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藍色子宮

2021-07-16 00:20劉景婧
廣西文學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外婆媽媽孩子

身體是一個口袋,

張開時很大,閉合時很小

張開的時候,可以掏出一個幼嬰

閉合的時候,可以關(guān)住一只野獸。

——題記

不存在的弟弟

“你曾經(jīng)有過一個弟弟?!?/p>

媽媽說這句話時,正指著家庭相冊里的一張照片,語氣平淡、短促,卻極其突兀。這是一張普通的老照片——20世紀80年代的泛黃背景,媽媽燙著當年流行的波浪頭,穿一身淺黃色粗毛線大衣,身形瘦削,細眼長眉,嘴角有淡淡的微笑;爸爸則穿著一套淺灰色西裝,斜靠在媽媽身后,笑得如同少年。這張照片和家庭相冊里所有的照片一樣,平實、家常,你絲毫看不出它深藏秘密。

“這張照片是你出生兩年后拍的。當時,我又有了身孕,你爸爸很高興。但是后來,流掉了。”

“為什么?”我問得小心。

“不為什么。那是1989年?!?/p>

“痛嗎?”

“你是說流產(chǎn)?還好,像來月經(jīng)一樣。”

“那怎么知道是弟弟?”

“我夢見過的?!?/p>

風吹動白色的窗簾,正午的陽光捎帶著屋外孩子們的嬉鬧聲,一跳一跳地蹦到窗邊的老木床上。媽媽背對著落地窗坐著,在陰影中沉默成了一尊雕塑。她細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多年前的自己,像要抓住一個影子。

2012年5月28日,我參加了外婆在老家北江的葬禮。外婆走得突然。聽舅媽說,外婆一向身體硬朗,笑聲又大又響亮,但是有一天突然在衛(wèi)生間摔倒,家里人撥打120送去醫(yī)院不久,她就過世了。舅媽說,外婆過世前幾天,還一直念叨著,什么時候再來看看媽媽,媽媽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好。外婆的葬禮,媽媽因為生病沒有參加。我和爸爸趕回了北江。那一天,媽媽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一天沒有出門。我和爸爸回來時,媽媽多了一句口頭禪:“你外婆喜歡吃這種粽子。”“你外婆愛吃這種菜?!薄澳阃馄拧?/p>

媽媽就這樣坐在午后陽光的陰影中,喃喃地說:“你弟弟和你外婆一樣,走得很突然。我以為會夢見你外婆,可是竟然夢到了你弟弟……可見,孩子都是想媽媽的?!?/p>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曾經(jīng)有過一個弟弟。

媽媽的夢,是藍色的。

大海一片荒蠻。海面寂寥,白色的巨浪孤獨地吞吐著渾濁的泡沫,沒有一只海鳥飛過,更不用說船只或人煙。突然,那年的太陽如一束金色強光,直直探入1989年的深處。

一個幼小的孩子在深海中踽踽獨行。

深海寂靜無聲。無數(shù)藍色透明的影子,深深淺淺地在水中漂浮。有時,海潮從海底穿流而過,影子們紛紛被巨大的海潮沖開,像天際的云彩被飛鳥沖散。這個時候,你會看見一個閃閃發(fā)光的水晶球從黑色的洞穴深處顯現(xiàn)?!@是一個如玉如雪的孩子。包裹著他的藍色球體像晶瑩的水晶,在深海中持續(xù)地發(fā)出柔和的藍光。孩子全身透明,像溫潤的白玉,透出一絲一絲血色的脈絡(luò)。這脈絡(luò)從心臟開始,緩緩蔓延,向四周不斷伸展,雙腿、小手、頸部,直至頭頂。孩子蜷曲著身子,小小的眼睛緊緊閉著,像深海中的魚類一樣,緩緩呼吸,沉沉睡著。

2012年的陽光穿越層層海水,化為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孩子的小腳。孩子的腳在陽光中輕輕晃動,葉脈似的血絲在金色背景中愈加明顯,仿佛一片古老的葉子被遠古的松香滴成琥珀,反射著陽光,燃燒著金色的火焰。突然,孩子癢癢似的動了動,一下子睜開眼睛,好奇地看著這束陽光。他用力蹬著小小的雙腿,像失重般,東搖西擺地站了起來。他的手迎著光抓去,一邊咯咯地笑著,一邊用手拉扯著金色的光線。無數(shù)光線愈加溫柔地匯聚而來,繚繞著孩子透明的身體,編織成一個金色的搖籃。

“媽媽,媽媽!”孩子突然叫了起來。

時間靜止了。媽媽的影子倒映在孩子清澈的眼眸中,她流著眼淚,向孩子伸出手來,要把孩子緊緊地摟進懷里。可是,金色陽光隨著孩子稚嫩的聲音緊縮了幾圈。魔咒被打破,太陽開始收起它的光線。抽絲剝繭般,金色絲線一點點從孩子身上剝離,從腳尖、手掌、四肢、臉龐,到心臟。最后,孩子的笑容消失了,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周圍的光線一一熄滅,身體又重新墜入深海的寒冰中。

最后,我的弟弟,這個似乎不存在的弟弟,消失在1989年最后的陽光里。

“在夢里,你弟弟一個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眿寢屛⑽⒌皖^,手輕輕放在小腹上方,小腹深處如電擊般傳來一陣悸動。走了二十三年的路,才終于來到媽媽的夢里。

而那個時候,我的外婆,媽媽的媽媽,正安靜地躺在故鄉(xiāng)的一個鄉(xiāng)村深處,沉入了一個叫“死亡”的夢境。這個夢境是如此遙遠,遠到她的女兒即使想夢也夢不到她。——只有道公招魂的歌聲為這個夢境筑起了一幅幅飛揚的經(jīng)幡。

我聽過這種歌聲,也見過這種經(jīng)文。在我的老家,有一位阿叔是道公。他曾說過,我們廣西寧明的客家人,有一部世代相傳的《血盆寶懺全卷》,又叫《血盆經(jīng)》,講的是尊者目犍連為了救母,深入阿鼻地獄,經(jīng)歷母親生前和死后的千回百轉(zhuǎn),體味母親用血淚養(yǎng)育兒女的不易之后,發(fā)愿救母親于水火的故事。每當家族里的女性長輩過世,道公就要吟唱《血盆經(jīng)》,為亡靈超度。

原來為母一世,最后繚繞不開的,還是對兒女的思念。這思念是對等的,就像媽媽說的:“孩子都是想媽媽的?!倍鴭寢屢恢睙o法愛弟弟,也無法忘記弟弟。生命有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它出現(xiàn)的時候,一個HCG值(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就讓你怦然心動;它逝去的時候,所有的悸動都恢復成一條直線。生命的兩端,它還沒有成為“他”或“她”;生命的中途,不管是柴米油鹽的平凡,還是山崩海嘯的痛苦,其實,也只不過是在人間。弟弟僅僅出現(xiàn)在生命的開端,也無所謂中途或結(jié)局。對媽媽來說,她對弟弟的愛就像荒原,滿腔的熱風吹過空無一人的大地,卻無從著陸。而對弟弟來說,他作為媽媽生命中的折損,像冬夜里默默腐爛的漆黑樹根,沒有人知道,它和淤泥一樣,滋養(yǎng)著來年綻開的綠枝,生生不息。

但是,孩子的夢境,將長年被媽媽的子宮銘記。就像外婆記住媽媽,媽媽記住弟弟,生死不離。

生殖中心

“我見過你,我記得你,在生殖中心的輸卵管手術(shù)病房,你是唯一一個遞給我一杯熱水的人?!彼厌t(yī)用口罩摘下,露出一張干枯焦黃的臉。這張臉像一張面具,口罩對它的遮擋作用不大,它似乎遮擋著另一張臉,那張曾經(jīng)年輕瑩潤的臉,姣好的五官輪廓俱在,沒有褶皺的眼睛大而圓,于漆黑深邃中透出少女的無憂閃光——可是,時光中的那張臉是被損毀了,或者說,她戴上了這張焦黃的假面具,只為了在直視前方的同時,能穿越過其他和她一樣茫然的靈魂。

“你不要緊張,我沒什么惡意。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剛好遇見你?!?/p>

“你看看這個生殖中心,像不像一個巨大的冰庫?藍色、白色、沉默、反光,幾乎所有的人都戴著口罩,醫(yī)生、護士、病人、家屬,每個人看上去都長得一模一樣。眼睛,你說眼睛不一樣?不,都一樣。你看,每個人的眼睛里都沒有光,只有冰,靜默的、無言的冰,你在里面看不出故事,因為每個人的故事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痛苦?!?/p>

“你來這里多久了?看樣子,是新來的吧?我可是這里的老客人了。我不是南寧人,還記得三年前我第一次來,看到這家醫(yī)院的生殖中心,龜縮在高大門診樓的左側(cè),一扇銀白色的不銹鋼門那么小,就像一個幽深的山洞,里面若隱若現(xiàn)地閃著幢幢白影,我就有預感,我會在這里待很久。”

“不瞞你說,為了要孩子,我去過很多大大小小的醫(yī)院,中醫(yī)、西醫(yī)也試了無數(shù)遍。先是人工授精,后來是試管嬰兒……統(tǒng)統(tǒng)都失敗了?!?/p>

“你問我人工授精是什么?呵呵,就是把你男人的精子,用一根長長的針管,注射進你的子宮,整個過程簡單、快速,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看精子和卵子能不能順利結(jié)合。一般來說,人工授精成功率并不高,三次不行,就只能轉(zhuǎn)入試管嬰兒階段,那才是真正的痛苦的開始?!?/p>

“于是,又是新一輪的檢測、吃藥、促排卵、測卵泡……當然,輸卵管暢通是很重要的。上次在輸卵管手術(shù)病房遇見你,是我第三次做的輸卵管造影?!?/p>

“你還記得做造影的過程吧?躺在沖洗臺上的時候,人多像一只動物啊!下體脫得精光,被眼神淡定的護士一覽無余。她會像沖洗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樣,用各種藥水沖洗你的陰部,再捅進你的陰道,刷洗你的子宮;她會用平直的語調(diào)對你說,女士,請放松,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是輸卵管造影前的消毒……她說得又快又輕松,像背書似的。而你呢?只能像一只赤裸裸的動物,全身緊繃,那一刻,你似乎忘了你是個女人。是的,只要你踏進生殖中心的那一刻,你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有性別的人,而只是一只動物,一只為了懷孕而歇斯底里、沒有尊嚴的動物?!?/p>

“造影那天,我知道你是沒有痛苦的。你真幸運。整個病房,只有你的輸卵管是通暢的。我就沒有那么幸運了。記得那天,我從沖洗室出來,一個人走進手術(shù)室,又一次赤裸著下體躺在手術(shù)臺上;手術(shù)臺頂上的那盞燈真亮呀,那一片耀目的白光,像一叢鋒芒畢露的冰針,刺得人的眼睛生疼。我忽然不知道該望向哪里,醫(yī)生和護士例行公事般的叮囑像一排排列隊行進的黑螞蟻,按部就班地爬進我的耳膜,走向茫茫無盡的黑暗中。在黑暗中我的陰道被冰冷的器械擴張、侵入、撕咬,一股巨大的腫脹感伴隨著針扎般的疼痛陣陣涌來,我聽到一聲聲的呻吟像鋪滿針尖麥芒的海潮,從我緊閉的嘴唇開始,唱歌般涌向頭頂,又從上而下直直地傾瀉到腳尖,最后又聚集在我的小腹,那里,是黑暗的起始,也是黑暗的終結(jié)?!麄€過程,醫(yī)生和護士安撫的話語不絕于耳,但始終像隔著一堵厚厚的冰墻,我清楚每一個細節(jié),卻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說實話,我一直不敢相信,那種唱歌似的呻吟是從我嘴里發(fā)出的,我真的以為,是聽見了別人的哭聲,而且那種痛苦與我無關(guān)?!?/p>

“后來,也是我自己一個人走出手術(shù)室,走進休息病房的。”

“我老公?他走了,簽完手術(shù)同意書他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許到什么地方風流快活去了吧,誰知道呢!他說,這次再不成功,我們就離婚。如果我有幸擁有一個孩子,他不是因為愛而降生的,而是因為需要?!?/p>

她停了下來,微茫的眼睛突然牢牢盯住我的臉,“我要謝謝你,真的。在病房的時候,每個女人的身邊都有親人圍繞在身邊,只有我,弓著冰冷僵硬的身體,像一塊沉默的石頭,縮在角落的病床上。是你讓你姑姑給我送了一杯熱水,我記得,真的,好人會有好報的?!?/p>

她緊抓著不銹鋼椅子的手慢慢松弛下來,整個人舒了一口氣,緩緩地望向四周。我順著她的眼神望去,只見擠擠挨挨的白色走廊里,到處都是緊張兮兮的女人,她們或坐或站,眼神隨著走廊上方的電子屏幕的叫號聲不斷波動,等待的時間全部用來和附近的女人竊竊私語,她們討論的話題無非是孩子、孩子、孩子,偶爾幾個極其專業(yè)的醫(yī)學術(shù)語從“孩子”堆里蹦出,什么“多囊卵巢綜合征”“宮腔鏡”……身邊卻無一例外坐著一個面無表情低頭玩手機的男人,與世隔絕地坐成了一尊石像。

“你看,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孤獨就是這樣形成的。痛苦是熱的,孤獨是冷的,冷和熱是從來沒辦法相融的?!?/p>

“人為什么一定要有孩子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孤獨吧,父母對孩子的渴求比孩子對父母的需要大得多了。其實我羨慕你,真的。在城市生活,可以擁有很多隱私。只要你的心理足夠強大,你完全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而對外界保持沉默。你看,你可以選擇結(jié)婚,也可以選擇不婚,你可以選擇不停地生,也可以選擇丁克,你甚至可以選擇做一個快樂的單親媽媽。在城市,你的孤獨是有尊嚴的。但在故鄉(xiāng)不是。故鄉(xiāng)是一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地方,所有的仇人和親人都生活在一起,天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眼睛無孔不入地盯著對方的雞毛蒜皮。如果你沒有孩子,呵呵,周圍所有的人都會把你當成怪物,似乎你天生就是一個罪人?!?/p>

“你知道嗎,我年輕的時候很美,真的。我老公追了我很多年,剛結(jié)婚的時候,他對我百依百順,公公婆婆的嘴巴也像抹了蜜一樣,甜得不得了??墒呛髞?,一切都變了。他們說我生不出孩子,他們說我身子有病,他們說他們的兒子那么優(yōu)秀怎么會有問題,要有問題也是女人有問題,他們說女人長得那么美,年輕的時候肯定不檢點,搞得婚后不孕不育……最后,他們吵到了我爸媽門前。你知道當時的場面有多么壯觀嗎?幾十號人指著鼻子對罵,就差沒抄家伙打起來了。最后,還是我爸媽沒撐住,氣得暈了過去。后來,我爸媽對我說,你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是不值錢的,再美的女人在母豬面前,驕傲都是被拿來踐踏的?!?/p>

“你問我為什么不離開家鄉(xiāng),找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我不像你,我不是一個賭徒,不能像你一樣,把三十幾年的生活賭給一個渺渺茫茫的未來。但我渴望成為母親,成為一個平凡的、淹沒在人群中的母親,能重新?lián)炱鹱约旱淖饑?,繼續(xù)在家鄉(xiāng)生活下去?!?/p>

說完,她重新陷入了沉默。不知不覺間,醫(yī)院的人們忽然像蒸發(fā)了一樣,只剩下空蕩蕩的白光繞著天花板旋轉(zhuǎn)。我的小腹忽然間一陣縮緊。

“對不起,我要走了。醫(yī)生催我去領(lǐng)保胎藥了?!?/p>

“哦?你有寶寶了?!……恭喜呀,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多想。”

“嗯嗯,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她眼中的閃光又黯淡下去,我不忍心看,逃也似的離開了生殖中心。窗外,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擁抱著這個悲欣交集的塵世。

子宮日記

我仿佛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裸體。

三十二歲的身體,在鏡子的強光中映出女人的褶皺,那將少女的纖細四肢取而代之的,是熟透四季的腫脹,特別是那滾圓的、高高隆起的肚子,肚皮薄皙,幾近透明,妊娠線清晰如脈絡(luò),一條條地勾勒出生命最原初的形態(tài):它時而在右邊,幼小的、圓圓的凸起,你甚至能摸到它由于地盤日益縮減而帶來的種種不適與掙扎;它時而在左邊,不停踢騰的小腿,讓你的子宮鼓脹生疼,似乎薄薄的肚皮就是一層鼓膜,適合它在無聊時擊打娛樂。這具靜默無聲的肉體,突然因為蘊藏了一個新的生命而鬧騰無比,猶如一間層層相連的套房,牽一發(fā)則動全身;又如老樹上結(jié)出的碩大果子,搖搖欲墜似要脫落。

這個形象,是我從前無法想象的。甚至夢中也從未遇見。對我來說,它就是生活本身,總是在靜默中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第一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2018年10月30日,當我攥著醫(yī)生給的化驗單,坐在9路公交車上一路急馳時,心里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寧靜襲擊。這寧靜像一個擁有無數(shù)蜂窩狀的巨型海綿,把燥熱的秋日、冒著白色熱氣的延長公路、百無聊賴的乘客行人一律吸納進去,卻過濾了所有的噪音,突然間“咔嚓”一聲,用不斷上升的黃體酮、激素、HCG,和現(xiàn)實做了一次干脆的斷裂,仿佛和遙遠的過去,一刀兩斷。

第六周。第一次在彩超里看見胚芽的寶寶,第一次聽見寶寶急促的心跳,寶寶在彩超照片里的形狀,像混沌里的一只大眼睛,靜靜地、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這種注視讓我內(nèi)心的斷裂無限延長,甚至在悄無聲息中,寧靜第一次自顧自地生長起來——這是我預想不到的。對于孩子,我一直認為是一種捆綁,一種將內(nèi)心隱秘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威脅,她終將讓我活得如同人質(zhì),在這個動輒得咎的人世動彈不得。這種想象對我而言是可怕的,自由、獨立、寫作、思想……所有我渴望的一切都會在孩子面前分崩離析,從此以后我將徹底淪為奴隸,就像我的父輩,就像我身邊那些永遠圍著孩子打轉(zhuǎn)的母親,在多年的辛苦操勞之后,自我泯滅的恥辱會變得和所有的日常生活一樣波瀾不驚,然后在“時間都去哪兒了”的循環(huán)播放中,哀嘆生命短暫一去不復返?!皇俏覐奈聪脒^,孩子也會帶來隔離。這種發(fā)現(xiàn)和生活的復雜性一樣,在層層揭露真相的過程中總讓我驚嘆不已。從今以后,我仿佛擁有了某種自足。是的,“自足”,不是對孩子命運的設(shè)計和掌控,不是對生命的獨占和享用,而是對孩子的關(guān)注也會生長為對人世的悲憫。我仿佛第一次在孩子的“大眼睛”中,看到了真實人世中綿延不息、緊密相連的生命,這些生命仿佛都與我有關(guān),他們的喘息和靜默才是值得我去書寫的東西;而“自我”,之前的那個冷漠自私的自我,也將在這種有價值的書寫中得以打破,獲得新生。

第二十一周。寶寶,媽媽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你朝我走來。你跟在一個一團灰霧似的老太婆身后,她還牽著好幾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像一列被猛然截斷的廢棄車廂,緩緩向臥室方向移去——你是最后出現(xiàn)的,灰色夢境中唯一一抹鮮亮的藍,蹦蹦跳跳、高高興興、虎頭虎腦的樣子。我想看清楚你的模樣,又害怕這魅惑的夢境。你似乎感應到了,你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朝我走來。越走越近。我既期待,又緊張。你爸爸正在書房里玩電腦。我恐懼地想叫他,抓住他的手??墒菦]有用,空間被隔離了。只有你越走越近。走到我面前時,你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玩偶,有一個圓圓的大腦袋,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樂呵呵地望著我——此時,夢境突然結(jié)束了。

寶寶,你來到這個世界會開心嗎?媽媽是一個很不容易開心的人。憂慮的事情很多,沒有安全感。別的媽媽都把擁有孩子當成最大的寄托,可我不是。自始至終,我都認為你是獨立的。你是上天送給媽媽最好的禮物,但你并不是媽媽的附屬品。我只希望把你平安健康地帶到這個世界,盡我一切努力給你最好的時光——但是,你的人生,仍需要自己走。

因為媽媽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走。仔細算起來,寫作到現(xiàn)在,也有十四年了,卻始終猶猶豫豫、走走停停。今年似乎有所改觀。你讓我看到,人生不可再,路已到盡頭,無論我再怎么不想承認,都必須看清自己的短板所在,都必須知道,我這一生,除了寫作之外一無是處。只有在寫作上,我才能擁有自由。這種自由不是散漫,而是一種凝聚的、向上的力,貫穿在每一次的寫作中。雖然不是每一次的寫作都令人滿意,但是這種自由的力總能讓我聽見自己骨頭拔節(jié)生長的聲音,真是一種美好的體驗啊!我知道,我必須讓這種力量持續(xù)生長起來,它需要在持續(xù)的生活、閱讀、深思與寫作中完成。寶寶,人生很長,我們要一起成長。

第三十二周。日益頻繁劇烈的胎動,夢醒時分的抽筋,泛白發(fā)亮的浮腫雙腿……孕期APP所預告的一切如約而至。在此之前,我從未如此在意自己的身體。時間變得浮夸而緩慢,白日的混亂不安也無法驚動這種身體的痛苦。我很少對著寶寶喃喃自語,像電影廣告中那些靜謐安詳?shù)哪赣H常做的那樣。我只是突然間對生產(chǎn)的痛苦和恐懼產(chǎn)生好奇。這好奇如此強烈,以至于促使我不斷地在已為人母的朋友中,搜尋各種各樣關(guān)于生產(chǎn)的記憶。是的。這些記憶仍然由各種術(shù)語組成:宮縮、羊水、二指、無痛針、脊椎、側(cè)切、宮口、剖腹、縫合……僅僅憑著這些面無表情的詞語,母親們就可以連續(xù)不斷地重建一幅幅精細入微的生產(chǎn)畫面。在這種畫面中,我常常驚恐到忽略寶寶。但是,他(她)突然又踹了我一腳。

在高高聳起的、小山丘似的肚皮上,突兀地鼓出一個棒槌似的硬塊,我好奇地摸摸它,它仍然愣頭愣腦地凸著。突然,他(她)又動了一下,棒槌消失了。我翻身向左側(cè)躺,像搬運貨物似的同時用手把肚子扶向左側(cè)。他(她)滑了過來,在忽然縮小的空間里恍了一下神,竟然開始手腳并用像打鼓似的敲打起我的肚皮來。于是,我們的游戲開始了。像打地鼠一樣,我也用手指點著那不斷凸起的鼓點。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游戲,你可以從中深切地感受到身體內(nèi)臟因為一個生命的存在而被擠壓變形,而正是在這種輾轉(zhuǎn)難眠的不適中,生命卻以活潑潑的躁動存在著。有時,在深夜里醒來,會聽見他(她)在安靜地打嗝,“嘚、嘚、嘚……”頻率幾秒鐘一次、安詳、規(guī)律、不緊不慢,這種節(jié)奏會突然之間把你拉出幻想,以身體的真實提醒你生命中即將發(fā)生的巨變。

第三十七周。我總是來不及恐懼,就直接陷入了恐懼。

2019年6月23日清晨,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雨?;野咨漠a(chǎn)房,簌簌下落的雨絲把老式的木質(zhì)窗戶交織成條帶狀,窗外是一棵暗綠色的老樹,掩映著一棟上世紀80年代的老房子,墨綠的樹葉和窗臺上的彩色衣褲一起,嘩嘩地在雨里飄搖;清晨的產(chǎn)房飄落著大大小小的暗影,像一朵朵透明的灰色云朵,層層籠罩在產(chǎn)床、消毒池、藥柜、工具臺、嬰兒體重秤和護士們準備生產(chǎn)工具的忙碌背影上。隨著“啪”的一聲開關(guān)響,刺眼的手術(shù)燈把整個產(chǎn)房的暗影一掃而盡,助產(chǎn)士快步走來,麻利地給我換上消毒衣褲,準備接生。

冰涼的麻藥順著脊椎“吱吱”地流淌,我躺在產(chǎn)床上,聽著助產(chǎn)士輕聲細語的臨產(chǎn)囑咐,安靜地等待下一次宮縮的到來。

宮縮是有預謀地突襲而來的。像鯊魚聞到了血腥味,小腹深處一股電擊般的痙攣迅速攀爬,撕咬、吼叫,從海底深處呼嘯而來,終于在最高點時沖破海平面,剪開了平靜無波的大海。腰間的脊椎骨被巨獸狠命撕咬,只有無盡洶涌的黑色大海,和一浪高過一浪的海嘯迎面撲來。時間仿佛沒有盡頭。也許,恐懼的真面目只有遠觀才能看見。生產(chǎn)中不斷撐裂的宮頸、骨盆,一直以詭異的面目向我嘶叫。人人都在跟我述說母親的偉大,當我親臨生育的深淵,才知道所有的說教都是虛妄。真正的恐懼是你沒有時間去恐懼。你會把這一副肉身丟進疼痛的泥沼,黏滯、漫長、時斷時續(xù)。而另一副由你造就的肉身正在你體內(nèi)步步緊逼、間歇沖撞,它幼小,卻獨立,此刻,正竭盡全力要擺脫子宮的束縛,沖向更廣闊的世界……

我是如何成為母親的,也許并不是從那一聲啼哭開始。應該從更早的時候,從我讓一個女人成為母親開始,一直到自己也成為母親。這一段漫長的時光,如野獸般荒蠻的生命力,足夠成就生育的歷史。而孩子總是讓臆想變成可觸摸的現(xiàn)實。擁有了孩子之后的日子變得非常單純。時間在喂奶與下一次喂奶之間被撕裂成細布條的樣子,長長的在風里飄搖。無數(shù)前塵往事毫無預警地填滿了縫隙里的時間,它們錯亂、突兀、毫無想象力,和你或近或遠的人們紛至沓來,以新的排列組合重蹈你的人生?!瓦@樣持續(xù)了一個月之后,你在一個寂靜的深夜醒來,聽著嬰兒床里傳來孩子均勻的呼吸聲,忽然意識到:你的前半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母親之路,已經(jīng)開啟。

【劉景婧,1987年3月生于廣西寧明縣?,F(xiàn)居南寧。文學碩士,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第七屆全國中青年文藝評論家高級研修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屆西南六省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多篇散文、小說、文藝評論發(fā)表在《文藝報》《兒童文學》《廣西文學》《紅豆》等報刊上?!?/p>

責任編輯? ?韋 露

猜你喜歡
外婆媽媽孩子
破耳兔
嘮叨的外婆
外婆的錢
鳥媽媽
外婆回來了
我的媽媽是個寶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孩子的畫
不會看鐘的媽媽
留坝县| 新绛县| 抚顺市| 曲沃县| 新竹县| 奇台县| 海安县| 大足县| 铁岭县| 炎陵县| 察哈| 凤城市| 江油市| 九龙城区| 铅山县| 金溪县| 隆昌县| 万盛区| 同仁县| 新竹市| 合水县| 淮安市| 乌什县| 咸丰县| 大宁县| 乃东县| 平阴县| 江城| 偃师市| 柳林县| 甘孜县| 新巴尔虎左旗| 龙泉市| 凤冈县| 庆阳市| 和静县| 衡水市| 宁武县| 汾西县| 互助| 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