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松 劉丹
【關鍵詞】??五眼聯盟 ?泛安全化 ?經濟利益 ?中新關系
【中圖分類號】?D8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1)04-0030-19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104002
“五眼聯盟”(Five Eyes)是一個由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組成的以保障軍事安全為目的、基于一系列情報協議而逐步形成的情報共享機制。二戰(zhàn)期間,為了監(jiān)聽、搜集和分享軸心國集團的情報,美、英兩國先后于1943年和1946年簽訂了《英國政府密碼學校和美國戰(zhàn)爭部關于“特殊情報”的協議》(Agreement between British Government Code and Cipher School and U.S. War Department in Regard to Certain “Special Intelligence”)和《英美通信情報協定》(United Kingdom-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greement, UKUSA)。之后,扮演輔助角色的加拿大于1948年、新西蘭和澳大利亞于1956年加入了以UKUSA為基礎的聯盟,由此形成了五國組成的情報共享聯盟機制。隨著該機制所關注的安全議題的變化,“五眼聯盟”也不斷調整和轉型,其成員國之間的合作及其對外關系也都受到聯盟轉型的深刻影響。
隨著國際安全形勢的演變,“五眼聯盟”不斷調整其戰(zhàn)略目標以及合作內容。二戰(zhàn)后,共產主義、蘇聯、華約等成為“五眼聯盟”新的戰(zhàn)略目標。冷戰(zhàn)后,在非傳統安全威脅增加的背景下,反恐情報合作成為“五眼聯盟”新的合作內容。近十年,除了原有的傳統和非傳統安全的合作內容與目標之外,隨著中國綜合國力快速提升,尤其是中美大國競爭的程度日益激烈、范圍日益擴大,“五眼聯盟”又將應對中國作為其新的戰(zhàn)略目標。為了應對正在崛起的中國,以美國為首的“五眼聯盟”逐漸從以情報分享為主的機制向泛安全化的政治聯盟轉型,并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合作內容從傳統的情報、軍事安全開始向泛安全化議題轉型。在“棱鏡門”事件之前,“五眼聯盟”是一個相對秘密的組織,其成員國之間的合作主要集中在情報分享與一些傳統安全和反恐領域。隨著斯諾登將美國的監(jiān)聽活動曝光,“五眼聯盟”逐漸開始涉足更多與安全有關的議題?!拔逖勐撁恕背蓡T國開始在基礎設施建設、網絡安全、公共衛(wèi)生、供應鏈等領域展開合作。例如,2012年,“五眼聯盟”成員國啟動名為“關鍵五國”的國際論壇,主要由五國中負責關鍵基礎設施保護與恢復的政府部門構成,旨在加強成員國之間在應對關鍵基礎設施面臨的威脅方面的合作,并分享有關國內政策以及關鍵基礎設施保護和恢復的相關信息、實踐與觀念。?該論壇在2014年和2015年對關鍵基礎設施領域的相關內容進行了討論,試圖對該領域的概念、分類等進行統一,以推動五國在該領域的合作。盡管五國最終尚未達成共識,但也基本確定了若干一致認可的關鍵領域,包括通訊、能源、衛(wèi)生保健、公共衛(wèi)生、運輸系統和水資源等。?新冠肺炎疫情(以下簡稱“疫情”)暴發(fā)后,“五眼聯盟”國家開始更多地討論在經濟、供應鏈等方面的對華依賴問題,以及在資源安全、衛(wèi)生安全等方面的問題,嘗試進一步拓展五國之間以及與其他伙伴國在地緣經濟、網絡安全、關鍵技術甚至是戰(zhàn)略外交領域的合作。?2020年,英國提議恢復“關鍵五國”,重啟中斷了長達五年的討論,繼續(xù)推動五國在相關領域的合作。
“五眼聯盟”在對華議題上的轉型與部分成員國的需求十分契合。例如,2020年英國倡議組建名為“民主十國聯盟”(D10)的機制,旨在通過在所謂“民主國家”間建立5G設備和其他技術的替代供應商等方式,減少對中國科技的依賴。?不過,該倡議所涉國家數量較多,包括七國集團(G7)成員以及澳大利亞、韓國和印度,而不同國家的政治體制、技術水平和標準、與中國的關系及合作程度等差別較大,D10在實際操作中恐將面臨重重困難。因此,也有澳大利亞學者指出,要構建諸如D10這樣的“多邊民主聯盟”,可以首先從挖掘“五眼聯盟”的潛力開始。根植于統一的盎格魯—撒克遜(Anglo-Saxon)文化的“五眼聯盟”,是更容易進行協調的民主國家集團,因此“五眼聯盟”不應局限于狹窄的情報集團,還可成為通過真正同步的多邊倡議實現成功合作的機制。
第二,“五眼聯盟”的成員國規(guī)模呈擴大趨勢。事實上,“五眼聯盟”內部長期存在關于擴容的討論以及各種非正式擴大的模式。2009年,美國曾提議讓法國加入“五眼聯盟”而形成“六眼聯盟”(Six Eyes)。?此外,歷史上也曾出現過多種“五眼+”(Five Eyes Plus)的版本。其一,“八眼”(Eight Eyes)合作或“五眼+3”模式,包括針對中國和俄羅斯的“五眼+法國、德國、日本”,以及針對朝鮮的“五眼+法國、日本、韓國”。其二,“九眼”(Nine Eyes)合作,指的是“阿富汗信號情報聯盟”(Afghanistan SIGINT Coalition, AFSC or 9-Eyes),即在“五眼聯盟”的基礎上加上法國、丹麥、荷蘭、挪威。其三,“十四眼”(Fourteen Eyes)合作,也就是所謂“歐洲高階信號情報”(SIGINT Seniors Europe, SSEUR),即在“九眼”的基礎上再加上比利時、意大利、瑞典、西班牙和德國。在這些不同規(guī)模的合作方式中,歐洲國家、亞洲國家乃至中東國家都與“五眼聯盟”在情報分享和監(jiān)控方面有過不同程度的合作。自2018年初以來,以中國為目標,“五眼聯盟”也開始與日本、德國等其他所謂“志同道合的國家”分享有關中國外交活動的機密情報。這種非正式合作標志著“五眼聯盟”在向一個針對中國的擴大化的國際聯盟轉型。
實際上,在針對中國的意圖日益明顯的情況下,一些國家對于正式加入“五眼聯盟”也是蠢蠢欲動,最為明顯的就是日本;而美、英、澳等“五眼聯盟”國家也同樣對日本搜集的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安全信息表現出越來越大的興趣。一些日本政界人士和學者認為,日本應該設定一個加入“五眼聯盟”的目標。?日本政府也多次表露過想要加入“五眼聯盟”的意愿。日本時任防衛(wèi)大臣河野太郎(Taro Kono)在接受《日經亞洲評論》(Nikkei Asian Review)采訪時表示,日本很愿意擴大與“五眼聯盟”的情報共享合作。2020年7月底,河野太郎在參加一個由英國保守黨議員組成的“中國研究小組”(China Research Group)所舉行的視頻會議上曾表示,日本希望加入“五眼聯盟”。?日本駐澳大利亞大使山上信吾(Yamagami Shingo)在接受《悉尼先驅晨報》(Sydney Morning Herald)采訪時也表示,他希望“這個想法(加入‘五眼聯盟)在不久的將來成為現實”。從2018年開始,日本主動增加了與“五眼聯盟”在共同關心的問題上的情報共享,如中國在南海的軍事活動等。
事實上,不僅日本對加入“五眼聯盟”十分主動,在“五眼聯盟”成員國當中也有不少聲音支持該機制正式擴容,并對日本加入的訴求給予了正面回應。例如,2020年,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以及一些政界人士都對日本成為“五眼聯盟”新成員予以積極回應,公開表示歡迎日本加入。
鑒于“五眼聯盟”天然的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屬性、相對封閉的情報運作機制以及情報合作過程中對語言、情報系統等方面的限制,其他國家想要正式加入“五眼聯盟”的可能性目前來看并不大,但從歷史行為模式以及現實安全需求來看,“五眼聯盟”的非正式擴容卻勢在必行,未來議題式或者區(qū)域性的“五眼+”方式或將出現。同時,自拜登執(zhí)政以來,美國政府更加強硬的對華政策以及對聯盟戰(zhàn)略的高度重視,將會是推動“五眼聯盟”全面轉型的主要動力。未來“五眼聯盟”的轉型不僅會體現在職責范圍、合作內容、成員數量和規(guī)模大小等問題上,還將可能體現在其戰(zhàn)略地位的改變上。一個擴大的、更具戰(zhàn)略意義的“五眼聯盟”,很有可能憑借其統一的戰(zhàn)略文化、成熟的協調機制以及廣泛的地緣優(yōu)勢,成為拜登政府期待構建的“全球民主聯盟”的核心。
作為“五眼聯盟”的成員,新西蘭雖然偏安一隅,但其對華政策依然受到“五眼聯盟”轉型的影響。過去新西蘭更多的是在幕后參與情報分享與合作,但在2013年“棱鏡門”事件之后,新西蘭與“五眼聯盟”其他成員之間的合作開始引起公眾更廣泛的關注。“五眼聯盟”轉型使新西蘭對外政策出現搖擺。一方面,“五眼聯盟”泛安全化轉型的趨勢、新西蘭對情報合作以及美新防務關系的依賴,使得新西蘭需要在傳統的情報合作之外,與聯盟在更多對華議題上保持一致立場,以維護其安全利益。同時,新西蘭也一直擔憂中國在南太平洋地區(qū)日益增加的存在,借助聯盟力量制衡中國也是其政策選項之一。另一方面,新西蘭具有一定的獨立外交傳統,當“五眼聯盟”轉型與新西蘭自身的國家利益產生沖突時,其更傾向于選擇與聯盟有所差別的對華政策,而這種分歧也導致新西蘭與聯盟的關系出現裂痕。
第一,新西蘭不僅在傳統的安全情報范疇內為“五眼聯盟”作貢獻,而且在更寬泛的議題上和“五眼聯盟”保持同步,尤其是在對華政策領域。歷史上,新西蘭主要在“五眼聯盟”中負責東南亞與太平洋地區(qū)的情報監(jiān)測與分享。根據斯諾登所披露的文件《美國國家安全局與新西蘭的情報關系》(NSA Intelligence Relationship with New Zealand),新西蘭政府通信安全局負責監(jiān)視包括中國、日本、朝鮮、越南、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拉丁美洲、南極等國家和地區(qū),并將搜集的情報與美國國家安全局以及澳大利亞、英國和加拿大的情報機構分享。?最初“五眼聯盟”并沒有要求新西蘭參與美國及其盟國的涉華政治與外交行動。然而,美國在對華競爭問題上的泛安全化傾向直接影響了“五眼聯盟”的運作以及成員國之間在相關議題上的合作,“五眼聯盟”其他成員國也都需要在非傳統安全領域強化諸如經濟安全、生態(tài)安全、信息安全、科技安全、資源安全、公共安全、網絡安全等方面的傳統安全色彩?!?作為成員國之一,新西蘭也不例外。以華為5G問題為例,在美國、澳大利亞以維護國家安全為由禁用了華為5G設備之后,新西蘭政府通信安全局總干事在2018年也否決了該國最大電信運營商Spark提出的在5G網絡中使用華為設備的計劃,認為華為的參與將引發(fā)“重大國家安全風險”,不允許華為參與新西蘭5G網絡的開發(fā)。
此外,在政治議題上,新西蘭也作出了類似的選擇。例如,新西蘭在中國香港等問題上的立場與態(tài)度也與“五眼聯盟”其他成員國基本保持一致。2020年7月28日,繼加拿大、澳大利亞和英國宣布暫停與香港之間的引渡協議之后,新西蘭也隨之中止了與香港的引渡協議。?2021年3月22日,美國國務卿、加拿大外交部長和英國外交大臣發(fā)表涉疆聯合聲明,試圖形成對華輿論壓力。同日,澳、新兩國外長也發(fā)表了類似的聯合聲明。?可見,“五眼聯盟”合作內容的擴大無疑給新西蘭對外政策帶來了更大壓力,意味著新西蘭在多數情況下需要在外交上選邊站隊,甚至是犧牲一定的外交獨立性,以換取盟國在傳統安全情報領域的合作。
第二,新西蘭與“五眼聯盟”在對華議題和一致行動上不斷產生分歧,成為“五眼聯盟”在對華政策方面的“軟肋”。?雖然新西蘭在“五眼聯盟”的對華議題設定方面缺乏話語權,更多時候是被動跟隨,但杰辛達·阿德恩(Jacinda Ardern)領導下的新西蘭政府在對外政策上具有更為明顯的獨立自主色彩,并非像其鄰國澳大利亞一樣無條件地支持美國的對華政策。
首先,在意識形態(tài)、人權、科技戰(zhàn)略等問題上,新西蘭盡量保持對華政策相對獨立,甚至多次在“五眼聯盟”的對華統一行動中“缺席”或者選擇更加謹慎的立場和態(tài)度。以新西蘭在涉港、涉疆等問題上的做法為例。盡管新西蘭在2020年7月中止了與香港的引渡協議,但是在2020年6月美國和英國計劃以“五眼聯盟”的名義發(fā)表所謂“涉港聯合聲明”時,新西蘭表示拒絕,理由是“時間來不及”,導致原計劃的“五國聲明”成了“四國聲明”。同樣,在涉疆問題上,雖然新西蘭也和澳大利亞一起發(fā)表了相關的外長聯合聲明,但卻沒有像美國、加拿大、英國和歐盟一樣采取具體的對華制裁措施。
其次,在關乎通信安全的華為5G問題上,新西蘭的態(tài)度也靈活而謹慎。雖然2018年在美國和澳大利亞的聯合游說下,新西蘭政府通信安全局拒絕華為參與新西蘭5G網絡開發(fā),但其局長安德魯·里特(Andrew Little)于2020年7月表示,“新西蘭沒有禁止任何電信供應商……新西蘭有完善和獨立的監(jiān)管程序……華為第一次沒有通過測試,這不是禁令,實際上是禁止它進入網絡,直到它通過測試?!?因此,新西蘭拒絕華為是由于技術問題,并非像“五眼聯盟”其他國家擔心的是由于華為與中國政府的關系問題和安全問題。新西蘭總理阿德恩也在2019年1月的達沃斯論壇上表示,將“公平對待”華為公司,并且在2019年2月19日又提出,雖然“五眼聯盟”共享情報,但是在華為5G方案問題上,新西蘭會做出自己獨立的決定,中國華為公司從未被排除在新西蘭5G網絡建設之外。
再次,新西蘭在疫情溯源問題上也與“五眼聯盟”保持距離。自疫情暴發(fā)以來,以美國為首的一些西方國家不斷將新冠病毒溯源政治化,散布毫無依據的“實驗室泄漏論”。2021年3月30日,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在經過實地調查后正式發(fā)布了新冠病毒溯源聯合研究報告,認為新冠病毒極不可能通過實驗室傳播至人類。?隨后,美國仍糾集十幾個國家發(fā)布質疑世界衛(wèi)生組織新冠病毒溯源報告的聯合聲明,但新西蘭仍然拒絕參與該聯合聲明,并表示“希望獨立分析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報告”。新西蘭在對華政策上多次選擇與“五眼聯盟”保持距離甚至是劃清界限的做法,引發(fā)其他“五眼聯盟”國家的廣泛討論與指責,認為新西蘭的做法是只顧自身利益而背叛盟友,使“五眼”成為“四眼”。
在“五眼聯盟”轉型背景下,作為“五眼聯盟”中的邊緣化成員,新西蘭的對華政策并非一味跟隨或者被大國左右,而是呈現搖擺狀態(tài)。新西蘭的這一立場有其獨特原因。歷史上,新西蘭一直堅決支持聯合國等國際機構基于規(guī)則的國際關系體系和多邊主義原則,也曾經在20世紀80年代不惜與美國的同盟關系破裂、政治關系緊張,仍堅持無核化政策,最終退出美澳新同盟??梢?,新西蘭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國(small state),而是在美國的聯盟體系中有著獨特的對外政策路徑和空間的一個小型國際力量(minor power)。?新西蘭一直具有獨立的國際觀和外交政策傳統,其“偏安一隅”的地緣特點使其較少受到國際地緣政治競爭的影響。作為“五眼聯盟”成員國,新西蘭在區(qū)域情報搜集方面的重要角色也意味著其能夠更好地抵御來自美國的外交壓力。因此,即便是在當前“五眼聯盟”轉型過程中,新西蘭對華政策在受到來自聯盟壓力的情況下,依然能在衡量與其自身利益相關的安全因素和經濟因素之后采取相對獨立的政策。
新西蘭對“五眼聯盟”在安全、反恐情報獲取上的依賴,對美新防務關系的依賴,以及對中國在南半球尤其是南太平洋島國影響力日益上升的擔憂,是新西蘭對華政策中一直認同“中國威脅論”并與“五眼聯盟”保持同步的主要原因。
第一,新西蘭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就參與“五眼聯盟”的行動,這意味著它作為一個力量不及其他成員的國家,也可以參與到更廣泛的安全合作中。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新西蘭能夠監(jiān)測來自所有地球靜止商業(yè)衛(wèi)星約1/4的信號,?可以補充“五眼聯盟”其他成員國的力量。例如,在1982年英國與阿根廷的馬島戰(zhàn)爭期間,新西蘭就為英國提供了有關阿根廷部隊的信號情報(SIGINT),補充了英國的情報來源。?新西蘭在太平洋和東南亞地區(qū)的情報搜集與分享中對“五眼聯盟”的貢獻使其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根據新西蘭2016年第一次對該國情報和安全機構的獨立審查報告,新西蘭政府通信安全局從其外國合作伙伴搜集到的情報數量要比其自身提供的情報報告多170份,?這是其他小國無法獲得的優(yōu)勢,從而大大增強了新西蘭進行獨立決策的能力,并使其能夠更有力地應對復雜和潛在的安全隱患。?因此,與“五眼聯盟”的情報分享機制是新西蘭高度依賴的安全合作,即使在目前因為對華政策與“五眼聯盟”產生分歧的情況下,阿德恩總理強調,“五眼聯盟”國家仍然是我們最重要的安全和情報伙伴?!?/p>
第二,新西蘭雖然在20世紀80年代退出了美澳新同盟,但仍與美國保持著防務合作。尤其是在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對亞太地區(qū)的重視程度提升,并重新評估了與新西蘭的防務關系。2010年11月,新西蘭和美國簽署《惠靈頓宣言》(Wellington Declaration),建立了“新型戰(zhàn)略伙伴關系”,?美新防務合作重新得到強化。2012年,兩國簽訂正式的防務協議《華盛頓宣言》(Washington Declaration),?進一步加強了雙邊戰(zhàn)略對話和軍事合作,在聯合軍事演習等傳統安全領域以及打擊跨國犯罪、全球氣候變暖等非傳統安全領域都開展了合作。值得注意的是,新西蘭民眾也普遍重視與美國的安全關系。2018年蓋洛普(Gallup)的一項民調顯示,大多數(55%)新西蘭人都相信美國會捍衛(wèi)他們的國家。?此外,美新防務關系的改善也促進了美澳新三邊軍事合作的恢復與發(fā)展。對新西蘭而言,在最關切的地區(qū)與最密切的盟友保持合作,對于維護地區(qū)穩(wěn)定與自身安全意義重大。
第三,新西蘭也對中國日益上升的影響表示擔憂并有危機感?!拔逖勐撁恕眹也恢挂淮翁岢?,新西蘭已成為該聯盟的最薄弱一環(huán),最易受到中國的影響。?美新防務關系的提升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中國在太平洋地區(qū)不斷加強的存在作出的回應。過去十年,尤其是在網絡安全和政治影響方面,新西蘭政府越來越關注中國在南太平洋的角色。針對中國在南太平洋島國的開發(fā)活動,新西蘭學者布雷迪(Anne-Marie Brady)曾將其視為大國擴張,認為“中國正將其軍事資源擴張到南太平洋地區(qū),并在尋找合適的港口和機場,這與過去其他崛起大國的做法無異”。這種“中國南太威脅論”不僅存在于新西蘭學界,新西蘭政府決策者也有同樣的焦慮。針對中國對斐濟、湯加等國的軍事援助,新西蘭政府表示擔憂,認為中國在南太地區(qū)的軍事活動與援助給新西蘭帶來了真正的安全問題。
為此,新西蘭也有若干反應或回應,包括增加對南太平洋島國的援助和外交努力。2018年3月,新西蘭政府提出了“太平洋重啟”(Pacific Reset)戰(zhàn)略,強調太平洋地區(qū)對于新西蘭的重要性,并在預算中加大了對外交事務的資金支持,計劃四年投入近10億新元,其中增撥7.14億新元專門用于加強對太平洋島國的援助。此外,新西蘭還加大了對該地區(qū)的外交投入,專門設立了14個新的外交和發(fā)展職位。?新西蘭前外長彼得斯(Winston Peters)曾公開質疑中國在太平洋的影響力,認為阿德恩政府的戰(zhàn)略重新確定了對太平洋地區(qū)的戰(zhàn)略重點,并有可能會退出與中國的“一帶一路”合作。?對此,其他“五眼聯盟”國家的媒體也都表示新西蘭此舉完全是出于對中國崛起的戰(zhàn)略焦慮以及在南太平洋地區(qū)應對中國影響力上升的需要。
除了對中國在南太地區(qū)的影響力擔憂外,新西蘭也和其他“五眼聯盟”國家一樣,對中國越來越自信的外交提出了質疑。2021年4月,新西蘭外長馬胡塔(Nanaia Mahuta)指出,近年來中國越來越“咄咄逼人、自信而大膽”,并對西方世界提出了挑戰(zhàn)。?由于上述焦慮與擔憂,新西蘭在制定對華政策時不僅要衡量自身實力與戰(zhàn)略需求,而且還要著重考慮“五眼聯盟”轉型對其實現地區(qū)安全戰(zhàn)略目標的作用與貢獻。
近二十年,中新經貿關系發(fā)展迅速,顯著促進了新西蘭經濟增長,新西蘭從對華經貿關系中獲益巨大。同時,澳中關系破裂及其對澳方造成的嚴重經濟后果,也使新西蘭不愿重蹈澳大利亞的覆轍。因此,維護對華經貿利益是新西蘭對華政策保持相對獨立、對“五眼聯盟”產生離心力的主要原因。
第一,作為新西蘭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與新西蘭的經貿關系長期保持良好發(fā)展態(tài)勢,并對新西蘭經濟發(fā)展帶來較大助力。相對于澳大利亞無條件地配合“五眼聯盟”對華施壓,阿德恩政府顯然更傾向于理性務實地發(fā)展健康、穩(wěn)定的中新關系,抓住中國經濟發(fā)展給新西蘭帶來的機遇。因此,近兩年來,盡管新西蘭與中國在價值觀和地區(qū)話語權等方面存在一定分歧,但新西蘭顯然并未因此完全加入“五眼聯盟”對華施壓的陣營,反而更專注于在經貿領域強化同中國的關系。以“一帶一路”倡議為例,盡管中國也在南太平洋地區(qū)推動“一帶一路”倡議,但新西蘭沒有選擇和美國、澳大利亞一起進行全面抵制,反而對“一帶一路”建設表現出較高的興趣。2017年3月,新西蘭與中國簽署了一份“安排備忘錄”,同意與中國在“一帶一路”倡議下進行合作,成為第一個加入“一帶一路”倡議的發(fā)達經濟體。2019年5月,阿德恩總理認為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已經真正發(fā)展起來了,新方準備就擴大“一帶一路”相關合作向中國提出建議。
第二,近年來不斷惡化的中澳關系也為新西蘭制定對華政策提供了反面教材。澳大利亞與新西蘭同為“五眼聯盟”的南半球成員,也都與中國簽訂了自由貿易協定。澳大利亞的經濟體量和貿易實力都遠超新西蘭,從理論上說,作為中等強國的澳大利亞更有可能在處理大國關系上發(fā)揮“中間人”作用。然而,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加劇以及“五眼聯盟”轉型過程中,澳大利亞迅速“選邊站隊”,成為美國對華競爭的“急先鋒”,導致中澳關系急劇惡化,兩國原本在自由貿易協定助力下進展良好的經貿關系也受到巨大沖擊。
中國是澳大利亞最大的貿易伙伴,在2019年至2020年間,中國市場占澳大利亞商品出口的39.4%,服務出口的17.6%。但由于中澳關系不斷惡化,兩國的投資、貿易關系也難以幸免。根據聯合國公布的數據,2020年,全球外國直接投資下降42%,而中國對澳投資則暴跌61%,為6年來最低。?此外,澳大利亞的龍蝦、大麥、紅酒、煤炭、肉類等產品的出口均受到影響,對高度依賴貿易的澳大利亞而言是巨大損失。英國知名經濟研究機構凱投宏觀(Capital Economics)認為,澳大利亞經濟受到中澳貿易關系緊張的嚴重沖擊,即使疫情結束,澳大利亞的經濟增長也可能“永遠不會”回到疫情暴發(fā)前的水平。畢竟,中國的市場需求規(guī)模和活力都是無法替代的。
作為一個體量小于澳大利亞的國家,新西蘭反而更加清醒與理智。阿德恩總理表示,她不準備讓新西蘭陷入澳大利亞面臨的那種對華貿易戰(zhàn)。這番表態(tài)無疑令“五眼聯盟”其他國家不滿,并且可能會對“該聯盟產生深遠影響。?但是,阿德恩的立場是一個獨立主權國家維護自身利益的正確選擇,即不在大國競爭中“選邊站隊”,而是在中美競爭和聯盟戰(zhàn)略中盡力維持更有利于本國發(fā)展的對華外交、經濟政策。自2008年《中新自由貿易協定》生效以來,新西蘭與中國的雙邊貿易增長了近兩倍。新西蘭在與中國的許多商品和服務貿易中處于順差地位,中國游客和留學生在新西蘭的消費也為其貿易順差作出了貢獻。2021年1月26日,中國和新西蘭正式簽署了《中新自由貿易協定升級議定書》(以下簡稱“《升級議定書》”)?!渡壸h定書》是雙贏,兩國將對彼此開放更多領域,尤其是在疫情沖擊全球經濟的背景下,這對于新西蘭經濟和就業(yè)的增長都意義重大。新西蘭貿易和出口部長奧康納(Damien OConnor)表示,升級版協議降低了新西蘭對華出口的難度,預計將使新西蘭出口的合規(guī)成本每年減少數百萬美元,還意味著近30億新元的對華木材和紙制品出口中有99%將獲得免關稅準入的機會。?《升級議定書》實現了中新自由貿易關系在《區(qū)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基礎上進一步提質增效,在貨物、服務貿易、投資、規(guī)則領域等都有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合作水平。
作為最親密的鄰國和盟國,新西蘭無疑是最清楚澳大利亞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的國家。不過,這并非提倡一個國家應該一味地犧牲政治和外交目標來換取經濟利益,而是提醒每個國家都應該理性地認識國際形勢,以維護自身國家利益為對外決策的依據。阿德恩政府一直努力避免在超級大國競爭加劇的情況下小國所面臨的困境,試圖通過將平衡和妥協的因素結合起來,對中國更加自信的外交政策做出恰當反應,以最大限度提高新西蘭的外交自主權和影響力。實際上,根據中等國家理論,澳大利亞在國際關系中更應該是一個積極發(fā)揮調停、斡旋作用的“中間人”角色,但現在似乎反而是新西蘭更愿意扮演這一角色并發(fā)揮作用。除了不愿步澳大利亞的后塵外,馬胡塔外長還主動提出,新西蘭可以作為“中間人”幫助調停和修復中澳兩國關系。?奧康納貿易部長也表示,新西蘭與中國有著“成熟的關系”,如果澳大利亞效仿新西蘭,對中國表示出應有的尊重,同時運用一些外交技巧,措辭嚴謹,這樣澳大利亞可能也會與中國保持健康、良好的關系。
綜上所述,在“五眼聯盟”轉型的過程中,新西蘭的對華政策看似搖擺,但實際上完全符合其獨立的外交政策傳統、地緣特點以及國情。阿德恩政府對于“五眼聯盟”轉型與對華政策之間的聯系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知,這也是其領導的工黨聯盟未來制定對華政策的主要依據。但不容忽視的是,“五眼聯盟”對新西蘭的不滿情緒日盛,勢必進一步對其指責、施壓以及威脅,其他想要加入“五眼聯盟”的國家也會更加積極主動。未來新西蘭在處理對華政策與“五眼聯盟”關系時將會面臨更大的壓力,其將在維護經貿利益的同時,在意識形態(tài)、海洋安全等議題上盡量與聯盟保持一致的立場,以保障自身在聯盟中的既得利益。
第一,新西蘭并不支持“五眼聯盟”轉型為一個針對中國的泛安全化政治聯盟,并且將繼續(xù)強調以相對獨立的姿態(tài)制定對華政策以及參與“五眼聯盟”的合作。顯然,一個專注于軍事、反恐安全情報搜集和分享的“五眼聯盟”更符合新西蘭的利益,也更能體現新西蘭的價值。但一個日益擴大、泛安全化的、針對特定國家的地緣政治聯盟對于新西蘭而言,意味著對外決策的壓力更大以及國家利益的受損。因此,新西蘭對于“五眼聯盟”擴大“權限”、介入情報合作以外的事務感到“不舒服”。新西蘭不贊成這種方式,而是“更愿意尋找多邊的機會來表達利益需求”,希望“五眼聯盟”的權限能夠控制在較窄的范圍內。?而且,作為“五眼聯盟”中最小的國家,新西蘭并不想被迫陷入一個擴大的、更雄心勃勃的聯盟,畢竟它對這樣一個聯盟幾乎沒有任何控制權和話語權,這不符合新西蘭獨立的對外政策傳統。阿德恩總理表示,“五眼聯盟”可能不是就中國問題發(fā)表聲明的最恰當工具。馬胡塔外長也直接通過批評“五眼聯盟”向中國施壓的行為發(fā)出清晰信號,即新西蘭將制定更加獨立的外交政策。
即使是在“五眼聯盟”最重要的情報領域的合作上,新西蘭也同樣強調相對的獨立性和國家利益,尤其是在“棱鏡門”事件之后,新西蘭民眾開始擔憂國內情報機構與國外合作對個人隱私的監(jiān)控。2014年,新西蘭政府通過通信安全局修正案(GCSB Amendment Act of 2014)對國內的情報機構進行了改革,設立了新的情報與安全副監(jiān)察長職位,以監(jiān)督各情報機構,對其活動進行獨立調查,據此提出建議以供政府進一步修改法律。?在這一過程中,作為審議人員的新西蘭前副總理邁克爾·卡倫(Michael Cullen)和著名律師帕齊·雷迪(Patsy Reddy)建議,應該為新西蘭的情報機構與外國司法管轄區(qū)和組織合作或共享情報制定明確的程序。尤其是針對“五眼聯盟”,他們認為,即使是友好或者親密的盟友,新西蘭的國家利益都不能、也不可能與任何其他國家的利益完全一致,因此新西蘭各情報機構應該在符合其法律和國家利益的情況下,繼續(xù)與外國盟友合作,而不是因為密切合作而喪失自身的獨立性。
第二,新西蘭將根據其國家利益制定更加理性的對華政策,這種理性將主要表現為“求同存異”。一方面,新西蘭強調“尊重”在雙邊關系中的重要性,在此基礎上追求共同利益。2021年4月15日,馬塔胡外長在新中關系促進委員會上發(fā)表對華關系演講時,用具有民族代表性的龍和塔尼瓦?來比喻中國和新西蘭的關系。她認為中國和新西蘭是兩個主權國家,具有各自的特點,新西蘭希望與中國建立互相尊重的關系。馬塔胡稱與中國的關系是新西蘭“最重要的外交關系之一”,不希望新西蘭與中國的關系由“五眼聯盟”來界定。?另一方面,新西蘭也承認,與中國不會總能達成一致,尤其是在人權問題上。但在設法處理分歧時,兩國需要公平、誠實地對待彼此。新西蘭需要維護和尊重中國的特殊習俗、傳統和價值觀;中國也必須尊重新西蘭的文化、價值觀和習俗,這是雙邊關系的基礎。?中國是新西蘭最大的貿易伙伴,也是新西蘭最大的出口市場和第二大進口來源國。中新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也是兩國關系發(fā)展的堅實基礎,在“求同存異”的前提以及《中新自由貿易協定》與《升級議定書》的推動下,雙邊關系尤其是經貿關系有望更上一層樓。
第三,新西蘭相對獨立的對華政策已然成為“五眼聯盟”轉型的一大障礙,未來將會受到來自聯盟的更大壓力,新西蘭在平衡聯盟利益與國家利益的過程中將面臨更大挑戰(zhàn)。如前所述,針對新西蘭近年來在科技、外交、人權方面屢屢與“五眼聯盟”不完全一致甚至是背道而馳的狀況,“五眼聯盟”國家頗為不滿,并強烈質疑新西蘭對聯盟的忠誠度,甚至認為新西蘭有可能會離開“五眼聯盟”。對此,新西蘭國內也出現了一些意見分歧。有的觀點對阿德恩政府如此決策提出質疑,新西蘭維多利亞大學教授羅伯特·艾森(Robert Ayson)認為,馬塔胡外長對“五眼聯盟”合作伙伴的明確評論是沒有必要的,因為它最終引發(fā)了更多的問題。新西蘭對“五眼聯盟”職責范圍擴大的批評會讓“事情變得有些困難”。?另外,新西蘭國內同樣也有聲音表達對“五眼聯盟”的不滿,認為新西蘭不需要借人權問題指責中國,甚至已經沒有必要再與“五眼聯盟”捆綁在一起,應該“退群”,甚至應該把“五眼聯盟”的席位轉讓給日本,并支持阿德恩政府追求獨立的外交政策,不需要對中國或美國做出承諾。?不過,根據阿德恩總理在接受采訪時的官方表態(tài),“五眼聯盟”仍然是新西蘭最重要的安全和情報伙伴,這一事實沒有任何改變,同時,新西蘭也有獨立的外交政策,這同樣沒有改變。上述表態(tài)意味著新西蘭未來將致力于在聯盟合作與對華關系之間尋求平衡,既維持在“五眼聯盟”中的位置與既得利益,又維護良好的中新關系以促進經濟發(fā)展,同時得到國內的支持。從這個角度來說,新西蘭的確已經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小國,而是試圖在大國競爭、大國與聯盟競爭中尋求獨立與平衡甚至“中間人”身份的一個國際力量。
拜登的執(zhí)政以及美國政府對聯盟戰(zhàn)略的進一步整合與運作,意味著中國未來將面臨更為嚴峻的國際局勢。作為美國主導且著力推動的主要聯盟機制,“五眼聯盟”合作的歷史、程度以及轉型的趨勢、目標都值得高度重視和研究。中國在與“五眼聯盟”打交道的過程中,需要把握美國推動聯盟轉型的方式,但同時更需要重視與不同成員國之間的關系發(fā)展。類似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中等國家和小國,它們在與中國的交往中都建立了良好的經貿與人文交流基礎,更應該在中國的外交布局中得到準確和明晰的定位。因此,做好國別和區(qū)域工作,重視與團結中小國家,將是破解美國利用聯盟圍堵中國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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