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家良
2016年,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拍賣競得《九段錦》(圖1.1-1.9),是近年矚目的購藏事件,其矚目之處不僅在于《九段錦》是沈周(1427—1509)罕見的傳世早期冊頁,更在于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所藏的《九段錦》早已聞名,由是驟然出現(xiàn)了“雙胞”。經(jīng)學者研究,兩本《九段錦》應以近墨堂本為真,而京都本則是雍乾間的仿制偽跡〔1〕。過去對于《九段錦》的討論都是就三開缺佚的京都本展開,雖然不乏成果,但現(xiàn)在“真身”既現(xiàn),而且九開俱全,當可為進一步研究提供可靠的實物依據(jù)。
雖然京都本只是摹本,但以往的研究仍有不容否定的價值〔2〕。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擬先逐一審視各開畫風,然后略談“古意”與“細沈”的問題,最后根據(jù)畫后的金農(nóng)題跋,申論《九段錦》與金農(nóng)一批傳世冊頁的關(guān)系。
當清初高士奇(1644—1703)藏得《九段錦》后,曾將此圖冊記載于《江村銷夏錄》中,并逐一作出詳細論述。高士奇認為此九開冊頁皆為仿寫古人之作,所仿者依次為趙孟頫(1254—1322)、王蒙(1308—1385)、吳鎮(zhèn)(1280—1354)、趙伯駒(約1120—約1182)、惠崇(965—1017)、王紱(1362—1416)、趙雍(1291—1361)、李成(919—約967)、趙令穰(12世紀),即包括北宋至明初大家〔3〕。此觀點影響甚大,成為后來談論《九段錦》畫風的參考〔4〕。然而,高士奇此說畢竟只是一家之言,一來各開未必都是仿寫一家畫風,二來其所認為的仿古歸屬,還應有斟酌的余地。
第一開《茅亭觀書》(圖1.1)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趙孟頫。趙孟頫的傳世作品有青綠設(shè)色,亦有水墨寫意,但明人眼中的趙氏大體不離青綠的復古之風,相信沈周亦是如此。以趙孟頫的《甕牖圖》為例,該卷山石無皴,以青綠填染,是重塑唐人古風之作,畫后姚綬(1422—1495)題跋以是卷為趙伯駒手筆,然沈周則跋云:“余嘗見錢舜舉作此圖,今又見是卷,運筆傅色人指謂松雪學士,非其手不能臻妙如此,豈舜舉當時亦愛此而仿為之耶?公綬先生鑒為趙伯駒,其直家制耳……”或可見沈周是以青綠古風為趙氏之典型〔5〕?!睹┩び^書》青綠重彩,正符合沈周心中的趙孟頫形象,而畫中松樹造型古拙,與《幼輿丘壑圖》(圖2)或《江村漁樂圖》中的長松,不無可比之處〔6〕。
值得注意的是,沈周的《栽花圖》(圖3)是饒有意思的參照作品。該畫為扇面,繪竹籬院落,中置茅亭,亭中一人獨坐,四周遍植花卉,與《茅亭觀書》的格局接近,且畫中人物亦官帽紅袍,并非一般的點景文士〔7〕?!对曰▓D》左上方有沈周題詠:“大將心忠赤,栽花亦向陽。捫心對花坐,彼此共恩心?!贝嗽姙椤哆m趣亭十二詠為平江伯陳公賦》中的《葵心向日》,是沈周為平江伯陳公而賦〔8〕?!捌浇惞奔搓愪J(?—1500),《明史》載其“佩平蠻將軍印,總制兩廣。移鎮(zhèn)淮陽,總督漕運……累加太傅兼太子太傅”;李東陽(1447—1516)有《送平江伯陳公漕運還淮安二首》,即是為送別陳銳而賦〔9〕??梢韵嘈?,《栽花圖》的紅衣朝士便是陳銳?!对曰▓D》無紀年,唯《適趣亭十二詠》約賦于成化十七年(1481),可知此幀扇面的繪制時間不早于1481年。在畫風上,《栽花圖》設(shè)色淡雅,用筆自然,與《茅亭觀書》的“古風”稍異,但布局造境較為接近。
值得一提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六開《溪山草閣圖冊》中的第二開《客對花坐》(圖4),與《栽花圖》幾無二致。該圖冊曾于2013年在“明四大家特展──沈周”中展出二開,其中即包括《客對花坐》,而全部六開則刊于展覽的圖錄中〔10〕。該冊筆墨較為凝滯,題識書法亦不佳,現(xiàn)已定為后世摹本,唯相信其所臨仿應有所依據(jù),可為了解沈周冊頁式繪畫提供參考。較為意外的是圖錄解說文字中謂“各開題詩未見于沈周傳存世詩文集”,但其實六開題詩均見于《適趣亭十二詠為平江伯陳公賦》,包括《客對花坐》所題的《葵心向日》〔11〕。對照文獻,《溪山草閣圖冊》或許是高士奇所藏《韓錦衣園林六景圖》的摹本〔12〕。高氏曾評該冊“乃(沈周)早年精勁之筆”,故臺北故宮博物院此冊亦可作為沈周早期繪畫面貌的側(cè)面參考,而《客對花坐》亦可進一步印證,《茅亭觀書》所呈現(xiàn)的正是沈周早期繪畫中亭臺衣冠的小景模式。
第二開《松下攜琴》(圖1.2)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王蒙。此圖亦青綠敷染,但色澤較淡;圖中的松樹與坡石畫法確具王蒙特色。事實上,取法王蒙是沈周早期繪畫的特色。以《廬山高圖》為例,雖然一為巨幅,一為小品,但《廬山高圖》前景繪長松兩株與朱色藤蘿雜樹,左下方山石皴紋運筆細密,墨色較重(圖5),《松下攜琴》的松樹藤蘿與坡石皴法亦大體相若,反映出沈周早期仿寫王蒙的一種方式。此外,沈周早年已藏有王蒙的《太白山圖》,并對之甚為喜愛,幾秘不示人〔13〕。王蒙此畫繪寫浙江天童寺及四周景色,畫中松林二十里,蔚為奇觀,是其傳世罕見的巨制〔14〕。全卷設(shè)色較重,于綿延綠色松海中,間見朱色雜樹,其畫法或?qū)ι蛑苡兴鶈l(fā)。此外,《松下攜琴》的文士頗為突出,尺寸較一般的點景人物為大,此類手法亦見于王蒙的作品中,《葛稚川移居圖》中的葛洪(283—343)便是如此〔15〕。
第三開《山徑歸樵》(圖1.3)
圖3 [明]沈周 栽花圖扇 紙本設(shè)色 玉齋藏
圖4 [明]沈周(傳) 溪山草閣圖冊之客對花坐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2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松下攜琴 30cm×42cm 紙本設(shè)色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5 [明]沈周 廬山高圖軸(局部) 193.8cm×98.1cm 紙本設(shè)色 1467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6 [元]吳鎮(zhèn) 松石圖軸(局部) 122.44cm×46cm 紙本墨筆 上海博物館藏
圖7 [明]沈周 東莊圖冊之南港 31.1cm×40.2cm 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吳鎮(zhèn)。此圖是《九段錦》中唯一純水墨之作,其山石、樹木、苔點,都是吳鎮(zhèn)之法,而用筆純厚,墨色清潤,更呈現(xiàn)梅花道人的神韻。細觀畫中布置,前方一巨石用斜筆皴擦,頗為突出,此法見于吳鎮(zhèn)的傳世作品,例如《松石圖》畫面下方的石塊(圖6)。相近的石塊亦見于吳鎮(zhèn)的《草亭詩意圖》最左方〔16〕。《草亭詩意圖》沈周曾經(jīng)寓目,并于卷后跋云:“我愛梅花翁,巨老傳心印。修此水墨緣,種種得蒼潤。樹石墮筆鋒,造化不能吝。而今橡林下,我愿執(zhí)掃汛?!鄙蛑芤簧鷮W古甚博,但其后期繪畫的氣息與吳鎮(zhèn)最為接近?!渡綇綒w樵》與其晚期作品比較,用筆較為含蓄,與后來常見的粗樸之風有別,或可反映沈周仿寫吳鎮(zhèn)的早期面貌。
第四開《村落田疇》(圖1.4)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趙伯駒。此圖設(shè)色,但并非如趙伯駒常見的青綠重彩。沈周對趙伯駒的風格,無疑有所認識。傳世的《煙云集繪》第三冊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內(nèi)有“沈周寶玩”印,冊中的《仙山樓閣圖》與《水閣彈碁圖》皆歸入趙伯駒名下,兩畫均為青綠重彩。畫中樓閣是重要主題,多少反映出后人對趙伯駒畫風的理解〔17〕?!洞迓涮锂牎返牡是嗑G雖為畫面添一絲古意,但未必便是來自趙伯駒。
在母題上,田疇的描繪在山水畫史上并非罕見,王蒙的《谷口春耕圖》便在畫面中景處繪置田畝,而當明代蘇州文人描繪生活景致,田疇亦成為常見入畫的題材〔18〕??膳e之例甚多,如杜瓊(1396—1474)的《摹王蒙太白山圖》,在畫卷前段即有田疇阡陌之景〔19〕。對沈周來說,田疇更是常見的題材,例如《東莊圖冊·南港》(圖7)、《草庵紀游圖卷》與《耕讀圖》等〔20〕?!毒哦五\》中的《村落田疇》是沈周傳世最早以田疇入畫之作。
第五開《青山紅樹》(圖1.5)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惠崇。據(jù)文獻記載,《九段錦》原有董其昌(1555—1636)題跋,跋中謂該冊“乃兼元季四大家及趙吳興、莆陽惠崇諸體”,或許高士奇是受董其昌影響,遂以此開為仿惠崇。沈周曾收藏惠崇的《秋浦雙鴛圖》,但該畫的風格與《青山紅樹》毫無關(guān)系〔21〕。細看來,《青山紅樹》此開還是透露較多的元人韻致。其中青綠山石與松樹固然見于錢選(1239—1301)與趙孟頫的作品中,而畫面左方松樹后的山丘,山頭尖削,皴法近于“荷葉皴”,令人想起趙孟頫《鵲華秋色圖》中的華不注山;中景山體結(jié)構(gòu)的分割與高聳平臺,類近黃公望(1269—1354);而紅樹的布置,則似王蒙。大體而言,文獻中的惠崇小景是“寒汀遠渚、瀟灑虛曠之象”,傳為惠崇的另一作品《沙汀煙樹圖》(圖8)在意境上倒有幾分相近,但與《青山紅樹》的景觀相去甚遠〔22〕。
第六開《野客溪橋》(圖1.6)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王紱。明初王紱擅寫山水墨竹,繼承“元四家”,開吳門畫風之先,其畫秀潤渾厚,有論者更謂其“開沈周法門”,道出了王紱與沈周在畫風上的關(guān)系〔23〕。然而,若說《野客溪橋》是仿寫王紱,卻不易確定。王紱主要取法元人,但如何肯定沈周此開是仿王紱而不是元人?在畫風上,此開的石岸、瘦樹、皴法等隱約帶有倪瓚特征,只是用筆側(cè)鋒較少,顯得較為渾厚,尤其是介字點的筆墨,圓厚秀潤,與吳鎮(zhèn)的畫法一脈相承。即使沈周此開的畫法與王紱相通,但其取自元人的感覺,卻更為強烈。
高士奇謂此開“全幅用墨,忽于樹下作蜀葵數(shù)科,紅葩綠葉,點綴有情”,描述得頗為精確〔24〕?!凹t葩綠葉”的是沈周頗為典型的畫法,最佳例證是《奇石蜀葵圖》(圖9)。該畫的蜀葵敷色雅淡,清秀可人。“紅葩綠葉”的蜀葵與純粹墨筆繪成的奇石,形成強烈對比?!镀媸窨麍D》繪于成化十一年(1475),說明了蜀葵題材在沈周的繪畫生涯中出現(xiàn)甚早?!兑翱拖獦颉分皇切》?,畫中蜀葵看似信手點染,但卻于平淡的水墨山水間,有著點睛之妙。
第七開《歸去來辭》(圖1.7)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趙雍。畫面右方繪短艇歸棹,文士獨立船頭,在內(nèi)容與造型上,與傳為錢選的《歸去來辭圖》(圖10)如出一轍〔25〕。因此,將《九段錦》的《歸去來辭》聯(lián)系至錢選脈絡(luò),應更為合理。當然,沈周此開設(shè)色雅淡,與錢選的青綠敷色稍異,加上錢選畫中左方有村婦小孩出迎的情景,而沈周則繪以古木寒鴉,突出了孤寂之感,又見別具匠心。
此開岸邊的古木寒鴉,在沈周的作品較為罕見。然而,在1988年與2020年的兩次藝術(shù)拍賣中,曾先后出現(xiàn)了同一幀沈周款的《古木寒鴉圖》(圖11),題款云制于成化八年(1472),即是沈周早期之作〔26〕。雖然此軸真?zhèn)纬梢?,但即使是模仿亦未必沒有根據(jù)。此外,文徵明(1470—1559)《詩畫冊》中有一開亦是寫古木寒鴉(圖12),其樹木用筆固然是仿照沈周之法,而從《九段錦》可知,其題材亦與沈周不無關(guān)系〔27〕。
第八開《雪山行旅》(圖1.8)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李成。李成擅寫雪景寒林,正是此開景致。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歷朝畫幅集》有沈周印鑒,冊中的《瑤峰琪樹》傳為是李成手筆,亦是雪山寒木,一片蕭瑟〔28〕。事實上,《九段錦》此開所寫的關(guān)山行旅確是北宋山水的常見題材,而細觀畫中景物,前方巨木、山頭矮樹、山中飛瀑等,與范寬(約950—約1032)也有暗合之處,況且范寬亦寫雪景。無論如何,沈周此開寫仿宋人,是明顯不過的。
第九開《蘆汀采菱》(圖1.9)
高士奇以此開為仿趙令穰。《九段錦》中以此開最受學者關(guān)注,其一是畫上有杜瓊(1396—1474)紀年題詠,其二是“采菱”題材在江南畫史與文學史上,頗具特色。此開畫風來自趙令穰的觀點,多為學者所接受,唯亦有指出可能與錢選、趙孟頫的傳統(tǒng)有關(guān)〔29〕。大體而言,筆者對于此圖與趙孟頫的關(guān)系,更為重視。首先,文獻中有趙孟頫《采菱圖》在明清流傳的記載。例如明代王璲(?—1425)曾因好友徐希孟攜謝縉(1355—5430)所臨趙孟頫《采菱圖》求詩,遂“為作吳歌題其上”〔30〕。又如清代陶元藻(1716—1801)曾就趙孟頫《采菱圖》用畫中的王璲詩韻,與鄭燮(1693—1766)及金農(nóng)(1687—1763)于揚州鹽商汪秋白的春雨讀書堂中賦詩〔31〕。更為人熟知的是金農(nóng)有《湖山采菱》(圖13)冊頁,畫上自題采菱詩,并謂“此詩余題趙承旨《采菱圖》之作也。清夏無事,畫以遣興,又書此詩,奉寄高流一笑”,不知其詩原題之畫,是否便是于春雨讀書堂所見的趙氏《采菱圖》?此外,羅聘(1733—1799)傳世圖冊有一開《采菱圖》,畫法與風格與金農(nóng)的《湖山采菱》相近,顯然是仿自其師,但在題識中卻寫“仿趙承旨采菱圖”,看來在羅聘心中,趙孟頫才是此類繪畫的源頭〔32〕。
其次,在風格上,《蘆汀采菱》的青綠畫法與元初的復古面貌較為接近。上海博物館所藏的沈周《采菱圖卷》(圖14),可作參考。該畫設(shè)色,雖然遠山輪廓以墨線鉤出,并非是《蘆汀采菱》的沒骨青染,而且畫中景物較多,包括山莊房舍、主人眺望、門邊童仆、空舟泊岸等,但采菱部分的畫法與整體氣息,卻非常接近。此畫后有文徵明題跋,先賦采菱詩,后云:“石田先生畫妙當世,此卷仿松雪翁筆意,清潤可愛……”從中可見明人對趙孟頫復古畫風的理解。因此,沈周的《蘆汀采菱》畫風來自松雪,或許更符合歷史事實。
圖1.3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山徑歸樵 30cm×42cm 紙本墨筆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1.4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村落田疇 30cm×42cm 紙本設(shè)色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1.5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青山紅樹 30cm×42cm 紙本設(shè)色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8 [北宋]惠崇(傳) 沙汀煙樹圖冊 34cm×25cm 絹本設(shè)色 遼寧省博物館藏
圖9 [明]沈周 奇石蜀葵圖軸1475年 美國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1.6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野客溪橋 30cm×42cm 紙本設(shè)色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1.7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歸去來辭 30cm×42cm 紙本設(shè)色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從傳世作品可知,沈周曾多次以“采菱”為繪畫題材。上述《采菱圖卷》固然是其中一例,而京都國立博物館的《采菱圖》(圖15)年份更早,是沈周丙戌年(1466)之作,唯該畫風格迥異,有論者疑為偽跡〔33〕。另有《東莊圖冊》中的《菱濠》(圖16),更是廣為人知。《菱濠》時代較晚,亦繪秀女采菱,在構(gòu)圖與畫法上與《蘆汀采菱》如出一轍,足以說明沈周筆下的采菱畫作如何一脈相承。
值得一提的是,《蘆汀采菱》若與上文提及的(傳)惠崇《沙汀煙樹》對照,竟有意外的相似,例如前景樹木的碎筆點葉、中景的沙汀淺岸、岸邊的點點浮萍等。這不禁令人思考,董其昌指出《九段錦》兼有元人及惠崇諸體,是否認為《蘆汀采菱》有取法惠崇之處?
《九段錦》第二至第九開的紙質(zhì)尺寸一致,不知是否原屬同一畫冊,但第一開是“鏡面箋”,尺寸較高,故整冊乃拼湊編合而成,是毋庸置疑的。雖然如此,此冊內(nèi)頁有王世懋(1536—1588)“瑯琊王敬美氏收藏圖書”印,說明編合時間相距沈周的年代不遠,其重要性不言而喻?!?4〕由于最后一開有杜瓊成化七年(1471)題識,可知《蘆汀采菱》的繪制年份不晚于1471年,而其余各開皆精古雅秀,畫風相近,故《九段錦》實為沈周的早期精品。在高士奇以前,詹景鳳(1532—1602)曾評《九段錦》“皆法元人趙吳王黃四家”,而董其昌則在其題跋中云:“乃兼元季四大家及趙吳興、莆陽惠崇諸體。”到高士奇更逐一指出九開的仿古歸屬,皆對此圖冊的古法淵源異常關(guān)注〔35〕。當代研究亦不例外。學者板倉圣哲在分析京都本《九段錦》時,便將“仿古意識”作為討論課題。
晚明李日華(1565—1635)曾指出沈周的取法源頭:“石田繪事,初得法父叔,于諸家無不爛漫。中年以子久為宗,晚乃醉心梅道人。酣肆融洽,雜梅老真跡中,有不復能辨者。”〔36〕此觀點廣為人知,其中“于諸家無不爛漫”之語,亦是當代學者理解沈周早期學古的共識。沈周一生庋藏、臨摹、寓目的古畫甚多,無疑具有足夠條件泛學諸家,但從其傳世的早年作品所見,包括《為碧天上人作山水圖》(1461年,蘇黎世萊特堡博物館藏)、《幽居圖》(1464年,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廬山高圖》(1467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魏園雅集圖》(1469年,遼寧省博物館藏)、《崇山修竹圖》(1470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仿董巨山水軸》(1473年,故宮博物院藏)等,其取法對象主要是“董巨”及“元四家”,其中又于王蒙得力最多〔37〕。然而,這些作品都是立軸形式,故屬于尺幅小品的《九段錦》實可補畫史研究材料的不足。
《九段錦》雖具有“雜錦”的性質(zhì),但整冊只有《山路歸樵》是純水墨(《野客溪橋》若無“紅葩綠葉”的蜀葵,亦是純水墨),其余各開均為設(shè)色,或青綠,或淺絳,其中而又以青綠敷染最為突出。如上文所述,沈周的青綠敷染與元初錢選、趙孟頫的復古風格接近,加上部分造型稚拙,古意尤覺濃厚。文徵明曾說:“余聞上古之畫,全尚設(shè)色,墨法次之,故多用青綠;中古始變?yōu)闇\絳,水墨雜出。故上古之畫盡于神,中古之畫入于逸。均之各有至理,未可以優(yōu)劣論也?!薄?8〕由此觀之,《九段錦》實反映沈周早期追仿古風之一隅,而其中運用青綠的手法,在其后期繪畫中亦只是偶一為之而已。此外,除了《茅亭觀書》用色較重外,《九段錦》的青綠皆雅淡秀潤,此亦是沈周的敷染特色,于其早年的立軸中所未見。
《九段錦》的另一關(guān)注點是“細沈”的問題。歷來論者對沈周的繪畫風格,向有“細沈”與“粗沈”之分,前者是指早年的精細畫風,后者則代表后期的粗豪面貌。由于“細沈”作品傳世甚少,一如文徵明罕見的“粗文”畫跡,故“粗文細沈”難求之說于清代鑒藏界十分流行〔39〕。文徵明在沈周《臨王叔明小景》后跋云:
石田先生風神玄朗,識趣甚高。自其少時作畫,已脫去家習,上師古人,有所模臨,輒亂真跡。然所為率盈尺小景。至四十外始拓為大幅,粗株大葉,草草而成,雖天真爛發(fā),而規(guī)度點染,不復向時精工矣?!?0〕
在文徵明眼中,沈周于40歲前多為“盈尺小景”的“精工”之作,其后則“拓為大幅”,并“草草而成”。雖然文徵明以40歲為沈周前后期的分界,但當代學者多以成化八年(1472)劃分,是年沈周46歲〔41〕?!毒哦五\》既是1471年左右之作,正符合文徵明所謂“盈尺小景”與“精工”的描述。
《九段錦》精細秀潤的小幅畫風,令人想到杜瓊的《南村別墅十景圖冊》。該冊筆墨精巧,敷色秀雅,而冊中《竹主居》的長松紅樹、《闿楊樓》的遠景青山、《漁隱》的田疇等,都與《九段錦》有暗合之感〔42〕。沈周早年的“細沈”小幅,是否曾受其師啟發(fā),是值得思考的問題。此外,上文所引文徵明論其師40歲后作品“草草而成,雖天真爛發(fā),而規(guī)度點染,不復向時精工矣”,語氣中似透露出其個人對“細沈”的偏愛。事實上,文徵明一生畫風精雅秀潤,并多設(shè)色,雖亦間有“粗文”之作,但始終是以精細一路為主。從師道傳承的角度看,若說文氏將“細沈”畫風繼承,并發(fā)揚光大,似亦不無道理。
當方浚頤(1815—1888)入藏京都本《九段錦》后,曾評該冊云:“昔人評前明各大家畫,謂最難得者粗文細沈。此冊固細沈之極精者,尤為難得?!薄?3〕近墨堂的《九段錦》真身,無論是敷色或筆墨,精妙處遠勝京都本,可說是“細沈”中的精品。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沈周《摹古冊》與上文提及的《溪山草閣圖冊》,都是“細沈”風格,惜前者筆墨甚為遜色,后者雖水平較佳,但畫風與沈周有所出入,皆非真跡,只能作為側(cè)面的參考,反映“細沈”的可能面貌〔44〕。反而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山水花鳥冊》,參考價值更高。該冊原三十開,現(xiàn)只存八開,冊中的山水頁溫雅秀潤,并非“粗沈”格局,尤其是第六開(圖17)寫溪橋策杖、瘦樹青山,其精巧處不減《九段錦》,氣息亦接近,畫中前方高樹與遠處青山,在造型與手法上與《九段錦》更有契合之妙。沈周于畫后題識云:
圖10 [元]錢選(傳) 歸去來辭圖卷 26cm×106.6cm 紙本設(shè)色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圖1.8 [明]沈周 九段錦圖冊之雪山行旅 30cm×42cm 紙本設(shè)色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圖11 [明]沈周(款) 古木寒鴉圖軸 紙本墨筆 1472年 2020年北京保利拍賣十五周年慶典拍賣會拍品
圖12 [明]文徵明 詩畫冊之古木寒鴉 紙本墨筆 1558年 普林斯頓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藏
圖13 [清]金農(nóng) 山水冊之湖山采菱 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上海博物館藏
右山水花石禽鳥一冊,計三十翻,實六年前筆也,蓋為吳君廷用得之。今日再展于客樓,初見不覺自喜,既而感慨生焉。喜則以此去眼許久,而復獲一過翫;感如目眩手擅,非復曩時之精神也。廷用且留此,更幾年,試老力尚當何如也矣。弘治癸丑歲,沈周題。
弘治癸丑(1493)前六年,即1488年,時沈周62歲。跋中沈周有感而發(fā),深覺書寫題跋時已“目眩手擅”,不若六年前之精神飽足,言下之意,似在慨嘆難以再繪制如此“精工”之作。可見“細沈”風格的小幅冊頁雖然仍見于60歲后的作品中,唯年歲問題,難免已是力不從心。此題識令人想起沈周另一畫冊自題:“余早以繪事為戲,中以為累,今年六十,眼花手顫,把筆不能久運,運久苦思生,至疏花散木,剩水殘山,東涂西抹,自亦不覺其勞矣?!薄?5〕相信沈周于60歲以后,“細沈”之作已越見稀少了。
沈周的《東莊圖冊》是另一可資比較之作。此冊原為24開,現(xiàn)存21開,繪吳寬(1435—1504)住處東莊之景。為表現(xiàn)實景,沈周取景較近,構(gòu)圖不像《九段錦》般開闊,唯其中如《知樂亭》的岸邊紅樹、《全真館》(圖18)的遠景青山、《曲池》(圖19)的紅葩綠葉、《艇子洴》的青綠敷染(圖20)、《菱濠》(圖16)的采菱造景、《南港》(圖7)的前景田疇等,卻與《九段錦》有相合之處?!稏|莊圖冊》無紀年,文獻記載沈周于弘治十五年(1502)曾為吳寬繪《東莊十二景畫冊》,惜此晚年畫冊已佚,無從了解,而現(xiàn)存的《東莊圖冊》在筆墨敷色、造景立意上,少了“細沈”的精雅,多了一分沉厚。以此而論,若以《九段錦》為“細沈”典型,則《東莊圖冊》雖未至于“粗株大葉,草草而成”,亦已是“粗沈”的前奏。
近墨堂所藏的《九段錦》除內(nèi)頁有金農(nóng)題簽外,于冊末更金農(nóng)題跋(圖1.10):
余自屐往來廣陵踰四十年,十年前即聞臨潼張君一齋名而未識也。十年之中,知其善收藏,能鑒別,凡古奇器,若高辛氏銅盤、太康玉辟邪,傾貲得之。唐宋書畫名跡,亦復不少。前歲仲春,不戒于火,其傾貲所得者,皆成劫灰矣。幸存者相城石田翁山水畫冊,冊計九幅,吾鄉(xiāng)先輩高文恪公銷夏錄所載九段錦是也。今年六月,張君重裝為卷,屬好友王征士梅畔乞余一字之評。展觀締視,恍然置身在巖壑深處也。冊上石田翁只署名姓,無題詞,無歲月,審其用筆,渲青淺絳,清潤可尋,殆是成化間所畫也。內(nèi)第一幅至第九幅紙尾尚留燒痕,華亭董宗伯一跋亦為祝融奪去,何礙乎神明耶?末有石田翁同里杜東原隱君詩。隱君乃吳中耆宿,書之時年七十六。顧余七十有三,又為張君書,豈偶然也哉!乾隆二十四年長夏,杭郡金農(nóng)跋。
此跋不見于文獻著錄,跋中金農(nóng)道出《九段錦》當時為臨潼張一齋所藏,曾遭火劫幸存,但原有的董其昌跋已被燒毀,乾隆二十四年(1759)六月張氏將之重裝,并托王藻(號梅沜)向金農(nóng)索題。金農(nóng)應索寫下題跋,其中有“審其用筆,渲青淺絳,清潤可尋,殆是成化間所畫也”之語,評價頗高。此跋極為珍貴,一來是金農(nóng)墨跡,二來亦揭示了《九段錦》在乾隆年間的下落,更重要者,是說明了金農(nóng)對《九段錦》曾經(jīng)寓目,有助了解金農(nóng)的一些傳世畫作。
圖14 [明]沈周 采菱圖卷 紙本設(shè)色 上海博物館藏
上文提及沈周《九段錦》中的《蘆汀采菱》,同樣題材見于金農(nóng)的冊頁中。嚴格來說,目前所見的金農(nóng)《湖山采菱》至少有三本,構(gòu)圖大致相若,題識文字亦幾乎一樣(圖13、21、22)。以往《九段錦》的真身還未出現(xiàn)時,京都本《九段錦》并無金農(nóng)題跋,故當學者提出金農(nóng)的《湖山采菱》是摹寫沈周《蘆汀采菱》而來,只能是以風格與畫法相近來判斷〔46〕?,F(xiàn)在既有金農(nóng)題跋,則金農(nóng)“借用”沈周便證據(jù)確鑿。
金農(nóng)的《湖山采菱》分別見于傳世的三套冊頁,包括沈陽故宮博物院的《雜畫冊》(12開)、故宮博物院的《人物山水冊》(12開)、上海博物館的《山水冊》(12開),均繪于1759年,分別是六月、八月與立秋日。此外,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的《雜畫冊》(6開)與無錫博物院的《人物山水冊》(12開),則分別制于1759年七月及六月,雖然沒有《湖山采菱》,但內(nèi)容與上述三冊有所重復,性質(zhì)相若〔47〕。此批圖冊在金農(nóng)一生的作品中十分特別,原因是在1759年以前,金農(nóng)的冊頁大都是以花卉為主題,其中又以梅花為多,不見人物山水;而在1759年以后,已不見此類制作。以往學者的相關(guān)研究有考釋個別圖冊,有比較各本異同,亦有探究冊中所見的金農(nóng)心境,但對于為何在同一年繪制這批冊頁,卻難以理解。即如王照宇在研究這圖冊系列時,只能說“上述五本冊頁,絕大部分屬于金農(nóng)親筆,至于為甚么在‘乾隆己卯’,即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時年金農(nóng)73歲的這一年里繪制如此多的,內(nèi)容比較近似的冊頁,其個中因由實難以理解”?!?8〕或許在《九段錦》的金農(nóng)題跋中可得到端倪。
圖15 [明]沈周(傳) 采菱圖軸 紙本設(shè)色1466年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圖16 [明]沈周 東莊圖冊之菱濠 31.1cm×40.2cm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圖17 [明]沈周 山水花鳥冊之六 紙本設(shè)色1488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18 [明]沈周 東莊圖冊之全真館 31.1cm×40.2cm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圖19 [明]沈周 東莊圖冊之曲池 31.1cm×40.2cm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圖20 [明]沈周 東莊圖冊之艇子洴 31.1cm×40.2cm紙本設(shè)色 南京博物院藏
圖21 [清]金農(nóng) 雜畫冊之湖山采菱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沈陽故宮博物院藏
圖22 [清]金農(nóng) 人物山水冊之湖山采菱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故宮博物院藏
圖23 [清]金農(nóng) 山水冊之江上垂釣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24 [清]金農(nóng) 山水冊之柳下孤舟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25 [清]金農(nóng) 山水冊之松下倚欄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26 [清]金農(nóng) 山水冊之竹林朝士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上海博物館藏
圖27 [清]金農(nóng) 人物山水冊之秋林共話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無錫博物院藏
圖28 [清]金農(nóng) 人物山水冊之昔年曾見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故宮博物院藏
圖29 [清]金農(nóng) 雜畫冊之松下觀瀑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藏
圖30 [清]金農(nóng) 人物山水冊之溪邊閑酌紙本設(shè)色 1759年 無錫博物院藏
從題跋可知,金農(nóng)于1759年于六月(長夏)得見《九段錦》,并為之書跋,即是說,金農(nóng)是在“展觀締視”《九段錦》后,在數(shù)月之內(nèi)完成了上文所說的數(shù)本圖冊,這未必只是純粹出于巧合。況且,金農(nóng)的《湖山采菱》明顯是脫胎于沈周的《蘆汀采菱》,故《九段錦》與金農(nóng)這些冊頁的關(guān)系,便顯得耐人尋味。從風格所見,雖然金農(nóng)的冊頁有其獨特之處,尤其是其清簡古拙、充滿奇趣的特色,可謂個性鮮明,但若與《九段錦》比較,仍隱約透露出兩者的微妙關(guān)系。首先,金農(nóng)描述《九段錦》為“渲青淺絳,清潤可尋”,若以此八字形容金農(nóng)冊頁,亦無不可,蓋此批小品皆以淡彩渲染為主。尤其值得注意者,是《蘆汀采菱》的遠山渚岸只以色彩渲染,無墨無皴,此手法不僅直接移用于金農(nóng)的《湖山采菱》上,還見于如《江上垂釣》《柳下孤舟》《松下倚欄》(圖23—25)等眾多畫面之中。其次,金農(nóng)的冊頁在題材與造境方面,亦可與《九段錦》相比較,《湖山采菱》固然是典型之例,其他如《竹林朝士》《秋林共話》《昔年曾見》《松下觀瀑》《溪邊閑酌》(圖26—30)等開,其樹木人物、紅衣朝士、茅亭閑坐等母題,與《九段錦》中的部分冊頁仿佛是不謀而合。從繪制時間的“巧合”與畫法的“暗合”來看,可以作出如下推斷:金農(nóng)于1759年六月過眼《九段錦》后,甚為喜歡,尤其欣賞其“渲青淺絳”的“清潤”畫風,由是萌生繪制山水人物小品之念,遂借用沈周畫法,尤其是《蘆汀采菱》《松下攜琴》《青山紅樹》《茅亭觀書》等數(shù)開,于數(shù)月間完成了多幀冊頁。但不知為何,類似的冊頁在1759年以后便沒有繼續(xù)繪制,是否只是一時興之所至,繪畢則興盡而止?然而,雖然金農(nóng)于《九段錦》有“借用”之感,但其畫風簡淡古拙,而且構(gòu)圖新穎,趣味盎然,大量題識更為冊頁平添了不少深意。從此個案可見,金農(nóng)的“借古”自有其獨特之處,與當時“正統(tǒng)畫派”的“仿古”不盡相同。
《九段錦》重現(xiàn)人間,意義重大。其一,無論是筆墨敷彩,或是構(gòu)思造景,此冊皆精彩絕倫,解決了以往學者對于京都本水平不高的疑惑〔49〕。其二,沈周傳世的早年尺幅小品罕見,此冊精古雅秀,是典型的“細沈”之作,尤其難得,可填補畫史空白。其三,此冊取法宋元各家,既是沈周學古的實例,亦印證了文獻中謂其早年“于諸家無不爛漫”的說法。其四,九開之中不少畫法于沈周后期的作品中仍然可見,可為了解沈周畫藝發(fā)展提供參考。最后,冊中的金農(nóng)題跋不僅印證了《湖山采菱》與《蘆汀采菱》的關(guān)系,更為金農(nóng)傳世的一批冊頁提供了溯源方面的參考。毋庸置疑,近墨堂所藏的《九段錦》彌足珍貴。
圖1.10 [明]沈周 九段錦之金農(nóng)題跋 紙本 約1471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注釋:
〔1〕黃朋:《探本求源六著錄,沈周清潤可尋──沈周《九段錦》真?zhèn)伪妗ど掀?,《典藏·古美術(shù)》,第326期(2019年11月),第128—139頁?!栋磮D索驥兩冊頁,沈周清潤可尋──沈周〈九段錦〉真?zhèn)伪妗は缕?,《典藏·古美術(shù)》,第327期(2019年12月),第122—129頁。亦見黃朋:《沈周〈九段錦〉真?zhèn)伪妫ㄉ希罚吨袊鴷嫛罚?020年第4期,第20—25頁;黃朋:《沈周〈九段錦〉真?zhèn)伪妫ㄏ拢?,《中國書畫》?020年第5期,第14—17頁。
〔2〕較近期的研究有板倉圣哲:《沈周早期繪畫制作之仿古意識──以〈九段錦圖〉冊為中心》,載蘇州博物館編:《翰墨流芳──蘇州博物館吳門四家系列展覽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第108—116頁;謝曉婷:《沈周〈九段錦〉考略》,《國畫家》,2013年第5期,第54—59頁;陳鶯:《沈周〈蘆汀采菱圖〉──圖像脈絡(luò)與文人情思》,《故宮文物月刊》,第336期(2011年3月),第76—87頁。有關(guān)其他較早的研究,可參考板倉圣哲文,注14。
〔3〕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卷1,載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1998年版,第7冊,第1007頁。
〔4〕例如艾瑞慈(Richard Edwards)在其著名的沈周研究中,便嘗以《九段錦》(京都本)為例以討論沈氏的早期畫風,其有關(guān)各開的仿古歸屬,即沿襲高士奇的觀點。Richard Edwards,The Field of Stones: A Study of the Art of Shen Chou (1427-1509)(Washington: Freer Gallery of Art, Smithsminian Institution, 1962), pp. 17-21.
〔5〕何炎泉、陳階晉、陳韻如編:《明四大家特展──沈周》(臺北:臺北故宮博物院,2014),圖68,解說文字見第340頁。
〔6〕《江村漁樂圖》現(xiàn)藏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見該館網(wǎng)頁:https://www.clevelandart.org/art/1978.66。(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7〕Richard B. Barnhart et al.,The Jade Studio: Masterpieces of Ming and Qing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from the Wong Nan-p’ing Collection(New Haven, Connecticut: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1994), pp. 78-79.
〔8〕〔明〕沈周:《適趣亭十二詠為平江伯陳公賦》,見《石田稿》,收錄于《沈周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01—502頁。
〔9〕陳銳于《明史》(卷153)有載:“成化初,分典三千營及團營。尋佩平蠻將軍印,總制兩廣。移鎮(zhèn)淮陽,總督漕運……累加太傅兼太子太傅。”李東陽有《送平江伯陳公漕運還淮安二首》,見李東陽:《懷鹿堂集》,《中國基本古籍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shù)研究中心2009年版,卷15詩稿15,第139—140頁。
〔10〕何炎泉、陳階晉、陳韻如編:《明四大家特展──沈周》,圖41,解說文字見第325頁?!犊蛯ㄗ返漠嬵}見臺北故宮博物院網(wǎng)頁。
〔11〕何炎泉、陳階晉、陳韻如編:《明四大家特展──沈周》,第325頁?!断讲蓍w圖》冊中的題詠,依次為《垂楊觀魚》題《柳下觀魚》詩、《客對花坐》題《葵心向日》詩《、柳塘獨釣》題《蓮池釣具》詩《、槐林曲徑》題《槐影屯云》詩、《亭中對酌》題《菊存晚節(jié)》詩、《把酒賞月》題《酒杯皓目》詩。其中只有《柳塘獨釣》中所題第一句“?荷花影”《,蓮池釣具》作“?紅蓮水”,文字稍異。
〔12〕〔明〕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卷2,載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第7冊,第1022頁。
〔13〕〔明〕沈周:《題吳瑞卿臨王叔明太白山圖》,見《石田詩選》,《中國基本古籍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卷8,頁112。
〔14〕〔元〕王蒙《太白山圖》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圖片參見該館網(wǎng)頁:http://www.lnmuseum.com.cn/huxing/show.asp?ID=7117。(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15〕〔元〕王蒙《葛稚川移居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圖片參見該院“故宮名畫記”網(wǎng)頁https://minghuaji.dpm.org.cn/paint/appreciate?id=pc7t06d2bke2dg1rmyl7wzqinxisf8sv。(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16〕吳鎮(zhèn)《草亭詩意圖卷》現(xiàn)藏美國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圖片參見該館網(wǎng)頁:https://www.clevelandart.org/art/1963.259。(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17〕圖片參見臺北故宮博物院網(wǎng)頁:https://painting.npm.gov.tw/Painting_Page.aspx?dep=P&PaintingId=14368及https://painting.npm.gov.tw/Painting_Page.aspx?dep=P&PaintingId=14369。( 瀏 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18〕〔元〕王蒙《谷口春耕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及解說見石守謙、葛婉章編:《大汗的世紀──蒙元時代的多元文化與藝術(shù)》,臺北故宮博物院2001年版,第82頁,圖II—25,第309—310頁。
〔19〕〔明〕杜瓊《摹王蒙太白山圖》現(xiàn)藏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此摹本與沈周所藏王蒙《太白山圖》的景致差距甚大,不知是否如其所題云是“極意揣摹”而成?圖片可參該館網(wǎng)頁:https://www.clevelandart.org/art/1968.195。(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20〕《草庵紀游圖卷》與《耕讀圖》均藏上海博物館。圖見田洪、田林編:《沈周繪畫作品編年圖錄》,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年版,下卷,第388—391頁、第612—613頁。
〔21〕(傳)惠崇《秋蒲雙鴛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圖片參見該館院網(wǎng)頁:https://painting.npm.gov.tw/Painting_Page.aspx?dep=P&PaintingId=54。(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22〕郭若虛撰,鄧白注:《圖畫見聞志》,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1986年版,卷4,第254頁。
〔23〕此評語見臺北故宮就王紱《鳳城餞詠圖軸》說明:https://theme.npm.edu.tw/opendata/DigitImageSets.aspx?sNo=04014670。(瀏覽日期:2021年4月15日)
〔24〕〔明〕高士奇:《江村銷夏錄》卷1,載盧輔圣編:《中國書畫全書》第7冊,第1007頁。
〔25〕板倉圣哲:《沈周早期繪畫制作之仿古意識──以〈九段錦圖〉冊為中心》,第113頁。大都會博物館將此畫定為是錢選的忠實摹本,見該館網(wǎng)頁: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40311。(瀏覽日期:2021年4月17日)
〔26〕《紐約蘇富比拍賣有限公司1988年秋季中國書畫拍賣圖錄》,圖版8,見田洪、田琳編:《沈周繪畫作品編年圖錄》,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2版,上卷,第41、46頁;2020年10月18 日北京保利拍賣十五周年慶典拍賣會:https://www.artlnk.com/280438.html。(瀏覽日期:2021年4月17日)
〔27〕Wen C. Fong et al.,Images of the Mind: Selections from the Edward L. Elliott Family and John B. Elliott Collections of Chinese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at The 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Princeton, New Jersey: 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 in association with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4) , pp. 337-345 and 338-339.
〔28〕參見臺北故宮博物院網(wǎng)頁:https://painting.npm.gov.tw/Painting_Page.aspx?dep=P&PaintingId=53。( 瀏 覽 日 期:2021年4月17日)
〔29〕板倉圣哲:《沈周早期繪畫制作之仿古意識──以〈九段錦圖〉冊為中心》,第113頁;陳鶯:《沈周〈蘆汀采菱圖〉──圖像脈絡(luò)與文人情思》,第78—80頁。
〔30〕〔明〕王璲:《題采菱圖有序》,見《明詩綜》,《中國基本古籍庫》清文淵閣四庫書本卷19,第355頁。
〔31〕〔清〕陶元藻:《題趙文敏所畫采菱圖即用圖中王汝玉詩韻同鄭板橋金壽門賦于汪秋白春雨讀書堂》,見《泊鷗山房集》,《中國基本古籍庫》清刻本,卷21詩,第230頁。
〔32〕〔清〕羅聘《仿古山水冊之采菱圖》現(xiàn)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物館藏。圖片參見該館網(wǎng)頁:https://artmuseum.princeton.edu/collections/objects/61744。(瀏覽日期:2021年4月17日)
〔33〕吳敢:《沈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21頁;板倉圣哲:《沈周早期繪畫制作之仿古意識──以〈九段錦圖〉冊為中心》,第110頁。
〔34〕有學者在討論京都本時,更認為編集時間是在沈周在世之時,并極可能是由沈周身邊的人所制。板倉圣哲:《沈周早期繪畫制作之仿古意識──以〈九段錦圖〉冊為中心》,第111頁。
〔35〕〔明〕詹景鳳:《詹東圖玄覽編》卷3,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4冊,第32頁。董其昌題跋現(xiàn)已不存,幸于《江村銷夏錄》有載?!睬濉掣呤科妫骸督邃N夏錄》卷1,載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7冊,第1007頁。
〔36〕〔明〕李日華:《六研齋筆記》,《中國基本古籍庫》明刻清乾隆修補本卷1,第4頁。
〔37〕有關(guān)沈周的書畫收藏,參黃朋:《吳門具眼──明代蘇州書畫鑒藏》,上海書畫出版社2015年版,第50—73頁;阮榮春:《沈周》,吉林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第172—173頁。有關(guān)沈周早期畫風的討論,可參李鑄晉:《沈周早年的發(fā)展》,載故宮博物院編:《吳門畫派研究》,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版,第194—203頁;陳韻如:《我在丹青外─沈周的畫藝成就》,載何炎泉、陳階晉、陳韻如編:《明四大家特展──沈周》,第286—303頁;阮榮春:《沈周》,第100—123頁。
〔38〕文徵明題畫,見孔廣陶:《岳雪樓書畫錄》,《中國基本古籍庫》清咸豐十一年刻本,卷1,第6頁。
〔39〕例如清末樊增祥《沈石田細筆山水》云:“細沈粗文見每難,居然寶繪落人間。畫眉墨寫牛毛樹,秋兔毫皴鼠尾山?!狈鱿椋骸渡蚴锛毠P山水》,見《樊山集》,《中國基本古籍庫》清光緒十九年渭南縣署刻本,卷14,第118頁。
〔40〕〔明〕文徵明《題石田臨王叔明小景》,見《甫田集》,《中國基本古籍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21,第125頁。
〔41〕阮榮春 :《沈周》,第 114—115頁。
〔42〕〔明〕杜瓊《南村別墅十景圖冊》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圖片參見該館網(wǎng)頁:https://www.shanghaimuseum.net/mu/frontend/pg/article/id/CI00000830。(瀏覽日期:2021年5月22日)
〔43〕〔清〕方浚頤:《明沈石田仿宋元畫冊》,見《夢園書畫錄》,《中國基本古籍庫》清光緒刻本,卷9,第117頁。
〔44〕《摹古冊》的圖片與解說,見何炎泉、陳階晉、陳韻如編:《明四大家特展──沈周》,第162—171頁、第323—324頁。
〔45〕《沈石田自題畫冊》,載汪珂玉:《珊瑚網(wǎng)》,《中國基本古籍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45名畫題跋21,第726頁。
〔46〕板倉圣哲:《沈周早期繪畫制作之仿古意識──以〈九段錦圖〉冊為中心》,第113頁。
〔47〕近年對金農(nóng)這些冊頁的研究,有彭飛:《鄉(xiāng)愁與無奈──沈陽故宮博物院藏金農(nóng)〈雜畫圖〉冊考釋》,《美術(shù)學報》,2017年第6期,第50-58頁;王照宇:《金農(nóng)〈人物山水圖〉冊系列圖像研究──以“故宮本”為核心》,《榮寶齋》,2018年第4期(總161期),第132—143頁;宋潞鑫:《從〈人物山水圖〉冊看金農(nóng)晚年的孤苦》,《榮寶齋》,2018年第7期(總164期),第134—143頁。
〔48〕王照宇:《金農(nóng)〈人物山水圖〉冊系列圖像研究──以“故宮本”為核心》,第142頁。
〔49〕此疑惑可見于近墨堂《九段錦》中的傅申題跋:“昔密歇根大學艾瑞慈教授于一九六○年出版之沈周專著中,印有沈氏《九段錦》之六開,因其中《采菱圖》嘗為冬心先生數(shù)數(shù)臨仿,故咸以為真。約二○一○年東京開運鑒定電視節(jié)目,邀余前往鑒定日本私人所藏之該冊原跡,經(jīng)審視再三,大失所望,然礙于人情,僅選其尤劣者定為贗品。丁酉春訪香江近墨堂,霄羽兄出示所藏全冊九開,赫然在眼,精采奪目,遠在京都本之上,且喜昔日鑒定為不謬也。按此冊原為王世懋所藏,詹氏《東圖玄覽》云此冊全仿元人,乃其生平精心之作,今余得見原跡,心目為之一快。君約傅翁老眼昏花,書不成字,敬跋如右?!?/p>
[明]王寵 行草書少陵廿五絕句卷 22.5cm×420cm 紙本 1530年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
釋文:《夔州歌》。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夔州險過百牢關(guān)。白帝夔州各異城,蜀江楚峽混殊名。英雄割據(jù)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群雄競起問前朝,王者無外見今朝。比訝漁陽結(jié)怨恨,元聽舜日舊簫韶。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滾東襄西一萬家,江北江南春冬花。背飛鶴子遺瓊藁,相趁鳧雛入蔣芽。東屯稻畦一百頃,北有澗水通青苗。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巫峽曾經(jīng)寶屏見,楚宮猶對碧峰疑。閬風玄圃與蓬壺,中有高堂天下無。借問夔州壓何處,峽門江腹擁城隅。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督溪毑綄せㄆ呓^句》。江上被花惱不徹,無數(shù)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稠花亂蕊裹江濱,行步欹危實怕春。詩酒尚堪驅(qū)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江深竹靜兩三家,多事紅花映白花。報答春光知有處,應須美酒送生涯。東望少城花滿煙,百花高樓更可憐。誰能載酒開金盞,喚取佳人舞繡筵。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桃華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怡恰啼。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蕊商量細細開。《春水生二絕》。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鶿?鶒 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擊籬旁?!稇驗槿^》。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后生。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絕后塵。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信多師是汝師?!度^句》。楸樹馨香倚釣磯,斬新花蕊未應飛。不如醉里風吹盡,可忍醒時雨打稀。門外鸕鶿久不來,沙頭忽見眼相猜。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無數(shù)春筍滿林生,柴門密掩斷人行。會須上番看成竹,客至從嗔不出迎。少陵絕句豪宕倔強,意態(tài)橫出,唐人無此格也,會須獨步百代耳。近日北郡李空同頗能效之,它皆不能馳驟,知以氣骨勝,非在詞語之末。庚寅仲冬廿一日,王寵偶書因識。
鈐?。捍笱盘茫ㄖ欤?太原王寵(白) 王履吉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