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偉松
“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有件展品《春中帖》,其注釋引起了爭議。故宮博物院注釋此帖系蘇軾寫給范仲淹四子范純粹,曹寶麟先生認(rèn)為故宮博物院的解釋不對。曹先生依據(jù)榮寶齋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書法全集·蘇軾》卷中《春中帖》的考釋,認(rèn)為此帖是蘇軾寫給其表弟程之元的信。問題來源于帖中“德孺運使金部”一句,那么“德孺”到底是誰呢?
曹先生所依據(jù)的考釋,是劉正成先生所注,茲錄于下:
此札致“德孺”,乃東坡表弟程之元,字德孺。本集《送表弟程六知楚州》,施注:東坡母成國太夫人程氏,眉山著姓。其侄之才,字正輔,第二;之元,字德孺,第六,即楚州;之邵,字懿叔,第七。
東坡元祐七年(1092)有《程德孺恵海中柏石,兼辱佳篇,輒復(fù)和謝》,施注:“程德孺,名之元。持節(jié)廣南歸恵此石,故皆用嶺南事,德孺時為主客郎中?!?/p>
“持節(jié)廣南”即為廣南路轉(zhuǎn)運使之職??肌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七四:“元祐七年六月,庚午,右朝奉郎程之元為主客郎中。”正合“金部”之職,金部隸屬于吏部,該部郎中“參掌天下給納之泉幣”,即有關(guān)轉(zhuǎn)運等事。
考《宋史·職官九》,主客郎中屬中行郎中,主管金部。因此,此札上款“運使金部”正和程德孺是時官職。
考《東坡紀(jì)年錄》,元祐七年(1092)六月,東坡在知揚州任上,故札中有“子由不住得書”與“會合何時”云云。“二哥”應(yīng)是東坡堂兄蘇子明,曾任嘉州通判。蘇子明大約卒于元佑中,具體年月待考。
劉先生的考釋認(rèn)為,依據(jù)施注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可以得出結(jié)論:第一程之元字德孺,第二程之元曾職轉(zhuǎn)運使和主管金部。故認(rèn)為《春中帖》之“德孺運使金部”即是程之元。
而故宮版注釋的理由是:范純粹字德孺,為范仲淹第四子。北宋元豐末年,由陜西轉(zhuǎn)運判官進為轉(zhuǎn)運副使,這與帖中德孺之官銜“運使金部”是一致的,由此可得知此信札的書寫時間約為元豐七、八年間(1084—1085),蘇軾時年約五十。
粗粗一看,故宮版注釋只有“運使”解釋,沒有“金部”說明,曹寶麟先生所言似乎更有道理。侯勇先生發(fā)文聲援,并特意購買《施注蘇詩》景本以確證。劉正成先生發(fā)文《焦點不在對錯而在方法論上》,認(rèn)為故宮博物院研究人員不查閱《中國書法全集》的論點,用一種簡單省事的方法妄作結(jié)論的失誤,足以引起當(dāng)代藝術(shù)史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并從中吸取教訓(xùn)。并且指出,如果故宮博物院學(xué)者能及時回復(fù)和糾正,對解說文字進行及時調(diào)整和修改,也會避免參觀展覽的青年學(xué)子或有引征的謬誤流傳。
因為近期我出版了拙作《玉樹瓊花—中國古代書畫名卷題跋箋正》,引起了一些朋友和讀者的關(guān)注。書中曾提及一件往事,2019年秋我在國家圖書館觀賞司馬光《資治通鑒殘稿》時,發(fā)現(xiàn)了國家圖書館在注釋題跋人程珌時出現(xiàn)錯訛,專門致函國圖遂得以糾正。所以,也有朋友詢問我對《春中帖》注釋爭議之事的看法,這引起了我的很大興趣。
仔細(xì)分析劉正成先生的考釋,程之元字德孺無誤,但主管金部這個結(jié)論站不住腳。無論是施注,還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眀確程氏“主客郎中”。主客是禮部三司之一,另有祠部、膳部二司;而金部屬戶部管轄,戶部還管轄度支、倉部二司。因此,所謂的“運使金部”之考證,難以令人信服。
另一方面,故宮版注釋并非沒有來源,它采用了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啟功主編的《中國法書全集》第六卷的考釋(張彬先生注)。但是此書的考釋,也沒有解釋范純粹任職或主管金部一事,對于書信的書寫時間框定為元豐七、八年間(1084—1085)。該書的考釋茲錄于下:
宋神宗元豐年間討伐西夏有五路軍團,其中有由高遵裕率領(lǐng)的環(huán)慶軍和由劉昌祚率領(lǐng)的涇原軍?!端问贰肪砣凰摹斗都兇獗緜鳌酚涊d,北宋元豐末年范純粹因調(diào)和討伐西夏的遵裕、昌祚兩路軍的矛盾有功,神宗將他由陜西轉(zhuǎn)運判官進為轉(zhuǎn)運副使,這與帖中德孺官銜“運使金部”是一致的。據(jù)此可知,此信札的書寫時間應(yīng)為元豐末年,即元豐七八年間(1084—1085),蘇軾年約五十左右。
今考北宋龐元英所撰《文昌雜錄》,其中有范純粹的職務(wù)升遷記載,值得我們足夠重視。
卷五載:元豐甲子(1084)四月,以陜西轉(zhuǎn)運副使范純粹為左司員外郎。
六月,以左司員外郎范純粹為河?xùn)|轉(zhuǎn)運使。
七月,以端明殿學(xué)士、知江寧府范純粹為右司員外郎。
卷六載:元豐乙丑(1085)四月,以右司員外郎范純粹為直龍圖合、京東轉(zhuǎn)運使。
北宋元豐改制,設(shè)立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尚書省所轄六部二十四司,分屬左司和右司,左司掌吏、戶、禮部,右司掌兵、刑、工部。從《文昌雜錄》記載,可知范純粹在元豐七年(1084)四月至七月,職任左司員外郎,掌管金部符合題中之義。所以信札之中稱呼范純粹“德孺運使金部老弟”是準(zhǔn)確的。運使金部的稱呼,在北宋并非絕無僅有,比如北宋詩人郭祥正的《蔣公檜呈淮南運使金部》,文彥博亦曾和詩陳知儉運使金部。
元豐年間,北宋政壇風(fēng)起云涌。元豐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離世,年幼的兒子趙煦繼位,祖母太皇太后高氏臨朝聽政,重新起用司馬光等人,恢復(fù)舊法。而蘇軾元豐七年(1084)離開黃州,遷汝州團練副使,游廬山(五月)、石鐘山(六月),作《題西林壁》《石鐘山記》,年底到泗州,上表請求常州居住。元豐八年(1085),六月自常州起知登州,十月到任,即被召還朝,任禮部郎中。蘇軾在《春中帖》上落款時間為七月二十六日,可斷為元豐七年(1084)所書。假設(shè)是元豐八年(1085)七月所書,此時范純粹已于當(dāng)年四月以右司員外郎為京東轉(zhuǎn)運使,右司并不職掌金部。此外,帖中“軾蒙庇如昨”一句,用于范家顯得合情合理,至于程家則無此理。
[元]趙孟頫 帝師膽巴碑卷題拔部分(紅框內(nèi)印即張珩先生所謂“王頌”所跋) 33.6cm×166cm 紙本 1316年 故宮博物院藏
故,《春中帖》應(yīng)是蘇軾于元豐七年(1084)七月二十六日,寫給范純粹的一封信札,信札中提及的二哥是范純?nèi)省?/p>
趙孟頫《帝師膽巴碑卷》后有跋文多則,卷后現(xiàn)存姚元之、楊峴、李鴻裔、潘祖蔭、王寧、王懿榮、盛昱、楊守敬等八跋。其中署名“王寧”者,系按照故宮博物院之解釋。2017年秋故宮博物院《趙孟頫書畫展》,該卷展出時,作如是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啟功主編的《中國法書全集》第九卷,同樣定為是王寧所跋。今考《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卷一,張珩先生注為“王頌”。那么,到底是“王寧”,還是“王頌”,抑或另有他人?
王氏跋文如下:
真定原石久逸,錢潛研所據(jù)乃法帖本,孫伯淵著之《訪碑錄》,即劇錢本也。是本為集賢真跡,彌可珤貴。以錢跋證之,一一符合。惟“元貞九年,為梵書”云云,此作元年。案,元貞無九年,則作“元”者是。帝師八思巴,錢氏歷舉譯文之異,而《仁宗紀(jì)》作“帕合斯巴”,《元典章》作“八思馬”,錢未及舉,實則譯音有徐言、疾言之別,猶“俺巴孩”或作“咸補海罕”,“札拉臺”亦作“扎剌而帶”耳。碑立于仁宗延祐三年,所稱“皇伯晉王”則顯宗也?!讹@宗傳》云:“崈尚浮屠,每歲作佛事,耗財無算。”與碑之受戒法,足相證明。屺懷道兄出際此卷,為識數(shù)語歸之。光緒乙酉相月,長洲王寧。
跋文中“錢潛研”,即清代乾嘉學(xué)派代表人物錢大昕(1728—1804),字曉徵,號辛楣,晚號潛研老人,上海嘉定人,著有《十駕齋養(yǎng)新錄》《潛研堂文集》。孫伯淵者,即指孫星衍(1753—1818),字淵如,號伯淵,江蘇武進人,著有《寰宇訪碑錄》?!搬☉训佬帧?,即晩清著名藏書家費念慈(1855—1905),字屺懷,號西蠡,江蘇武進人,光緒十五年(1889)進土,授翰林院編修。光緒乙酉,即光緒十一年,即1885年;相月,七月也。
今卷上王氏落款,粗看類似“王寧”,但細(xì)看,非寧一字,是兩個字,上面是頌字,下面似可字。長洲王頌可,查無可考。跋文尾部有朱文鈐印“芾卿”,考芾卿即王頌蔚(1848—1895),字芾卿,號嵩隱,江蘇長洲人,光緒六年(1880)進士。王頌蔚是著名核物理學(xué)家何澤慧的外祖父,亦是蔡元培恩師。今卷上蔚字左下部分或脫落,或刮去,故難以辨認(rèn)。
2012年某拍賣公司曾拍賣王頌蔚一書法扇面,系王頌蔚為春舫道兄所題,落款芾卿王頌蔚,“王頌蔚”三字書寫頗類似,可相佐證。又考《壬寅消夏錄》,亦定為王頌蔚,該卷歸藏端方時,蔚字應(yīng)尚完好。故可確定,該跋為王頌蔚所題。
此外,該卷尚有一跋未見著錄。啟功先生曾為該卷題跋,跋中云:“王懿榮跋,宛轉(zhuǎn)其辭,只是譏其非碑版字體,仍是阮元、包世臣之余波。若王氏此跋,僅可稱為帳簿書耳?!睂ν踯矘s在跋中所言“趙、董為兩代宗工,能轉(zhuǎn)移風(fēng)氣,然所作碑版,仍函札書也”,啟功先生提出了犀利的諷刺,真乃至情至性之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