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輝
柳子言是個窮書生,雖滿腹經(jīng)綸,卻無心功名,平時靠開館授徒維持生計。他雖然不是佛家弟子,卻有一副慈悲心腸,經(jīng)常買下一些被捕獲的小動物去放生。
這天,柳子言在放生返回的路上,看見幾名孩童蹲在一個水坑前,正興致盎然地逗弄一條黃鱔。這玩意兒頭尖尾細,有斑無鱗,身上還有一層滑滑的黏液,要多丑有多丑,柳子言一見之下,不由得心生厭惡,皺眉擺手,起身離開。
剛走出幾步,柳子言突然停下來,頓足嘆道:“柳子言呀柳子言,枉你是圣人門徒,怎可如此膚淺、以貌取物?”他折返回來,花了兩個銅板,從孩童手里買下黃鱔,來到河邊,把黃鱔放回水中。那黃鱔頗有靈性,入水之后并沒有馬上離開,游了一圈后,竟朝著柳子言點了點頭。柳子言好生訝異,他突然想到,民間素有望月鱔的神秘傳說,據(jù)說這種鱔魚已經(jīng)修煉成精,會在月滿之夜浮出水面抬頭望月,吸取月亮精華。
不管這個傳說是真是假,不管這條鱔魚有沒有通靈,柳子言心中頓生肅然之意,他雙手合十,低眉垂目,目送著那條鱔魚擺動尾巴,消失在碧波之中。
三天后的一個黃昏,柳子言正在林中踱步,突然聽到從樹林深處傳來嚶嚶的哭聲,趕緊走過去,見一個瘦弱女子正在結(jié)環(huán)上吊,忙沖上去攔住她,連聲說道:“萬萬不可尋此短見!有什么為難的事,不妨說出來,看我能不能幫你?!?/p>
女子一邊掩面而泣,一邊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她今年十九歲,大家都稱她為小魚兒。小魚兒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舉目無親的她被賣身為奴,成了一家富戶的丫鬟,人家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她卻是越變越丑,直到遭到主家嫌棄,干脆把賣身契還給了她,將她攆出門去。小魚兒無處可去,黯然神傷,一時想不開,就走了絕路。
聽了小魚兒的經(jīng)歷,柳子言好生同情,又有幾分好奇。一個人能有多丑,才會遭到這種嫌棄?小魚兒始終以手遮面,柳子言看不到她的長相,他好言勸慰一番后,忍不住說道:“你不能老是遮著臉呀,把手放下來,好不好?”
小魚兒顫抖著放下雙手,低著頭不敢正視柳子言。柳子言定睛細看,只見這女孩面黃肌瘦,眼小唇厚,長得確實有點難看。小魚兒顫聲問道:“是不是很丑?”
柳子言正色道:“相貌天定,美丑由心。一個人內(nèi)心丑惡陰暗,不論外表有多么美麗,也會讓人感覺丑陋不堪,只想避而遠之;反之,一個人內(nèi)心是善良的,那她就是美的,即便外表平平無奇,一樣會光彩照人。你明白了嗎?”
小魚兒呆呆地聽著,她原本灰暗的眼眸里,像是落進了星辰,漸漸亮了起來,她癡癡地問道:“是真的嗎?”
柳子言說道:“當然是真的,而且你也算因禍得福,本來還得做牛做馬侍候別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了自由之身!”
小魚兒有些難為情地說:“可是我除了侍候人,啥都不會呀?!鳖D了頓,她看著柳子言,眼睛里亮閃閃的,說道:“要不您收我當丫鬟吧,我一定盡心盡力,侍候公子!”
柳子言連連擺手道:“我一個窮書生,哪用得著什么丫鬟?”
小魚兒的語氣和眼神一起暗淡下去:“我就知道,公子只是嘴上說得好聽,其實你也嫌我丑,對嗎?”
聽小魚兒這么說,柳子言沒法拒絕了,也怕自己離開之后,她又去尋短見,于是說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跟著我吧。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著!”
很快,柳子言就發(fā)現(xiàn)自己撿到了寶,有了小魚兒,一切都不一樣了:回家后有熱飯吃了,衣服破了有人縫補了,伏案疾書時有人捧硯磨墨了,深夜讀書時有人沏茶添香了。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兩人的感情也越來越深。
柳子言性格溫和,很少發(fā)脾氣,可這天回家之后,卻怒形于色,狠狠一拳砸在書案上,義憤填膺地說了一句:“真是豈有此理!”
小魚兒忙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柳子言氣呼呼地說:“我有幾個學生,最近情緒很差,偷偷地抹淚,我問過之后才知道,他們幾家遇到了同樣的事,家里賴以糊口的幾畝良田,被當?shù)匾粋€惡霸硬生生給霸占了!”
小魚兒問:“那個惡霸是什么來頭?”
柳子言說:“這家伙外號九頭蟲,自稱有九條命,誰也奈何他不得。他叔父是宮里的太監(jiān)總管,權(quán)勢滔天。他仗著叔父的勢力,一向橫行無忌。這次更是肆無忌憚,竟然霸占了百畝良田,要建什么狩獵山莊,用來招待達官顯貴??衫习傩找苑N田為生,誰愿意斷了自己的生路?于是這九頭蟲就巧取豪奪,威逼利誘,遇到不肯低頭的,就派出惡奴硬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這等不法之事!我已經(jīng)接受了受害農(nóng)戶委托,幫他們寫狀紙,去衙門打官司!”
小魚兒面露憂色,說:“那個惡霸勢力太強了,想討還公道恐怕沒那么容易!”
不出小魚兒所料,柳子言的狀紙被束之高閣,正所謂官官相護,誰愿意為了一幫無權(quán)無勢的平民百姓,得罪橫行霸道多年的九頭蟲?
柳子言好生郁悶,氣得飯都吃不下去,小魚兒正在勸他,外面車馬喧嘩,有人登門拜訪,來者是九頭蟲的手下,為首者遞過來一個織錦禮盒,里面放著一排金燦燦的元寶,一臉假笑地說道:“柳公子,我家老爺一向敬重讀書人,對您慕名已久,這次有點誤會,這是我家老爺一點心意,請務(wù)必收下!”
柳子言冷笑一聲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種臟錢我多看一眼,都怕玷污了眼睛。回去轉(zhuǎn)告你家老爺,善惡有報,如果不想禍及滿門,就早點把侵占的田地還給那些農(nóng)戶,一切還來得及!”
為首那人當即翻了臉,惡狠狠地說:“我家老爺臨行前早有交代,若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可是你自找的!”
柳子言一向溫文爾雅,這次卻忍不住用手指著門外,發(fā)出一聲怒吼:“滾!”
待車馬之聲遠去,柳子言仍然余怒未消,小魚兒站在他的身后,輕聲提醒道:“公子,這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一定要多加小心?!绷友酝蝗粏柕溃骸靶◆~兒,你怕嗎?”小魚兒用她的沉默,做出了回答。柳子言嘆了口氣,小魚兒不害怕才是怪事。也許在內(nèi)心深處,她是在怪自己多管閑事、惹禍上身吧?
這天,小魚兒去鎮(zhèn)上采買物品,天黑透了還沒回來,柳子言的心頓時懸了起來,難道九頭蟲為了報復自己,把小魚兒當作了目標?柳子言急壞了,他順著小魚兒去時的方向找去,剛走出沒多遠,就見一個黑影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正是小魚兒,她“哇”的一聲哭出來,哭聲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原來,剛才小魚兒在經(jīng)過一片樹林時,被兩名蒙面人劫住,將雪亮的鋼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阻止柳子言繼續(xù)控告下去,要不然他們兩個都沒有好果子吃。
小魚兒哭著說:“公子,有句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柳子言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如果我不再管這件事,也許從此安全了,可那樣的我雖生猶死,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罷了,你愿意看到那樣的我嗎?”
小魚兒止住哭泣,呆呆地看著他。柳子言欲言又止,他想對小魚兒說,一切已今非昔比,過去我能給你帶來庇護,現(xiàn)在只能給你帶來霉運和危險,你應(yīng)該及早離我而去,離得越遠越好。但柳子言鼓了半天勇氣,卻怎么也說不出這些話來。
小魚兒沉思不語,眼里的淚水漸漸干了,臉卻突然變紅了,紅得有幾分妖艷。柳子言愣了一下問道:“你的臉怎么了?”小魚兒的臉變成了通紅,有光焰在上面跳動,她用手指著前面驚呼:“我們的房子著火了!”
柳子言回頭看去,果然,火焰映紅了半邊天,著火的正是他的房子,小魚兒哭喊著要去救火,被柳子言拉住了,他一臉平靜地說:“火勢太大,救不了了,別把人再搭進去?!?/p>
小魚兒恨恨地喊道:“一定是那幫喪盡天良的家伙干的!”柳子言嘆道:“這還用說嗎?不過我早有心理準備,這算不了什么,只不過是威脅和恫嚇的升級罷了,只要我不屈從,他們遲早會對我下手的!”
小魚兒沉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雖然房子被燒成了灰燼,好在附近還有幾間用作學堂的草廬,讓兩人不至于露宿荒野。柳子言一夜無眠,打定了主意,縱然有萬般不舍,也得逼小魚兒離開,天一亮就讓她走。自己心中再無牽掛,就可以輕裝上陣,哪怕豁出這條性命,也要和九頭蟲斗到底。
第二天清晨,晨光灑進草廬,四周一片靜寂,柳子言呼喚幾聲,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難道小魚兒出事了?柳子言查看一番后,否定了這種可能,她的床鋪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小桌子上擺滿了各色菜肴,都是自己最愛吃的菜。
柳子言什么都明白了,他緩緩閉上眼睛,一顆心充滿了悲涼。他本來就想勸小魚兒離開的,可她還是過于心急,主動棄自己而去了。同樣是離開自己,但這兩者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呀!
柳子言握緊了拳頭,他把滿腔的悲涼,都化作了對九頭蟲的怒火。
然而,當柳子言再找到那些失地農(nóng)戶,動員他們繼續(xù)向上控告時,他卻接連碰了釘子,多數(shù)農(nóng)戶泄了氣,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再告下去也是白費力氣,說不定還會給自己帶來危險。九頭蟲暗中無所不用其極的威脅,讓這些老實的農(nóng)戶們心生懼意。
柳子言路過那些被夷為平地的良田時,發(fā)現(xiàn)狩獵山莊已初具雛形,九頭蟲帶著一幫惡奴,縱馬來去,氣焰囂張。看到冷冷觀望的柳子言后,九頭蟲面露輕蔑之色,朝著柳子言的方向,猛地甩動馬鞭,隨著“啪”的一聲脆響,柳子言面部肌肉一陣抽搐,仿佛那鞭子真的抽到了他的身上。
柳子言很清楚,在這一畝三分地,想扳倒九頭蟲,比登天還難,他思來想去,決定向一位忘年之交求助。早年間他游學四方時,在一家寺廟借宿,遇到一位氣宇不凡的老者,兩人對弈談學,相見恨晚。臨別時老者才道出身份,原來他是前任閣老文居正。文閣老名滿天下,卻沒有一點架子,他對柳子言這個后生晚輩青眼有加,盛邀他有空時去自己家中做客,有為難之事也可以找自己幫忙。
柳子言生性清高,不愿落個攀附之名,并沒有去拜訪過這位忘年之交,如今不法之徒一手遮天,讓他徒呼奈何之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這位以正直著稱的前任閣老。文閣老雖已告老還鄉(xiāng),頤養(yǎng)天年,但門生故交遍布朝野,連天子都敬他三分,只要他肯仗義出手,九頭蟲就算真的有九條命,恐怕也得一一交待。
文閣老身居金陵,離柳子言家鄉(xiāng)有千里之遙。在一個清冷的早晨,柳子言背上行囊踏上征程,到了正午時分,突聽身后傳來呼喚之聲:“柳相公,等等我!”柳子言回頭看去,只見一個人遠遠奔至他面前停下,朝他抱拳施禮。那是個中年壯漢,劍眉星目,一臉正氣。
柳子言好生詫異,打量著他說道:“這位兄臺,我們見過面嗎?我怎么沒印象?”
那人說道:“相公不認識我,我卻認識相公,你在縣衙公堂上代呈訴狀,控告惡霸九頭蟲時,我就在堂下人群之中,對你好生欽佩。你雖然是讀書人,但俠義之風,卻令我這個江湖客都自愧不如!”
柳子言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連連擺手,那人又道:“在下姓童名安,以走鏢護鏢為生,早就想為相公效犬馬之勞,為鏟惡鋤奸盡微薄之力,只是我一介武夫,打官司實在幫不上什么忙,聽說你要千里遠行,為受害者討還公道,這下我總算有了用武之地,就讓我護送你一路前行,可好?”
柳子言搖頭說道:“這如何使得?我跟你非親非故,怎能受你如此恩惠?如果我盤纏豐厚,雇你護送,倒也無妨,無奈我囊中羞澀……”
童安一聽,勃然變色道:“相公如此說,卻是小看人了。難道只能你重義輕利,別人就都唯利是圖嗎?”
柳子言愣了愣,深施一禮說道:“請恕柳某失言之罪!”童安轉(zhuǎn)怒為喜,趕緊伸手相攙,說道:“相公畢竟是文弱書生,這一路盜匪橫生,沒人護送怎么行?何況那個惡霸九頭蟲也未必會善罷甘休,很可能派出殺手,在半途加害相公,我絕不能任由這種情況發(fā)生,請相公別再推辭了?!?/p>
柳子言心下感動,握住童安的手,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以后我們就以兄弟相稱!”“這就對了!”童安喜形于色,伸手往前一指,“前面有一座酒樓,咱們先去喝兩杯?!?/p>
兩人上了酒樓,招呼伙計上菜,酒菜剛剛上齊,桌邊突然多了一人,伸著脖子,瞪著酒菜,不停地咽口水。那是個衣衫襤褸的后生,二十多歲年紀,生得獐頭鼠目,奇丑無比。柳子言打量著這個人,總有似曾相識之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這時童安已經(jīng)站起身,作勢要驅(qū)趕那人,被柳子言伸手制止,他朝那人拱拱手,客氣地問道:“這位朋友,不知如何稱呼?”
那人說道:“我叫阿善,以務(wù)農(nóng)為生,家鄉(xiāng)發(fā)大水,淹了房屋田地,沒辦法,只能出來投親,不料親戚勢利,不肯收留,我流落在外,好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說到這兒,阿善眼巴巴地盯著桌上的飯菜,涎著臉又道:“這位相公,一看您就是個好心人,能不能賞我?guī)卓陲埑???/p>
童安向柳子言連使眼色,顯然是在暗示他別答應(yīng)阿善,柳子言卻視若不見,也不嫌阿善腌臜,伸手拉他坐下,溫言說道:“快吃吧,多吃點,不夠了我再點!”
這下阿善可逮著了,左右開弓,好一頓風卷殘云,吃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童安皺著眉沉著臉,看樣子早就沒了胃口,柳子言倒是一點兒都不嫌棄,一邊吃一邊樂呵呵地看著阿善大快朵頤。
從酒樓出來,童安忍不住說道:“柳兄,我知道你心好,喜歡扶危濟困,但江湖路險,人心難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p>
柳子言不以為然地說道:“有防范之心是對的,但也沒必要草木皆兵,我和阿善只是萍水相逢,以后連再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怎么坑我、害我?”
童安苦笑一聲道:“柳兄,你回頭看……”
柳子言回身看去,只見離自己一箭之地,有人正不緊不慢地跟著,不是阿善又是誰?柳子言不解地問:“他為什么要跟著我?”
童安分析道:“有兩個可能,要么他是真正落魄了,看你這個人好說話,索性纏上了你;要么他是心懷不軌之徒,盯上了你行囊里的財物……”
柳子言眉頭微皺道:“你認為他是哪一種?”童安不假思索道:“我認為是第二種,俗話說相由心生,就看他那奇丑無比的面相,也不是什么好人。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還很少有看走眼的時候?!?/p>
柳子言正色道:“容貌好壞先天生就,品性優(yōu)劣后天養(yǎng)成,以貌取人,絕非正途。僅僅因為他長相不好,就拒絕對他施以援手,一旦他出了什么事,我們良心何安?”
童安苦笑道:“柳兄滿腹詩書,我哪辯得過你?你看著辦吧,反正有我坐鎮(zhèn),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風浪?!?/p>
柳子言看著遠處,只見阿善坐了下來,倒著鞋里的碎石子,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柳子言問童安:“我要不要去叫他過來?”童安說道:“那就不必了吧,他既然盯上你了,你躲都躲不開,不信等著瞧吧。”
童安果然沒說錯,傍晚時分,兩人剛剛在客店投宿,門外便傳來吵嚷之聲,兩人出去一看,只見阿善正和店伙計吵得不可開交,看到柳子言后,他頓時來了精神,扯著嗓子說道:“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家公子,你們狗眼看人低,居然說我住不起店,想渾水摸魚!”
店伙計問柳子言:“相公,你認識這個人嗎?他說是你的隨從?!绷友渣c頭道:“你行個方便,就讓他在我們的房間里落腳,我再給你們補一份錢。”說著,他掏出一點碎銀,塞到店伙計手里。
錢倒是補足了,但房間里只有兩張床,有一個人得睡在地上。阿善倒是一點兒都不客氣,往床上一倒,兩只破鞋往空中一踢,很快就發(fā)出了如雷的鼾聲。童安氣壞了,擼起袖子要拖他下來,柳子言忙制止道:“他肯定是累壞了,這種小事何必計較?我睡地鋪就是?!?/p>
童安恨恨地瞪了一眼床上的阿善,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柳子言說:“還是我來吧,走鏢這么多年,風餐露宿慣了。你一介文弱書生,睡在地上別弄壞了身子。”“那怎么行?”柳子言說,“你是為了我才受跋涉之苦,我睡在地上天經(jīng)地義!”
兩人推讓了半天,才商量出一個辦法,輪流睡床鋪,一個前半夜,一個后半夜。柳子言是前半夜,但他實在太累了,一覺睡到天亮,睜開眼睛,見童安盤膝坐在地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柳子言好生過意不去,問道:“童兄,你一晚上沒睡嗎?都怪我……”
童安擺手示意,兩人來到外面,童安面色凝重,語氣低沉地說:“柳兄,你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險些就把命丟了?!绷友源篌@失色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童安說道:“我提防著阿善,一直在裝睡,后半夜的時候,借著月光,我看到他從床上慢慢坐起來,盯著你的床鋪,臉上殺氣畢露,把手伸向腰間,分明是在掏武器,我驚出一身冷汗,若在斗室之中跟他交手,很可能誤傷了你,何況我也不知他身手高低,并沒有必勝的把握,情急之下咳嗽一聲,他這才受驚般縮回手,重新躺好……”
柳子言臉上變了色,問道:“這么說他真的是盜匪之流,想謀奪我們的財物?”
童安緩緩搖頭道:“行囊就放在床頭,他看都沒看一眼,恐怕他感興趣的,并不是我們的財物,而是你的性命!”
柳子言倒吸一口涼氣:“你的意思是……”“沒錯,你與人為善,并沒有得罪過其他人,所以只有一個可能,阿善就是九頭蟲派出的殺手,刻意接近你,就為取你的性命?!?/p>
柳子言臉色灰敗,連眼神都有點黯然,他又一次錯信他人,差點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說不定還會連累了童安,他有氣無力地問道:“那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
童安說道:“如果只有一個阿善,相信我能應(yīng)付得了,就怕他有同伙策應(yīng),那就麻煩了。依我看避之為上,附近有一條小路,平時罕有人跡,不如我們從這條小路走,先甩掉阿善再說。”
事到如今,除了聽從童安的安排,柳子言還能怎么做?只聽童安說道:“我玩了一出障眼法,把行囊里面的銀兩都取出來了,其他東西只好丟下了。阿善看見行囊還在,肯定會以為我們還沒離開,這就是我們金蟬脫殼的機會,我們現(xiàn)在就走!”
就這樣,柳子言跟著童安,離開官道,走上小路。這條路荒草蔓延,崎嶇不平,柳子言走得氣喘吁吁,不時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童安走慣了這種路,看上去腳步輕松。后來,他的綁腿被荊棘扯開了,他彎下腰重新綁好,便落到了柳子言身后。突然,他猛地抬起頭,盯著柳子言的后背,表情變得無比猙獰,眼中射出兩道寒光。
柳子言正往前走著,突然聽到身后傳來“嗵”的一聲,他下意識地回過頭,驚得連退數(shù)步。只見童安手持一柄利劍,正惡狠狠地向他刺來……
由于柳子言突然轉(zhuǎn)身,又急退數(shù)步,童安自以為必中無疑的這一劍就落了空,他持劍站定,緩緩搖頭道:“我并不想跟你正面對峙,不知道你為何要回頭……”
柳子言臉色慘白,好半天才說出話來:“你才是真正的殺手!是九頭蟲讓你來取我性命的,對嗎?”
“沒錯!”童安冷冷地說道,“如果不是那個莫名其妙的阿善從中作梗,你哪能活到現(xiàn)在?柳兄,我知道你是個好人,該死的是九頭蟲,而不是你,但我只是個殺手,只管收錢辦事,是非曲直跟我無關(guān)。對不住了!”
寒光一閃,童安又持劍刺來,柳子言閉上眼,靜待死神來臨。突然,他又聽到“嗵”的一聲,接著是童安的一聲厲喝:“誰?別藏頭縮尾的,出來!”
從高處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你往哪兒看呢?往上看啊!”童安循聲望去,只見樹上坐著一個人,兩條腿一晃一晃的,手里還拿著一塊石頭,居高臨下向童安擲去,童安急忙錯身閃開,那模樣已有幾分狼狽。
柳子言驚喜交集,叫了一聲“阿善”,他這才明白,阿善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童安的障眼法也沒能騙過他,剛才就是他在樹上投石示警,才讓自己躲開了那致命一劍。
阿善從樹上一躍而下,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劍,對童安說:“今日有我在,你休想傷他分毫!”童安冷哼一聲道:“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很快,雙劍交擊,寒光迸閃,兩人斗在一起。一開始柳子言還有些擔心,生怕阿善不是童安的對手,可看了一會兒就放心了,盡管他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阿善身姿輕盈,更加游刃有余;而童安鼻息漸重,漸漸支撐不住。果然,阿善劍鋒所向,童安血染衣襟,他見勢不妙,掉頭落荒而逃。
阿善收劍入鞘,來到柳子言面前,嘻嘻一笑道:“柳相公,受驚了!”
柳子言滿腹困惑,先謝過阿善救命之恩,又問起他的來歷,但阿善并沒正面回答,他微微一笑道:“相公重義輕生,為他人之事赴湯蹈火,我為什么不能拔刀相助,盡一點綿薄之力?相公無須多問,我自會仗劍護送。”
阿善說到做到,自此之后,寸步不離地守護著柳子言。一路行來,兇險重重,九頭蟲不肯善罷甘休,又接連派出了幾路殺手,在途中伏擊。盡管阿善武功高強,才智出眾,把各路殺手一一擊退,但自己也受了幾處或輕或重的傷,尤其是左肩被毒鏢擊中后,險些丟了性命,好在他用內(nèi)力逼出了余毒,繼續(xù)全力以赴護送柳子言。
再經(jīng)過一處險峻峽谷,就能踏上官道直抵金陵了,但就在這處峽谷里,他們遭到了最致命的一次伏擊,三名殺手同時出擊,要讓兩人葬身于此,阿善奮起反擊,三名殺手中一個中劍而死,一個墜崖而亡,一個負傷而逃,但阿善也連中數(shù)劍,全身都被鮮血染紅,映著落日余暉,更添悲壯色彩。
在阿善的拼死護衛(wèi)之下,柳子言安然無恙,他把阿善抱在懷里,不停嘶喊著他的名字。阿善強撐著一口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把我葬在這里,不要再回頭,一路往前走,很快就能到金陵,千萬不要離開官道,路上應(yīng)該不會再有危險了……”
柳子言怎肯棄阿善而去?他吃力地挪動著阿善的身體,想把他背到背上,帶他去治傷。阿善推開柳子言說道:“你不用白費力氣了,我中了那支毒鏢,未及時排毒療傷,已經(jīng)錯過了自救的機會,我說逼出了余毒,是騙你的,其實從護送你的那一刻起,我已經(jīng)抱了必死之心……”
柳子言滿臉是淚,泣不成聲地說道:“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阿善癡癡地看著他,突然間說出了一句話:“我永遠記得你當初對我說過的話:相貌天定,美丑由心,一個人內(nèi)心是善良的,那她就是美的,即便外表平平無奇,一樣會光彩照人……”
此話一出,猶如五雷轟頂,柳子言整個人都呆住了,失聲叫道:“小魚兒?你是小魚兒?”
阿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眼神卻漸漸渙散:“公子,你從我的容貌中,難道從來沒有看出小魚兒的影子嗎?”
柳子言豁然頓悟,怪不得自己第一眼看到阿善時,就有似曾相識之感,他跟小魚兒果然長得很像,只是這兩人一男一女,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壓根沒往那一層去想。問題就在這里,兩人雖然長得很像,但身材卻相差甚遠,一個是弱質(zhì)女流,一個是魁偉男兒,他們怎么會是同一個人呢?
阿善看出了他的困惑,慘然一笑說道:“公子,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在頑童手里,救下了一條鱔魚,把它放生……我、我就是那條鱔魚啊……”
柳子言徹底蒙了,大腦一片空白,喃喃自語道:“小魚兒……阿善……鱔魚……原來這兩個名字……可你明明是人,怎么會是鱔魚……”
阿善輕聲說道:“天下萬物,只要修煉得當,或因緣巧合,或神仙點化,皆可成精為怪,甚至得道成仙。我本是清波之中一條黃鱔,得日月精華,經(jīng)潛心修煉,才化成人形,但畢竟為天道所限,只能化為女兒身……”
柳子言不解地問道:“這又是為什么?”
阿善說道:“因為黃鱔是雌雄同體,初時為雌,生殖一次后,才會轉(zhuǎn)變?yōu)樾坌?,我一心修煉,從未生殖,即身為雌性,化為人形時,只能是女兒身……”
柳子言顫抖著說道:“因為我救了你,所以你化身為小魚兒,前來報恩……”
“沒錯?!卑⑸普f道,“我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公子,哪承想天意弄人,惡徒橫行,公子身處險境,我身為女流之輩,卻有心無力,沒法保護公子……”
柳子言嘆道:“原來你當初離開我,并不是因為貪生怕死。對不起小魚兒,是我錯怪了你?!?/p>
阿善說道:“我重歸清波之后,經(jīng)過生殖繁育,由雌性轉(zhuǎn)為雄性,再化為人形,便成了男兒身,那一刻我喜不自禁,終于可以傾盡全力保護公子了……”
柳子言淚如雨下,一時間泣不成聲,阿善幫他擦干眼淚,眼里柔情無限,說出了最后一句話:“公子,你忘了小魚兒,也忘了阿善吧……”說完,他閉上了眼睛。
柳子言葬了阿善,深深地磕了幾個頭,毅然決然起身,他決不能讓阿善白死,他一定要用九頭蟲的性命,祭奠阿善的亡靈。
柳子言到達金陵后,順利拜訪了文閣老。文閣老聽聞柳子言所述,立即聯(lián)合了朝中正直之士,決心以此案為契機,扳倒那個權(quán)勢滔天的太監(jiān)總管,可對手樹大根深,又豈肯輕易就縛?
不久之后,奉旨欽差來到柳子言的家鄉(xiāng),查辦九頭蟲霸占百畝良田之案。等到上了公堂,雙方對峙之時,柳子言才知道面對的阻力有多大,九頭蟲顯然也明白到了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他不惜以數(shù)倍重金,和每一位受害農(nóng)戶簽訂了田契,有不肯就范的,就威脅滅其全家。他一手遮天已久,那些農(nóng)戶有誰不怕他?因此在公堂之上,農(nóng)戶們噤若寒蟬,竟然沒有一個敢挺身作證。
欽差翻閱著卷宗,問柳子言:“不是還有一個叫小魚兒的知情者嗎?你可以喚她前來作證……”
柳子言呆了一下,頓時陷入沉默:他如果據(jù)實稟報,會顯得過于荒誕,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對他自己有弊無利;可是如果隱去實情,只說小魚兒當初已棄自己而去,又如何對得起她為自己灑盡的一腔熱血?柳子言微一沉吟,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即便說出實情會讓自己陷入更大的被動,他也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等柳子言說出黃鱔報恩的故事,堂上堂下一片嘩然,九頭蟲笑得捂住了肚子,對欽差說道:“大人,這下你知道他是何等人了吧?腦子有毛病,成天癡心妄想,我只不過是最大的受害者罷了!”
就在這時,突然從堂下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我家公子從不妄言,我來為他作證!”只見一個年輕女子邁步走到堂上,掀去垂著面紗的草帽,露出一張奇丑無比的臉。柳子言一見之下,驚得眼睛都瞪圓了,失聲叫道:“小魚兒,你不是已經(jīng)……”
小魚兒跪倒在公堂上,面對欽差說道:“此事內(nèi)情曲折,請容民女慢慢道來……”
原來,小魚兒當初告訴柳子言的身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父母早亡是真,當過丫鬟是假,雖然她早早失去雙親,但因為從小有哥哥護佑,并沒有受過生活風雨的侵襲??上Ц绺缒茏o佑她的身體,卻無法護佑她的心靈,她因容貌丑陋,飽受嘲諷,內(nèi)心自卑不已,直到那天早上,她躲在一棵樹后,親眼看見一個年輕書生救下一條丑丑的黃鱔,親耳聽到他說出那番不可以貌取人的話。
小魚兒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話,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她的命運不可逆轉(zhuǎn)地和柳子言聯(lián)結(jié)到一起。她算好時機,假裝上吊自盡,留在了柳子言身邊,度過了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后來,柳子言仗義出手,時刻身處危險之中,小魚兒只恨自己身為女流,不能保護公子。無奈之下,她只能離開柳子言,去求哥哥幫忙。聽了小魚兒的講述,哥哥也深為感動,他化名阿善,仗劍相護,以生命為代價,兌現(xiàn)了對妹妹的承諾。
沒人比哥哥更了解自己的妹妹,阿善看出小魚兒對柳子言已情根深種,他雖然對柳子言也極為欽敬,卻并不愿意妹妹和他結(jié)為連理。柳子言過于剛正,寧折不彎,這種性格注定一生坎坷,他更愿意自己的妹妹嫁一個普通人,過一份寧靜的生活,于是阿善編出了那個黃鱔報恩的故事,只有讓柳子言把小魚兒當作一個已逝之人,才能徹底斷了兩人的緣分。他這么做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妹妹在柳子言心中留下一個貪生怕死、棄主而逃的形象,他要讓柳子言永遠記住妹妹的好,這才不枉費妹妹的一番苦心。
阿善在鏢毒攻心、自知難逃一死后,就通過驛站傳遞的方式,給妹妹寄出了一封信,希望妹妹明白自己的苦心,借那個黃鱔報恩的故事,和柳子言從此徹底了斷。
捧讀著哥哥的絕筆信,小魚兒淚如雨下,她還能說什么呢?自己雖然癡戀柳子言,但并不敢奢求跟他結(jié)為連理,能將錯就錯,在他心里永遠留一個位置,也許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伤譀]能控制住對柳子言的關(guān)心,藏在人群之中,靜觀公堂審案,在柳子言陷入絕境后,她還是忍不住挺身而出了。
聽完小魚兒的講述,堂上堂下一片沉寂,那種如泣如訴的聲音,讓所有人都無法懷疑它的真實性。
小魚兒轉(zhuǎn)過身,向著堂下說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我家公子仗義執(zhí)言,為了大家的利益,身陷水深火熱之中,我懇求了解內(nèi)情的鄉(xiāng)親,都能出來為他作證。我知道很多人遭到了威逼利誘,也能夠理解大家自保的想法,可這世上畢竟有一種東西,比生命更寶貴,不是嗎?我求求大家了……”
人群中傳出一個聲音:“說得倒輕巧,誰不怕死???”
小魚兒突然一咬牙,拔出一把匕首,刺向自己胸口,頓時鮮血迸濺,染紅了衣服,在倒下去的一剎那,她緩緩說道:“小魚兒愿以死明志,請大家為我家公子作證!”
柳子言猛地撲過去,一把抱住小魚兒,眼含熱淚,顫聲喊道:“小魚兒,你怎么這么傻?”
堂下一片嘩然,突然有人大喊:“我來為柳公子作證!我是被九頭蟲威逼封口的!”接著又有人叫道:“我是被九頭蟲收買的,田契是事后補簽的,我不是東西,我也要為柳公子作證!”
接二連三有人走上公堂,形勢頓時逆轉(zhuǎn),小魚兒用她的鮮血,喚醒了一個又一個麻木的靈魂。
柳子言什么都不管了,他把小魚兒抱在懷里,朝著醫(yī)館飛奔,小魚兒眼睛慢慢合攏,氣若游絲地問道:“公子,有人肯給你作證嗎?”柳子言連聲說道:“有,有!你放心,所有人都站出來了,所有人都在為我作證!天理昭昭,好人一定會有好報,惡人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好在經(jīng)過及時止血治療,小魚兒終于轉(zhuǎn)危為安。九頭蟲的一樁樁罪行,隨著霸田案,都被揭發(fā)出來,判了秋后問斬之刑,連那個不可一世的太監(jiān)總管和他的一干黨羽,也盡數(shù)灰飛煙滅,樹倒猢猻散。
經(jīng)此一役,柳子言名滿天下,朝野皆聞,他放棄了入朝做官的機會,仍然以教書為生,有越來越多的良才能人拜在他的門下,據(jù)說最興旺時足有門徒三千。
有不少名門閨閣向柳子言拋出了紅繡球,其中不乏遠近聞名的絕色佳人,但柳子言毫不動心,讓很多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他居然娶了一個奇丑無比的姑娘,而且白首到老,恩愛不渝。
(發(fā)稿編輯:朱虹)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