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故
簡介:易延背著她回家,他想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也沒關系。可他們沒有地老天荒,他們只有這一條昏暗幽靜的小巷子,只有這一刻,這一段路。
1
易延和她重逢得不是時候。
她早在報紙上看見了,易延現(xiàn)在是炙手可熱的商圈新貴,同她天上地下,有如云泥之別了。
她那時在房地產(chǎn)公司做銷售,畢竟有人曾經(jīng)說過,銷售是最不會辜負人的職業(yè),想賺多少錢,就要付出多少倍的努力。
剛開始的時候,她吃了好些苦頭,沒有話術也不會技巧,一個月都賣不出一套房,好不容易終于談攏一個,合同卻被別人搶先簽了,她人生頭二十年哪里吃過這樣的苦頭?每天同人擠公交,蝸居在小小的出租房里,忙起來的時候,只能蹲在路邊吃盒飯。
易延遇見她的時候正臨近中午,她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但臉上還是撐著笑容熱情地向客戶講解。
對方是個三十歲的獨身女性,她舌燦蓮花不著痕跡地將對方從頭到腳夸了一遍,又介紹了房子的朝向、采光,最后卻只換來對方的一句:“好,我會好好考慮的,不過這房子不是一線江景,我不是很喜歡?!?/p>
等她終于送走這位客戶,好不容易喘口氣兒的時候,又遇見了易延。
她長得尚算標致,杏仁眼、瓜子臉,可她如今臉上涂著非常劣質的粉底,上揚的眼線也已經(jīng)暈了,眼皮上的粉質也顯得粗糙,所以整個人看起來俗不可耐。
易延第一眼就認出了她,但大抵她改變得太多,所以他有些不敢確認。
“一寧?”他試探著問了一句,“是賀一寧嗎?”
易延穿著裁剪合體的黑西裝,連皮鞋也擦得锃亮。
怎么會在這樣的境地里遇見他?賀一寧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看向易延,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職業(yè)笑容,說:“先生,買房、租房了解一下嗎?”
她將手里的傳單遞給他,說:“先生,這是我們的新樓盤,朝向好,地段好,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她故意做出市儈的模樣,但對方顯然沒有這個意向,看清楚她的臉后,兩步上前攔住她的去路,說:“賀一寧?!彼哪抗饴湓谒樕蠋Я诵徱暎詈蠼K于篤定道,“是你?!?/p>
他朝她笑了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說:“如今都做銷售經(jīng)理了?”
賀一寧知道他是想給自己留面子,什么破銷售經(jīng)理,他們銷售部的工牌上都寫的是銷售經(jīng)理,但對方已經(jīng)給搭好了梯子,賀一寧也只好順勢而下,摸了摸鼻子,說:“哪能和易總比呢。”
其實是無話可說,也無舊可敘,但易延大概是見她太慘,所以以好久沒見的名義請她吃頓午飯。說真的,賀一寧當時都快流口水了。天知道,她已經(jīng)吃了一周的泡面了。
易延點了幾個清淡的小菜,賀一寧忙著吃飯,所以兩個人都沒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易延才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么些年不見,感覺你和以前很不一樣了?!?/p>
賀一寧大概也是想到陳年舊事,所以笑了笑,抽了張紙一邊擦嘴一邊說:“以前年紀小?!?/p>
沒能吃完一頓飯賀一寧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前幾天約好的客戶,對方心血來潮想提前去看房,她連聲應了,掛了電話就朝易延道別,說:“實在不好意思,我的事情太多了。”
她說完,連易延的答復都來不及等,就急匆匆地走了。
要說折騰人還是數(shù)客戶最會折騰人,這邊賀一寧才擠上公交,對方又來了電話,說和太太因為房本兒上寫誰的名字吵架了,今天恐怕是來不了了。
賀一寧如今慣有職業(yè)操守,即便聽見這樣的話,也能溫柔地笑著說一句:“是嗎?那沒事兒,女人得趕緊哄,我這邊您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來,都行的。”
其實現(xiàn)在還好,她記得剛入職的時候,被心情不好的客戶為難、被上司摔報告罵業(yè)績不行的時候,她都會躲進廁所偷偷哭一場。
易延說得對,她現(xiàn)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受一點兒委屈就覺得天塌下來了,吃一點兒苦頭就覺得全世界都在針對自己,她以前是膝蓋摔破皮都要大哭一場的性格。
但人生大抵就是如此,世事難料,浮浮沉沉。
2
賀一寧擠公交回到出租屋時已經(jīng)臨近夜里十點了,她穿了一整天高跟鞋,腳疼得需要扶著墻才能走穩(wěn),只是剛上樓,便見門口有人等著。對方是個穿著一身黑的一米八幾的彪形大漢,看見賀一寧的時候將煙頭碾滅,朝她走過來,問:“你就是賀一寧?”
似這樣來追債的人她已經(jīng)見過許多次了,賀一寧點了點頭,說:“是我?!?/p>
對方還要說什么,但她已經(jīng)習以為常,眉頭一皺擠出淚水,聲淚俱下道:“大哥,我家里這個狀況您也看見了,我不是不還,您也清楚,我家里還養(yǎng)著八十歲的老人,總得給我點兒時間不是?我這活命的錢都給了您,那我還怎么賺錢還債???”
對方罵罵咧咧,又或許是看她不過是個女人,又實在辛苦,所以也沒再多為難她,撂下一句:“最晚這個月15號前?!?/p>
賀一寧感恩戴德地說:“您真是心善的人。”
對方不在意地一揮手,“呸”了一聲,說:“晦氣!”
她回到家中,在門口輕手輕腳地換了鞋,奶奶已經(jīng)睡下了,但給她留了一盞燈。
已經(jīng)深夜了,可一點兒也不安靜,出租房隔音效果不好,她聽得見樓下主人又在管教自己的狗,大概是生活中有什么不順意的事,所以將氣都撒在自家的那只斑點狗身上。賀一寧在小區(qū)樓下看到過那只狗,已經(jīng)被打得一瘸一拐了;她還聽見樓上的小孩兒因為看動畫片導致到現(xiàn)在都沒寫完作業(yè),所以一邊哭,一邊在母親的監(jiān)視下寫作業(yè);最慘的是隔壁新婚小夫妻的妻子,賀一寧的臥室和她家只隔了一堵墻,她丈夫脾氣不太好,所以賀一寧每天深夜都能聽見她低低的啜泣聲。
賀一寧不知道如今是否人人都感到壓力極大,她聽見嘈嘈雜雜的聲音,忽然從內心深處感到一陣絕望,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第二天午飯的時間,賀一寧又撞見了易延。當時她在便利店買飯團,易延見她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說了一句:“總吃這些對身體不太好,剛好我多訂了飯,我們一起吧?!?/p>
他不等賀一寧拒絕,便將她手里的飯團放了回去,然后拉著她走。
賀一寧沒話找話,道:“你公司在這附近嗎?”
易延“嗯”了一聲,說:“不遠?!?/p>
賀一寧和易延其實沒什么話說,所以賀一寧只能捧著碗,認認真真地吃飯。
直到一頓飯吃完,易延才開口說話:“一寧,你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有什么打算嗎?”
能有什么打算呢?賀一寧將碗筷放下,說:“就這樣吧,慢慢來?!彼痤^沖他笑,眉眼彎彎,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我算了一下,按照我如今的工作勁頭和工資,大概五十年以后就還完了,而且到時候我就有退休工資了,也終于能休息一下了。”
易延盯著她的眼睛,可能是不知道怎么樣接她的話,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只能扯別的話頭,隨口問一句:“你現(xiàn)在不跳舞了?”
“不了,”她說,又低頭扒了一口飯道,“來錢太慢了?!?/p>
易延連著好幾天在大樓下等賀一寧一起吃飯,同事曖昧地撞了撞她的肩膀,擠眉弄眼地問:“那是誰???早早地就等在外面給你帶午飯了,這么優(yōu)質的追求者?”
賀一寧一邊低頭翻著客戶的資料一邊接腔道:“哪兒跟哪兒啊,以前認識的朋友?!?/p>
她說得不在意,卻更引起同事的好奇,湊她近一點兒,八卦兮兮地問她:“舊情人?”
賀一寧從一大堆文件里找到自己要的那一份兒,終于抬起頭,盯著同事的眼睛,說:“不是?!?/p>
她還想說些什么,但易延已經(jīng)發(fā)來消息,說到她公司樓下了。
她朝同事吐吐舌頭,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p>
易延在不遠處站著,他今天一反常態(tài),換下了平日里穿的西裝,穿了套灰白相間的運動服,說:“我今天休假,替你熬了些雞湯,補補身體?!?/p>
賀一寧不太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說:“太麻煩你了。”
易延拍了拍她的頭道:“和我客氣什么呢?”
易延看著面前認真吃飯的賀一寧,她低著頭,眉目溫順,到底還是忍不住問:“為什么那個時候不來找我呢?”
他問得沒頭沒尾,賀一寧有些愣,抬起頭對上他狹長的眼眸,問:“什么?”
她嘴角粘了飯粒,易延遞紙巾給她,淡淡地道:“家里發(fā)生那樣的事情,你一個小姑娘怎么扛得???為什么不來找我?”
賀一寧愣住了,又想起同事打趣地問易延是不是她的舊情人。
不是的,真的不是。
3
賀一寧和易延之間清清白白的,如果非要扯出些與情情愛愛有關的故事,頂多就是賀一寧想要破壞他們倆之間清清白白的關系,但最后慘遭易延拒絕,未遂。
易延如今倒是一門心思想為她好,可時間往前倒退個五年八年,可不是這樣的光景。
賀一寧和易延從小就認識,賀父和易父是多年的朋友,他們兩家算是合作關系,都經(jīng)營珠寶生意,又都是主打高端路線,可那幾年生意難做,兩家就起了合并的心思。
大概是賀一寧念初三那一年,賀父見她實在太不思進取,便坐到她身邊,小聲說:“一寧,你再這樣下去可考不上一中,那時你就不能和易延在一個學校了,也不能常常見面,更不能一起玩兒。你就說害不害怕,恐不恐怖吧?”
賀一寧從一堆漫畫書里抬起頭來,她覺得她爸可能腦子有點兒不清醒,反問道:“所以呢?”
賀父見她聽進去了,一拍巴掌,說:“所以你要努力啊,爭取和易延念一個學校!”
賀一寧笑了笑,朝賀父做了個鬼臉,說:“爸爸,易延已經(jīng)高三了,就算我努力去一中也無濟于事,別想騙我。”
但賀一寧最后還是主動要求賀父請了私教,努力了一陣子。
易延那時候高三,比她更忙,他其實一向不太待見賀一寧,她被養(yǎng)得太過驕縱,脾氣不好,性格也不討喜,若非她是父親多年好友的女兒,他也不會忍受她這么多年跟在他身后事事都要纏著他。
他那時候正忙著準備語言考試,賀一寧那時候在做什么?噢,她在數(shù)學課上玩兒手機,突然來了興致要出去旅行,然后就在他晚自習的路上等他,她又想故技重施,纏著他一起去。
易延終于被賀一寧纏得不耐煩了,說了一句:“賀一寧,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別這么不思進???”
他雖然不待見賀一寧,卻是認識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朝她動怒。
他的話大概說得太重了點兒,她咬著唇看著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易延心下軟了軟,但轉瞬又硬起心腸,說:“一寧,你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人各有志,賀一寧和他追尋的東西不一樣。
易延只是想表達這個觀點,可賀一寧完全理解錯了他的意思,她把重點落在了“不思進取”四個字上,回家讓賀父請了私教,悶頭苦學了好久,可她落下的功課太多了,所以學起來非常吃力。
學業(yè)最緊張的時候,賀父說有個聚餐問她去不去,她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大概是見她太辛苦,賀父補充道:“易延也來?!?/p>
她咬著筆頭,又看了一會兒桌上的卷子,到底還是淚眼汪汪地搖了搖頭。
賀父看見她這個模樣也淚眼汪汪了,他的一寧是真的開始懂事了。
等成績下來確定能上一中的時候,賀父替她辦了個慶功宴,旁的人朝賀父道喜,說他真是好福氣,有這么個乖巧懂事又爭氣的女兒。
賀一寧湊到易延面前,說:“以后我可就是你學妹了。”她這樣說完,到底還是忍不住小聲補充一句,說,“易延,這樣就不算不思進取了吧?”
易延穿著件白襯衫,從前被剃成板寸的頭發(fā)長長了一點兒,聽見她話的時候忍不住笑了笑,第一次覺得賀一寧好像也不是他想象中那樣的招人厭煩。
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腦袋,說:“我就要念大學了。”
賀一寧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胡亂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但你又不是不回來了,我好好學習,沒準還能繼續(xù)當你的學妹呢?!?/p>
“可能不常回來了,”易延笑了笑,說,“賀叔叔沒跟你說嗎?我準備出國讀書了。”
賀一寧愣了愣,嬌生慣養(yǎng)、眾星拱月了十幾年的賀大小姐,頭一次生出了一點兒挫敗感。
易延大她三歲,他會說話、會走路的時候她還在襁褓里,他讀高中的時候她才念初中,等她好不容易考上心心念念的一中,他已經(jīng)踏上了新的征程。
她仿佛永遠在追趕他,可他們之間總隔著巨大的鴻溝,從前是年歲,后來是愛恨。
4
賀一寧第二天起得很早,她今天要帶客戶去看房,對方是個三十歲的獨身女性,她帶著她看了好多套,對方都不滿意,好不容易有套稍微合她心意的,可看了半天又撂下一句:“這房子是不錯,不過在四層,我覺得不太吉利?!?/p>
賀一寧保持微笑,說:“您是做生意的,忌諱這些也正常,不過信則有不信則無嘛。況且這房子您也看見了,價格實惠,周邊出行也非常方便,下午也有人想來看這套,您要是不中意,我再給您留意一下別的房源。”
她忙完已經(jīng)到了飯點,拿出手機看,果然有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對面問:“忙完了?”
賀一寧點點頭,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以后又輕輕“嗯”了一聲。易延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過來,有些沙啞,說:“你什么時候回來,要我去接你嗎?吃飯了嗎?”
賀一寧想了想,說:“不用了,下午還有別的客戶,我自己隨便吃點兒就好?!?/p>
易延也沒多說什么,他們兩個都忙,所以就掛了電話。
賀一寧急匆匆地吃完飯,才剛擠上地鐵,就接到電話,電話里的聲音冷冰冰地從聽筒里傳過來:“請問是賀一寧賀小姐嗎?我這邊是市二醫(yī)院?!?/p>
賀一寧趕去醫(yī)院前,又接到客戶的電話,催問她什么時候到。賀一寧咬了咬唇,說:“不好意思,我這邊遇上點兒急事,您那邊如果不是很急,方便換個時間嗎?”
“可我已經(jīng)到你們公司了。”
“真的很抱歉……”
她話還沒說完,對面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這是她跟了快一個月的客戶,對方一直希望快點兒定下來,只是一直沒遇見合適的房源,她發(fā)了好長的致歉消息過去,到底還是石沉大海。
賀一寧緊趕慢趕才趕到醫(yī)院,她有些著急,蹙緊了眉頭問大夫:“是忽然暈倒的嗎?怎么會這樣?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主治醫(yī)生忙安撫她的情緒,說:“您先別著急,具體原因還在檢查,不過希望您能做好心理準備,老人年紀大了,應該不是普通的暈倒?!?/p>
賀一寧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有護士出來叫她,說:“是突發(fā)性的心血管疾病,需要馬上動手術?!?/p>
賀一寧看著醫(yī)院長椅邊枯死的花,有些發(fā)呆。天色已經(jīng)晚了,遠處的天邊只剩最后一絲光亮,賀一寧不知道費了多少力氣,才朝護士點了點頭。
“那你這邊先跟我來結一下費用吧?”
天邊的最后一絲光亮也消失了,賀一寧說:“好,我能先打個電話嗎?”
她撥了號過去,對方很快接起來問:“怎么了?”
她聽見易延的聲音竟然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喉嚨像是卡了東西,不上不下,疼得要命。
“一寧,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嗯”了一聲,帶著濃重的哭腔,易延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追問道:“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她低下頭,平復了一下心情說道,“我最近手頭不太方便,可以跟你借點兒錢嗎?”
不久,易延便來了,陪著賀一寧在醫(yī)院忙前忙后,直到夜里兩點才將住院和手術的事情準備好。之后,就一直陪她坐在醫(yī)院的長廊里。
易延偏過頭看她,她出門時打理好的頭發(fā),此刻已經(jīng)凌亂了,畫好的眼妝也暈了,看起來異常憔悴。她眼下有很重的烏青,眼睛一片通紅。他不知道說什么,只是覺得難過,他幾乎是和她一起長大的,看著她從一個嬌縱任性的小女孩兒變成今天這個模樣。
賀一寧說:“謝謝你。太麻煩你了,大晚上的還在醫(yī)院里陪著我?!?/p>
她幾乎沒看他的眼睛,頭埋得很低。易延想,怎么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呢?是什么讓她從矜貴的大小姐,變成了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是什么讓她對他這樣低聲下氣?
是他嗎?
穿堂風呼嘯而過,似乎全灌進他的心口,涼得他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是他。
5
賀奶奶被轉進了普通病房,她上了年紀,腦子比以前糊涂,許多事情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
易延買了早餐回來,她看見易延的時候,半晌才想起來他是誰,然后笑了笑,說:“你就是易家那個小伙子?寧寧小時候還說要嫁給你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他難得有些緊張,僵得四肢發(fā)緊,他沒想到賀奶奶會在這個時候醒過來,更沒想到會和和氣氣地跟他拉家常。
賀一寧接過易延的早餐放在桌子上,又轉身替奶奶掖了掖被子,才對他說:“奶奶如今年歲高了,許多事情都忘記了,只記得以前年頭的事兒。”
易延這才放松下來。賀奶奶招呼他去床邊,小聲問:“你會好好照顧寧寧嗎?”
“奶奶!”賀一寧提高了嗓音,可賀奶奶沒放在心上,撇了撇嘴,說:“談戀愛了就談戀愛了嘛,雖然你現(xiàn)在年紀小,但奶奶和你站在一邊,不會告訴你爸的。”
她這樣說完,又忽然問了一句:“對了,你爸呢?還在外面出差嗎?真是的,一點兒也不著家,怪不得你媽不肯和他過日子?!?/p>
大概是提起了賀父,所以賀一寧的心情更加低落,她沒說話,坐在一旁削水果。
易延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有些鄭重地對著賀奶奶說:“奶奶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一寧的?!?/p>
賀一寧手一抖,水果刀差點兒劃破指頭,但她知道這話只是為了哄奶奶高興,她到底沒再多說什么。
易延要上班,她送易延出去,到門口時,又說了一遍:“謝謝你,那筆錢我會盡快還你的?!?/p>
易延傾身看著她,說:“和我道什么謝?我可是答應了奶奶要好好照顧你的人?!?/p>
聽他這樣說話,半真半假又意味不明,賀一寧愣了愣,不知道怎么接。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那我先走了,晚點兒來看你和奶奶?!?/p>
他說完,根本不給賀一寧拒絕的機會就離開了。然后,一下班他就準時到醫(yī)院幫忙。
賀一寧在醫(yī)院陪了賀奶奶幾天,易延見她辛苦就請了護工,她才松了一口氣。她請了這么多天事假,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就要失業(yè)了。
賀一寧臨近下班時,易延就來接她,他不開車,陪她擠公交,然后兩個人一起去醫(yī)院看賀奶奶。
賀一寧在恍惚間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些年的經(jīng)歷都是一場夢,她一覺醒來又是賀大小姐,仿佛易延從沒離開過,他們之間也從無隔閡。
他們之間的相處好像生出一種莫名的平衡感,他愿意陪她擠公交,陪奶奶說話逗她開心,在背后幫她解決債務。賀一寧裝作不知,卻拼命工作,然后每個月還款到他賬戶上,他也裝作不知。
他們絕口不提過往,也很少說起以后。賀一寧已經(jīng)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
然而,易父的出現(xiàn)打斷了這種他們極力維護的平靜。
他請賀一寧喝茶,懶懶散散地說:“一寧,好久不見了?!?/p>
她有些拘束,想叫他“易叔叔”,到了嘴邊還是變成了“易先生”。
易父看了她一會兒,才說:“一寧,你知道的,當年只是普通的競爭沖突,作為朋友,我或許是過分了些,可作為競爭者,我沒有任何錯?!?/p>
賀一寧是知道的,當初爸爸和易父觀點不同,于是出來自己做自己的,后來易父并購了許多珠寶公司,賀家破產(chǎn),賀父被逼上了絕路。
于理,他是沒有問題的。可是,于情……
“一寧,這樣的道理你都能想明白,可阿延想不明白,他如今自立門戶,就是為了脫離我。他一直對你、對你們家心存愧疚,盡管他當時遠在國外,可他將這件事的后果全歸咎到自己身上,因為他沒能阻止我?!?/p>
“他不能忤逆自己的父親,也不忍看你落魄至此,當初的事不是由我出面做的,阿延一直以為你不知道幕后最大的推手是我,所以他想補償你。替你償還債務,替你奶奶墊付醫(yī)藥費,和你在一起。這些全是為了償還你,可是一寧,你要明白,我沒有錯,阿延更沒有錯?!?/p>
易父走時說了最后一句話,他說“不要因為自己痛苦,就拉易延一起沉淪”。
易父沒有錯,易延也沒有錯。事到如今,那錯的人是誰呢?是她嗎?
6
鄰桌同事這個月拿了銷售冠軍,說要請大家吃飯。歷來銷售冠軍都是這樣的,當問到賀一寧去不去的時候,她原本想拒絕,可電話鈴聲響了,是易延打過來的,她摁了靜音,然后對同事點點頭,說:“好。”
賀一寧個子高,又長得漂亮,在易延出現(xiàn)以前,銷售部對她多加“關心”的人也不是沒有?,F(xiàn)在場子熱了,有人給賀一寧敬酒,她也不推辭,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到最后,整張臉變得通紅。
男同事鼓掌,說一寧真是巾幗不讓須眉,轉頭又給她倒?jié)M了一杯酒。
她去洗手間時,整個人已經(jīng)搖搖晃晃地有些站不穩(wěn)了。賀一寧想,她大概是真的醉了,不然怎么會在這里看見易延呢?
易延皺著眉朝她走過來,伸出手扶她,拽住她的胳膊。他的手掌很大,掌心很燙,隔著薄薄的襯衫衣料,賀一寧都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
席間有人認出易延,正是那天打趣賀一寧的同事,她笑道:“我說你們少灌一寧點兒吧,人家男朋友可都找上門來了?!?/p>
他沒否決,扶著賀一寧坐了回去,問服務員要了熱水。只是加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又是賀一寧的“男友”,大家玩兒得不起興,很快便散了席。
易延送賀一寧回家,將她半拖半抱放上了副駕駛座,他給賀一寧系安全帶,問:“怎么喝這么多酒,今天心情不好?”
她“嗯”了一聲。
“為什么?”
賀一寧摁下車窗,冷風很快灌了進來,吹得她渾身冰冷,連鼻子,耳朵,嘴巴都是冰冷的,只有眼眶滾燙。
她說:“今天隔壁桌的同事拿了銷售冠軍,可那些客戶明明都是我的,他趁我不在,偷偷撬走了他們?!?/p>
自重逢后,她很少再流露出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易延念及往事勾了勾唇,附和她道:“太過分了,早知道我就幫你教訓他了?!?/p>
賀一寧沒接話,之后沒有人再說話。
到了賀一寧住的小區(qū)外,易延將車停好,他一直克己有禮,可今天賀一寧喝醉了,他不放心,所以對她說:“我送你上樓吧。”
他根本不由賀一寧拒絕,已經(jīng)下車等她了。小區(qū)這邊的道路在維修,所以要繞道走另一條小路,燈光稀稀拉拉的,只能勉強看清路。
“快到了嗎?”易延問她。
賀一寧喝醉了酒,她心里其實清明一片,可腿像灌了鉛一樣,好累。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p>
她抬起頭看著只有點點星光的前路,好長啊,這樣長的一截路,要走多久才走得完呢?這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生活,又要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她忽然從內心深處感到一陣絕望,搖了搖頭,說:“沒有,還要再走很久?!闭f著,賀一寧忽然停了下來,“可我已經(jīng)快走不動了?!?/p>
易延知道她在說什么,蹲在她面前,道:“一寧,沒關系,累了我就背你回去,要是我們兩個都累了,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p>
“沒關系的,”他說。
賀一寧趴在他背上,摟住他的脖子,說:“易延,我今天見到易叔叔了。”
她看了看天上掛的月亮,然后把頭埋到他的肩窩處,滾燙的淚珠抑制不住地落下來。她這些年改變了很多,銳氣與棱角被磨得一點兒也不剩,最初的時候,她怪過很多人,爸爸的競爭對手易父和易延,她甚至怪過爸爸,怪他軟弱,就這樣留她一個人照顧年邁的奶奶。
可易延沒有錯,她不希望他因為愧疚而留在她身邊,不要他來贖罪,她希望他能去過自己的人生,希望他前程似錦,光明璀璨。
易延的腳步頓了頓,有些僵硬地問:“你知道了?”
賀一寧點了點頭,說:“嗯,我知道了?!?/p>
易延背著她回家,他想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也沒關系??伤麄儧]有地老天荒,他們只有這一條昏暗幽靜的小巷子,只有這一刻,這一段路。
7
最后一次見賀一寧是賀奶奶出院前一天的晚上,他偷偷去看賀奶奶,卻還是被賀一寧發(fā)現(xiàn)了。
她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給他買了杯熱牛奶,兩人坐在醫(yī)院外的長椅上無話可說。
“天亮后我就走,不會打擾奶奶?!?/p>
大概是怕賀一寧趕他,所以易延倉皇地拋下了這么一句話。賀一寧笑了笑,說:“天亮以后你不想走也得走,奶奶都出院了?!?/p>
他看了賀一寧好久,到底還是忍不住說:“對不起?!?/p>
賀一寧抬起頭,他對上她的眼睛,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想盡一切辦法重新靠近她,想要彌補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舊事想要撇干凈同自己的關系,他想盡一切辦法補救,可連一句抱歉都不敢說。
“一寧……”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眼睛已經(jīng)通紅一片,“真的對不起?!?/p>
害你家破人亡,對不起;害你淪落至此,對不起;辜負你的心意,對不起;讓你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還敢喜歡你,對不起。
易延忽然不可自制地想起了很多事。他出國的時候,賀一寧穿著紅色的裙子,哭得仿佛生離死別。他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摸摸她的頭,承諾她就算出國也會常和她聯(lián)系,不會忘記她,不會不理她,更不會喜歡別人。
她那時候哭得太傷心,所以沒有聽見在倉促的分別里,他輕輕承諾她,永遠不會忘記她,不會不理她,永遠喜歡她。
他無意識地握緊了牛奶杯,熱牛奶濺在他的手背上,他問賀一寧:“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賀一寧笑了笑,說:“以后的打算也有,不過最近的打算是等天亮了,先帶奶奶出院,然后多陪陪她。”
沒有人再說話了。
天邊的云朵已經(jīng)泛起金色的光,微弱的光芒落在賀一寧臉上。
易延偏過頭看她,他最近總是很容易想起往事。
例如現(xiàn)在,他想起許多年前,賀一寧來求了他很多次他才去參加她的生日宴會,那天她穿了條紅色的裙子,脖頸上戴的是他前一年送的項鏈,頭發(fā)被精心做好造型,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腳上踩著定制的小高跟鞋,看見他的一瞬間就笑了起來。少女的笑容明媚動人,他有一瞬間連呼吸都忘記了,然后她一步一步朝他走過來,高跟鞋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又好像敲在他的心口上。
她終于來到他面前,問他:“易延,我今天好看嗎?”
他伸出手戳她的腦袋,故意說:“丑死了,這么短的裙子?!?/p>
他不留意,竟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十三年。
清晨的第一束光終于穿破云層,賀一寧輕聲說:“易延,天就要亮了?!?/p>
“是?!彼詈笥挚戳艘谎圪R一寧,說,“天就要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