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煥綺
元熙二十年,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
爹爹說皇上圣明,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我嗯嗯啊啊地點點頭,忙著往嘴里塞牛乳酥,一會兒還要同隔壁家的小郎君放風(fēng)箏。
小郎君大我兩歲,已初長成少年模樣,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煞是好看。
尤其是他用那雙燦爛明亮如星子一般的眸子盯著我,溫柔寵溺地喚我“嬌嬌”時,他就對我說:“嬌嬌,待你及笄,可愿嫁我?”是了,他常喚我“嬌嬌”,從牙牙學(xué)語時喚到如今。他一喚我“嬌嬌”,我便什么都拒絕不了他了。
即便是人生大事,盯著他那張溫潤俊秀的臉,我也瞬間就忘了姑娘家的矜持,生怕他反悔似的,一秒就答應(yīng)。
后果就是得知了此事的爹爹氣得差點掀桌子,頭頂冒青煙地跑去隔壁算賬。
只是這些都與我無關(guān),我只顧著往嘴里塞每天的點心——牛乳酥、杏仁酪、玫瑰豆沙卷……順便盤算著夠不夠給小郎君也留兩塊。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眼看著就到了及笄的年齡,我的容貌也出落得愈發(fā)秀美嬌艷。周遭的人家紛紛上門提親,嚇得我直往樹上躥:“我只嫁我的小郎君!”
爹爹氣得吹胡子瞪眼:“嫁嫁嫁!你給我從樹上下來,天天就惦記著隔壁那小子?!?/p>
及笄后就不準(zhǔn)見外男了,我在閨房里窩了幾天,著實憋不住,趁爹爹不注意偷摸地爬上墻頭,望著我心愛的小郎君在庭院里走來走去。
奇怪,分明才幾日未見,為何小郎君的發(fā)間多了幾絲白發(fā)?還有那庭院中央何時多出了一棵挺拔的枇杷樹,看樣子有些年頭了。那樹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奇怪極了,我搖搖頭,不去想這些。
小郎君府里熱熱鬧鬧,備著聘禮,我心想著終于要來娶我了,沒承想,那車聘禮,卻送到了別人府上。
三書六聘,娶了位嬌美的小娘子回府。
小娘子眉目含春,姣美如畫,不同于我表面文靜,私下歡脫的模樣,她卻是從里到外溫柔嫻靜十足的大家閨秀,看上去與我的小郎君頂頂相配。
可那又怎樣,才子佳人的話本我早就看倦了,若不是那小娘子的長相與我有六分相似,我才不會承認(rèn)她長得標(biāo)致。
但不知為何,看著小娘子與我心愛的小郎君拜堂,我心底竟奇異地松了一口氣。
好像壓了許久的負(fù)擔(dān),終于卸下來了。
我望向庭院中央的那棵枇杷樹,茫然地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但我不服氣,那小娘子哪里有我好,為何要娶她不娶我。我隱隱約約覺得有些牽掛未了,便日日趴在墻頭偷窺,反正我從小就不是什么規(guī)矩性子,做起這些事來得心應(yīng)手。
于是啊,我每日瞧著我心愛的小郎君與那小娘子夫妻恩愛,琴瑟和鳴。
庭院中央的枇杷樹,隨風(fēng)輕輕晃動。
我每次一望見那枇杷樹,就莫名心口發(fā)慌。
次年春天,小娘子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府里一片歡聲笑語,慶賀小公子的誕生。
我有些委屈,那些熱鬧全都與我無關(guān)。
他還記得我嗎?記得與他一起放風(fēng)箏的嬌嬌嗎?
他卻突然轉(zhuǎn)向枇杷樹,輕聲喃喃:
“嬌嬌,你放心了嗎?”
我渾身一震,好像意識到什么。
我看向旁邊的水塘,水塘清澈透亮,映照出我趴著的那個墻頭,卻唯獨(dú)照不出我。
我心頭一慌,庭院中間的那棵枇杷樹輕輕晃著,我的頭突然好疼,泛著白光的片段一一鉆進(jìn)我的腦中。
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原是已嫁過了心愛的小郎君,只是奈何福薄,在第三年春天難產(chǎn)而亡,連累了還未出世的孩子一同離去了。
于是那嬌美的小娘子,小郎君頭上的華發(fā)和眼角的細(xì)紋,庭院內(nèi)高大陌生的枇杷樹………所有的所有都有了答案。
我笑著笑著,眼角就落下了淚。
耳邊響起熟悉的對話,往事穿越經(jīng)年歲月,回到我的眼前。
“夫君,待我離開后,切勿悲傷,好好用膳,按時休息,注意身體,你胃不好,不要每次光顧著注意處理事務(wù)而忘記吃晚膳,也不要晚上遲遲不睡覺。還有……記得娶妻。你往后的小妻子,一定要同我一般秀美,才配得上你。但是別再像我一樣鬧騰了,你可受不住。在庭院里種一棵枇杷樹吧,以后我來探你,便找得著回家的路了……
“祝夫君以后夫妻恩愛,膝下美滿?!?/p>
我不敢再想下去,眼淚淌了一臉,真奇怪,明明是已死之人,為何還會感到悲傷呢?夫君一日未娶妻生子,我便一日放不下心,執(zhí)念未盡,如何轉(zhuǎn)世?于是我年年來探他……可如今,執(zhí)念已了,我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可我還有那么多的不甘,他也會同喚我一般喚她嗎?會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她嗎?他也會爬樹給她摘枇杷嗎?他也會……
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