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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鄉(xiāng)

2021-07-16 00:20潘小樓
廣西文學 2021年6期
關鍵詞:姑媽爺爺奶奶

對我來說,更遠處的故鄉(xiāng)是由奶奶來締結的。

八十一歲那年,她的瞳孔變灰,最后變藍。

我問她,眼前是不是黑漆漆的。

“不,”她說,“看到的是那種讓人胸口發(fā)悶的天,陰著,說不清是快亮了,還是快暗了;等不來下雨,也等不來放晴?!?/p>

據(jù)說她在更早以前就已經(jīng)看不清了,只是記憶給予了她仁慈的反哺,旁人看不出破綻。她清楚家里每一件物品的位置,也不曾錯過每一個節(jié)令和晨昏,甚至那些已經(jīng)丟失了儀式的節(jié)日:“‘十七婭王衰,十八婭王死;雙媳泉口哭,雙兒崖邊泣。等到七月十八那天你再仔細看看,是不是所有雀兒的脖子上都白了一圈,那是它們在給婭王戴孝呢?!?婭王是壯族神話里的女王,農(nóng)歷七月十八是婭王節(jié)。

她大半輩子都在應對饑餓、匪亂、男人、兒孫……現(xiàn)在不管愿不愿意,失明為她換來了永久的休憩。而勤勞作為她生命中最強大的慣性,讓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仍舊步履不停。

她開始講述。

那些人和事完全不受時間的線性限制,仿佛一張張精密的網(wǎng),而它們又以更為精密的方式編織到了一起,一絲一線都在靜靜地等待著某種觸發(fā),或許是某個人、某個物件、某種觸覺,甚至是某種特定的溫度和濕度。我不確定,我的線性梳理,對她的敘事結構是厘清,還是破壞。

新中國成立前,爺爺似兵非兵、似匪非匪,身份成謎。那段時間他很出名,但誰也說不清為什么。十里八鄉(xiāng),如果有人想讓素不相識的人行個方便,就會說,我是潘炳甜的誰誰誰,屢試不爽。但這個響亮的名號并沒有給他的家人帶來任何庇護,奶奶十五歲嫁給爺爺,就忙著收拾他身后的各種爛攤子。

還有些家底的時候,爺爺隔三岔五帶回一些酒肉朋友,在家里開起流水席,仿佛要轟轟烈烈大干一場的前奏。他們說的什么,奶奶聽不懂,她只知道,再這么耗下去,要不了多久,公公婆婆留下來的本也要見底了。他呵斥她:“受不了氣,受不了財。”而更多時候,他是不著家的。她知道是因為一個女人,但她沒去正面交鋒,光是家族事務就已經(jīng)讓她疲于奔命。

長兄未必如父,而長嫂理應如母。爺爺有三個弟弟。大弟和他一樣癡迷于賭博,先后把自己老婆和兩個年幼的女兒賣到了不同的地方,換來的三吊錢,沒多久便敗得精光,一生潦倒。二弟和三弟是一對雙胞胎。二弟還算忠厚老實,但被抓了壯丁,很多年以后,一個走南闖北的鄰村人帶來一則真假難辨的消息:他死在了福建。三弟則沉迷于風水,一度拿著羅盤滿山點龍穴,在執(zhí)意把祖墳遷到他認定的風水寶地后,他上吊自殺,沒有任何征兆。此起彼伏的鬧騰里,都是奶奶在打點。

奶奶先后和爺爺生下六個孩子,三子三女。臘月里,第一個孩子生病了,她冒雨去山上找他。當時鎮(zhèn)上抓賭,他和酒肉朋友躲在山洞里賭錢。那個山洞不大,只能容下一桌人,她只好在洞口等他,他賭了一局又一局。大兒子后來還是夭折了。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有那么一時半會,她都想隨孩子去了。族里一位半瞎的婆婆,摸索著進了她的房間,跟她說:“我生過九個孩子,只活了六個。瓜蔓那么長,不是每一個骨節(jié)上都會開花,也不是每一朵花都能結果。去的就讓他去了,我們就在這里等那些要來的?!蹦棠搪犨M去了,沒尋短見。但她忘不了那天在洞口,雨粒像小石子一樣地砸在她斗笠上的聲響。

爺爺還是沒有轉性,他總是異想天開。有一天他興沖沖回來跟奶奶說:“鎮(zhèn)上有人在送娃娃,有個女娃娃生得真是好,咱們抱回來吧!”當時日軍已經(jīng)攻入了南寧,城里人只能往山上躲。有的人家孩子多,帶不動了,只能在小鎮(zhèn)集市上擺出來,尋個好人家送養(yǎng)。當時他們自己的第四個孩子才幾個月大,也是個女兒,身上皺巴巴的,泛著青紫,吃什么都吐,不吐了就拉,還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而鎮(zhèn)上那個女嬰,奶奶后來讓族里一對多年沒有生養(yǎng)的夫婦抱回來了。他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阿剩。

也許是阿剩和這一家子有緣,他們在收養(yǎng)她后,很快生下了兩個女兒。阿剩成年后嫁在村里,新婚不久便患上腿疾。一個江湖郎中用燈芯草給她火灸,點錯了穴位,她再沒能站起來,被夫家休了。那時她的養(yǎng)父母早就過世了,他們的房子也坍塌下去。妹妹妹夫們在原來的地基上,用碎石碎瓦幫她搭起了一間小小的房子。這成了她最后的棲身之所。

我記得小時候,只要天氣晴好,阿剩常來找奶奶聊天。兩家離得并不遠,但她要耗上大半天。她的雙腿像藤條一樣蜷曲,拄著一只矮腳凳,走三步歇兩步。她的臉色總是慘白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樹蔭底下經(jīng)年累月的森涼。雖然她把自己收拾得素凈,但在外人看來,這副離群索居的病容實在怕人,沒人愿意和她親近。奶奶待她卻親切,如果機緣巧合,阿剩也是她的孩子,她多少抱有這樣的想法。奶奶失去第一個孩子那年,一位族婆婆寬慰過她,而她自己后來也活成了族婆婆的樣子。

爺爺在新中國成立后消失了好些年。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饑餓像瘟疫一樣籠罩著整個村莊,人們搜刮一切自認為可以入口的東西。連水潭里的青苔都被撈空,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東西能讓人像吹了氣似的浮腫起來。而對奶奶來說,從年關到來年六月,是一個女人最艱難的戰(zhàn)事,她需要全力以赴,才領著五個孩子挨到收成。

奶奶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常把我?guī)У缴缴希安?,割牛草,挖藥材。她迎風的樣子,像極了一位女武神在巡察自己鏖戰(zhàn)過的戰(zhàn)場。群山友好而溫暖的秉性,就是那時候她帶我認識的:香椿樹、任豆樹的新芽,用水一焯,就可以炒了當菜吃;木棉花的花托用鹽水蘸了,吃起來滑溜溜的;傍晚時分最容易找出土人參,它們粉色的花只會在那個時段開放,那些肥大的根莖蒸熟了,也可以填肚子的;孩子們總要吃肉的,雨停后到山上去,總能撿到來不及爬回石縫里的山蝸牛,烤熟后挑出肉來拌鹽,就是葷菜了;至于豬油,是想都不敢想的,用上一年收的蓖麻種,炒熟去掉皮,放到石臼里搗爛,白花花的膩到齁……

等到她漫山遍野翻過一遍,玉米棒子也抽穗了,才依稀看到了盼頭。不過稚嫩的玉米棒子,還掰不下玉米粒,得用刀子刮,收下來的汁水煮了粥,會皺起一層皮,那是粥花,玉米胚芽來的,她舀起來,喂最小的孩子。

在這一場漫長的戰(zhàn)事里,大女兒和大兒子注定要比其他子女承受更多。

大女兒嫁給了村里的潤麥。他當時在村里頗有些勢力。奶奶本以為大女兒嫁過去能有個依靠,哪知潤麥是個狠人。油,他自己置了個罐子,里面裝有煉好的豬油渣,平時就擱在老婆夠不著的地方。灶,他也要和老婆分開兩個:多油的;少油的,甚至沒油的。這一套在兩人開始生育子女之后稍有緩解,而打罵老婆,對他來說一直都是家常便飯。奶奶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可自從大女兒出嫁,一旦聽到哭鬧聲,她總會放下手里的活計仔細聽,唯恐是大女兒家的。爺爺?shù)南Ъ芍M莫深,讓奶奶和子女們沒了底氣,和他人起沖突的時候,他們都選擇了忍讓,包括大女婿亦不例外。但這并沒有換來太平。潤麥還是和隔壁的寡婦睡在了一起,執(zhí)意要和老婆離婚。奶奶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姑媽,不得不拋下五女一子,遠嫁他鄉(xiāng)。

奶奶這輩子最愧對的人,還是大兒子,他從小就不得不擔負起連他父親都做不到的事。她記得那年春耕,笨重的犁重重地壓在他小小的肩上,他牽過牛,走進大霧里。第一次出工,當媽的不放心,早早做了午飯送去。遠遠就聽到他的咒罵,她心里覺著不好,飛奔過去,看到犁被扔在一邊,他肚皮貼地,被牛一股子蠻力骨碌碌拖著轉,手里還拽著牛繩。那一年,他才十歲。

奶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大伯,本性不像爺爺,像奶奶,遇事總是沉默,沉默著養(yǎng)活弟弟妹妹,沉默著受大伯母數(shù)落,沉默著抽水煙,沉默著喝酒。酒是自己釀的玉米酒,舍不得用好米,都是揀出來的壞粒釀的。畢竟過于操勞,六十歲那年因為肺氣腫,還沒送到鎮(zhèn)醫(yī)院就沒了。喪事是在大堂哥家辦的,沒人敢告訴奶奶,但一聽到那哀樂,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事后她跟我說,一時間她見到了他十歲那年扛著犁走進大霧的背影。

爺爺還是回來了。父親曾跟我說起他回來的情形。大年三十晚上,祖先牌位前的油燈是不能滅的。豆大的光照著金黃的線雞,那是家里最值錢的年貨。家里沒有貓,人得和老鼠搶食物。兄弟姐妹幾個在堂屋打了鋪蓋,說是守歲,其實守的就是那只雞,忽然聽到拍門聲山響,有個男人喊道:“娃兒們!”孩子們更多的是驚嚇?!爱敃r頭皮就是一麻。”父親對我說。

爺爺回來后安分不少。等到他老了,在太陽地里給大堂哥的孩子喂米糊,我問他那些年在哪里呢。他說他在農(nóng)場養(yǎng)鴨子。品相很好的青頭鴨,一只只油光水滑的,每天他把它們趕到河邊,還會在河灘上撿到鴨蛋,可以拾了柴火就地烤蛋吃。那些日子仍讓他津津樂道:“喝的安泰源,抽的白金龍!”安泰源是白酒的牌子,白金龍是香煙的牌子,總之就是沒挨過餓,時不常還能打個牙祭。沒挨過餓,在當時似乎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

這話正好被路過的大伯母聽了去。她咕噥一句:“誰會缺心眼到把自己在勞改農(nóng)場的事說給孫輩們聽呢?!?/p>

人老了,生活總免不了被兒孫們編排,也是無奈。爺爺眼睛雖花,耳朵卻不聾,大兒媳這般奚落,他也沒做聲,低下頭去,擦拭沾在孩子衣服上的米糊。潘炳甜真的老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足夠的耐心,把瑣碎的活計做得精細。

而邊上的奶奶,一直都沒說話。

這靜默是多義的,任何一種解讀都能成立。你道她是怨念,又怎知不是憐憫。

和奶奶不一樣,“南寧姑媽”是她們那一代人中唯一遠嫁到城里的人,也是最有主意的一個,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故鄉(xiāng)的倒影。

大學最后一個學期,我簽了自治區(qū)新聞出版局下屬的一家出版雜志社,在南寧市青秀區(qū)。工作還算體面,父親也滿意,但對于我要在單位附近租房這事,他堅決反對:“咱們在南寧也有親戚的?!彼f的是堂姑媽,也就是族人口傳的“南寧姑媽”。老太太自己一個人住航道養(yǎng)護中心的兩房一廳,在江南區(qū)。在他看來,既然可以免費在親戚家寄宿,每個月卻要白白交一大筆錢給房東,簡直不可原諒。

我心里老大不樂意,倒不是因為遠,而是我從小就不合群,雖說是獨生女,卻沒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不管是在老家,還是父親工作的工廠。我十一歲起上初中,住的也是大通鋪,多的有二十幾個人,少的也有十幾個?!斑吔纭边@個概念也許和父親他們那一代人沒有關系,可我希望早日結束群居,哪怕付出一半的工資。

而這個姑媽我之前就聽說過。她是我二爺爺?shù)拇笈畠?,故鄉(xiāng)1949年前,被濫賭的父親賣到了鎮(zhèn)上當童養(yǎng)媳。奶奶曾跟我提起,還是小姑娘的她來借米下鍋。當時,二爺爺先是把二奶奶給賣了;女人一走,年幼的小女兒還需要人照顧,自然留不得,也賣了;只剩下大女兒。看著她小黃臉上一對大眼睛眨巴眨巴,奶奶氣不過,罵道:“還要鬧哪樣!”她一聽,臉就紅了,轉身要跑。奶奶一把拉住她:“孩子,我不是說你,我是罵你那不爭氣的爹!”奶奶后來每頓都會給她留口吃的,在她被二爺爺偷偷賣掉之前。

鎮(zhèn)上買她的那一戶人家并不富裕,男人是碼頭的搬運工,但對她還算好,她也就安頓下來了。后來,他們生育了三女一子。男人生性耿直,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有人污蔑他私藏槍支,還沒等調查結果出來,他就上吊了,扔下她和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情急之下,她也到碼頭上做起了搬運工。

碼頭搬運是男性的行當,她一個女人特別扎眼,有個人看到了她的不易,這個人叫老黃,是南寧市航道養(yǎng)護中心的工人。他們的清淤工作隊從邕江的南寧段開始,逆流而上到了右江的果德鎮(zhèn)。老黃是個老光棍,他愿意接收她和她的子女。沒有任何儀式,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她領著四個孩子,跟老黃坐船順流而下,來到了南寧。

我在小地方長大,十八歲才到南寧上大學。省會城市在我想象中是一個了不得的地方。上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爺爺也坐船來到這里,??吭诹璩康溺呓a頭,岸上就是當時廣西省政府主席黃旭初的府邸,以及被稱為富人街的中山路騎樓街,如果遇到還亮燈的人家,運氣好的話,只要花一點點錢,就能吃到一碗擱了紅糖的熱粥。盡管在這里念了四年的大學,現(xiàn)在要我去見“南寧姑媽”,多少還是露怯。

我和母親從廣西民族大學出發(fā),倒了好幾趟公交,在福建園站下,一路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航道養(yǎng)護中心小區(qū)。姑媽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她是個矮胖的老太太,齊耳的花白短發(fā),利索的白棉布襯衫,臉上看不出一絲皺紋,還透著紅光。我暗想,這氣色可真好。后來母親告訴我,這只是高血壓的癥狀。

小區(qū)是老小區(qū),樓間距很窄。轉角空地上,三五成群的老人把各家廢棄的沙發(fā)椅子聚到一處,抽煙、打牌、聊天。沙發(fā)的皮革破了,在陽光下咧著嘴,黃的是海綿,白的是棉花。

樓是三層的大板樓,外墻上深深淺淺的苔痕。樓板很薄,每走一步感覺整棟樓的人都聽到動靜。樓道很窄,沒辦法并行,姑媽走在前面,沒走幾步便停下來喘,我們就在后邊等。

她家在三樓,迎門便是姑丈老黃的遺像,我沒敢盯著看,所以至今也想不起來他長什么樣子。房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粉刷,熏成了漸變的褐黃??蛷d勉強能放下三人位自制木沙發(fā),刷的黃漆已經(jīng)斑駁。她的子女都已經(jīng)成家,客房空著,卻又一點也不空,雜物靠墻壘到屋頂。她的房間則更滿,連床下都堆滿了東西。拓展陽臺的使用面積,是所有小家住戶的執(zhí)念,她家陽臺上的防盜網(wǎng)是外擴的,架上擱板,憑空多了空間可以放置瓶瓶罐罐,檸檬、梅子、橄欖菜、蘿卜干。陽臺角落里,還有農(nóng)具和沒來得及處置的大白菜。

母親提議要去姑媽的菜地走一趟。她很高興,菜地就在河岸,汛期即將到來,她要在那之前把所有的菜收好,有人幫忙是最好的了。這片地塊一年只有兩個季節(jié):雨季和旱季。邕江穿南寧城而過,雨季時洪水會漫上河堤,給兩岸帶來肥沃的淤泥。等到洪水退去,菜農(nóng)們會在之前留下的石塊、木樁中辨認出自己的地界,開始新一輪的種植。盡管小時候就到鎮(zhèn)上生活,姑媽還是保留了農(nóng)人的習慣,不管在哪里,她總能找出適合開墾的土地,哪怕是要去跟一條河流倒時差。

畢業(yè)后我當然沒有去姑媽家住,但自那以后,她和我們的聯(lián)系卻密切起來。爺爺奶奶大葬,族人本想禮節(jié)性地通知她一聲,畢竟她已經(jīng)七十歲多了,行動也不便,沒想到她真的會來。

那是她時隔六十年后回鄉(xiāng)。

她雇的皮卡車停在村口,驚呆了前去接她的族人,滿滿一車大米和面條,全族各戶都分到了。大家嘖嘖稱道:“果然是南寧姑媽!”大米和面條是常見,但這樣的大手筆不常見。就算是到了21世紀,饑餓仍然是她對堯村最深刻的記憶,她要用最扎實的食物去填滿整個村莊。

我不知道她為這一車物資準備了多久。母親告訴我,姑媽當時一個月才領八十塊錢,是姑丈老黃單位的遺屬生活困難補助費,更多時候靠子女接濟,而子女們也是過得各不如意。大女兒剛退休就離了婚;二女兒女婿雙雙下崗;兒子工作的化工公司出了爆炸事故,申請破產(chǎn);小女兒再婚,和夫家親戚的矛盾就沒消停過……

她仍念著奶奶當年的好,爺爺奶奶大葬,她比誰都要上心,一切妥當后,她才去給二爺爺上墳。她堅持一個人理清他墳頭上的狗尾巴草,并點上一炷香,坐在邊上哭泣。不知道她是哭自己,還是哭骨肉分離。老人家的眼淚看不得的,族人當下答應要幫她尋親。她母親真的找不到了。至于她妹妹,在她去世后,族人才在三十里外一個更偏僻的村莊找到,身材五官和她一樣,只是黑瘦些,但一開口,已是濃重的外鄉(xiāng)口音。姐妹倆這輩子仍舊沒見上面。當然,這是后話了。

或許她當時已經(jīng)覺得身體不太好,所以這一趟行程也有安排身后事的意思。

族里有個能話事的長輩事后透露,她曾經(jīng)問過他,她死后是否有能葬回來的可能。他大吃一驚。他告訴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光緒年建村以來,就沒有這樣的先例。她聽了有些黯然。她便明白,自小時候被賣掉嫁人,她就已經(jīng)被這片土地放逐了。

她還去鎮(zhèn)上找了第一任夫家的族人。當年她改嫁,帶走四個孩子,但三個孩子一直都保留了盧姓,沒有改姓;只有小女兒因為要接老黃的工作指標,才改了黃姓。但在夫家人看來,她這個堅持毫無意義。他們早就在她夫家的宅基地上建了新房,她的造訪只會給他們帶來不必要的恐慌。而她要歸宗的真正目的,更是讓他們猜忌重重。他們直接回復:改嫁了,哪里還有回來的道理。就這么斷了她的念想。

姑媽三年后去世,被孩子們安葬在鎮(zhèn)上一塊臨江的無主之地。她和老黃姑丈也算相敬如賓,沒人知道她為什么不愿意合葬,或許她一生顛沛流離,只想在故地長眠。如果是這樣,這里是極為合適的:離她第一任夫家的墓不遠;往下是她和老黃相識的碼頭;還有就是,能眺望到堯村所在的群山。

我在父親工作的工廠長大,寒暑假父母會把我送回老家,所以每年大概有三個月,我會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之前說過,她在眼睛完全看不見之后開始講述。她的講述,是我的敘事啟蒙,也是我印象中堯村的底色。

只是有時候,她的講述是沒有邊界的,不管是時間的還是空間的,現(xiàn)實的或想象的。比如為了一朵不存在的白蓮花,溺水身亡的阿梅;隔著大霧和猴子一問一答,反被戲弄的木叔;在野地里被老虎擄走,為虎作倀的阿桃……有的人我是認識的,大多數(shù)我不認識。就算我不認識,我也會下意識賦予他們獨立的樣貌。

小時候,我一度認為鬼節(jié)和其他節(jié)日一樣歡快。小孩子總會下意識用吃的來指代所有的節(jié)日。春節(jié)是粽子節(jié),元宵節(jié)是湯圓節(jié),三月三是五色糯飯節(jié),鬼節(jié)當然是蕉葉糍節(jié)。水磨的糯米粉,裹上花生、芝麻、白糖,用芭蕉葉一卷,一籠屜熱乎乎端上來,小孩子哪有不歡騰的。

直到那年農(nóng)歷七月十三,第二天就是壯族的中元節(jié)。老屋坐東朝西,太陽眼看要向群山深處墜下去,那是先人的長眠之地。按老一輩的說法,臨界在鬼節(jié)的前一天,也就是那天會變得模糊。

“路上太擠,今晚要早早關了門睡覺?!蹦棠套陂T檻上告誡我。她沒有伸出手來,她知道抓不住我。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藍色的瞳孔熠熠發(fā)光。

可我瞇起眼,夕照中逶迤而來的小路上,被踩過百年的石板反射著魚鱗樣的光,那上面空空蕩蕩。是的,空空蕩蕩,我正狐疑著,剎那間又感覺人潮擁擠,他們掙脫想象的藩籬,鋪天蓋地朝我涌來。

我沒有意識到這是想象力決堤的副作用。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對我來說,故鄉(xiāng)過往的人和事像沉重的影子。只要我一個人待在祖屋,就覺著擁擠;在安靜中,就愈覺著熱鬧;我更怕黑,那里面什么都有,“五彩斑斕的黑”并不是一個段子。

后來短短幾年時間,家族陸續(xù)發(fā)生了很多事。爺爺、大伯、奶奶、二堂哥、四堂哥、大伯母都不在了。是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不害怕了呢,我不確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個清晨我沒有害怕。

當時父親得了肝癌晚期,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到肺,在醫(yī)院也只能做舒緩治療。醫(yī)生提醒,如果咳血,那就差不多了。凌晨三點半,母親打電話給我:咳血了。天還沒亮,津頭菜市空蕩蕩的,我騎車穿過那些壓著蛇皮袋的攤位。

303醫(yī)院的大門是下沉式的,往下看,母親冷冷清清地在門口等?!澳銇矶??!彼f。在所有飄忽的念頭中,我能夠抓得住的唯一一個,就是無論如何,馬上把父親帶回老家,只要把他帶回去,就都好了。這時候的故鄉(xiāng)擺脫了沉重的陰影,變得輕盈又溫暖,讓我安心。

我想起之前問過奶奶:“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不害怕呢?”

她說:“等到你越來越多親人留在這里的時候?!?/p>

【潘小樓,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入選“持燈使者”當代中國最新優(yōu)秀小說推薦榜。獲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廣西文藝花山獎新人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第一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小說組優(yōu)秀獎等。由其中篇小說改編的話劇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首演,入選第六屆北京南鑼鼓巷戲劇展演,并在上海逸夫舞臺、重慶國泰藝術中心等巡演至今?!?/p>

責任編輯? ?馮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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