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
池塘多分散在僻靜的地方,一處山坳,一畦洼地,都能成為一方池塘。如果把池塘比喻為一位隱士,那一定是隱于野的小隱。
池塘是一個獨(dú)立寧靜的世界,有自個兒形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池塘里有水藻,有浮萍,有蘆葦,有蔓生蔓長的藤蔓植物。池塘一般不與大江大河相通,它是封閉的,池塘里的水是雨水,是泉水,是地下水,小時候經(jīng)常唱《捉泥鰍》的兒歌:“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庇兴陀猩?,池水里有魚,有蝦,有微生物,塘邊有樹,樹上有鳥,“鳥宿池邊樹”,一千多年前的賈島也看到了這個現(xiàn)象。
池塘里有景,池塘不大,景也不會濃妝艷抹,不會讓人大呼小叫的。小池小景,需要細(xì)心體會?!帮L(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边@是春天的池塘;“野池水滿連秋堤,菱花結(jié)實蒲葉齊?!边@是秋天的池塘;“霏霏點(diǎn)點(diǎn)回塘雨,雙雙只只鴛鴦?wù)Z,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黃?!边@是雨后的池塘;“草滿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边@是傍晚的池塘。
池塘里的世界多姿多彩。中央電視臺紀(jì)錄頻道曾經(jīng)播放過一檔節(jié)目,一方水塘里住著天鵝一家,兩只白天鵝帶著三只小天鵝,三只小天鵝在父母的精心撫育下,健康快樂地成長,它們形影不離地跟在父母后面,嬉戲、玩耍,撈魚摸蝦,練習(xí)飛翔,從小池塘里飛向更廣闊的天地。池塘邊還住著一只年輕的水獺,畫面細(xì)致入微地捕捉水獺如何學(xué)習(xí)游泳,如何尋找食物,如何穿過一處私家花園,如何在冬天來臨之前找到一處安全越冬的處所,節(jié)目從動物的視角出發(fā),以擬人化的手法,展現(xiàn)了人與動物之間的和諧關(guān)系。
單位門前也有一處長方形的池塘,是如何形成的不得而知,塘邊有水草,有蘆葦,有成排的柳樹,還有幾棵楊樹。池塘中間有兩個孤零零的小島,雜草叢生,不知從何時起,其中的一個小島上有兩只野鴨在上面安了家,后來,兩只變成六只,四只小野鴨整天跟在父母后面,在池塘里游來游去,它們將這一方池塘當(dāng)成自己的家。初秋的時候,池塘又迎來三只白鷺,棲息在塘岸邊的一棵傾斜的柳樹上,細(xì)頸長腿,掠著白色的羽翼盤旋在水塘的上方,姿態(tài)優(yōu)美。相對于野鴨來說,白鷺只是匆匆的過客,它們在池塘吃飽喝足作短暫的停留之后,扇著翅膀飛去下一站。
記得在小時候的農(nóng)村,幾乎家家戶戶的門前屋后都有一方池塘,那是蓋屋子起土留下來的,池塘就傍著人家,岸邊有野生的蘆葦,塘里栽藕養(yǎng)魚,塘邊植幾棵桃樹、梨樹、杏樹或者其他什么樹種。一方池塘映著一戶人家的春夏秋冬,春來桃花開,夏至荷花開,秋到梨果燦燦,冬天蘆花萋萋。家里來了客人,主人也不著急,屋前屋后的菜蔬,雞窩里的雞蛋,池塘的魚和蓮藕,都是招待客人的現(xiàn)成食材。
中國山水畫講究意境,寫意多于寫實,山多嶙峋,水多柔和。山下水邊,輔以一葉扁舟,幾間茅舍。我認(rèn)為,那不是一幅簡單的山水畫,而是畫家心中的精神家園。
父親的柳編
夏天雨水多,父親放完稻田里的水,順便在水溝旁割了一大捆柳條背回來,坐在堂屋中間,開始編東西。
父親今天要編個新草簍,舊草簍的筋骨已經(jīng)斷了幾根,盛不住柴草,不能再用了。編草簍先要打筋骨,父親挑選了幾組粗壯筆直的柳條,排在地上,兩兩對向,縱橫交織。打好的筋骨像極了現(xiàn)在大城市里的立交橋,上下穿行,向四周散開。
筋骨打好后,開始編簍底,父親拿起一根細(xì)柳條,抹去柳葉,削圓根部,交叉纏繞在筋骨上,挑一壓一,用石刀背敲實,再編下一根條。細(xì)軟的柳條在父親的手里上下飛舞,不一會兒,簍底就編好了。下一步,是要在四角再插一組筋骨,然后將所有的筋骨筆直地立起來,這是個細(xì)巧活,柳條脆,易斷,稍不注意就會前功盡棄。父親用石刀柄小心地敲打靠近簍底邊框的筋骨,再用手輕輕地扭捏,等筋骨完全疲軟了,有了韌性,再一組一組立起來,用麻繩連接,固定好,開始編四周的邊筐。筋骨不夠長時,要再選一根插進(jìn)去。
邊筐編好了,就是壓簍口,這是個力氣活兒,仍然要將筋骨扭柔軟了,按順時針方向,一組一組交叉使勁將其壓進(jìn)前一道的筋骨縫兒里,用錘子砸緊實,不能有明顯的凸凹,一組一組地壓過去,最后一組收攏。壓好了的簍口,就像兩條龍交叉盤桓在簍口上。父親雙手在簍口四角交叉按壓,整周正了,剪刀剪去細(xì)枝末節(jié),穿上蒲絨草編織的帶子,一只漂漂亮亮、結(jié)實耐用的草簍就大功告成了。
父親編完一只草簍,卷上一支旱煙,點(diǎn)上火,吧嗒吧嗒地吸著,眼睛盯著草簍看,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而屋外的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
“編筐編簍,家家都有?!贝謇锬腥藥缀鮽€個會柳編,父親是村里的柳編高手,不但會編草簍,還會編其他實物,抬泥土的圓筐,撮泥土的畚箕,小孩坐的窩簍,老人坐的柳團(tuán),盛放衣服的箱子,撈餃子的笊籬,盛針頭線腦的笸籮,曬棉花的搭簾,抓黃鱔泥鰍的籠子,只要能用柳條編織的東西,父親都會編,而且一學(xué)就會,這也是生活的一種智慧吧。
之前,我們家過年時留下的雞鴨魚肉,舍不得吃,盛在籃子里,用繩子墜在房梁上,家里的饞貓鼻子尖,趁家里人不備,偷偷爬到籃子里,大吃二喝,母親打過它幾回,還不改悔,實在拿它沒法子。有一次,父親到另一莊出禮,見主人家有一種肚大口小帶蓋子的柳籃子,眼前一亮,問主人叫什么,主人哈哈一笑,說這叫“貓嘆氣”籃子?!柏垏@氣”,多好聽的名字,是專門用來對付饞貓的,父親回家就編,編好了,將年貨統(tǒng)統(tǒng)放進(jìn)新籃子里,那只蠢貓不知道籃子已經(jīng)更換了,又偷偷摸摸爬了上去,但這一次,它什么也沒撈著,急得“喵喵”地叫,嘿嘿,它只有嘆氣的份兒了。
如今,父親已垂垂老矣,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再也編不動任何柳編了,以前編織的“貓嘆氣”的籃子,爬滿了歲月的滄桑,而那個嘆氣的貓,早已不在了。
打碗花
在我的家鄉(xiāng),打碗花不叫打碗花,叫葍秧子,名字土氣,也不招人待見。村里人到地里除草,總是毫不客氣把它和拉拉藤、狗尾巴草、七角菜等雜草一起清理掉,堆放在路邊,任由著變質(zhì)腐爛。
打碗花是一年生的藤蔓野花,外形酷似牽?;ǎ皇潜葼颗;ㄐ?,花也沒有牽?;ǚ蚀T好看,又喜歡緊緊纏著植物的桿莖,影響莊稼的生長,不討喜也在情理之中。但打碗花自己不知道,春天一來,它就從冬眠中醒來,不管不顧瘋瘋地生長、蔓延、纏繞,一路長一路開著喇叭似的花,哇啦哇啦吹起生命的號角。葉莖被割除了,根子又開始發(fā)芽,開始第二次生命旅程。所有野生的物種都有這樣的韌勁,不然,它們早就在地球上消失了。
打碗花愛熱鬧,不但在田野里長,村里人精心侍弄的園子里,它也喜歡,它就是想和人走得近。我家的菜園里,總有它的身影,窩在青苗根、瓜藤下,不動聲色地蔓延著,被發(fā)現(xiàn)了,總會被連根拔除,只得退縮到籬笆、墻角等不礙事的地方。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圍坐在小桌旁吃飯、聊天,打碗花趴在笆墻上,翹著頭,屏聲靜氣地聽家人說話。四月,雨水多,澆了禾苗,也澆了打碗花,打碗花像得到獎賞似的,綠油油地伸展著藤蔓,攀著籬笆、墻角,只要是好搭手的地方,它都不會放過,“癡癡”地往上爬。母親就罵:“這個死葍秧子,真能長,都爬到窗臺上了?!贝蛲牖ú簧鷼?,依舊擎著花,送給家人看。
打碗花花如其名,沾著碗邊的,一定能養(yǎng)活生命。春天,沒有開花時,根甜葉嫩,豬最愛吃,每次到地里打豬草,打碗花是首選,棵大,好割,不戳手,半天工夫,就能打滿滿一草簍。背回家,切碎,加點(diǎn)稻糠、小麥麩,倒進(jìn)豬食桶,豬搖著尾巴吃得歡。小時候,青黃不接時,我也吃過打碗花,吃的是它的根莖。打碗花的根莖長得深,白白的,用鐵鍬挖,一根一根整理好,用水洗凈,切成段,與玉米面攪拌,放點(diǎn)蔥花油鹽,攤玉米餅,吃起來很是香甜。人在饑餓的時候,吃什么都是香的,天天山珍海味的慈禧太后,八國聯(lián)軍打到北京,逃難到山西,饑腸轆轆,手下找了一個窩窩頭來吃,都覺得香得不得了。
打碗花還有一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叫狗兒蔓,大凡帶“狗”字的東西,都賤得不值一錢,村里人給難養(yǎng)活的孩子起名字,都往賤里起,狗兒、狗蛋地叫,皮實,好養(yǎng),不嬌氣。打碗花被人叫作狗兒蔓,大概也有這層意思吧,承得起歲月風(fēng)霜,兩千多年前的《詩經(jīng)》里,打碗花就在廣闊的田野里“葍?nèi)兠纭钡厥㈤_了,一直開到現(xiàn)在,即使屢遭踐踏、刈割、鏟除,也不肯低頭認(rèn)輸。
有時候,我們每個人也像一株打碗花,雖然微小,但只要堅持有韌性,也會開出自己一片天地。
打豬草
打豬草是農(nóng)家小孩子要做的農(nóng)活兒。身背一只草簍,手拿一把鐮刀,四五個伙伴,走在田野里、溝坎畔,瞅見了一棵肥嘟嘟的野菜,壓根鏟起,一點(diǎn)不會散心,如果遇到一叢碧綠,心里狂喜,卻不敢叫出聲,生怕小伙伴過來搶。待到全部收割干凈,又故意把簍口露給別人看,引來小伙伴羨慕的贊嘆:“啊,打得這么多!”嘚瑟的表情全寫在臉上,一點(diǎn)不保留。
豬草的種類繁多,鐵汗頭、七角菜、葍秧子、灰條菜,車前草、苜蓿草……鐵汗頭、葍秧子喜歡長在大田里,鐵汗頭特立獨(dú)行,一棵一棵瘦巴巴立在田野里,春天,地里的莊稼還沒有長起來,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只是打它們很費(fèi)事,沒有成就感。葍秧子絲絲蔓蔓,尋著一棵就是一簇,根甜葉嫩,豬最愛吃,是我們打豬草的首選。七角菜、車前草多長在溝坎河邊,七角菜有刺,得趁嫩時下手,車前草長得矮矬,其貌不揚(yáng),偏偏喜歡在眼前晃蕩,沒有其他豬草好打的時候,可以順帶一些。苜蓿草是隊集體種植的,用來喂牛,葉嫩的時候,趁看青的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割幾把。拿回家,豬是吃不到的,都被家人拿來攤玉米餅或炒著吃了。
打豬草對農(nóng)村小孩來說,既是生活,也是樂趣。大人從早到晚在隊里忙著掙工分,家里養(yǎng)的一頭豬,幾只雞,幾只鴨,小麥麩、稻糠、山芋藤是不夠它們吃的,還需田里那些野菜混搭著養(yǎng),打豬草的活兒自然落在小孩子的頭上。好像也沒有大人的強(qiáng)迫壓制,能背得起草簍的就會往地里跑,這是農(nóng)村小孩子的天性,似乎離開了田野,就失去了童年的玩趣。試想一下,藍(lán)天白云下,三五個小人兒走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那是一幅多么美的畫面。生活是苦澀的,但苦澀的生活里也有甜蜜的回憶。
打豬草打得累了,可以做游戲來賭豬草,游戲都挺簡單,都是就地取材,最常做的游戲是“推歸”,用一根茅草圈成圓圈,放在土堆前,雙手麻利一推。對方手里拿一根草棍,眼睛死死盯著草圈,只等那堆土一掀,拿起草棍就插,插中草圈豬草就是他的,插不中就是推家的。還有踢格子、摜紙包、猜草棒,贏者喜滋滋背著滿滿一簍豬草回家,輸者想要回家不挨打,只有重新再打,或者偷些麥青、豆頭、山芋藤回去交差。
隔壁堂姐是打豬草的高手,她認(rèn)得田野里許許多多的野菜,叫得上每個種豬草的名字,也知道豬最喜歡吃哪種草。堂姐家兄弟姊妹多,堂姐沒有上過學(xué),養(yǎng)著三口豬供弟弟妹妹上學(xué)。堂姐打豬草要走過弟弟妹妹上學(xué)的學(xué)校,聽到教室里咿咿呀呀讀書的聲音,她有時會站一會兒,但很快就走開了,她要打很多的豬草。
堂姐知道哪里的豬草多,放學(xué)的時候,堂姐會帶我們到離村幾里路遠(yuǎn)的荒坡野坎的地方去打,那里人去得少,豬草會長得肥一些。星期天,堂姐就帶我們到更遠(yuǎn)的沂河淌去打豬草。沂河淌是行洪的過道,河水下去后,肥沃的田野里,滿地都是胖嘟嘟的葍秧子,結(jié)結(jié)實實打滿一大草簍,沉甸甸地背回家。
堂姐用一雙粗糙的手喂養(yǎng)著幾頭豬,幫弟弟妹妹跳出了農(nóng)門,現(xiàn)在,她是村里的養(yǎng)豬專業(yè)戶,喂養(yǎng)著幾十頭豬,蓋起了氣派的樓房,并在城里幫兒子買了房,娶了媳婦。上幾天回老家,看見堂姐正在豬圈里忙碌,她的兩個小孫子穿得干干凈凈在一旁玩耍。我指著豬圈旁的一棵葍秧子逗他們:“這叫什么菜?”兩個小孩羞赧地笑,飛快地跑走了。
堂姐笑道:“現(xiàn)在的小孩子哪里懂這些?!标柟庀拢媒隳樕系陌櫦y閃閃發(fā)亮。
夏日瓜果
清明前后,種瓜點(diǎn)豆。母親會在家前屋后的空地里種上幾畦白瓜、辣椒、茄子、西紅柿,在墻頭和向日葵下點(diǎn)上絲瓜、扁豆、長豆角,順便也在籬笆邊點(diǎn)幾顆南瓜和葫蘆。
村里人沒有上街買菜的習(xí)慣,即使是漫長寒冷的冬季,蔬菜依然是深秋早就備好的大白菜、紅蘿卜,它們被儲藏在保溫保濕的地窖里,被請到餐桌的時候,似乎還帶著秋天的新鮮。到了初春青黃不接的時候,壇子里有腌制好的咸菜,再過一些時日,村頭河邊就有清亮的榆樹葉、香甜的槐樹花,田野里有薺菜、小蒜、番谷丁、蒲公英,這些野菜,不但可以佐菜下飯,而且充當(dāng)了春天里無米可炊的糧食,果腹了我們饑腸轆轆的肚皮。
夏季的餐桌就豐富多了,炒辣椒、燒茄子,燒西紅柿、燜南瓜。母親手巧,會盡量變換著花樣豐富一下我們單調(diào)的味蕾,比如辣椒炒南瓜絲,茄子炒番谷丁。菜園里還會種上一畦白瓜,白瓜藤蔓伏地蔓延,不需要專門搭瓜架,但產(chǎn)量低,村里人一般只是種一兩畦打打牙祭。白瓜結(jié)實,口感好,摘一條洗凈,切成瓜片,放點(diǎn)鹽,拍幾坨蒜瓣,用手揉一揉,鉛盆里顛幾下,是夏天早晚下飯的最好小菜。
南瓜潑皮,藤蔓葳蕤,花朵繁密,黃色的喇叭似的花朵擠滿灰色的籬笆,但花多不一定都會結(jié)果,像個喜歡說謊的孩子,小嘴吧吧,不結(jié)果的南瓜花和翹頭張望的嫩瓜秧就成了夏天餐桌上一道油亮亮的美味。留下的花朵很快就會結(jié)出瓜果,圓圓實實地掛在籬笆墻上。母親每天從田里收工回來,總要晃晃蕩蕩地提著水桶,一瓢一瓢地澆在南瓜秧根,酷熱的夏季,連地面都旱得裂開口子,一瓢水下去,泡泡都沒有,母親一桶一桶地提水,一瓢一瓢地澆,看著清幽幽的南瓜秧,疲憊的臉上露出笑容。
葫蘆種的不多,一兩棵而已。葫蘆開的花也多,白白的一大簇?fù)卧诎珘ι稀:J的藤蔓沒有南瓜的粗壯野蠻,結(jié)的果實也沒有南瓜多,但相比較南瓜的甜,葫蘆的味道更鮮,最適合用來清炒或者做湯。
母親種葫蘆不單是為了吃,還用它來做瓢。小時候家里手頭緊,沒有多余的錢購買家用炊具,鍋碗瓢盆是修了又修,補(bǔ)了又補(bǔ),用葫蘆來做瓢也是村里人常見的方法。霜降過后,葫蘆藤已經(jīng)被寒霜凍枯萎了,藤蔓上還掛著一兩個圓圓實實的葫蘆。等到葫蘆完全干透了,母親才從藤蔓上剪下葫蘆,請村里的木匠師傅彈上線,用鋸子對半鋸開,剔去瓜瓤和籽種,掛在屋檐下晾干就是一只瓢。用瓢來舀水挖面,既輕巧又方便,一點(diǎn)也不比鐵制鋁制的差。
年畫里經(jīng)常有仙翁用木棍挑著葫蘆的畫像,葫蘆里好像藏著瓊漿玉液,仙者鶴發(fā)童顏,喜笑顏開,畫面喜慶,有種生活富足的美。母親也會在干透的葫蘆上開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洞,里面盛一些針頭線腦的物品。這也是物質(zhì)貧乏時代對待生活的一種智慧吧。
女人如柳
已是深秋了,辦公室窗外的一排楊樹葉片已凋零大半,剩下的部分也經(jīng)不起秋風(fēng)的肆虐,時不時地從樹冠上無聲地零落一兩片葉子,間隔而立的幾株垂柳,依舊盎然地綠著,柳絲輕柔地蕩漾著,如女人精致濃密的發(fā)。
人們常把偉岸挺拔的楊樹比作堅強(qiáng)剛直的男人,但剛強(qiáng)里有脆弱;把婀娜多姿的柳樹比作溫柔細(xì)膩的女人,但柔弱里有堅韌。
我的母親就像田野里隨處可見的柳樹,質(zhì)樸無華,但關(guān)鍵時刻卻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堅守。小時候家里窮,父母整日辛苦勞碌,也無法改變一家人困窘的生活,終有一天,不堪重負(fù)的父親將我們叫到面前,神情落寞地說:“你們書不要再讀了,下來幫大人干點(diǎn)活兒吧。”一向溫順的母親卻斷然否決:“我倆再苦,也不能讓孩子失學(xué),不念書有啥出息!”
母親為了讓我們安心讀書,每年冬天農(nóng)閑季節(jié),獨(dú)自一人跑到幾百里外的海邊農(nóng)場割蒿草,割好的蒿草打成捆,一捆一捆背到場部去賣。連續(xù)兩個多月吃住在咸濕海邊的窩棚里,風(fēng)餐露宿,日曬雨淋,天長日久,手和腿都落下關(guān)節(jié)炎。母親今年已七十七歲,拄著拐,我有時幫她揉腿的時候會問:“您為我們吃了那么多苦,落下一身病,后悔嗎?”母親笑道:“我的兩個兒子都有出息了,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的妹妹乖巧伶俐,如一株嫩黃的春柳,天真爛漫,父母慣著她,我們寵著她。突然有一天,無憂無慮的妹妹說自己不想上學(xué)了,無論母親怎么勸,甚至動手打了她,她也堅決地輟學(xué)了。那年她才十二歲,上小學(xué)五年級。輟學(xué)后的妹妹把家里的黃豆提到村頭的豆腐坊,磨成豆腐,用稚嫩的肩膀挑著,走村串戶叫賣。冬天到來的時候,妹妹也會到鎮(zhèn)上的油條攤主那兒批來一籃油條,頭戴棉帽,頂著刺骨的寒風(fēng),到挖河的工地上零賣給民工。賣豆腐、油條攢來的錢,一分也舍不得花,用鐵罐存著,待到我們開學(xué)父母的錢不夠交學(xué)費(fèi)時,她會把鐵罐里的錢一角一角地?fù)赋鰜恚⌒寞B好,交到我們手上。我們兄弟兩個能從農(nóng)村走出來,也有妹妹的一份功勞。
我的妻子出生在城里,就像公園里亮麗的垂柳,矜持嬌貴。嫁我后,嬌小姐逐漸變成持家婆,洗衣、做飯、接送孩子。忙完家里的還忙單位的,她是一所職業(yè)中專的老師,做班主任,硬是把調(diào)皮搗蛋的學(xué)生管理得井井有條,而帶同樣班級同樣學(xué)生的男老師,卻被學(xué)生轟走了。校長無奈,找到妻子,請她做兩個班級的班主任。她只一個字“行”便應(yīng)承下來,卻更忙了,早上六點(diǎn)半出門,晚上十點(diǎn)半回家,天天如此。辛苦換來回報,學(xué)期結(jié)束時,她所帶的兩個班級雙雙被評為優(yōu)秀班集體,自己也被全校師生投票當(dāng)選“感動中專十佳人物”。
我在車管所工作時,辦證大廳大部分是女同事,她們就像路邊婆娑的行道柳,淡雅恬靜,她們生活中或許有許多不如意,許多煩惱,但在崗位上卻不肯輕易流露出來,一旦有群眾前來,她們就像汽車駛過后的柳樹,笑容滿面,熱情招呼,不厭其煩。她們用自己的言行,詮釋自己美麗的心靈,贏得了群眾的贊美,收獲了自己的成果:那一年大廳被省婦聯(lián)授予“省級巾幗文明示范崗”榮譽(yù)稱號。
“渡頭楊柳青青,枝枝葉葉離情”,女人如柳扶風(fēng),平淡從容、不事張揚(yáng),卻又堅忍執(zhí)著,甘于犧牲,為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著愛和美。
女人如柳,柳似女人。
七排巷
一個老頭兒坐在巷口,眼睛望著長長的巷子,巷子幽深,墻體斑駁。老頭兒年老了,活過了許多年,但也老不過巷子的年紀(jì)。
七排巷,隱在縣城的最深處,逼逼仄仄,彎彎曲曲。走在巷子里,就像走進(jìn)一段塵封的歷史。那個老頭兒身后灰色的宅院,可能是他祖父的祖父建造的,門前虬曲的老樹,應(yīng)該是他的祖父親手種植的吧?
七排巷是古街靠南的一排巷子,往北推,還有六排巷、五排巷……一排巷。這是小城最初的模樣,一排一排的巷子,一戶一戶的人家,人們從巷子里走過,孩子們在巷子里玩耍,他們是否想過,許多年以后,巷子的四周會冒出很多的高樓,高樓下面是寬闊的馬路,馬路上車水馬龍?
我去過七排巷,七排巷子里住著我的一個朋友,他的家在巷子的中間位置。他和我坐在逼仄的過道里談他祖上的故事,那個故事很久遠(yuǎn),他是從他祖父那里聽來的。聽著他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一個穿著布衣的年輕人挑著茶葉擔(dān)子走村串戶叫賣。他的家在遙遠(yuǎn)的南方山區(qū),他挑著茶葉擔(dān)子山一程水一程,一路向北叫賣。他在這兒落腳了,娶妻生子,賺錢蓋屋,房屋就建在七排巷。七排巷是他的新家,他愛這個新家,辛苦賺回來的錢交給為他生兒養(yǎng)女的妻子。他像一只忙碌的螞蟻,為他的家,為他的子孫后代一點(diǎn)一點(diǎn)積攢財物。他老了,力氣用完了,坐在門口看著他的后輩們在巷子里忙碌。
我還認(rèn)識巷子的另一個人,是我同事的房東,姓趙,和宋朝皇帝一個姓,教了一輩子的書,是一個淡泊雅致之人,他家的院子里有假山修竹,正屋門前有兩對長滿青苔的石槽,石槽里栽碗蓮,水里有五顏六色的金魚,不大的院子,幾處精心勾勒,就有青山綠水的意蘊(yùn)。趙老師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業(yè)余時間喜歡待在自己的書房里寫字畫畫,他的書房不大,兩面墻都是書櫥,屋子中間擱一張很大的畫桌,紙、墨、筆、硯擺放得整整齊齊。趙老師一般不出門,也不主動和人說話,問他,可和趙皇帝是一家?他笑而不語,也是,隔著一千多年,是不是一家又有什么意義?
趙老師家院墻外的馬路邊有一個做朝牌餅的攤點(diǎn),每天下午四點(diǎn)出攤,夫妻兩個配合默契,男人負(fù)責(zé)揉面,女人負(fù)責(zé)打餅,一只大鐵桶的灶壁貼了一圈的朝牌,煙霧繚繞。四周圍滿等待買朝牌的人,大鐵桶起了一鍋又貼一鍋,等待的人還有那么多。這對夫妻就住在七排巷子里,做朝牌是祖?zhèn)鞯睦鲜炙?,從我三十年前工作時就一直在做,只是做朝牌的人漸漸老去,買朝牌的人也漸漸老去。
不止做朝牌這一家攤點(diǎn)店,馬路兩邊還有不少有名的特色老店鋪。這幾十年,縣城擴(kuò)大了好幾倍,市場也建了一個又一個,但要品嘗縣城最正宗味道的,還是要到這條馬路上來買,凌家綠豆粉,于記豬頭肉,王家牛肉鋪,陳家狗肉凍……
趙老師的家與馬路市場只隔著一堵墻,墻里墻外,不同世界,墻內(nèi)書卷墨香,屏聲靜氣;墻外市井百姓,人聲嘈雜。它們被生活糅合在一起,走過七排巷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作者簡介:梁洪來,江蘇省灌南縣人,系連云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連云港市散文學(xué)會理事。在《連云港文學(xué)》《散文選刊》《連云港日報》《揚(yáng)子晚報》《蒼梧晚報》《金陵晚報》等發(fā)表散文100余篇。
(本欄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