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科幻作家、編劇、翻譯、策展人,傳茂文化創(chuàng)始人。曾多次獲得“星云獎”“銀河獎”“世界奇幻科幻翻譯獎”等國內(nèi)外獎項,作品被廣泛翻譯為20多國語言,代表作包括《荒潮》《人生算法》《異化引擎》等。
安琦最近心煩意亂,像是人生走到了一個交通燈壞掉亂閃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邁出步子。
跟那個蒼蠅般招人煩的追求者無關(guān),吳寶駿吃了幾次癟后,似乎又把目標轉(zhuǎn)移到新加入學生會的小師妹身上。這讓安琦松了一大口氣。
她是幸運的,作為一名中山大學醫(yī)學院臨床專業(yè)本博八年連讀的學生,已經(jīng)讀到第六年,還有兩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導師李成浩又是領(lǐng)域里的大牛,進任何一個大醫(yī)院照理都不成問題,論煩心怎么也輪不到她。但她又是不幸的,這份不幸不單屬于她一個人,而是整整一批臨床專業(yè)的學生都在哀號。就當他們在課堂、實驗室、實習單位之間疲于奔命地積學分、發(fā)論文、攢經(jīng)驗值時,一場無聲的變革像黃梅天的潮悶之氣,已經(jīng)悄然降臨在整個醫(yī)院系統(tǒng)。
今年的對口實習機會異乎尋常地少,許多醫(yī)療機構(gòu)已經(jīng)縮減,甚至停止招收實習生,安琦也是托了李老師的人脈才在汕頭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門診部勉強擠了個位置。
跟她小時候印象中的門診部完全不同,如今大部分頭疼腦熱的輕微病癥患者都可以足不出戶,通過移動端設(shè)備進行體溫、體表、瞳孔、脈搏、血壓等基礎(chǔ)數(shù)據(jù)的采集,上傳到云端平臺由AI算法進行初步診斷,直接給出診療方案,10分鐘內(nèi)藥物就到家了,根本用不著上門診。所以也沒有了以前那種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面。
只有那些“云端”無法解決的疑難雜癥患者才會“肉身”看病。推行了多年的醫(yī)療大數(shù)據(jù)計劃打通了以往醫(yī)院之間的信息壁壘,讓所有病人的歷史數(shù)據(jù)都能流通起來,去訓練出更聰明、更精確、更高效的AI診療算法模型,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人類醫(yī)生所能達到的專業(yè)水平。只是因為倫理道德和法律問責的理由,立法機構(gòu)將AI定位為輔助診療工具,最后決策者還是人類醫(yī)生。大部分的醫(yī)生雖然擁有最后的抉擇權(quán),但是都不敢輕易推翻AI的診斷。
萬一人類錯了呢?醫(yī)鬧可是在哪個時代都惹不起的杠頭。領(lǐng)導說,就讓他們?nèi)ピ覚C器好了。于是門診部總會擺著幾臺看起來很貴其實只是花殼子的便宜貨,供家屬泄憤。
久而久之,世道真的變了,人類真的淪為幫機器打下手的勤雜工了。
每當安琦只能干一些雜事兒,像指導病人怎么使用采集設(shè)備,告訴老人飲水機位置,甚至配合著家屬嘮嘮家常撒撒謊的時候,她總會憤憤地想:當年考大學挑專業(yè)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當時招生辦的老師還揮著一份報告,像煞有介事地說:“看看,未來AI取代護士的概率只有6%,醫(yī)生更低,才2%!你們就放寬心吧!”
可未來就這么來了,來得猝不及防,像是夏日午后的一場暴雨。
實習生名額縮減只是一盞閃爍的黃色信號燈,它暗示著背后更大更劇烈的變化。安琦在醫(yī)院食堂里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有關(guān)部門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認為AI診療系統(tǒng)無論從效率還是準確性上都非常出色,已經(jīng)完全可以承擔社會日常的醫(yī)療需要,將成為今后行業(yè)發(fā)展的重點扶持方向。這也意味著,以后不再需要那么多人類醫(yī)生了,那么,臨床醫(yī)科生的選擇也就變成了轉(zhuǎn)行,或者選擇一個專精的科研方向鉆進去,這也許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安琦像是嗓子眼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完全沒了胃口。這和她給自己規(guī)劃好的人生道路分岔了。
安琦的爺爺、爸爸、叔叔、嬸嬸都是醫(yī)生,從小就給她灌輸了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價值觀。上一次席卷全球的大疫情中,她也親眼見過許多垂危病人因為父親的努力,重獲新生的動人場景。父親眼中那種巨大的神圣感與滿足感令她印象深刻,這也是她會走上這條路的重要原因。
現(xiàn)在倒好,醫(yī)院有AI了,病人不需要你了,你繼續(xù)回到實驗室里對著大鼠和果蠅過完你的下半輩子吧。
安琦情感上實在接受不了,何況誰又能保證哪天同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在科研和制藥領(lǐng)域呢?
“奴啊(孩子),你怎么吃啊吃就哭了?飯菜不合胃口哇?”
一位穿著淺藍色病服、光著腦袋的瘦老頭站在她旁邊,一臉關(guān)切地問安琦,聲音磨砂般嘶啞,身板單薄得像紙片,體態(tài)動作要比那張臉顯得蒼老許多。他身后還跟著一個圓滾滾的陪護機器人,柔軟的白色頭部變形成座椅形狀,讓老頭坐下。他幾乎是毫無重量地貼在上面。
“沒、沒事兒,吃太快噎著了?!卑茬s緊抹掉眼角的淚花。
“那就好。我呢,每個星期都要來這兒吃個紅燒蹄髈,香死咯,可那個什么AI就是不讓我吃,我就找人偷偷地給我買,嘿嘿……”老頭露出了狡黠的眼神。
“那怎么行?您要嚴格遵照醫(yī)囑,吃出問題怎么辦?把腕帶給我看看?!卑茬@時變了個人似的,像個真正的醫(yī)生那樣板起了臉。
老頭像小孩一樣乖乖地舉起左手,露出紅色塑料腕帶,里面嵌著小小的芯片,可以精確到厘米級的定位,監(jiān)測生物信號,同步信息,發(fā)出警報。
安琦用便攜式設(shè)備靠近腕帶,嘀地一下,屏幕上出現(xiàn)老頭的病歷檔案數(shù)據(jù)。安琦滑動屏幕快速掃了兩眼,臉色一下變了,她抬起頭再次打量眼前這個老頭,他還是若無其事地撕著蹄髈上的肥肉,動作僵硬緩慢,嘴角油光閃閃。
檔案顯示老頭叫王改革,今年63歲,重癥特護患者。18個月前由于腫瘤破裂出血被診斷出肝癌,隨即進行3次介入治療,做右肝切除術(shù),3個月后復發(fā),由于之前數(shù)據(jù)入庫配型及時,在廣州做肝移植手術(shù),AFP一個半月后降至正常值。12個月前AFP緩慢上升,開始服用肝癌靶向藥物,AFP反而快速上升,其間曾小幅下降然后開始反彈,藥物II度手足皮膚反應(yīng)。3個月前因頭痛檢查發(fā)現(xiàn)癌細胞向腦部轉(zhuǎn)移,腦部腫瘤體積1.9cm×3.0cm×2.8cm,因無法手術(shù)入院接受放療,同時改服一種激酶抑制劑,出現(xiàn)嚴重的藥物副作用,包括高血壓、手足疼痛、肌肉痙攣、胸悶乏力等。
他居然還能笑著在這里吃蹄髈。
“姑娘,叫我老王就好。他們說我現(xiàn)在被排在那個什么‘LMA計劃里,說是機器能算出來我還能活幾天,您能幫我看一眼我還有幾天活頭不?”
還沒回過神來的安琦看到檔案右上角有個紅色的標簽,寫著“LMA”,點開一看,原來是“Lifetime Maximizing Algorithm”(最大化延長生命算法)的首字母縮寫。里面簡單說明了當AI診療系統(tǒng)對病人的治愈概率降為0%時,將依照病人或家屬需求啟動這一計劃,目標是通過各種治療手段及日常生活的精細化管理,最大化地延長病人的存活時間,可以精確到正負3天。
那個鮮紅的數(shù)字“0”顯得尤其刺眼,時間點正是老王被發(fā)現(xiàn)癌癥轉(zhuǎn)移到腦部的當口。
安琦的手指在空氣中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點開下一頁。
“不好意思,老王,我只是個實習生,權(quán)限不夠……”
“無事無事,不在乎這多一天少一天的。”老王幅度很小地擺擺手,動作顯得有些滑稽。安琦知道這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肌肉痙攣,藥物副作用之一。
她慌亂地告辭,逃也似的離開了老王的視線。她受不了那種死亡往臉上吹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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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擺手的動作和那個紅色的0%像鬼魂般纏著安琦,不斷回放,讓她心里不得安生,總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同科室的趙阿姨看她呆呆的,問小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失戀了?她便一五一十地說了遇見老王的事情。趙阿姨聽罷點點頭,說這個老王是蠻可憐的。
原來老王在這汕大附二醫(yī)院里也算是個名人,他生病前是個不大不小的潮汕老板,正在談被上市公司并購,就出了這檔子事情?;ㄥX請了最好的主刀,吃最貴的靶向藥,可命就是不好,被AI判了死刑。兩個兒子為了公司大權(quán)順利交接,也為了走完并購流程,于是給老王上了LMA,務(wù)求盡量延長在世時日,卻一直不把AI算出來的日子告訴老王,只是讓他必須嚴格按照LMA的方案吃喝拉撒,精確到分鐘。老王一輩子當慣了王總,指東下屬不敢往西,這下倒好,成了機器的提線木偶,別看臉上笑嘻嘻,心里苦不堪言。但是戴上了紅色腕帶,想自殺都沒戲,系統(tǒng)會提前判斷并加以防范,約束其異常舉動。
老王見人就說,受的是活罪,判的是死刑。
聽完之后,安琦心里對老王又多了幾分同情。
“那他到底還有多長時間?”
趙阿姨打開界面瞟了一眼:“91天,正負3天?!?/p>
不到3個月。安琦默默地記在心里,想起自己到那會兒應(yīng)該實習期滿,不知為何如釋重負。
晚上導師發(fā)來信息,問實習得怎么樣。
安琦寫了刪刪了寫,最后只留下一句:“謝謝老板給這么寶貴的機會,希望不會給您丟人。”
過了好一會兒,導師才回過來一句,丟不了,我讓你去實習,就是讓你別光盯著數(shù)據(jù),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這年頭要當好醫(yī)生,可不光是看病開藥。
安琦若有所悟,回了一個表示“明白了”的貓咪表情包。
吳寶駿不識時務(wù)地蹦出來一堆信息,安琦瞄了一眼,又在好為人師地教育她還是得走產(chǎn)學研結(jié)合的路子,當醫(yī)生沒前途,還必不可少地提起他那當投資人的爹,口氣就像是把安琦當成一個有待孵化的項目,直看得她胸口憋悶,腦殼生疼。突然火氣上揚,三下五除二把吳寶駿拉進了黑名單。
油膩膩的世界一下子清凈了。
第二天,她又在活動中心撞見了老王。老王帶著陪護機器人,正跟工作人員扯著嗓子理論著什么。
“怎么回事???”
“奴啊正好你來了,你跟他說說,我是不是快死了?!崩贤蹩吹桨茬褚姷搅司刃牵阉缴磉?。
安琦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根據(jù)規(guī)定,紅色腕帶的病人,需要嚴格按照系統(tǒng)制訂的計劃來生活,我這邊沒有收到這條任務(wù)請求,這是為您的健康負責……”工作人員說話口氣也跟機器差不多。
“我就想死之前打個乒乓球,怎么就不行了!”老王嘶啞的聲線艱難地抬高了八度,活動中心其他病人都扭頭看了過來。
“王叔叔……老王,”安琦心頭一動,哄著激動的老人,“我陪您聊聊天吧,您看您那胳膊,也不方便揮拍不是?”
老王氣呼呼地往陪護機器人腦袋上一坐,機器人就變成了輕便助力車,把他托到了旁邊的花園里。陽光下,紅的花,綠的草,閃著金色光澤,像是有生命力溢出來,噴濺到老王的臉上,他的氣色似乎也紅潤了起來。
“奴啊,你叫什么名字???”
“安琦?!?/p>
“名字過好,聽起來就很有活力?!?/p>
“您為什么想打乒乓球?”
“想吃的不讓吃,想玩的不讓玩,這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關(guān)鍵想死還不讓死。”老王嗤地發(fā)出一記冷笑,讓安琦心頭一顫。
“活著多好,干嗎想死……”
“那是你沒被AI閻羅判死刑……”
“AI閻羅?”
“被拉進LMA計劃里的人都這么叫它,閻羅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
“哦……”不知為何安琦突然有點想笑,她使勁忍住。
“開始大家都是很怕的,怕死,怕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就像是腦袋里被裝上一顆嘀嘀嗒嗒響的定時炸彈,自己還看不見倒計時。你感受感受?!?/p>
“是挺嚇人的?!?/p>
“后來AI閻羅告訴你,要想活得久,就得照它說的做,大伙兒都說這叫閻羅王送禮呢。按點起居作息,吃什么都精確到克,藥不能停。要是第一種讓器官衰竭,又得加第二種藥抗衰竭;又過敏,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得像胡蘿卜,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再加第三種;又便秘,再加。補丁上打補丁,沒完沒了,人都活成了藥罐子??葾I閻羅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讓你活得越長越好,才不管你活得開不開心,痛不痛苦,有沒有尊嚴。這份大禮,我怕是受不起呢?!?/p>
“可你自己不也想活得久一點嗎?”
“要是我能說了算就好啦,上LMA是兩個龜兒子軟磨硬泡讓我簽的字,說不這么做會讓人背后說閑話,說潮汕人就講究個孝字。其實我心里明白得很,都是為了生意。如果我提前走了,就像一家店的金字招牌被拆了,收購對價肯定會受影響?!?/p>
“原來是這樣。像您這樣的……病人還有多少?”
“十幾個吧,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掐著手指數(shù)日子,難受著呢,只能互相鼓勵,再熬一熬,說不定明天就到頭了?!?/p>
安琦陷入了沉默,她沒想到一項設(shè)計用來幫助病患盡可能延長壽命的科技,竟然會變成一場肉身與心靈的雙重酷刑,這里面肯定是哪里出了問題。
“安琦姑娘,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個事兒?”老王突然開口,眼睛卻還直直地盯著遠處的綠樹。
“您說,我盡力。”
“下次給我?guī)烤瓢?,不,就一口,最容易搞到手的那種就好?!崩贤醯难劬ν蝗环懦鼍?,像是回光返照,“你說人真是有意思,酒把我害成這樣,可我還老惦記著,惦記得不行……”
安琦面露難色:“老王,我不知道……我真的……”
“唉,我曉得……不難為你了?!毖劾锏墓庥职档氯ィ駜煽诳菥?。
“您再坐一會兒,我得回去了。”
安琦感覺自己又一次逃跑,留下失神的老王和滿園濃得化不開的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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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琦借助學校圖書館數(shù)據(jù)庫和智能助手,很快生成了一份關(guān)于臨終關(guān)懷研究的概述報告,涵蓋了過去10年的最新研究成果,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成果來自海外學術(shù)及醫(yī)療機構(gòu),國內(nèi)一線的臨床報告寥寥無幾。
她認真做著筆記:
……每個個體的死亡觀都是不同的,需要區(qū)別對待……
……從否認到恐懼到接受死亡是一個普遍的心理轉(zhuǎn)化過程……
……鼓勵病患將死亡診斷作為一個重新評估自己與他人關(guān)系及生活價值的機會……
…………
老王近乎哀求的眼神在她眼前閃現(xiàn),揮之不去。
安琦從屏幕前抬起頭,在心里做了個決定。
她的手機突然猛響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接起來竟然又是陰魂不散的吳寶駿。
“你這人怎么回事,我都把你拉黑了……”安琦怒氣攻心。
“這世上就沒有我吳寶駿打不通的電話。先不說這個,我得到內(nèi)部消息說你們醫(yī)院被攻擊了,你沒事吧?喂喂……”
醫(yī)院?攻擊?安琦耳邊一片嗡嗡作響,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掛了電話,又怎么攔了車來到醫(yī)院。
門診部一個人也沒有,這可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情況。各種猜測從安琦腦海里滾過,她試圖聯(lián)系趙阿姨,可是信號沒有接通。所有的屏幕上都是一團雜亂拼貼的色塊,扭曲、抽搐、失真,像是機器也在垂死掙扎。她終于抓住一個奔跑著經(jīng)過的護工,那個男孩臉色煞白,滿頭大汗,說醫(yī)院的系統(tǒng)被黑客攻擊了,所有自動化智能服務(wù)都癱瘓了,現(xiàn)在醫(yī)護人員都在搶救那些急重癥患者。
攻擊?黑客?為什么?怎么辦?
安琦腦袋嗡嗡作響,手足無措,像是再次站在喇叭亂響、信號燈亂閃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邁出腳步。她的手指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白大褂兜里那硬而滑的物件,想起了老王,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
安琦小跑了起來,她擔心失去了系統(tǒng)約束的老王會做出極端選擇,來提前結(jié)束這一切。
醫(yī)院里到處是病人與家屬,受驚的動物般游蕩著,試圖抓住任何一個看起來像醫(yī)護人員的過路人詢問情況。有些情緒不穩(wěn)定的人開始啜泣,哭聲如傳染病般蔓延,高低起伏,帶著不同的音色和節(jié)奏,宛如一首多聲部的大合唱,唱得安琦心里發(fā)毛。
人們過于習慣生活在機器之翼的庇護下,沖擊之下,沒有了實時監(jiān)測數(shù)據(jù),沒有用藥指引,沒有通過高速網(wǎng)絡(luò)與云端診療系統(tǒng)連接起的生命線,人們自覺像被撬開的貝殼,裸露在險惡的自然中,內(nèi)心的脆弱便被無數(shù)倍地放大出來。
她終于找到了老王,還有其他幾個同樣被AI閻羅判了死刑的囚徒。
和外面那些鬼哭狼嚎的病號不一樣,這些真正死期將近的人,靜靜地待在特護病房的活動室里,像是斷了線的木偶,姿態(tài)各異,卻都保持靜止,像是在思考著什么終極的宇宙命題。
安琦走進房間,看到了地板中央一堆被剪斷的紅色腕帶,章魚觸手般糾結(jié)成團,心里明白了幾分。
老王看到她,神情有點緊張,顫巍巍地站起來向眾人辯解:不是我叫她來的。
安琦:“是你叫我來的。”
老王:“我叫你來做什么?”
安琦:“給你帶禮物啊?!?/p>
說著,把兜里的東西給老王透露個形狀,一個扁扁方方的瓶子,老王的眼珠一下子直了。
老王:“噢對對對,帶禮物,快給我。”
安琦往后退了退,躲開老王伸出的手:“等等,你們這是要干嗎?”
老王滿臉堆笑:“不干嗎……”
“出去玩啊,好不容易等到AI閻羅宕機這一天?!币粋€臉色蒼白的瘦弱男孩憋不住了。
“玩什么玩,沒有系統(tǒng)監(jiān)護,我們怎么按時吃藥,怎么吃飯,怎么知道病情沒有惡化,分分鐘去見上帝好不啦!”一位戴著夸張卷曲假發(fā)的阿姨聲線尖厲。
“反正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別?早點解脫還不用受這份活罪,你說對吧老王?”一個大叔臉色黃得嚇人,那是某種靶向藥的副作用。他的話引起眾人點頭附和,目光又聚焦到老王身上,老王卻沒有接話,斜眼看安琦的反應(yīng)。
安琦點點頭:“大家好,我叫安琦,今天我是你們的特別陪護員,咱們來做一些不需要AI和數(shù)據(jù)的游戲。老王,你來幫我組織一下,好嗎?”
她有意無意地把手放在衣兜的位置,手指魚餌般抖動著。
老王舔了舔嘴唇,像是很渴的樣子,喉結(jié)上下一動,“唉”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無奈還是松了口氣。
“大家都聽安琦大夫的,都到我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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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攻擊4小時后,汕大附屬第二醫(yī)院的信息系統(tǒng)模塊陸續(xù)恢復運轉(zhuǎn),這時,從其他醫(yī)院臨時抽調(diào)增援的醫(yī)護人員還沒有完全到位。機器的容災能力頓時凸顯優(yōu)勢。
首先恢復的是邊緣計算模塊,允許一些基礎(chǔ)診療應(yīng)用從本地存儲調(diào)用數(shù)據(jù),解決一些計算量不大卻關(guān)系到病人切身感受的問題。比如對病房環(huán)境(溫度、濕度、光照、色彩等)的智能控制,比如生物信號的實時監(jiān)控和顯示,讓病人感覺自己的身體再次回歸掌控,盡管沒有AI的解讀,大部分數(shù)據(jù)對于普通人毫無意義,但正是這樣的認知小伎倆足以安撫人們的焦慮情緒。
系統(tǒng)完全恢復正常已經(jīng)是那天深夜的事情,網(wǎng)絡(luò)犯罪科的警官也同步展開工作,初步調(diào)查結(jié)果將嫌疑人圈定在幾戶與院方產(chǎn)生過醫(yī)患糾紛的病人家屬。他們先是質(zhì)疑人類醫(yī)生的診斷有誤差,當被告知AI系統(tǒng)也做出同樣診斷后又將矛頭指向機器,總之質(zhì)疑一切與他們腦中預設(shè)不符的結(jié)論。
當然,他們最終還是需要借助技術(shù)代理人來實施復仇計劃。
安琦等到所有LMA病人都換好紅色腕帶后才離開,回到住處已經(jīng)筋疲力盡,迅速進入夢鄉(xiāng),絲毫沒有想過自己將面對多么大的麻煩。
第二天,她睡到將近中午才一下翻身驚醒,手機上一整屏未接來電和信息提示。她臉都沒來得及洗,蓬頭垢面地就往醫(yī)院奔去,卻不是去門診部,而是直接被叫到副院長辦公室。
進了門發(fā)現(xiàn)導師李成浩已經(jīng)在那兒坐著,臉色鐵青,劈頭蓋臉就來一句:“安琦,你可真沒給我丟人?!?/p>
副院長倒是態(tài)度很和藹,先讓安琦坐下,又給她倒了杯茶,問她昨天是不是累壞了。
安琦一臉茫然,說還好,平時也不怎么忙,昨天屬于特殊情況。
導師一聽噌地站起來:“你也知道是特殊情況,怎么就那么自作主張?”
安琦:“我……我怎么了?”
副院長對李成浩使了個眼色,讓他冷靜下來,又轉(zhuǎn)向安琦:“小安啊,現(xiàn)在是這么個情況。有幾個LMA計劃的病人家屬投訴你,說你的行為違反了之前他們與院方簽訂的協(xié)議,干擾了正常的診療程序,還有人對你的醫(yī)德提出質(zhì)疑……”
安琦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桶冰水,透心刺骨的寒意,她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副院長繼續(xù):“所以我們調(diào)出了當時的監(jiān)控視頻,需要你盡可能詳細地告訴我們,在系統(tǒng)宕機的那段時間里,你究竟對病人們做了些什么?”
雪白墻面隨著副院長的手勢閃爍了幾下,出現(xiàn)了昨天在活動室里的一幕:病人圍坐成一圈,中間是一團被剪斷的紅色腕帶,像將熄未熄的篝火。安琦游走在病人與“篝火”間的空白之處,手里比畫著,嘴里說著什么。那些生命進入了倒計時的人,竟然聽著聽著,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安琦感覺左肩落了一只鳥,驚愕地回頭,原來是導師的手。
李成浩臉色有所緩和,說:“安琦,這不只是為了醫(yī)院,也是為了你好。說出來,我們都會幫你的?!?/p>
安琦點點頭,略為沉吟了一下,便配合著畫面的節(jié)奏把那天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陳述了一遍。
首先是引導病人說出自己對于LMA項目的理解,以確保他們沒有被誤導、隱瞞,或者產(chǎn)生認知偏差,以避免預期錯位。
還好,所有人都知道死神將至,沒有人會期待LMA帶來奇跡般的轉(zhuǎn)機,只是盡可能地延長生存時間。閻羅送禮,多一天算一天。
接著,安琦讓每個人通過量表評估自己對于目前生活質(zhì)量的滿意程度,1分為最不滿意,10分為最滿意,平均分3.2分,也就是非常不滿意。每個人不滿意的點有差異,但基本集中在“信息不透明”“治療所帶來的副作用”“無法自主選擇生活方式”這幾個選項上。
副院長的眉頭抬了抬,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訝異。
安琦繼續(xù),她做了一個假設(shè),如果每個人都只剩下10天的生命,每天只能選擇做一件事,你將會如何安排你剩下的時光。她邀請每個人都說出自己的心聲。
一開始有些艱難,大部分人陷入了沉思,久久不愿開口。盡管他們心理上早有預備,可當把一項殘忍的假設(shè)作為事實擺到自己面前的時候,這種認知與情感上的沖擊力是巨大的,這意味著你將需要從一個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視角去定義你的人生價值。
那個臉色蒼白的男孩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來,手舞足蹈。他想把想玩而沒玩過的游戲都玩一遍。
此時此刻,對于你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顯然不會是金錢、權(quán)力、性,或者其他功利主義的滿足感。大部分人提到了情感關(guān)系,希望能夠利用余下的時間來修復或重溫曾經(jīng)美好的親情、友情與愛情,卻往往不知從何入手。
黃臉大叔說起自己的心結(jié),他和女兒已經(jīng)10年沒說過話了。這次把他送進“LMA”,也是女婿一手操辦的,女兒每次來都是匆匆放下禮物就走。大叔明白這是在報復自己。年輕時,他覺得領(lǐng)導重要、生意伙伴重要、朋友兄弟更重要,卻缺席了大多數(shù)女兒人生中的大日子:生日、成人禮、畢業(yè)典禮,甚至婚禮。他總是吩咐手下購置昂貴的禮物替自己送到,甚至連賀卡也是秘書代筆。他以為這樣就足夠了,女兒卻越來越把父親當成一個陌路人。
黃臉大叔說著,兩行濁淚止不住地淌下,他心里明白女兒不肯原諒自己,卻還要讓父親盡可能長地活著,孤獨地活下去。這對于他,是比病痛更為殘酷的懲罰。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這份經(jīng)年累月的怨恨。
他的講述在哽咽中停止,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還有人提到了久被耽擱的個人愿望,多半來自年長者與事業(yè)型人士。他們習慣于扮演掌控一切的社會角色,將來自外界的期許刻意偽飾為內(nèi)驅(qū)力,卻忽視了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渴求,哪怕是最簡單的小小心愿,都會被無限期地拖延,被列入最為可有可無的事項行列。
只有在確定的死亡面前,人們才能看清自己的生活,卸下沉重不堪的包袱,去重新排序,去盡可能地擁有快樂而不留遺憾。
畫面上,老王痛哭流涕,他覺得自己并沒有真正地為自己活過。其他人緊握著他的手,表示感同身受。
列出了10項愿望清單之后,安琦又給了大家一個新的假設(shè):如果你們現(xiàn)在還有100天,你會如何制訂詳細的計劃,把這張愿望清單盡可能完美地落實到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分每秒。
戴假發(fā)的阿姨突然站了起來,發(fā)套差點脫落,問,我們真的還有100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代表了所有其他人的感受,從10天到100天,生命像是突然中了彩票般被延長了10倍,哪怕只是假設(shè)。
在那一瞬間,安琦幾乎要落淚,她想起自己那些被閑聊、發(fā)呆、垃圾綜藝節(jié)目,以及吳寶駿冗長的語音信息隨意浪費的生命,對于面前的這群人來說,卻是比黃金鉆石還要珍貴千萬倍的。
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讓大家“想象這是一份從天而降的大禮”,然后把討論后制訂的計劃與自己的家人溝通。
副院長突然打斷安琦:“所以你并沒有建議他們停止服用藥物或者不再接受治療?”
安琦搖搖頭:“沒有人能夠替他們做決定,就算是家人,也需要尊重生命最后時刻的意愿。這才是真正的愛吧?!?/p>
畫面中,那些行將就木的病人像是在安琦施下的魔法中恢復了活力,他們臉上綻放著光彩,揮舞著手臂,圍繞著那堆碎裂的紅色腕帶大笑、起舞,仿佛回歸到久遠的文明之初。那時候人類與世界還依靠著薩滿與鼓點相連接,萬物都充滿了靈性,死亡也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新輪回的開始。
房間突然亮起,篝火聚會被打斷了,系統(tǒng)恢復了,工作人員進來為每個人換上了新的紅色腕帶。安琦跟每個人握手道別后,離開了房間。
副院長暫停了視頻,看了看李成浩,后者眉頭緊鎖,許久才開口:
“你是從哪兒知道這些的?”
安琦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里,喃喃地回答:“圖書館的數(shù)據(jù)庫……”
“所以你覺得自己能夠比LMA做得更好,就靠這些網(wǎng)上看來的東西……”
“老板,您讓我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別光盯著數(shù)據(jù)。我覺得,這些人需要的不是冷冰冰的日程和治療方案,他們需要的是溫暖,是愛。需要被優(yōu)化的不是生命的長度,而是品質(zhì)和體驗?!?/p>
導師張了張嘴,竟無言以對。
副院長站出來打圓場:“小安說得也沒錯,只是可能方式上稍微魯莽了一些,年輕人嘛,可以理解。我剛才其實只告訴了你一半,還有另一半……”
安琦眼中透著問號。
“投訴你的是病人家屬,但是所有LMA計劃的病人,一致要求你加入計劃,成為常設(shè)的陪護員,陪他們走過這最后的時光……”
安琦的表情由茫然,逐漸透出光亮,最后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李成浩聽到這里也松了口氣,也面露微笑,但這微笑沒有維持太久,又被新的疑慮所打斷。他指著畫面里的一個人影,問安琦:“這個病人是要做什么?”
那是老王,他伸手拽住正要離開的安琦的白大褂一角,像是有什么急切的要求。
副院長揮手讓視頻繼續(xù)播放,老王跟著安琦來到室外,切換到走廊視角,安琦掏出一個小瓶子,左右看了看,老王一把抓過,朝嘴里灌了起來。
“你給他喝的是什么?”副院長和李成浩同時瞪大了眼睛。
安琦面露窘迫,憋了半天,只說出兩個字:
“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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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雙目微閉,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身上接滿了各種管道電線,連到周圍閃爍著數(shù)字與曲線的儀器上,活像是個半人半機器的賽博格。
安琦悄悄地在床邊坐下,生怕驚擾到老人,畢竟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LMA所謂的“倒計時”階段,老王已經(jīng)瀕臨彌留之際。
“是安琦嗎?”沒想到老王先開了口:“一直等著你呢?!?/p>
老王更瘦了,每吐一個字都艱難而緩慢,像是用盡全身力氣。
“我今天是來檢查作業(yè)的喲。”安琦拿起平板,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表格,她往下滑動,用手指打著鉤,“停止化療和副作用太強的藥物……和每個家人談心……吃一頓心愛的大餐……寫信給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們……準備告別禮物……這些都完成得很好。設(shè)計自己的葬禮,這個你想得怎么樣了,老王?”
老王嘴角露出一絲熟悉的狡黠笑容:“都交代好了,到時你一定要來喲,我給你準備了個驚喜……”
“放心吧,我一定會到?!卑茬念^突然涌起一陣傷感,這樣的對話她還將重復上許多次,跟許多不同的人告別。
院方經(jīng)過與病人及家屬協(xié)商之后,達成妥協(xié)意見,允許聘請安琦作為LMA計劃的特別陪護員,在追求最大化延長生命的AI算法與追求生活品質(zhì)與尊嚴的臨終病人之間扮演一個中介,一個人性化的情感緩沖地帶。
這次突發(fā)事件,讓院方與技術(shù)供應(yīng)商打開了新的思路。特別陪護員根據(jù)對病人的共情理解,幫助AI來制訂不同的個性化醫(yī)護方案。在乎剩余時間長短的,與關(guān)注日常生活質(zhì)量的,將得到不同的建議,包括是否告知預期死亡時間,是否采用LMA算法,等等。在理性與科學之外,病人擁有了更多人性的維度,來達到生活質(zhì)量與延長壽命之間的平衡。
比起通常的醫(yī)護人員,特別陪護員需要花更多的時間來了解病人,陪伴病人,安慰病人,與病人一同制訂臨終計劃。除了醫(yī)學與護理知識外,共情能力與溝通能力尤其重要,將成為特別陪護員的核心技能。
在汕大附屬第二醫(yī)院的示范作用下,其他醫(yī)院也紛紛跟進,學習新的“AI+人”臨終關(guān)懷模式,而安琦自然而然成為傳授經(jīng)驗的模范,被邀請到各大醫(yī)院進行分享。同時作為一項新的工種,“臨終特別陪護員”的職業(yè)標準與規(guī)范也提交到行業(yè)協(xié)會進行討論與制定。
原本迷惘的安琦突然眼前一片綠燈,這是一條她從未想過要走的路,如今卻無中生有地平地而起。她心懷感激,但驚喜遠遠不止于此。
“安琦啊,我還想最后再加一條……”
“您說,我記著?!?/p>
“……我還想要你送我一份禮物,嘿嘿……”老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安琦從平板上抬起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我說老王,你別以為自己活得比AI預測的長就了不起了,你那是運氣好……”
特殊陪護員像是啟動了某種尚未得到科學驗證的安慰劑效應(yīng),一些病人的預計壽命竟然開始“逆生長”,甚至超出原先LMA算法計算出的上限。對于一些等待新藥投入臨床試驗或者器官移植排期的病人來說,這不啻于給了他們二次新生的希望。許多機構(gòu)紛紛開展研究,希望探尋情感或者心靈撫慰在療愈過程中長久以來被低估的重要性。
也許人類一直低估了愛對于死亡的抵抗力。
“可你上次騙了我呀,那又不是真的……”在即將說起那個字眼的時候,老王趕緊住嘴。
安琦做了個鬼臉,上次她給老王的是一種經(jīng)過基因改良的大麥飲料,口感上非常接近啤酒,但卻不含酒精成分。
“好吧好吧,給你記下了,只要你加油,我會把禮物給你的?!?/p>
“說話算話,拉個鉤吧?!?/p>
老王像小孩般顫巍巍地抬起小指,安琦笑著,也伸出小指鉤住,用力地拉了拉。他們兩人心里都清楚,這近乎玩笑般的舉動,只是個情感上的安慰劑。安琦不可能違背醫(yī)院規(guī)定給老王喝酒,老王也不可能把這樣的承諾當真。兩人像是默契良好的演員,配合著上演一幕不說再見的告別戲,一切盡在不言中。
“老王……”
安琦突然一陣哽咽,像是有巨大無形的石頭壓在肩上,那正是父親口中經(jīng)常提到的“神圣的重擔”。她希望所有的數(shù)字和曲線都停止變化,就讓時間凝結(jié)在這一刻,就像眼前的這位老人擁有了某種永恒的生命。她深深吸了口氣,努力不讓眼眶里的淚珠成形。
老王微微一笑,說出了最后的臺詞。
“安琦啊,比起閻羅王來,我更喜歡你的禮物啊?!?/p>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