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虹
去年,編完嚴歌苓短篇小說集《灰舞鞋》并交了稿之后,我便應邀赴香港浸會大學擔任了一學期訪問教授。期間,給浸大中文系的研究生們開設一門課,課名叫作“文學中的情欲書寫”。在課堂討論環(huán)節(jié),我給學生組織了一個討論專題:“解讀嚴歌苓《無非男女》等小說中的‘情色”。結果,重點負責這個專題的學生在隨后的研究心得交流中,不約而同地將嚴歌苓的小說原著與根據(jù)這部原著改編的臺灣電影《情色》(朱延平導演、王逸白改編)做了比較,指出無論是原著還是電影本乃“五色之情”,“電影以‘色的名義吸引觀眾進場,但觀眾若真的將它當成色情片來看一定會大失所望,因為它根本不夠色情”。學生們還將劇中男女主人公(雨川和老五)的感情發(fā)展細分成五個階段,把這對相見恨晚而又無望的男女戀情的悲劇性揭示出來。這給了我不少啟發(fā)。這是我當初把《無非男女》這篇小說選入嚴歌苓的中短篇小說集《金陵十三釵》時完全沒意識到的,更讓我始料未及的是,由我編選的這部小說集《金陵十三釵》二〇一一年獲選江蘇省首屆“陶風獎”,而且是讀者投票選出的十部圖書中唯一的文藝類圖書。這無疑給我很大的鼓舞。于是,返回上海之后,在征得嚴歌苓的同意后,我便著手重新調(diào)整《海那邊》集的篇目。
與收入《灰舞鞋》集中多以反映作者青少年時代的成長經(jīng)歷不同,收入這本《海那邊》集子中的作品,除了《扶?!愤@部中篇小說外,其余大都是作者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遠赴“新大陸”后利用念書、打工之余以及“做英文功課裁下的邊角”時間創(chuàng)作的以海外留學生或“新移民”生活為題材的短篇小說,比如后來曾在臺灣大紅大紫的《少女小漁》;比如曾數(shù)度入選大學文科教材的《女房東》;比如曾獲香港“亞洲周刊”小說獎亞軍的《學校中的故事》,還有在同一年里分別獲得臺灣第十七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一九九四)的《紅羅裙》和臺灣第十五屆“聯(lián)合文學獎”短篇小說一等獎(一九九四)的《海那邊》等等。這些作品,與作者未出國之前出版的三部長篇小說《橙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和《雌性的草地》相比,似乎有著類似創(chuàng)作上轉折意義的里程碑式的跨越。這種轉折與跨越,最為明顯的就是對于前者力圖真實地記錄一代年輕人在特殊年代里艱難而又頑強的成長經(jīng)歷而又過于理想主義的某種修正。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先前作品里的那個嚴歌苓,不過是個旁觀者和記錄者。而出國后的嚴歌苓,才真正成了其“故事”的親歷者與感知者。從跨出國門的第一步始,嚴歌苓原先身上“小有名氣的軍旅作家”那道光環(huán)就被異國他鄉(xiāng)的陌生環(huán)境無情地甚至可以說是殘酷地粉碎了。她必須要告別原先的那個自己,首先面對的是如何賺錢交學費和打工生存。正如她在《學校中的故事》一開頭所描摹的:
那時,我剛到美國,整天“累呀累呀”地活。學校的電梯一樣地擠,我嫌,也怕人嫌我。打工的熱汗蒸著我,連自己都嗅出一身的中國館子味。我總是徒步上樓,樓梯總是荒涼清靜,我總在爬樓梯之間拿出木梳,從容地梳頭,或說將頭發(fā)梳出從容來。我不愿美國同學知道中國學生都這樣一氣跑十多個街口,從餐館直接奔學校,有著該屬于牲口的頑韌。
假如沒有這樣疲累不堪地穿梭于學校、餐館的切身體驗,她也就無法體察出《海那邊》里那個整天在杰瑞餐館賣命的“腦筋殘廢”的泡(Paul),他也渴望得到女人溫柔的撫摸卻被王老板“教訓”而得不到任何滿足的悲哀;也寫不出隨口為泡“做媒”以寬慰他萌動的春心的李邁克,卻因此被王老板向移民局告發(fā)將面臨被驅(qū)逐出境的中國留學生的悲劇。她以悲憫的眼光打量著這些在“新大陸”求生的異鄉(xiāng)人,尤其是那些不屬于主流社會的“邊緣人”的生存境遇。這里沒有任何理想主義,有的只是干活拿錢的鐵律;這里也沒有服從命令聽指揮的紀律,有的只是個人利益高于一切的冷漠與無情。正如在《學校中的故事》中,女主人公李芷第一次見到教師帕切克的白發(fā)時所說:“我突然想到,這頭發(fā)會不會是一夜間白掉的呢?實在想不出什么能讓個男人一夜間枯了頭發(fā)。焦慮和疲憊?難道還有比凄惶地跑到美國、半老了才開始學語學步的中國人更甚的焦慮和疲憊?”作者無疑借李芷之口,道出了自己跑到“新大陸”后產(chǎn)生的焦慮與疲憊。
毋庸置疑,嚴歌苓的海外小說籠罩著濃厚的“邊緣”意識,她對那些“邊緣人”,即類似“泡”和李邁克,還有扶桑、小漁、老柴等這樣的邊緣人,比之未跨出國門之前有著直接的觀察和生動的展現(xiàn),對在不同歷史時期移民的特殊生活或者說是尋求生存下“人性”的微妙和復雜也有著獨到的發(fā)現(xiàn)與思考,并以一種悲天憫人式的寬容表現(xiàn)了個體存在的價值觀念。
她每每穿越東西方文化之間的藩籬,而將鏡頭的焦距集中于不同族群的價值觀、人生及其人性、理念作深入而細致的曝光。同時,嚴歌苓在對人生悲喜劇的把握中,擅長透視東西方在文化、地緣和心理上諸多方面的巨大差異,以及這種差異對人的命運強大無比的支配力量,尤其是在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之下人對于把握命運的無奈與無助。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些作品往往是透過“情欲”這扇小小的人性之窗或隱或顯地揭示出來。比如《女房東》中的老柴。老柴以一百五十美元租金令人匪夷所思的便宜價錢租到了沃克太太家一應俱全的地下室。作為一個被經(jīng)濟學碩士的老婆“踹”了、離了婚的四十八歲的壯年男人,已經(jīng)“習慣了沒女人。每天晚上五點到十一點,他在一家餐館送外賣,白天他上三小時成人大學。學到哪算哪,老柴沒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學本身是次要的”。他自認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齡上模樣是不壞了,沒有胖也沒有禿,幾顆老年斑,這樣刨刨頭發(fā)可以遮上,成人大學堅持上下去,總會找著個女人”。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萌動著“找女人”的春心??墒钦沂裁礃拥呐四??問題就出在這兒。他租住沃克太太家之后,雖然沒機會與說話聲音輕柔細弱的沃克太太本人打照面,但從客廳里女房東丟下的留有淡紅唇印的紙巾、從浴室里掛著的各色女人的小物件:“兩條粉黃的內(nèi)褲,肉粉色乳罩,淺紫水藍的手絹,淡白、銀灰、淺棕的長絲襪藤蘿似的垂蕩著。老柴從未注意到女人的內(nèi)衣會如此好看。怎么老婆沒給過他這感覺呢?”于是,他對其他粗俗丑陋的女人不再感興趣了,包括一起在餐館打工、主動拉開裙子拉鏈讓老柴摸的東北女生小胡,老柴覺得“這內(nèi)褲怎么這樣臟、舊、粗、陋?腰上的松緊帶松弛了,提示著一切因老而松弛的東西。松弛的地方向下垮去。似乎可以無限垮下去,帶一種不美好的邀請。老柴想,這女人為什么讓自己的內(nèi)外存在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里面也太得過且過了”。正是這種感官、觸角的對比,老柴對女人的“標準”有了變化,這變化大到甚至連離婚前他曾經(jīng)死乞白賴央求“最后一次……”而遭拒的前妻,借出差之名主動要求來他的住處“擠一擠”,他竟斷然拒絕。老柴變了!此時的他雖然渴望找個女人,但沃克太太用過的紙巾、內(nèi)衣也好,薄如蟬翼的淺粉色絲質(zhì)襯裙也罷,這些精致而柔軟的女人體己小物件的出現(xiàn),不僅喚起了老柴身體的燥熱與激動,更是觸發(fā)了他埋藏在心靈深處的對優(yōu)柔女人的向往,他終于明白了自己需要的不是一個粗俗丑陋、比男人還像男人的女人,而是一個柔聲細氣、柔情似水般的女人。用小說中的原話說,“老柴醒了”。于是,便有了類似《少女小漁》似的故事結局:老柴在慌亂中藏起了沃克太太的淺粉色絲質(zhì)襯裙,卻又終日寢食難安。他終于在搬家之前見到了之前無數(shù)次想入非非的女房東,其實這時候她已是個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絕癥病人。沃克太太暈倒了,他沒有趁人之危,面對他曾經(jīng)朝思暮想、“渴望極了”的女人,理智戰(zhàn)勝了情欲。
嚴歌苓似乎更善于表現(xiàn)帶有東方意蘊的華人女性,表現(xiàn)她們面對在異域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難時所表現(xiàn)出的驚人的寬恕和隱忍,用一種寬宏的女性的、也是母性的善行來包容一切丑陋和骯臟。例如小漁(《少女小漁》),例如扶桑(《扶?!罚?。前者是為了一張綠卡而與窮困潦倒的意大利裔老頭假結婚的中國女孩;后者則是當年舊金山的華人名妓。在一般人眼中,出賣自己身體的女人都是大逆不道而遭到人們鄙夷的。但小漁只是淡淡地用“人嘛,過過總會過和睦……”一句話將妒火中燒的男友江偉惡毒的咒罵輕輕拂在了一邊,不難看出小漁其實是把所有的不公和委屈都獨自承受下來,并且淡淡地化解了,在她把一切都化干戈為玉帛面前,男友那句“居然能和一個老無賴處那么好”的咒罵倒成了對小漁真是“‘好女人”的盛贊。扶桑更是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可思議的逆來順受,無論是面對她命中定下的丈夫大勇,還是有著微妙情愫的白人男孩克里斯,抑或是面對千百人無休無止的蹂躪,扶??偸悄敲磸膹娜萑?,似乎是服從于命運的一切擺布,但正是這種母性的寬容與隱忍,才讓她走過了一切災難。據(jù)考證,“‘扶桑就是榕樹,以巨型聞名,一木可成一林,隱含著包容忍讓的含義。與華人移民的生存之道——忍字哲學相吻合”。
嚴歌苓喜歡寫以“柔”克“剛”的女人的故事?!都t羅裙》中的海云也是一個以柔弱之軀為自己和十六歲的兒子尋求庇護的柔弱女人。三十七歲的她來自中國大陸。在少校丈夫因為軍演失事而亡之后,作為軍人遺孀,她以婚姻作為籌碼,嫁給了一位年過七旬的美籍華人周先生,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兒子健將一起嫁到了美國。她既不像老柴的前妻那樣有著經(jīng)濟學碩士的資歷,也不像少女小漁那樣靠厚道和善良終于贏得了人們的尊重,她的全部“資本”就是她作為漂亮女人的身體,“有張粉白臉,腰身曲線工整得像把大提琴”。周家原本已經(jīng)有了一個二十多歲的混血兒子卡羅,他成了海云的繼子。于是,在三個老少男人包圍之中的海云,就成了他們彼此明爭暗奪的“女模特”:不僅親生兒子健將為了替她買她曾經(jīng)想買而沒買成的紅羅裙,不惜曠課而打工掙錢;繼子卡羅對她的“友善”背后另有企圖,“對于她這三十七歲的繼母,卡羅的存在原來是暗暗含著某種意義”,直到有一天終于對她吐出了“I...love...You!”不過,這出《雷雨》式的“亂倫”故事終究還是沒有發(fā)生,小說結尾,周先生答應掏錢送健將去一所寄宿男校;卡羅被東部的一所音樂學院錄取,即將離家去求學。臨行前:
卡羅走上來,把嘴唇慢慢觸到她面頰上,她脖子上,她不動,沒有邀請,也沒有拒絕。他說他從她進了這房子,就開始愛她,她該是他的。
她抬起臉,看著他,感到自己在紅色太陽裙下漸漸腫脹。她對倫常天條的無知使她無邪地想要和想給;剎那間,她幾乎想回報卡羅,以同樣的話,同樣的動作。
但她仍一動不動。聽卡羅拿千差萬錯的音調(diào)許愿:他將回來,為她回來。
她知道他不會回來,外面多大、多好。健將也不會回來,從這里出去,誰還回來。她有足夠的美麗衣裳,將為卡羅和健將美麗地活在這里,哪怕他們在千里萬里之外,哪怕他們永遠不歸。
海云終究不是繁漪。她本來到美國來的目的就很實在,是為了兒子健將有個好的前途,可是她作為女人的美麗身體卻讓美國的周家老少兩代男人對她動了心。當她穿著那條并不合自己身份的紅裙子走過客廳,“海云看著鏡中的自己,以及鏡子折射出三個男人的神色。她明白自己是美麗的;她明白這美麗對他們是白白一種浪費,同時也對他們是無情的一份折磨”。
作為海云名正言順的丈夫,年過七旬的周先生終于第一次成了海云的真正丈夫,“海云閉上眼,柔順得像團泥”。男歡女愛的情欲,在周先生那里,是顯示其名正言順的占有;而在海云這里,只是成了盡妻子的一種義務。因為,她知道,卡羅的甜言蜜語是靠不住的,“她知道他不會回來,外面多大、多好。健將也不會回來,從這里出去,誰還回來”。他們一走,她的美麗衣裳只有穿給周先生看了,如果他不愿意看,那她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家寡人了。所以,她的柔順不像沃克太太那樣是虛幻的,而是現(xiàn)實的。她是現(xiàn)實版的扶桑。
所以,讀嚴歌苓這些以海外留學生或“新移民”生活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并不是如批評家所說的“精致,但不夠大氣”,而是其實可以給讀者以豐富的聯(lián)想與想象的空間的。打個比方說,它們好比是處于兩座山峰之間的一塊草地,雖然平坦無奇,卻也盛放著絢麗斑斕的奇花異草,走近了,看一看,賞心悅目;聞一聞,香氣襲人。
選自嚴歌苓小說集《海那邊》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