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在沈陽北站等候進站,去加格達齊。
要檢票了,排隊的人開始膨脹。人往前湊,秩序有點亂。
這時,一人走到檢票口,說讓我先上車。別人說,排隊去。這人背一個雙肩包,四十多歲,頭發(fā)全白了,神色誠懇。他說,我時間不夠了。
別人說,誰時間夠?都一樣。
這個人說我時間不多了,省一點是一點。他掏出一個病歷本,打開給人看,說我是癌癥患者。
人們沉默了,莊重地給他讓出一個位置。
他擠出一點笑容,說謝謝。
廣播說前往加格達齊的列車晚點30分鐘。倒霉的火車把癌癥患者的時間又侵占30分鐘。
這人上身穿一件藍襯衣,他目光遙遠,無奈和渴求的情緒在臉上奔走,像河上無人掌舵的船,做不了自己的主了。
開始檢票。人群像魚網傾瀉的魚,眾人沒費勁已被推到站臺上。
我在9車廂。上車后發(fā)現(xiàn)對面剛巧坐著那個患者。
他靠窗,眼看窗外,顯然在想別的事。過了一會兒,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細長的塑料盒,打開,里邊擺十幾種藥。他每樣挑出兩或三片吃下,用泡著不知什么藥材的藍塑料杯里的水把藥沖下。
沒用,他對我說,仿佛看到我在觀察他吃藥。他指著藥:都很貴,但吃了沒用。
有用,我安慰他。
也許吧。他擰上塑料杯的蓋。這些藥,核成錢的話,是我過去沒舍得實現(xiàn)的愿望的多少倍。
他指著藥,買一副蝴蝶牌乒乓球拍,一千多,沒舍得。去麗江,沒舍得。上五星級賓館開一個生日派對,沒舍得。給窮孩子買書包更沒舍得?,F(xiàn)在舍得了,吃藥。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癌癥患者有舍不得錢吃藥的嗎?沒有。
我沒敢陪他笑。他可以輕蔑這些藥,但我不能,不知道是啥藥。
你看什么書?他問我。
我嚇一跳,因為我正在心里揣摩他還能活多長時間,我不小心說出:半年。
半年?他指著書的封面說,這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嗎?
對,我點頭,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上冊。
陀斯妥……耶夫……然后還有斯基,這名字太長,說一個名字就要用這么多時間,哪有時間???
時間。他腦子想的都是時間。
我知道這本書。他說,這是陀什么妥最有名的書,被西方列為人類最重要的100本書之一,但我沒時間讀啦。你能用20分鐘給我介紹一下這本書嗎?
我想起書中的人物——阿遼沙、佐西瑪長老、德米特里大哥、卡嘉、格魯斯卡,以及他們錯綜復雜的關系。我說我不能,它很復雜。
這本書說什么?
人的信仰、罪惡、誘惑和純潔,更多的是苦難的俄羅斯。寫人心深處最隱秘的東西。
他擺手,沒用。說這個有什么用?活著已經不錯了,說別的沒用。
啤酒、白酒、香腸、燒雞、盒飯啊……推車賣食品的人過來了。
我買一個盒飯。他說。
把盒飯給我,過道對面一個壯漢說。
賣盒飯的停下小推車,說就剩一個盒飯了,你們倆誰要?
我的鄰居說,我先要的盒飯。
壯漢站起身,把盒飯拿走,說,別跟我扯這個,你還想搶?。?/p>
他懵了,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
壯漢不知哪來的火,“啪”地把盒飯摔桌子上,臉紫紅,講什么理?檢票時候你就說時間不夠了,占大伙便宜。這火車定點開車,加塞有什么用?你時間比別人多了嗎?
我對面的患者站起來,臉白了,說不出話,他沒想到對方拿他加塞來說事。他哆嗦著,說盒飯歸你。
什么歸你不歸你?壯漢把盒飯又摔了一下。他身體約有100公斤,臉上盡是筋包。
我說,都消消氣。
驢,他低頭說。
壯漢耳朵真尖,他騰地站起來,你說誰驢?說著把盒飯摔過來,但盒飯摔在我左邊穿毛衣的乘客身上。
這乘客用手抹臉上的米粒和粉條,手指胖子,你他媽找死???一通大罵。壯漢很奇怪地不敢出聲,頹坐于座。
罵他的乘客很魁梧,年輕,表情里帶著冷靜的兇恨,好像隨時可以捏死壯漢。
忽然,壯漢從座上出溜下去,臉對著地板。這個情景挺滑稽,像裝的。接著,他開始嘔吐,吐出許多白沫。
找醫(yī)生!不知誰喊了一聲。乘務員跑過來,然后廣播找醫(yī)生。一幫人把壯漢抬到了臥鋪車廂,才幾分鐘,他下垂的雙手已成紫黑色。
痛罵壯漢的乘客繼續(xù)在衣服里、肚子上挑粉條、芹菜和米粒,臉上仍有怒氣。“時間不夠”的人木然看窗外。
這場突如其來的爭斗結束了,沒人說話,車輪咣當咣當響。
車停在了一個什么站,站臺的燈已經亮了。
火車再次開動時,一個人走過來幾乎興奮地說,剛才那個胖子死了,腦溢血。
?。?!大伙吃驚。
真的,這人指了指窗外,抬下去了。
我身邊的乘客愣一下,拎起包離開了座位。癌癥患者驚訝地問我,他死了嗎?
我說抬下去了。
他迷惑不解,死了?一點預兆都沒有啊。他拿出另一個藥盒,揀幾片藥丟嘴里,喝水沖下去。又說,到底怎么回事?
車輪咣當咣當,沒人回答他,好像在想各自手里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