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國惡僧物語》《鹿洲公案》為例"/>
⊙陳婷婷 [安徽師范大學, 安徽 蕪湖 241000]
中國古典文學在世界的影響力一直是學術界的熱門課題。迄今為止,中國公案小說在日本的譯介及影響研究主要以宋代的《棠陰比事》為中心,鮮有涉及明清公案小說的在日傳播。事實上,不少明清公案類文學直至當代日本仍有譯作出版。本文以其中兩部為例,通過探究二者不同的翻譯策略,思考在中國文化“走出去”工程中如何實現(xiàn)譯本的有效傳播,以期為我國公案文學的日譯工作提供參考。
日本國立大學教授浪野徹編譯的《中國惡僧物語》的內(nèi)容主要選自《廉明公案》 《諸司公案》 《律條公案》和《明鏡公案》中的一些僧侶犯罪案件。譯者出于“想要練習自己的史料理解能力,以及理解小說中所描寫的社會狀況”而編譯此書。他希望讀者明了中國明代宗教集團的末流人士犯下的諸般惡行究竟因何滋生。因此這是一部出自譯者學術研究目的和個人興趣的譯本,讀者定位是具有東洋文化素養(yǎng)和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人士。
通過對該日譯本和源語文本的比對,發(fā)現(xiàn)譯本基本采用盡力貼合、忠實原文的“異化”翻譯策略。每個案件最后的“判詞”乃至其后的“按”均按原文格式盡數(shù)譯出,不作刪減。
譯者自述想要盡量呈現(xiàn)原文的語言特色,不敢貿(mào)然將其變?yōu)槿照Z白話文,故而保留了大多數(shù)原文中的漢語詞匯,只在漢字旁側標注日語“振假名”來幫助日本讀者理解。這樣的譯文和讀者的視覺感受之間存在明顯距離,略偏生硬。日本讀者對于大量陌生的漢語詞匯,需要借助漢字上方的振假名才能讀通。但因譯文精準保留源語風格,堪稱出色的學術資料。如在《僧が僧なら女も女(有其僧必有其婦)》(譯自《廉明公案》的“余經(jīng)歷辨僧藏婦人”一節(jié))中,敘述奸僧水月拐騙宜娘,與之歡好,譯文如下:
宜娘が「この計(けいかく)は甚(たいへん)に好(おもしろ)いですね。只だ、數(shù)日過(た)ったなら、我(わたくし)を送って娘家(じっか)に回(かえ)して要(くだ)さい」と曰うと、僧は、「不妨(かまいませ)んよ」と曰った。……僧房の中を見ると、果(ちゃん)と十分に斉整(ととの)えられていた。水月は委曲(こまごま)と承奉(ほうし)した。その夜は禪床で雲(yún)雨(むつみあ)い、倒鳳頭鸞(うえになりしたにな)りして、好(よ)いことは襄王が神女に遇(であ)ったときの似(よう)で、勝(さかん)なことは洞賓が仙姑に逢ったときの如(よう)であった。
對于例文中的“襄王遇神女”“呂洞賓逢何仙姑”的民間傳說,譯者沒有加以刪減和“歸化”,而是用注釋向讀者解釋上述典故的由來。此外,譯本對中國古代的官銜名如“通判”“經(jīng)歷”等均加以準確詳實的譯注,可見譯者作了大量相關調(diào)查,力求實現(xiàn)譯本和原本之間的功能對等。該譯本不僅準確傳達了古漢語的原意,且在形式上高度彰顯了源語風格。但譯文語法并非遵循古典日語,而是采用現(xiàn)代日語語法,不至造成閱讀障礙。
該譯本的目錄也頗具意趣。不難看出譯者有意模仿公案小說的結構體式,目錄體系由公案的大類標題和每個案件的小標題構成。該譯本聚焦于和僧侶有關的案件,故不同于《廉明公案》那樣分為人命類、奸淫類、雪冤類等細目,而是劃分為“寺廟乃魔窟”“禿驢之色欲”“誦佛者殺人”“可悲的和尚”“寡婦與賊禿”這五類,小故事的標題則采用概括故事大意的譯法。這種分類方法和故事標題的譯法妙處首先在于兼顧文學性與功能性,且并不違背原作精神。倘若直譯原文的標題,則難以抓住讀者眼球。蓋因“蘇按院詞判奸僧”“汪縣令燒毀淫寺”等標題對日本讀者來說具有文化陌生感,不若“金の切れ目が(錢盡緣斷)”“子授けの霊験(賜子靈驗)”等譯語讓人一望即明。特別是“金の切れ目が”這個標題,源于諺語“金の切れ目が縁の切れ目(錢盡則情斷)”,能夠有效拉近譯文和該語言場域的讀者之間的文化距離?!扒椁堡先摔螢椁胜椁海ê眯牡煤脠螅薄ⅰ挨劝簸膜榛⒆鱾t)”等標題也同樣出自知名日語諺語,既高度概括了故事主旨,又留有相當?shù)南胂罂臻g。其次,中國白話小說的章回標題中常見“主+謂+賓”結構,但日語作為“黏著語”的特性和謂語后置等原因,日語標題如果采取這一結構則顯拖沓,故而日語文章的標題經(jīng)常出現(xiàn)省略動詞、多用名詞結句的現(xiàn)象。該譯本的標題就幾乎全譯為名詞,簡練明了。
值得一提的是,平河出版社對中國歷史文化書籍的裝幀獨具匠心,不僅在外封配以公案小說插圖,還在書封內(nèi)側道明公案小說的定義和歷史意義,書中隨處可見原作底本中的插圖。對立足于特定文化制度的公案文學來說,插圖這種國際語言在讀者的譯本接受度上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美中不足在于未在配圖旁標注其所對應的情節(jié)。但總體而言瑕不掩瑜,該譯本既突出了文本的異域風貌,保留并傳達了文化內(nèi)涵,又兼顧到受眾的理解。
《鹿洲公案》為清朝官員藍鼎元所著斷案記錄,日譯本由京都大學教授宮崎市定翻譯。譯者在前言中聲明,該譯作旨在讓日本大眾讀者亦能盡量理解他國的真實情況,故而并非嚴謹?shù)膶W術式加注翻譯。
上述譯介目的使得《鹿洲公案》采取了與《中國惡僧物語》迥然不同的翻譯策略。首先,譯者別出心裁地撰寫了一篇《鹿洲公案·開端》置于卷首。譯者通過合理想象,在這篇短文中交代了雍正年間的藍鼎元緣何成為海疆縣衙以及廣東潮陽縣當時政治黑暗、民不聊生的境況,還向讀者解釋了官場“救舊不救新”等潛規(guī)則,最后寫藍公決意打擊盜賊、整頓吏治,于是順理成章引入到藍公的辦案手記,告知讀者“且看藍公到任之后如何大顯身手”。這篇序文實乃一種巧妙的文化解釋手法,有助于日本讀者充分理解藍公手記的緣由和他所取得的治理功績。此外,文末還配以一篇《解題》作為后記,主要敘述藍鼎元的生平和本書的學術價值,旨在拋磚引玉,引導對中國古代社會歷史特別是雍正時代感興趣的讀者進一步探索。
《鹿洲公案》的日譯本是將文言文譯為現(xiàn)代日語,沒有刻意渲染源語的古風,而是采用“歸化”式翻譯策略,將平實的案件記錄轉化為通俗故事,以日式思維和語言表達來提升讀者的閱讀感受。譯者對原文內(nèi)容予以適度擴充,讀來簡明易懂,情節(jié)生動有趣,細節(jié)描述詳盡。為了不影響譯本的文學性和閱讀流暢感,譯者將一些需要說明的歷史文化元素不著痕跡地融入譯文的恰當之處予以解釋,不另加注??梢姡瑢m崎具有很強的“讀者目的”意識。
此外,為了讓讀者對公案的理解不局限于斷案本身,而是能對當時的世情與政治有更多了解,譯者還將藍鼎元之同學曠敏本對此斷案錄的評析一并譯出,并在其后附上自己對每個案件的理解。如對體現(xiàn)藍公剛直不阿、秉公執(zhí)法的《云落店私刑》一案作了如是評說:
此篇一味主張正義。然從歷史事實來看,(官員)亦有可能難以貫徹正義。此姑且不論。該案的有趣之處在于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官僚政治日漸衰微時的那種官僚作風。
由上,宮崎教授這種“演而暢之”的翻譯策略對原文本進行了合理詮釋,譯者再創(chuàng)作的文字引人入勝,有利于中國古代文學在異文化語境中的傳播,增強了譯本對日本讀者的親和力。不足之處在于裝幀過于簡素,且未能配上清代事物的繪圖等來展現(xiàn)異國風貌。
海外在七十年代形成了一股中國古代公案小說的研究熱潮,《鹿洲公案》日譯本初版發(fā)行于1967年,可見學術研究和譯介活動之間的相輔相成。結合公案小說的當代譯者身份來看,其譯介意圖多出于學術研究考慮,兼顧一般讀者的閱讀興趣,而非以暢銷推廣為目的。但其優(yōu)勢在于,譯者多為東亞史專家,對中國歷史文化有著深厚了解,能夠保證譯文質(zhì)量。筆者窺見,今后的公案文學譯介“最好以目的語國家的文化習慣、閱讀習慣為標尺,構建符合受眾需要的翻譯內(nèi)容與翻譯模式,由此才能贏得海外讀者的歡迎與認可”。但“異化”翻譯亦可適當鼓勵,因為“譯”可促“研”,此類譯本能夠加強中日兩國圍繞該課題的學術交流,推動中華學術外譯進程。除文字譯本之外,“數(shù)碼游戲和文學作品的融合可以帶來一種嶄新的文學體裁”,故亦可考慮采取多模態(tài)翻譯策略來喚起日本青年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多渠道實現(xiàn)文化的有效傳播及合理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