵鬧起來了,兩個男人動了爭執(zhí),越來越激烈,蓋過了所有聲音。女孩開口了,無聲。她搖了搖頭,湊到淑婷的耳邊。從那小巧內(nèi)向的身體里,突然迸出了公雞司晨般的嘹亮宣判:

“你,現(xiàn)在,看起來,很成熟,很老練。不像,以前,跟個小紅帽一樣?!?/p>

愣了片刻,她借口上廁所跑了出來。剛到門外,撞上了學生會秘書,他一臉訝異:“淑婷,我正找你呢,你怎么在這間?”她解釋自己是不留神走錯了。他全然不當回事,邊回邊招呼:“沒事,沒事,快來唄,大家都等你呢。”淑婷又一人佇立在天井中央。身邊是那口水缸,其中是冥冥的黑。她想洗把臉冷靜自己,又忍不住神經(jīng)質(zhì)地懷疑,缸中此刻正潛了一人,伺機以待,準備拖她入水。

“好久沒見啦,都沒變呢?!辈恢螘r,眼鏡男已靠近,訕訕搭話。她一捋頭發(fā),切換了身份,問他是什么意思。他答:“我是說……你看起來還是和以前差不多。”

“等會兒你有安排嗎?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坐會兒?畢竟都過去那么久了。”

“倒也不錯……”說到這,她戛然而止。一種前所未有的輕快似乎從天而降,穿過脊背,章持感覺全身的肌肉都舒展開了。她無意深究眼鏡男認錯人,而沉浸在這意料之外的懸浮感里。但是對方迫切,打斷了她的失神:“那我們就去附近的咖啡館吧?!?/p>

“下次有機會吧,我今晚還有點事。不好意思啦?!闭f完,章持燦爛賠笑。背身離開時,她的心跳似快又慢,直到進入盥洗室洗了臉,她才回過勁來。鏡子里的自己從沒那么陌生過。

6

告白從不自知嗎,是無知的情動嗎?在故事有了更多信息補充后,我們之前的這套想法似乎又被推翻了。正在聚餐的淑婷看起來從容,毫無愁苦,回到了日常的生活軌道。她的所作所想向我們展示了,在告白以前,她早已揣摩起毓文的性情來了,相信他是一個純真又有理想的男孩,這才引出她投其所好的告白。但這就意味著,她的告白是油滑世故的嗎?還是說,引述醉酒媽媽哺乳的故事來自嘲的她,對這種討好式的告白樂在其中呢?事實究竟如何,我們勢必無從驗證,因為就連她也沒法進入自己那所謂的內(nèi)心世界。因此,只能回歸到我們可以確證的話題上來,淑婷以為告白的她是自知自覺的,如此一來,告白又在遠去,變得虛幻縹緲起來。

7

毓文合上電腦,用濕巾擦干凈桌子,坐了片刻,又在房間里來回踱著。他在等一條信息回復(fù),打開交友軟件,界面還是那張撥撩他的海灘背影照。為了確保對方收到,也為了繞過軟件的雙盲配對流程,他特意買了會員資格,把自己的“l(fā)ike”通知升級成了“super like”。后者會在對方的手機上彈窗跳出信息。如果沒有靜音,這個告白還會震動,發(fā)出清脆的滴答聲??斓绞矣鸦貋淼臅r間了,毓文抓緊沖走了污紙團,開窗通風,再去陽臺給攝像機做定期清理。

陰天是鐵板一塊,天氣預(yù)報顯示將有暴雨。他用除塵氣吹清潔鏡頭。雖然灰塵似有若無,毓文還是心無旁騖地走著流程。接下去用毛刷輕撣,最后用無紡布的清潔拭紙收尾。他舉起攝像機,對向窗外(這時候宿舍門開了,漸漸吵鬧起來)方正的天地間,是燦爛又露骨的酷夏,海灘上無人,只有一個赤足女生,穿著橡膠質(zhì)地的泳裝,曲線畢露。她幾歲呢?毓文揣摩著,但他又不想知道。

同樣,發(fā)送“super like”時,他也不知道該附上什么問候語,只是出神般想象著這張背影照是如何拍攝的。他最后留言:“我可以給你拍照嗎?”

商場,影院門前,在女孩黑灰色的美瞳里,映現(xiàn)的是一個青年,體格尋常,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五官柔和。他的眼光并不直,雙手貼在褲邊:“晚上好!不好意思,剛沒認出你來……我還以為你會更孩子氣一點。”很快他又自我糾正,表示自己不是在質(zhì)疑年齡意識。緊接著他簡單做了介紹,名字還有些基本的個人信息。女生的回答很收斂:“我叫丁汀,剛升大二。”售票大廳里的音樂嘈雜,毓文沒有聽清名字發(fā)音,究竟是丁丁還是丁汀,綽號和本名有很大區(qū)別。他想問清,但又顧慮,一見面便讓對方重復(fù),總歸顯得不夠禮貌。更何況對方還戴著口罩,雖然她解釋了這是因為最近鼻炎,但在他看來,還是暗示了拘謹戒備。

那天輾轉(zhuǎn)的當晚,毓文收到了回復(fù),她問:“拍什么照?”

他答,譬如你軟件上用的這張海灘照,不過其他風格也都沒問題。因為他在這方面很專業(yè)?!澳阋郧耙才倪^嗎?”看到這句回復(fù),毓文暗喜:“我給兩個好朋友拍過?!彼嘈胚@是正確的回答,也是丁汀想聽到的形象,一個有經(jīng)驗但不至于老練的異性。這同樣是毓文眼中丁汀海灘照的感覺:濕透了的連體衣緊貼著她,勒出了兩點腰窩,與雙馬尾呼應(yīng)著,顯示出一種露骨的早熟。沿著拍照的話題,兩人說到相機,再是電影,等等,都是些例行程序的空談。沒多久,他托詞有事,中斷了這次聊天。待他終于提起同看電影的邀約,是快一個月后了。

他提前半小時到了影院門口,但遲遲不見對方。他留言了位置,沒收到回復(fù)。商場的中庭空曠,播著不知名的流行歌,他靠在玻璃護欄上,四面張望。臨近八點,人流漸大,年齡和體態(tài)相仿的女孩們來了又走。他打量著每一個人。或許是那背著挎包的,也可能是另一個同樣在左顧右盼的短發(fā)的。毓文冥冥中預(yù)感她已經(jīng)到場了,甚至就正大光明地偷窺著自己。

出了電梯,離影院大門約兩百米。淑婷才戴上口罩。路過一家服裝店,她在鏡前稍做停留,背向走道,檢查了挎包里的工具,最后還審視了一番自己。淑婷突然有些后悔,一個月以前不該通過毓文在交友軟件上的申請,但事已至此,深呼吸,在想象中她似乎又浮了起來。她自覺準備好了。聲音、相貌還有姿態(tài),都進入了狀態(tài),過了近一月,她的轉(zhuǎn)換越發(fā)游刃有余。

淑婷隔很遠便認出了毓文,他獨個占了過道中央,微翹著頭在尋找什么,模樣甚至誠摯得有些天真。淑婷突然改了主意,回頭去買了一杯果汁,在路邊椅坐下,慢慢啜著。她忍不住想起那次失敗的告白來,各種雜亂的細節(jié)連三浮現(xiàn):斟酌項圈,太單純的評價,想象里脖子上的勒痕,模糊得不真切的雨景。再深呼吸,她對自己告白:沒必要追究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只要盡興,只要現(xiàn)在盡興成為別人?;蛘吒鼫蚀_地說,帶上別人的假面,能夠肆無忌憚地直言。他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不是淑婷,任何一個淑婷。果汁喝完了,她做了一個又長又深的舒展,似乎打開了全身關(guān)節(jié)。

她大方起身,筆直向著毓文走去。大概因為初見,他看起來慌張,沒頭沒尾說了一通。她答:“我叫丁汀,剛升大二?!?/p>

才簡單一句,她的心跳就快了,因為毓文眼里顯露的,是一種無知至極的單純。這單純映不出任何倒影,面前的丁汀宛若無人,而只有作為旁觀者面面相覷的我們。此刻,丁汀、毓文,還有淑婷都靜住了。我們的眼光躁動起來,深深浸入這個誤認和告白難分彼此的橋段。

8

是小說命令二人靜住嗎,還是告白本身的魔力呢?我也想知道。太多聰明的頭腦論述過告白了,它們連篇累牘,能填滿世界上所有的圖書館——面對任何不幸,人都要保持自己善良的靈魂。這才是愛的源泉,是灰姑娘最終獲得幸福的關(guān)鍵……真正的愛情是不受家庭、婚姻、階級和社會地位所影響的,這是僅關(guān)乎兩人的神圣事務(wù)。受了阻撓就沖破,受了囚禁就出走……私愛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私人之愛不是天然的,而是一種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意識形態(tài)……受性別平權(quán)思想啟蒙的人應(yīng)當打破所有情愛的舊傳統(tǒng)……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基因遺傳決定了人的戀愛方式,弱勢一方會采用羞怯和放蕩的策略,而強勢一方則利用忠誠和薄情,來作為告白的籌碼……

沒必要再列舉下去了,對于這個故事里的人物來說,這些論述都不過是些官樣文章而已?;蛘哒f,它們似乎是嘗試討論告白,但只是圍著它打轉(zhuǎn),無法進入任何某個具體的、某時某刻的告白瞬間。所以從電影院的墻壁,我們伸出手來,摁住了時鐘,讓它停在了九點零三分。因為新的告白就快要發(fā)生了?;蛟S是一個,也或許是三個,這取決于我們用什么視角。此刻,我們簡單回顧一下情況:毓文正捏著褲邊,他顯然憋了什么計劃。而丁汀因為假扮成功而欣喜,肩膀微微聳著。而淑婷在視野之外,既可能正坐著喝橙汁,也可能還留在雨中的后山。無論如何,告白的動勢正推著這行字,秒針最先要動起來了。

9

離開場還有半個多小時,兩人一時無話可說。毓文建議她先找地方坐下,自己去買了兩杯橙汁。丁汀表示感謝,沒再開口,她想聽毓文會說些什么。不出預(yù)料,毓文講起了待會兒要看的紀錄片,什么北京、留守兒童、參加棒球比賽,云云。

“我在網(wǎng)上看到,這片的風評不錯。雖然是紀錄片,但故事很精彩。”丁汀隨口應(yīng)付。影廳里,等待區(qū)的椅子很硬,又硌得她后背發(fā)僵了。

毓文聽了,直起身靠上前來,這顯然勾起他言說的欲望了。他滔滔不絕地科普起來,紀錄片和故事性是不沖突的,故事性是可以用剪輯人為制造的。接下去,他轉(zhuǎn)到了另一個片子上:“比如有個導演徐冰,他在這點上做到了極致,用監(jiān)控錄像剪了一個片子,叫《蜻蜓之眼》。影像素材都是真實的,但彼此都沒有關(guān)聯(lián)。他把所有素材串起來,講了一個整容女孩的故事。因為改頭換面了,她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形象,所以錄像里對不上號的各色人物就串起來了?!?/p>

這段再熟悉不過的介紹一把攫住了她,因為這是那天后山上她所說的東西。丁汀忍不住猜測,他在重復(fù)這些時會想到淑婷嗎?這是他在踐踏淑婷的真心嗎?還是說,他在給一個舊告白披上新裝呢?丁汀凝望著他的眼睛,正在興頭上,仿佛閃著光。其中,一個淑婷的形象依稀可辨,在雨里,她踱著行行停停、似無終焉的喪步。丁汀不自覺夾緊了雙腿,努力壓制著雜亂而又難以名狀的沖動,她想打斷毓文,她想要問:“要是拍照的話,你可以把我捆起來嗎?”但最終,還是可鄙地迂回起來:“這讓我想起之前看過的,叫什么來著。大概是《食人錄》,還是《食人魔》。導演用鏡頭模仿了殺人犯的感官,讓我覺得非常連貫,就像是親身經(jīng)歷了一樣?!?/p>

“我知道,那片子講的是,一個心理畸形的日本人吃了一個荷蘭女孩。想不到你一個女生會去看這種獵奇的片子。”

“那在你看來,我是一個怎樣的女生呢?”輪到丁汀靠上前了。這個問題讓毓文一愣,慢慢倚回了椅背,他語無倫次:“這個,呃,我們才認識。很難講吧?!倍⊥∽穯?,她要他大膽說:“我喜歡別人對我更真誠點?!?/p>

此時,入場播報響起了。周邊座客紛紛起身,向檢票口匯攏去。而丁汀又坐下來,她只覺得,似乎有一雙無形而陌生的重手壓住了她的肩頸。她快忍耐不住了,輪番默念著:“再大力點……學生會長。”一陣高過一陣的快意從后背升起。她不清楚自己是否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又或者幾分鐘,毓文打斷了她的失態(tài):“我覺得你有種很隱藏的早熟吧。好了,我們該進去了?!倍硎咀屗茸撸约荷院蟾?。

走進衛(wèi)生間的一處隔間,她單手撐著墻,肩頸、背脊和后腰,無處不重?;秀敝?,有人捶打起了門板,溫柔地詢著:“你叫我,我就來了?!倍⊥]有理會,以為這一定是搞錯了。勉強出來,她連雙腿似乎也很難掌控了,涉水入河般越走越慢。毓文還等在原地,遠遠招手。默默地,兩人沒幾步就穿過了走廊。進門前,他掃過丁汀的手,她任由他牽住了。

大燈暗下來了,廣告的斑斕閃色鋪在她的全身。毓文注意到,在她左臉頰上似乎有一顆淚痣。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丁汀的形象變了,但又說不清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臉上有東西嘛?”她察覺到了余光。

“沒什么,”毓文賠笑,“剛發(fā)呆來著。你看著有點眼熟,像哪個清純風的明星。但想不起來了?!?最后的制片信息閃過熒幕的間隙,是一瞬間的至暗,所有形象都隱去不見了。

丁汀坐立不安,他的手盈盈地輕握著,這喚起了遙遠的淑婷。淑婷刻意迂回追求而不得的瞬間,以這種徹底顛倒的方式,塞給了反而無欲的丁汀。而這一瞬間越是荒謬,就越是引誘淑婷,在那曾試圖純真的告白中,去孕生一種倒錯而又延宕的快感。這種無厘頭的欣快從她背脊涌出,似乎要從她的最深處剝出淑婷。丁汀忍耐不住了,她現(xiàn)在就要,要把媽媽的自嘲故事施于己身。

她低聲說:“不好意思,剛才忘去洗手間了?!?/p>

嗓門出乎意料的大,毓文一驚,也引得前排觀眾紛紛扭過頭來。無暇道歉,她扶著墻走出影廳,旋即疾奔起來。在記憶中,她從沒穿過如此漫長的走廊。

支在盥洗臺上,丁汀摘掉了口罩,正對著直視自己的女孩。她是一種非常安全的形象:暖色的開衫外套,牛仔褲腿塞進了麂皮中靴。這個形象繞到丁汀身后,一手環(huán)住腰說:“你叫我,我就來了?!苯又龔目姘锶〕隽艘痪硐鹉z帶,套在左手上,右手熟練地繞取起來。緩緩地,隔著衣服,從兩腿開始,她捆起丁汀,最后套上脖子。收緊再收緊,直到丁汀不得不屏氣,意識到說不出安全詞了。從所有瓷磚的縫隙中,水汽升騰而起,暈染融合了兩人的形象。女孩去輕柔地撫過丁汀的臉頰,最后抹掉了那點淚痣,連同那一整張因激奮而潮紅的臉孔。這一個丁汀消失了。

紀錄片的標題緩緩在熒幕上浮現(xiàn)。毓文奇怪她遲遲還不入場,便起身去找,我們也都跟在他身后。即刻,影廳空空如也。站在廁所入口,毓文愣住了。我們很清楚,他正糾結(jié)該如何呼喚她。他先喊的是:“喂……”我們也跟著重復(fù):“喂……”沒有回應(yīng)。他再喊:“丁丁……丁汀……丁玎……”聽上去是,毓文為了不叫錯名字,刻意含糊了口音。我們一樣跟著重復(fù):“丁丁……丁汀……丁玎……”各異的聲音在高高的中廳里回響著,一次又一次,愈發(fā)混淆,像是無數(shù)人在呼喚無數(shù)人??蛇€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

我們隨毓文闖了進去,無人,唯獨一隔間緊閉。他一觸,門便開了,里面不堪入目。滿地污水,還不斷從錯位的水管接口噴涌出來。水洼里,散著一圈抻過頭的橡膠帶。而在墻上的衣帽鉤上,懸著一條黑色的項圈。它似乎還微微晃動著。毓文指向它,回頭問所有人:“這是誰落下的?”廁所內(nèi),鏡子內(nèi),這行字里,我們和我們面面相覷。沒人回答。

作者簡介 石梓元,男,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藍人才,1996年生于紹興。曾獲2017年第四屆臺積電文學賞二賞,2017年第四十四屆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見于《青春》《青年文學》《青年作家》《大益文學》等。

責任編輯 蘇 牧

實習編輯 謝溫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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