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羅·索魯著 陳媛媛譯
熱愛旅行文學(xué)的讀者,大概沒有人不知道保羅·索魯。1986年,他背起行囊乘火車從歐洲出發(fā),取道西伯利亞大鐵路和蒙古縱貫鐵路來到北京,再次開啟了中國之旅。這一次,他沿著鐵路走過二十余個大小城市,目睹了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巨變,對中國社會有了更為深入的觀察。
保羅·索魯從來不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是出了名的毒舌作家。正如梁文道所說的那樣,“他筆下太過出言不遜,他總是冷眼旁觀,挑人家的毛病”。不過,保羅·索魯實在是一個高明的寫手,很多時候只要寥寥數(shù)筆,便能生動地告訴你他在經(jīng)歷什么樣的人和事。本文作于1980年代,文中所述為30年前之事,如今讀來難免有時空交錯之感。
天上下起了又大又濕的雪花,像肥皂片一樣。氣溫才-10℃,但狂風(fēng)暴雪給人的感覺卻比這冷得多。在那曲的一條小街上,有幾個想換錢的藏民一直跟著我。他們也賣些小玩意兒,比如銅制煙罐、銀幣和藏印,藏印上刻有姓名或其他文字,用來加蓋在文件上。我買了一枚銀制藏印,上面刻了一句藏族箴言:拜天求悟。
自從騎上“鐵公雞”開始此次中國之旅,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我開著車,不僅可以安排一切,還能自己掌握時間。而且,整個西藏空空如也。窗外的天氣極具戲劇氛圍——山上覆蓋著積雪,風(fēng)呼呼地刮,前方山脈的頂端聚集著許多烏云。我又在想:還好昨天沒死。今天,在潔白莊嚴的念青唐古拉山下,牧民們趕著成群的牦牛,公路筆直地穿過黃色的平原。這條路順暢無比,我因此感到更加幸福了——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還能感到如此安全,真是不錯的體驗。付先生和孫小姐(向?qū)Ш退呐笥眩┰诤笈潘?。路上見不到別的車。我以一個合理的速度向拉薩駛?cè)?,順道觀察著路上的鳥:有老鷹,還有烏鴉。路上的羚羊也越來越多,有一次我還見到一只淺黃色的狐貍在蹦蹦跳跳地過馬路。
突然下起了暴風(fēng)雪。我剛從一個充滿陽光的干燥山谷出來,轉(zhuǎn)了個彎,便進入了一個陰暗而泥濘的山谷,棉花似的大雪打在兩側(cè)的車窗上啪啪作響。謝天謝地,怕雪的付先生沒有醒過來。雪漸漸小了,進入下一個山谷時,空中只剩下些干干的小雪花在飄落,隨后太陽又出來了。藏族人管自己的這片土地叫做“雪域”。但實際上這里不常下雪,而且從不下雨。雖然會刮大風(fēng),但很快就會過去。藏民們從來不會為此煩憂。剛才突降大雪的時候,我還看見孩子們在外面玩耍。
起初我是想快些到達拉薩的,但現(xiàn)在就算晚一點我也不介意。如果能在這條路上多待幾夜我也會感到很高興。
當(dāng)雄縣這地方看起來挺有希望的。它位于一段彎道上,附近有一處軍營和五六家只有一個房間的小餐館。我們停下車,點了四道菜,其中有木耳和牦牛肉。看來付先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他竟然有精力埋怨那個女服務(wù)員多收了他的錢——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我的錢,因為買單的人是我。
我發(fā)現(xiàn)付先生又在往車胎上吐口水,看它是否過熱。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吐著,抹著,觀察著。
“我認為應(yīng)該在這里過夜?!蔽艺f。
“我們不能待在這。孫小姐生病了?,F(xiàn)在離拉薩只有105英里(168千米)?!?/p>
“你身體怎么樣,可以開車嗎?”
“我很好!”
可是他看起來糟透了。他面如土灰,剛才吃得也不多。他告訴過我,他不但心口疼,眼睛也疼。
“車胎不熱,”他說,“很好?!?/p>
他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最終在一個叫白倉村的地方放棄了,說自己沒辦法再開下去。我接過方向盤,開到了一個名叫羊八井的美麗的河畔小鎮(zhèn),在那里駛?cè)肓艘粭l狹窄而多巖的山谷。從山谷出來,地勢更高了,四周都是陡峭的山坡,山峰上的積雪更多了,顏色也更藍了。我們在傍晚的陽光中沿河岸向前行駛著。再往南去,這條小河終將匯入氣勢磅礴的雅魯藏布江。山谷變得更加開闊,陽光變得更加充足,空氣也變得非常干燥。兩旁的山上雖然光禿禿的,但碎石卻不停閃著亮光,煞是美麗,再遠一些的大山上,覆蓋著軟綿綿的積雪。
前方是一座小城。我以為又是個邊陲城鎮(zhèn),但事實上它就是拉薩。遠遠望去,一群紅白相間的建筑依坡而建——那就是布達拉宮,它的外觀很漂亮,有點像一座大山,又有點像一個帶有純金上蓋的音樂盒。
我從未在進入哪個城鎮(zhèn)時感到如此高興過。我決定同付先生結(jié)清報酬,跟他分道揚鑣。我把熱水瓶還有剩下的食物都留給了他。他顯得有些尷尬。
“真抱歉?!备断壬f完就笑了。那笑聲仿佛是在對我說:原諒我吧!
顯而易見,拉薩是個面目友好的高原城鎮(zhèn),四周由更高的群山所環(huán)繞。城里的人和車輛都很少,路上也不設(shè)人行道。街上的人走起路來都慢悠悠的,沒有人跑步,畢竟街道的海拔達到了1.2萬英尺(3.6千米)。拉薩是一處圣地,所以有許多朝圣者,這個地方也因此而變得多姿多彩。而且,由于這些人本身也來自外地,所以他們并不反感外國游客——事實上他們很歡迎外國人,并且總試圖向他們兜售串珠和飾品。于我而言,這完全在意料之外。我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座灰暗的山區(qū)城市,它會有陡峭的坡道和防御工事,標(biāo)語會掛得到處都是。然而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卻是一個明快的小鎮(zhèn),隨處可見快樂的僧侶和友善的朝圣者。布達拉宮是這里最重要的建筑,它的外觀設(shè)計精巧,看得人心曠神怡。
我的內(nèi)地朋友們覺得很困惑,因為藏民們?nèi)员A糁^去的習(xí)俗,穿著傳統(tǒng)的服裝,藏傳佛教是那么令人費解,比如神秘的宗教儀式還有被西藏人視為保護神的長著獠牙、怒目圓瞪的大金剛。即便有修建學(xué)校,實施公共建設(shè),拉薩仍保
持著舊時的風(fēng)貌。就像中世紀(jì)的歐洲,到處是僧人和農(nóng)民,戶外經(jīng)常有節(jié)慶活動,街頭也總可以遇上變戲法的或是翻筋斗的。它雖是座圣城,卻也是一處貿(mào)易集散地,手推車隨處可見,車上滿載著成堆的蔬菜和牦牛肉,牦牛肉都經(jīng)過了風(fēng)干處理,可以保存一年(西藏氣候干燥,谷物可以存放50年)。而和中世紀(jì)歐洲最像的一點是,在西藏幾乎見不到水管裝置。
拉薩到處是盤腿而坐或叩首跪拜的朝圣者,他們按順時針方向繞行祭拜著每一座佛殿。在大昭寺外以及布達拉宮四處的樓梯平臺上,都有他們五體投地的身影。他們在路上磕長頭,在河邊磕長頭,在山坡上磕長頭。由于篤信藏傳佛教,他們的心態(tài)都很平和。來自西藏各地的他們讓拉薩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市場也跟著熱鬧起來。他們禱告,伏在地上磕頭,在佛殿里散發(fā)一毛錢紙幣和麥粒,往供燈里倒進一團團酥油。他們到布達拉宮瞻仰各種寶座,即便是貨真價實的老外在這里也會找到歸屬感。
拉薩就是我迫不及待想要走進的中國城市,它讓我流連忘返。我?guī)缀鯋凵狭诉@里的一切:它地方不大,卻熱情而友好,它沒有擁堵的交通,道路平坦而順暢——而且在每條街上都能遠望到巍峨的西藏山脈。這里空氣清新,陽光充足,市場繁榮。
我遇見了一位藏族小伙拉爾帕,對于當(dāng)?shù)氐乃略?,他可以說是無所不知。我們一起去了哲蚌寺。以前哲蚌寺居住著1.2萬名僧人,據(jù)
說是全世界最大的寺院。它建于拉薩郊外的一片山坡上,占地面積很大,建筑都刷得雪白,高高地聳立在峽谷之中。它還有個別稱叫“堆米寺”。如今寺中人口已經(jīng)大幅減少,只剩下500名僧侶,但他們也是最近才來修行的。
哲蚌寺的朝圣者們從幾百英里之外過來——有的人甚至要走一千多英里——坐在破舊的卡車后面顛簸三四天才能到。他們拖家?guī)Э?,把僅有的一點錢帶了過來,被子和糧食也都帶來了,此外還拿了肉和蔬菜來拉薩的市場賣。讓我感動的是,這些人雖然貧困不堪,卻仍然會相互分享食物,會在佛殿中慷慨解囊,還會施舍錢財給乞者。寺院里總是游蕩著成群的野狗,渾身臟兮兮的,亂叫個不停,而他們甚至也會給這些狗喂食。
我們四處走了走,拉爾帕能通過帽子、長袍、耳飾或者編辮子的方式來分辨不同的朝圣者。
很久以前,有一名歐洲探險家來到西藏,他在看見一座美麗的雪山時流下了激動的熱淚。而當(dāng)我親眼目睹西藏的風(fēng)景時,我便明白了他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并不奇怪。這樣的景致用“觸動人心”還不足以形容那光,那空氣,那四下無人的曠野,那平原和山峰,仿佛都充滿了魔力。這里雖然偏遠,卻讓人感到安心自在,有誰不會流淚呢?
這趟中國之旅是如此漫長,我為此耗費了許多精力。于我而言,它不再是一場旅行。它已經(jīng)融入我的生命。旅行結(jié)束時,我感到自己即將踏上的不是歸途,而是一條離別之路,真舍不得離開。
幾天之后離開西藏時,我抬頭望山,雙手合十,我發(fā)明了一句笨拙的咒語:請讓我再回來。
(摘自九州出版社《在中國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