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英
蔬菜里,黃瓜最大眾化,情味最長,四季的餐桌上不可或缺。黃瓜常常牽起一串藤蔓一樣的記憶,在歲月的架上纏纏繞繞。
小時候,我家的房前有園子,那是一家人的蔬菜供應(yīng)基地。每日,母親將屋內(nèi)收拾停當(dāng),幾乎長在菜園里,拔草、打壟、澆水是母親的功課。母親嫌我們不管不顧,笨手笨腳,不是踩了秧苗就是破壞了水道,寧愿自己勞作,也懶得叫上我們幫忙。母親的手被草綠銹著,洗不掉,直到冬天才褪干凈。
夏初,豆角的紫花一嘟嚕一嘟嚕的,角瓜開出碩大的黃色喇叭花,辣椒的小白花仙氣十足,它們你追我趕,競相展顏,回報辛勞的母親。小園里蓬蓬勃勃,充滿活力和希望,盡顯夏日的繁華與熱鬧。
那時,一年到頭吃不上水果,我們自然盯住西紅柿和黃瓜不放。西紅柿是溫暾的性子,仿佛忘了掛果的責(zé)任,在花朵里流連。它不緊不慢地結(jié)果,不緊不慢地變紅——你心里有一千個著急,它有一萬個理由安穩(wěn)。
黃瓜最討喜,開花結(jié)果從不拖泥帶水。爬蔓前,母親為它搭好瓜架,一場不懈的攀爬拉開帷幕。瓜蔓兒扯著嫩葉向上,金黃的小鈴鐺掛在架上,那是一架多情華美的風(fēng)鈴。剛長出來的黃瓜周身是刺兒,樣子極丑。時光在黃瓜里行走,它一天出落一個樣。我們走馬燈似的跑去看,黃瓜安靜地迎來一輪又一輪的探查。身量長了,刺兒的間距大了,黃瓜一天比一天水靈。有的臥在壟溝里,有的從架上垂下來,懸空墜著,像一部部電話,打給孩子們的神秘電話,或是與大人聊聊光陰的閑話。
黃瓜長到一拃長,母親開始一項神圣的工作,選種瓜。她眼神不好,彎著腰在瓜架間巡視,蹲下身捧起這根打量,又托起那根端詳,仿佛黃瓜里面藏了明年的長勢,來來回回,選美一樣,慎而又慎,從第一批黃瓜里挑幾條直溜健壯的,在她憐愛的目光里扎上彩色布條。選定的黃瓜成了驕傲的母親,它們身份尊貴,容不得覬覦,躲過我們一次次的掃蕩與圍剿,日漸臃腫,成為黃瓜世界真正的王。
我們家種的是旱黃瓜,味道濃,適合空口吃。揀著夠個的摘了,從園子那口深井打一桶水,水拔涼拔涼的,把黃瓜浸些時候。它的暑氣消了,取出掰開,咬一口,清涼的香味在唇齒間漫溢,就像在沙漠跋涉的人,周身熱得著了火,嗓子冒著煙,忽然嗅到水的味道,清涼涼的,直入肺腑,大口吸著,暑熱散了一半,通身爽利。
黃瓜秧從根部的葉子變老,呈黃白色,時光洗去它的蒼翠,經(jīng)了風(fēng)霜的母親一樣朱顏辭鏡,把水嫩和活力給了兒女。從初夏到深秋,光陰緩慢而悠長,黃瓜的花總也開不完,黃瓜總也結(jié)不完,像母親對兒女的愛,永遠(yuǎn)有一種執(zhí)念。
搬進(jìn)樓房,母親失去菜園,她的愛沒有斷流,更不會擱淺。母親跟鄰居學(xué)了腌黃瓜的新方法,吩咐我去買所需食材。腌好的黃瓜,清鮮里有蒜香,酸甜掩了咸味,口感極好,家人都喜歡吃。母親隔些天讓我買一次食材,腌好后分送到兒女家。腌制過程費時費力,我勸她歇手。母親說:“反正我閑著也沒事兒,再說,自己做的腌菜吃著放心?!毙〔死锛耐兄赣H的牽掛,她怎么肯放棄呢?
早市,當(dāng)?shù)攸S瓜頂花帶刺,母親又該催我買腌黃瓜的食材了。那些黃瓜又要奔跑起來,跑出一條不息的河流,從母親那里出發(fā),流過草原,流過山林,抵達(dá)兒女生活的地方。
(編輯? 高倩/圖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