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雨
七步之契
向西是七步,向南也是七步。你看仔細了吧,沒問題的話,咱們再量下一塊兒地。老曹,那個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人扭頭跟我說話,左眼眉老是朝上擰。我不知道他這種丈量土地的辦法是跟誰學來的,好玩倒是蠻好玩。大偵探福爾摩斯以七步之法破案,大才子曹植七步成萁豆之詩,我卻馬上要簽署一紙七步之契。
那天,是七九第六天,交雨水節(jié)氣。陽光好得不像話,尚未出正月,許多人已經(jīng)甩了厚厚的羽絨服,直接穿起襯衣。就在那片好得不像話的陽光地里,我在一張比襯衣還薄的土地出租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合同是制式的,三個空白的地方分別填寫地塊編號、大小以及承租者姓名。主家的名字早就填好了,手寫的,應該也復印了很多份,復印機的墨不多了,字跡已經(jīng)不甚清楚。
其實,主家的簽名字跡是否清楚已經(jīng)不重要,跟我簽合同的是那個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人,主家的代理人。此刻,主家在哪兒,在干什么,是地太多種不過來,還是去打工、做買賣了,我無從知道。重要的是,我擁有了一塊名叫“第五十九號地”的使用權(quán)。從打交了800塊錢的租金,把一紙合同揣進隨身的藍色小皮包里,我就擁有了眼前這50平方米土地的一年耕作權(quán)。至于是種土豆玉米南瓜茄子,還是栽花種草養(yǎng)螞蚱喂蚯蚓,全憑我做主。
這里是市郊,從家出發(fā)走高架橋不足15分鐘車程。交通便利,寸土寸金。更遠處,都豎起了大大小小的樓盤。冬天剛到尾聲,等到樹木泛綠還有一段時日,站在第五十九號地的地頭,就好似站在一個巨大而空闊的天井里。據(jù)說,這個幾十畝大的“天井”,也在城市規(guī)劃的紅線之內(nèi),原本是被一家政府部門相中要蓋機關大樓的,因為手續(xù)沒辦完就換了領導,新領導有新打算,事情也就擱置下來。征地的事情一擱置,村人難免七慌八慌的,搞不清該種莊稼還是箍菜棚、栽果樹還是栽樹秧子。腦瓜靈光的老曹站出來,從一家一戶手中把地租下,打出“開心農(nóng)場”的牌子,順風順水做起土地流轉(zhuǎn)的“二道販子”?;蛟S這個男人也讀過《七步詩》吧,或者沒讀過,他只是從過去燒柴做飯的經(jīng)驗中體會到豆和萁之間的煎熬之苦,他依此揣摩透了市郊農(nóng)民與土地之間的那層愛恨情仇。他站出來,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態(tài),主家們不必再為這塊地早晚要被征用的土地而憂心忡忡。它就那么輕輕流轉(zhuǎn)了一下,大家拿到了一筆不薄不厚的代理費,而名義上的使用權(quán)依然以幾十年不變的承諾掌握在自己手中。土地們則輕輕轉(zhuǎn)身,變臉“開心農(nóng)場”,獲取了一種新的身份確認。
“向西是七步,向南也是七步。”老曹以他的方式把“天井”切割為一個又一個正方形,以正方形為單位發(fā)包,每個正方形按25平方米計。他說他一步就是0.75米,七步保證5米有余,經(jīng)過反復測量的,比拉皮尺還準,比衛(wèi)星定位也差不到哪里,保準誰跟他打交道都吃不了虧,要說世界上有吃虧這件事,那個吃虧的人也只能是他自己。他說他從農(nóng)戶手里拿到這些地的時候,那可是丁是丁卯是卯的,哪怕一拃寬、一頭發(fā)絲寬的盡讓也沒有?,F(xiàn)在,一小片一小片往外包,要留田頭地腳,要留溝渠,要留過道兒,每個地塊還得多給1平方米2平方米的。里外里算下來,差大發(fā)了。這地還有少一半沒租出去,賠本賺吆喝早成定局。也就是他老曹,一想到地要荒,自己的心先慌了,就算賠本賺吆喝也得給地找來靠譜的主兒種著。自打盤古開天地,這地就是要種的,這天就是管播云布雨的,這人就是靠種地吃飯的。讓地荒著,天理不容。
我把那紙合同揣進包包里,本來根本不必搭理眼前這個饒舌的男人。對于饒舌的男人,我從來沒有半分興趣??墒?,當我揣起合同,忽然之間心情大好,好得就像這個雨水節(jié)氣的天空,綢緞般湛藍柔軟,能夠消融余冬之寒,能夠包容這個微微發(fā)福的被大家稱為老曹的中年男人的喋喋不休。我竟然當上地主了;不對,我不是地主,十輩子、一百輩子也不是。從打父親把我的戶口從泊莊起出,由農(nóng)業(yè)轉(zhuǎn)為非農(nóng)業(yè),我已經(jīng)與農(nóng)民的身份一拍兩散。這兩年,村里耕地和宅基地確權(quán),任何頭發(fā)絲寬的土地,都和我的名字無半點沾染。沒想到,我還能以租賃的辦法,成為開心農(nóng)場的農(nóng)場主,女農(nóng)場主,一個擁有50平方米土地耕作權(quán)的女農(nóng)場主。
頭腦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大概田野也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鼻息里莫名其妙的盡是牛奶拌蜂蜜的味道,這是春回大地的味道,這樣的氣味讓我微醺。我感覺自己心底有一頭快樂的小妖在笑,哂笑、壞笑、傻笑,搔首弄姿地笑,電光火石般地笑。
老曹還站在我對面說話,他的左眼眉始終沒有停止過一次又一次的上揚,嘴角也明顯有了唾液的沫痕。他還在訴說他的苦衷、他的好心,顯然,已經(jīng)不是對著我一個人,而是對著那所有轉(zhuǎn)給他土地的農(nóng)戶,所有從他手里包下土地立志要做農(nóng)場主的城里人,甚至就是對著眼前這些被他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本身。我猜測,這個男人在成為商人之前,一定在農(nóng)村待過,甚至當過農(nóng)民,跟土地有著無數(shù)條撇不清的瓜葛。這一點,他居然跟我是一樣的。
七步之契。一年為期。我居然笑出了聲。我知道其實是心底有頭小妖在笑,而且她已經(jīng)長大了。
菜把式
清明。
我播種的白南瓜和阿維斯97-5架豆已經(jīng)齊苗。南瓜的莢瓣大大的,像鼓樂班子里肥墩墩的大鈸,表現(xiàn)欲超強,似乎想為整個春天代言,盡管它只是個配角。架豆苗的莢瓣卻很痩很癟,窮廟里和尚自己刻的木魚似的,寒磣的外表,并不妨礙其為慈悲恪盡職守。我知道,無論肥瘦,幾場粗風細雨之后,南瓜和豆角苗都將撒開真葉,噌噌往上躥著舒蔓長身子。
與南瓜、架豆同一天下種的,還有20粒油葵,一畦上海四月慢寬幫油菜、一畦小茴香、一畦黃瓜、一畦菜心、一畦牛角辣椒、一畦西紅柿。還有兩畦白地,我打算待天再暖些,種櫻桃蘿卜和黃秋葵。播種的那天晚上,我?guī)缀跻灰刮疵摺@?,累過了頭,渾身上下沒有一塊骨頭一塊肉不是疼的。不疼的,只有腦袋。不僅不疼,還挺舒坦,絲毫沒有困意,每一根神經(jīng)都是支棱的,如同晨露中的嫩苗,正做著一個又一個水靈靈的美夢。
50平方米的第五十九號地,我的開心農(nóng)場,被我按比例微縮到一張A4電子紙上并且以厘米為單位進行規(guī)劃布局,然后消耗整整20個夜晚在網(wǎng)上惡補農(nóng)技知識。我莊嚴地召開家庭新聞發(fā)布會,承諾這一年當中,我的開心農(nóng)場將為全家餐桌提供絕對純正的綠色菜蔬,絕對不施化肥、不打農(nóng)藥。條件嘛,所有人業(yè)余時間都得聽從本農(nóng)場主征召,召之即來,來之肯干,哪怕汗流浹背、被太陽曬成黑老鴰臉,也在所不辭。可惜,言者諄諄,聽者爾爾,只有母親表示可以做我的技術(shù)顧問。妹妹說,沒時間響應我的征召,并聲言在農(nóng)村時干農(nóng)活兒早累得夠夠的了,對開心農(nóng)場不感興趣。弟弟也不幫忙,他說他的莊稼就是他的寶貝女兒,女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考個好高中好大學才是正理。
把南瓜和架豆出苗的喜訊報告母親時,她正在陽臺上侍弄那幾盆旱荷花。母親當然更想在花盆里種菜,她種過韭菜,韭菜長得像三毛,又細又稀又黃,種過辣椒,光開花不結(jié)果,種過豌豆苗,長出兩三片真葉就蔫吧了。屢試屢敗,大大挫傷了她在居民樓上弄菜園子的積極性。她改弦易轍,養(yǎng)花種草,修身養(yǎng)性。母親的心里一定是癢癢的,大好的陽臺,落地窗,十天中有五天灑滿陽光,就算是霧霾天,那個霾擋在玻璃外頭,屋子里照樣是亮亮堂堂的,這樣的地方,竟然連比花兒都俊幾分的菜也不能種,唉。
母親有菜把式情結(jié)。這情結(jié),起源于她老公爹、我爺爺。爺爺家里曾擁有祖?zhèn)鞯拇笃恋兀瑥男〉酱髤s沒怎么握過鋤把子。他的個人履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在舊中國的私塾念書,在解放區(qū)的新學堂教書。后來,爺爺給下放回村里當農(nóng)民。誰也想不到,爺爺下放改造,好教師的名冊上少了一人,隊里卻收獲了一個遠近聞名的菜把式。那個年代生產(chǎn)隊里種園子的菜把式,是農(nóng)民這個職業(yè)中最體面的工種,就像科學家中會造宇宙飛船的,像醫(yī)生中會搞試管嬰兒的。母親常常這么講起爺爺種菜的事。她說,好的菜把式,都是天生的,能遺傳,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你爺爺那時候憑什么一到菜園子就能種菜,他之前根本沒種過地,應該什么也不會啊,可他偏偏就很內(nèi)行,因為你老爺爺、你老老爺爺,還有你老老爺爺?shù)臓敔敚挤N菜呀。你爺爺沒出生的時候,老祖宗就把種菜的本事種到他的血液里去了。所以,你爺爺用手抓一抓園子里的土,一看,一捻,一聞,就知道哪片兒更合適種北瓜,哪片更合適栽茄子,哪片跟茴香脾性投合,哪片兒能讓小蔥生得安逸。別看同一塊菜園子,這個畦里的土跟挨著一個畦脾氣就不一樣,你擰著它的脾氣種菜,長不?當然長,但長跟長不一樣,你摸準地的脾氣,種子種下去,眼瞅著就長,那北瓜,一個葉一個瓜,一棵能結(jié)二三十個,又大又面又香甜,地跟種子不合,別扭透頂,種一葫蘆打一瓢,那是見真招兒,可不是說著玩兒的。還有啊,什么時辰種,什么天氣栽,什么時間澆園,什么時間耪地,這全面的說道多著呢。你爺爺,會給地相面,也會給天相面。他種菜,讓全村的老少爺們信服呢。
我跟母親開玩笑,埋怨她不該起早貪黑供我上學,不然,我就不會是一個二把刀的作家,而是天底下最牛的菜把式。龍生龍鳳生鳳,菜把式家應該祖輩做菜把式。母親罵我沒良心,她說,種菜這手藝,跟你三爺給人看嗓子一樣,傳男不傳女。我說,我偏要做個菜把式給你看看,信不信由你。
我并不想與母親打口舌官司,而是一門心思當菜把式,種出一水兒的好菜。小區(qū)的鄰居也有不少人在市郊包了地,一到周末,小轎車魚貫而出,直奔開心農(nóng)場。有個老W,他的車里隨時塞著一身菜農(nóng)的行頭,后備廂有短把鐵鍬、小鋤刀、小鐮刀、小扒子、小簸箕、大噴壺、小噴壺以及各種菜籽。他的早晨從菜地開始,晚課在菜地結(jié)束,中間最好的時光當然貢獻給單位的工作,從不蹉跎一分一秒。我也越來越瘋魔,自信不是受了老W的刺激,而是骨血深處某種力量的復活。
天道一天天熱起來。南瓜、秋黃瓜、苦瓜、架豆角等藤類菜蔬爬滿了架,招搖的大喇叭花、又謙遜又傲嬌的小黃花、姣姣俏俏的小紫花,陽光一照,如妝了油彩,遠遠觀之,賞心悅目,頗有舞臺效果。土蜂、蜜蜂、胡蜂、黑白底子灑白花的大蝴蝶、呆頭呆腦的小粉蛾,嚶嚶嗡嗡,翩翩翔落,一派祥和。跟鄰家商量好,南瓜架子搭在兩個地塊之間的水渠和甬道上,高高拱起如廊洞,長的圓的紅的綠的嫩瓜娃子垂吊著,煞是好看。設若不在乎菜田里蒸騰的空氣,以及隨風飄忽的糞肥味道,找個小凳坐在瓜廊下看書品茶,也未必不可。
我是從未在菜園品茶看書的。三五天得空去一次,滿眼滿手全是活計。布滿微刺的秋黃瓜葉子太密了,比青紗帳還藏人,人在架下勞作,對面尋不著。一棵用來生瓜的黃瓜秧,是不需要這么多葉子的,空耗肥力,不透風,還容易鬧白斑病。于是,整個夏天,都要給黃瓜疏葉子。西紅柿的秧子齊腰深,溫溫順順,叫人疼惜。果子一嘟嚕一串,慢慢膨大變白,每一串都有兩三斤重。這個時候,很怕大風大雨。得給它們固架子,讓每一串果穗妥帖安穩(wěn)。豆角藤蔓,看似文弱,卻淘氣得亂爬,須堅定地繩法處置。最難纏的是菜蟲、蛺蝶、粉蛾,安了滅殺燈,也是無濟于事。還有滿地草眼兒,壞壞的搗蛋族,一次不清理,再去院子,定給你鋪展一地荒蠻。蟲子禍害菜,這是任誰也知道的,草欺負起小菜苗兒卻來殺人不動刀槍。照理說,萬物平等,彼此都在生物鏈條之上,適者生存便好,此刻,我站在一個菜把式的立場,必得為所種下的菜蔬而大開殺戒。蔓草、馬齒莧、三棱草、墩草、小薊、泥胡菜、苦地丁、野茄子,這些喜歡的植物,也是每見必誅,有多少殞命在小嬰兒期,總不下百萬十萬。我不肯給菜田用藥。除草誅蟲總是小罪,藥是會被土地吸收的,慢性中毒,等于謀殺萬物之母。
數(shù)不清的夜晚。天徹底黑下來,黑到不能勞作。在菜田里直起身子,蟲鳴四野。慢慢地,蟲聲沒下去,有一種更低沉更寬厚的聲音,從大地的身體中緩緩而來,溫柔敦厚,綿延不休。我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淌著,頭腦靈動。我的先祖、我的父輩,與地母的魂魄一起擁抱我。
自產(chǎn)戶
自產(chǎn)戶,這詞兒在我們街是專屬于大蘭子的,為了跟那些每天到批發(fā)市場拉菜的菜店兒區(qū)分,他們叫她自產(chǎn)戶。自產(chǎn)戶大蘭子的菜都是她們夫妻倆自己種的。自己種的菜,頭天下晚兒摘,第二天早起賣,新鮮,還便宜。
大蘭子五十來歲,高高壯壯的,黑紅臉膛灑滿雀斑,肉眼泡兒老是有點腫,一口邯鄲味兒的普通話,開口總是笑瞇瞇的,露兩酒窩,瞅著喜興。她在市郊西邊一個村子租地種菜,不下7畝地,兩口子種,有兩個大棚,剩下的裸種,早冬和開春臨時箍點小拱棚。我第一次聽說他們兩人侍弄7畝菜地,嚇了一跳,種菜不比種莊稼那樣省心,可以機耕機播機收,現(xiàn)在又有了無人機噴灑農(nóng)藥、除草劑,多懶的人也能干,到了麥秋,躺在床上等著收糧食都成,或者干脆在手機上等著收糧款。但大蘭子不行,她幾乎跟我一樣,是固守著祖先傳下來的笨辦法種菜,人工掘地、平地、耪地,一寸一寸開溝育苗,一棵苗一棵苗上肥。是否老天每日多賞賜給他們幾個時辰?7畝地,白菜豆角芹菜灰子白花菜西紅柿黃瓜絲瓜冬瓜北瓜莙荙油菜生菜萵筍油麥茼蒿,粗菜細菜,大秧小苗,林林總總百萬大軍,兩個人就算是披星戴月,怎么服侍得過來?
為了買紅葉莙荙(其實是甜菜)菜秧兒,有次我開著車沿著村間小路左尋右找,終在一片模樣打遠看起來一樣一樣的菜棚間找到了老三的家。老三跟大蘭子一樣,是外來戶租地,他在黨校高鐵橋一帶的早市很有名。顯然,他比大蘭子頭腦靈光,大冬天搭暖棚育菜秧,一開春,像我這樣搞開心農(nóng)場的人,腸子一癢癢,想種菜,他的秧子就拉到了早市上。茶盅大一個塑料盆育一棵苦瓜秧能賣到兩三塊錢,大紅袍茄子秧賣一塊錢一株。大家都買老三的菜秧,心里又著實覺得這家伙心黑。到了老三的家,還沒買莙荙苗,自己先后悔自己的小肚雞腸了。老三一家四口就住在一間泥土糊成的菜棚里,昏昏暗暗的,凡是空閑地兒都放著育苗缽,有盤爐子,看樣子是連取暖帶燒飯,靠北一大溜床鋪,鋪蓋都沒疊,倆十來歲的孩子就著一盞瓦數(shù)很低的燈泡寫作業(yè)。老三這是把菜當孩子養(yǎng),把孩子當菜養(yǎng)了。
大蘭子不賣菜秧。清明前后,裸地能種菜的時候,她已經(jīng)開著電三輪大清早地出現(xiàn)在我們街上。她的第一批菜是西葫蘆、羊角蔥,捎帶賣去年存的大白菜。又過幾天,她就開始賣灰子白了。谷雨之前的灰子白不打藥,炒出來又脆又香。她半車菜往往剛七點就賣完了。西葫蘆、灰子白這么早就上市,當然大蘭子也是冬天里生火育秧的。她還有黃瓜、西紅柿、架蕓豆“白不老”,都箍了大棚。棚是最簡單的那種,沒有暖氣,冬天不行。大蘭子也是跟菜苗住在一個屋檐下嗎?從打去了老三家,我也想去大蘭子那里瞅瞅。
有事沒事,我總到她的菜車旁轉(zhuǎn)一轉(zhuǎn),買一點菜,跟她搭訕一會兒。我第一次種菜就敢種十月底才能采收的晚蕓豆,就是從她那里取的經(jīng)。我從趙陵鋪大集買了菜花苗栽下,沒塌秧兒,直接扎根兒展葉,藍綠藍綠的,稀罕人。大蘭子說,別美得太早,四月中還會來一場地霜。果然,結(jié)結(jié)實實的菜,突然降溫,半下午就蔫兒了。入伏,我慌慌著買菜子墁白菜秧子,大蘭子說,著啥急,莊兒里氣溫高,二伏尾巴上再下種不遲。我聽她的,差三天交三伏才播種。結(jié)果,那些下種早的農(nóng)場主,白菜不是爛根就是燒心,我家的菜越冷越長,瓷實、出菜,甜絲絲的,好吃。
我家的日本風鈴冬瓜長瘋了,一葉一瓜,而且根本不是菜籽說明書上說的只長到一兩斤大。眨眼不見,就跟孩兒頭那么大了,再三五天,賽過一個老式瓷枕了。不得已,我每次去園子,都得用塑料繩結(jié)個簡單的網(wǎng)子,給它托吊起來。黃瓜、南瓜、辣椒,也比賽著瘋。碩果累累,一點都不夸張。我要育苗,要拔草,要整枝打叉,還要采摘,要跟嗜血的蚊蟲周旋。摘菜,從最初的享受,變成了勞作之外的負擔。丈夫開玩笑說,你已經(jīng)忘記了種菜的初衷,本末顛倒,以勞作為目的了。
摘下的菜吃不完,得琢磨著及時送出去,親戚、朋友,一袋一袋分裝好。趁夜,一路開車,一路打電話,當起送菜工。我妹妹家吃我種的秋黃瓜都吃煩了。送菜,成了一個燒腦工程。我心血來潮,差點兒把幾個風鈴冬瓜給大蘭子搬去賣,但終是沒敢。大蘭子人敞亮,給誰稱菜,秤頭都高高的,芫荽、尖椒,順帶就給你搭上一把兒。她知道我種開心農(nóng)場,問她技術(shù),只要不太忙,總是講得很耐心。
有一回,剛講了怎么給胡蘿卜提苗,她忽然兜頭問我租一塊兒開心農(nóng)場多少錢,跑一回開心農(nóng)場燒多少油兒,我一愣神,馬上照實回答。答了,心里又虛得厲害。我自己也算過一筆賬,跟頭咕嚕一年下來,光跑路的油錢就快夠家里買菜了。加上菜籽、菜秧、水費、電費,耽誤寫稿的時間,里里外外的,不敢想。再見到大蘭子,就感覺她厚道樸實的笑容,并不那么真實、那么簡單,她的笑里有話兒——我這純屬吃飽撐的,沒事找事。
今年春天,因為疫情,許多人不再玩開心農(nóng)場了。我開悟得早,幾年前已經(jīng)金盆洗手。第五十九號地的記憶,竟恍若海市蜃景了。
大蘭子還是每天來我們街上賣菜,天光一白,她的電蹦蹦車緊跟著就出現(xiàn)了。十二桶黃瓜、兩桶蕓豆角、一桶西紅柿、一桶茄子、五把莙荙、六捆小蔥、八綹茼蒿,深綠淺紅,威風凜凜圍著電蹦蹦擺半圈兒。大蘭子家菜地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化的家庭農(nóng)場、蔬菜基地包圍,她租的地,主家也打算收回去參加村里組織的流轉(zhuǎn)。流轉(zhuǎn)比直租劃算,有底金,有分紅,還可以到租地公司打工,一水三浪,吸引人呢。
大蘭子也在考慮改行還是到蔬菜基地當學徒。高科技,瓶瓶罐罐的,無土栽培,機械育秧,種菜的老手藝不靈了。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