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里

1

年級上人人都認(rèn)識喬艾，原因大概有兩點。

其一，是她有一個穩(wěn)坐第一名的學(xué)霸姐姐——喬伊。姐妹倆五官七分相似，性情卻截然不同。

喬伊很有幾分江南溫軟女子的味道?，扎一束在背后一搖一晃的馬尾，溫柔婉麗。

而喬艾劉海很短，耳側(cè)發(fā)梢將將擦過嘴角，她看人時習(xí)慣微瞇著一雙小獸般的眼睛，凌厲、疏遠。

讓喬艾出名的第二件事，是林煥周。

林煥周，代表學(xué)校在加拿大交流學(xué)習(xí)一年，剛剛回國，碰巧插班在喬艾班上的新生。他一來就憑借出色的外形和爽朗愛笑的性格迅速在年級上火得不行。

喬艾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把火為什么會燒到自己身上。

2

“小喬同學(xué)，我誠摯地邀請你，代表咱們班女生參加年級舉辦的男女混籃3∶3比賽。”林煥周明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不?！眴贪邌莸赝鲁鰞蓚€字。

自從上周體育課上，林煥周目睹了喬艾出眾的投籃命中率和姿態(tài)從容的三步上籃，他就動了心思，旁敲側(cè)擊了幾回，今天終于正式問了出來。然而，回應(yīng)他的依然是喬艾巋然不動的拒絕。

他笑著摸摸鼻子，拽過喬艾前桌的椅子坐下來，好商量道：“那當(dāng)個替補行嗎？”

“林煥周，我們不熟?！眴贪櫰鹈碱^，冷冷地看著面前人。

她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強硬了，卻一直無法撼動林煥周眼底溫柔的堅持。

簡直……莫名其妙！

“那我們交個朋友吧?！?/p>

“我沒打算交朋友?！?/p>

“當(dāng)兄弟也可以?！?/p>

喬艾定定地看他三秒，有些惱了。她不喜歡成為被議論和關(guān)注的焦點，也想不明白一個籃球比賽能有多重要，更不理解他的執(zhí)著。她剛要開口——

林煥周忽然抿唇道：“對不起。”

喬艾一時愣住。

他的語氣終于不再樂觀，轉(zhuǎn)而不好意思地沉聲說：“我讓你為難了，以后不提了。

“你……別討厭我行嗎？”

周遭靜謐，窗戶半敞，清涼的風(fēng)灌進來，“嘩啦啦”地讀起了攤在桌上的課本。

怒火被強行澆滅，不上不下的情緒哽在喉間，喬艾又生起自己的氣來。林煥周簡直像條滑溜溜的魚，軟也不行，硬也不行，她對他一無所知，他卻總能在交鋒中占據(jù)上風(fēng)。

學(xué)委抱著作業(yè)走進教室：“喬艾，班主任找！”

喬艾幾乎松了一口氣，她利落地起身，最后瞪了林煥周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班主任找她，無非是一番鼓勵和比較，這些話她聽過太多次了。

“同是姐妹，差距不應(yīng)該這么大啊。

“在家里可以讓喬伊多給你補習(xí)補習(xí)，你的進步空間還是很大的。”

喬艾心無波瀾地走出辦公室，站在班級門口，第一次猶豫該不該進去。屋里的議論聲卻漸漸清晰——

“林煥周，你干嗎非要求著喬艾，她那種人就沒有心，整天冷冰冰的?！?/p>

“對啊，打個籃球有那么難嗎，她眼里根本就沒有班級榮譽感這種東西?！?/p>

……

喬艾神態(tài)自若地靠在門口，思索著自己是不是該去天臺待一會。

“喂，打住?！绷譄ㄖ芎敛豢蜌獾穆曇魝鱽?，喬艾聽?wèi)T了他清朗的聲音，一時竟感覺有點陌生。

“你這是道德綁架，誰都沒有責(zé)任‘無私奉獻，接受或拒絕那是她的自由。

“再說了，交情都是相互的，為班級做貢獻這種事情，”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剛才出言不遜的幾人，“怎么也輪不到她來付出吧。”

眾人靜默，議論的人面紅耳赤，誰也說不出反駁的話。畢竟在林煥周之前，喬艾就是學(xué)霸喬伊的妹妹，一個有點另類的透明人，在班上沒有任何朋友。上學(xué)期她請了幾天病假，居然過了一天才有人發(fā)現(xiàn)。

今日的陽光似乎格外好，華麗而燦爛的金色投射在地上，像古羅馬的詩。忽然光影晃動，后門被猝不及防地打開，體委成功走了進來，他莫名其妙地對上眾人的視線，差點以為自己褲子穿反了：“不是……你們都看我干什么？”

林煥周收回目光，悄悄松了一口氣。

幸好不是她。

整個學(xué)校喬艾最愛的角落，就是樓道盡頭的露天陽臺，在這里可以看到遠處古老的鐘樓，天氣晴朗時還能隱約望到西山的影子。晨鐘暮鼓，安之若素。她腳踩欄桿，趴在白色圍欄上，瞇著眼睛任風(fēng)把一頭俏麗的短發(fā)吹亂，自由得仿若赤腳在田野奔跑的精靈。

忽然眼前出現(xiàn)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掌，掌心躺著一顆大白兔奶糖，喬艾頭也不回地抓過糖果，剝開糖紙，扔進嘴里，淡淡的奶香在空氣中漾開，她干脆道：“喂，我答應(yīng)你了?！?/p>

林煥周望進她目光促狹的眸子里，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你……”

喬艾從欄桿上跳下來，拍了拍林煥周的肩膀，看著他傻傻的樣子，唇角不自覺地挑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她揚眉道：“少廢話?！?/p>

終于扳回一城，喬艾心情很好地回教室了。

3

喬艾應(yīng)允林煥周的當(dāng)天晚上，林煥周就在班里喜氣洋洋地宣布了這件事，并聲稱：“以后喬艾就是我大哥，我給她當(dāng)小弟，唯命是從，馬首是瞻！”

眾人訝異又復(fù)雜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流連。

喬艾默默地把頭躲進書里，假裝不認(rèn)識。

第二天喬艾頭大地發(fā)現(xiàn)，林煥周居然成了她的新同桌。

“怎么回事，你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p>

“這是班主任的意思?！绷譄ㄖ芸戳丝此闹埽浅M意，“這樣多好，方便我們交流！”

喬艾一陣無語：“我沒什么要跟你交流的。”

“我有啊。”林煥周一笑起來意氣斐然，連帶著眼睛也亮晶晶的，他拉著椅子離喬艾更近一些，像只忠誠機靈的金毛尋回犬，“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喬艾不大自在地避開他熱切的視線，莫名覺得耳根發(fā)熱：“隨便你?！?/p>

日晷偏移，秋意愈濃，籃球賽越來越近了。林煥周、喬艾和成功開始了每天的磨合訓(xùn)練。

訓(xùn)練回來的大課間，成功去找體育老師抽簽，班長白雪拿著紅藍兩個護腕走過來，笑笑說：“辛苦了，這是用班費買的，一點兒心意。學(xué)習(xí)上如果有什么不能兼顧的，說出來，大家都會幫忙的?！?/p>

學(xué)委王明轉(zhuǎn)過頭，推推眼鏡，往喬艾和林煥周兩人課桌上分別拍了張便利貼：“這是今天的作業(yè)?！?/p>

后桌陳晨也大大咧咧地湊過來：“怎么樣了，林哥，喬姐，我可聽說三班這次有個撒手锏，咱們這贏面大不大?。俊?/p>

“要我說，就不應(yīng)該讓體委去抽簽，他昨天抽卡運氣都被用光了！”

一會兒的工夫，兩人桌邊已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這是近期的常態(tài)。

林煥周的一番話似乎在眾人心中生根發(fā)芽，喬艾出人意料地選擇參賽更讓大家感到內(nèi)疚，不由得反思他們是不是一直對她帶著偏見。喬艾原本以為自己會無所適從——面對親近和友好，她也的確常常不知道該說什么，但她也承認(rèn)，這感覺還不錯。

林煥周隨手轉(zhuǎn)了轉(zhuǎn)籃球，接過話題，挑眉道：“放心吧，有我小喬大哥在，怕什么?！?/p>

說著，他垂眸看了看護腕，放下籃球，拿起紅色的護腕，抓住喬艾的手腕試圖套上去：“小喬紅色，我藍色?！?/p>

護腕有些緊，林煥周又不敢使勁，弄了半天也沒套上去，他不由得湊得更近了些。

男生的手心干燥而滾燙，炙熱的氣息灑在手背上，喬艾抬眼便能看清他干凈漂亮的眼睛，但這個距離實在太近太近了，近到讓她感到一絲危險。喬艾猛地把手抽了出來，別扭道：“別碰我?！?/p>

周圍的視線都聚焦過來，林煥周蒙蒙地抬起頭。

喬艾自己把護腕帶好，忽略過快的心率，瞥了他一眼，擰眉說：“你還沒洗手……太臟了。”

愣了一瞬，眾人哄堂大笑。

“哎喲，我林哥也有被嫌棄的一天，哈哈哈，快離我喬姐遠點兒！”

“林煥周，你大哥都發(fā)話了，你還不快去洗手？”

“太臟了，太臟了！”

……

林煥周垂眸淺笑幾秒，抬頭就換上了一副不懷好意的神色，他扭扭手腕，挑唇說：“士可殺不可辱，就算是我大哥，也不能這樣對我！”

說罷，他兩只手就朝喬艾的白色校服抓過去，喬艾尖叫一聲，大笑著拿起校服逃走。

班里同學(xué)四處逃散躲避，兩道身影橫沖直撞。窗內(nèi)傳來肆意自由的大笑，窗外是漫天的煙紫色的晚霞，電腦屏幕上還顯示著最后一節(jié)英語課的課件，上面的英文寫著：這是最好的時代。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六點，放學(xué)。

“喬姐，有人找！”

喬艾還沒回過神來，彎著眉眼走了出去，看見門口的人，她緩緩?fù)Ｏ履_步，霎時間不知道該做何神情。

喬伊看見喬艾笑得燦爛，也有些愣怔，卻很快回過神，同樣笑著往前走了一步：“小艾，回家嗎？”

“哦，我還要過一會兒?！眴贪笾噶酥?，“快比賽了，還要打會兒球，你先回去吧?！?/p>

喬伊了然地點點頭，躊躇地從身后拿出了個紙袋子，往前遞了遞：“還沒吃飯吧，給你買了飯團，熱的。”

“謝謝。”喬艾接了過來，兩人一時無話。

暮色四合，天色漸暗。喬艾打破尷尬，囑咐道：“你……快回去吧，注意安全?！?/p>

“嗯?！眴桃列χc了點頭。

“小喬，干嗎呢，等我啊?！绷譄ㄖ芤怀鲂l(wèi)生間就看見喬艾獨自站在班門口盯著手里的袋子，神情難辨。

喬艾抬起頭，忽然問：“林煥周，你有過不知所措的時候嗎？”

“有啊?！北热?，要不要把你拉出舒適圈。

“那你是怎么做的？”喬艾迷茫地望向他。

“很多時候的不知所措不是不知道怎么做，而是做不到?！?/p>

林煥周走到墻邊按亮了走廊的燈。

“但必須做。”他兩手插兜靠在墻上，眸色清亮，“哪怕膽怯、懷疑、想要退縮。

“然后會有好事發(fā)生?！?/p>

4

喬伊其實比喬艾大兩歲。喬艾的出生是一個意外。

喬伊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喬爸喬媽帶著女兒輾轉(zhuǎn)各個城市求醫(yī)治病，喬艾就是這個時候來的。她的到來無疑使本就艱難的家庭雪上加霜，但喬媽舍不得打掉，便生了下來。

喬艾從小跟在奶奶身邊長大。

春天的時候，奶奶會挎一個竹籃，去地里摘些野菜，回來給小孫女包一碗晶瑩剔透的小餛飩;夏天她拈來顏色各異的牽?；?，做一個頂漂亮的花環(huán);秋天吊柿餅，滿墻黃澄澄的小燈籠輕輕晃動，仿若無聲的風(fēng)鈴;冬天啊，烤紅薯的第一口總是她的。

奶奶無所不能，更無比可愛。

逢年過節(jié)，家里親戚走動，總有七大姑八大姨會拉著她的小手說：“你爸爸媽媽不容易，姐姐讓人這么操心了，你可要聽話懂事?！?/p>

喬艾認(rèn)真記下，懵懂地點頭，她要讓奶奶少操些心。

躺在小床上，窗外鄰里街坊壓著嗓子議論的聲音鉆進耳朵里：“孩子自己養(yǎng)著才親呢，這小艾一直跟著老太太身邊長大，以后回到父母那邊，他們肯定偏心老大！”

喬艾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心想她才不管爸爸媽媽偏心誰，自己有奶奶就夠了。

可長大這件事，沒法選擇。

后來姐姐痊愈，爸爸媽媽回來了，她不得不離開，跟著父母去城市上學(xué)。喬爸喬媽吃了孩子身體不好的虧，便在小女兒身上下了心思，別的女孩從小學(xué)習(xí)鋼琴、書法、畫畫，喬艾卻在跆拳道、形體、籃球課上都走過一遭。她就是那個時候?qū)W會這項運動的。

喬艾的每一個假期都在奶奶家度過，但她還是沒能拉住時間的繩索。高一那年，奶奶走了。奶奶走得安詳，大家都說她是有福氣的老人。喬艾握著她冰涼的手，淚如雨下。

她想起很多很多。記憶碎片里常有一個下著太陽雨的午后，縫紉機嗡嗡轟響，奶奶邊踩著踏腳邊笑著說：“小艾，你知道你為什么叫喬艾嗎？”

喬艾不知道。

“因為你是帶著愛出生的。這世上會有很多人愛你，也會有很多值得你愛的人?！?/p>

山高水長，四季流轉(zhuǎn)。

現(xiàn)在，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不在了。

等奶奶的喪事辦妥，喬艾回歸到正常的學(xué)習(xí)生活，高一上學(xué)期已經(jīng)開學(xué)半個月。喬艾的哀慟與恍惚使她完整地錯過了新環(huán)境交朋友的最好時機，還有剛開始的基礎(chǔ)課堂內(nèi)容。

她常常獨自一人，開始變得敏感而計較。她再不能忽視喬爸喬媽有時對喬伊更多的關(guān)心，哪怕是由于她的身體原因。她渴望更多的關(guān)注，卻又不屑于表達和爭取。除了英語和語文，喬艾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喬伊成績依舊出色，待她一如既往的好，她羨慕甚至有點嫉妒，但也因此而感到愧疚。

她知道應(yīng)該如何成為一個好女兒、好妹妹，但心里好似隔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屏障，只想疏遠、逃避。

喬艾活成了一個卡在縫隙里的彈簧。

最后，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用冷漠和沉默把自己包裹起來。

直到林煥周出現(xiàn)。

5

“你別緊張，對手只是高點，沒你厲害。贏不贏都無所謂，一個籃球賽而已?！绷譄ㄖ苷f了一通，又皺起眉頭想有沒有遺漏的。

喬艾抱著手臂揶揄：“林煥周，我怎么覺得，你比我還緊張?！?/p>

因是男女混籃，球賽便加了不允許男生搶斷女生、不允許男生進入三分線內(nèi)的規(guī)定。經(jīng)過兩天的小組賽角逐，喬艾所在的一班和三班進入決賽。學(xué)校許久沒有舉辦如此大型的體育賽事了，噱頭足、趣味性強，參賽的又是年級的風(fēng)云人物，一時間整個高二近乎傾巢而出。

比賽現(xiàn)場人聲鼎沸，嘈雜混亂。成功從人群里擠了進來，伸出手，扯著嗓子喊：“快、快、快，快來沾沾光，這手昨天摸了一晚上科比的海報！”

林煥周挑眉把手蓋在他上面。喬艾笑著把手放在最上面。

三人圍成一圈，林煥周輕咳了聲，說：“最后一次了，兄弟們?！?/p>

喬艾驟然用力拍散兩人的手，揚眉戴上發(fā)帶：“少廢話，打就完了。”

成功豎起大拇指：“喬姐，帥呆。”

哨聲驟然響起，比賽開始。

林煥周一個高跳，奪過球權(quán)，他身材高大，步履穩(wěn)健，和成功兩次傳球就到了三分線前。

喬艾早在線內(nèi)等候，她飛快地帶球跑到籃下，單手肩上投籃。

籃球在空中畫過熟悉的弧度，“咣當(dāng)”，球進了！

“啊啊??！喬艾！喬艾！”

一班迎來開門紅，喬艾的兩分球燃起了觀眾的熱情，更激起了對手的勝負(fù)欲。

三班幾人臉色不大好看，防御愈發(fā)嚴(yán)密，進攻突然強勢，比賽漸入佳境。

兩個班實力相當(dāng)，一個班進了球，很快另一個班就追趕上來。不知不覺，比賽過去13分鐘。比分來到20∶22，三班占有微弱優(yōu)勢。

球鞋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尖銳而細碎的聲響。林煥周飛快錯身晃過三班的大個兒，把球傳到成功手中。成功自顧不暇，只好咬咬牙大吼一聲：“喬姐！”

籃球從天而降，喬艾敏銳地跳起接球，然而她已經(jīng)有些體力不支了。幾次過人失敗，她有些氣餒，余光對上林煥周的視線，她內(nèi)心定了定，扭頭把球出其不意地傳到三分線外。

林煥周接過球，沒有一絲停頓地起跳，直接投三分。

全場靜謐，上百雙眼睛緊盯空中那個橘色球體——

賽場如人生，有時需要博弈。

時間被無限拉長，心臟快速跳動，喬艾近乎耳鳴。

“砰！”

空心球！

喬艾的心驟然一松，忍不住大喊：“林煥周！”

觀眾爆炸般歡呼起來。

比分23∶22，比賽還剩最后一分鐘。

短暫休息后回到場內(nèi)，喬艾后背一冷，她心道不對，還未來得及細想，裁判吹哨，比賽再次開始。

比分占優(yōu)，一班的策略變成控制球權(quán)，想辦法耗盡時間。

籃球在三人之間不停傳遞，三班機會渺茫。時間無幾，籃球再次回到喬艾手中，她轉(zhuǎn)身決定最后一次投籃。

喬艾前腳大步邁出，后腿卻被什么攔住，邁步不及，速度過快，竟直直地朝前撲了過去！

她心中一驚，本能地奮力轉(zhuǎn)身，讓背部狠狠摔在了地上。

哨聲尖銳地劃破空氣。

全場嘩然，群情激憤。

喬艾看到很多人朝自己跑過來，林煥周好像被嚇壞了，氣得臉色發(fā)白，成功憤怒地指著三班女生，白雪、陳晨……還有喬伊，似乎都大驚失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動了動身體，渾身酸痛，忍不住“咝”了一聲。

林煥周猛沖到她身邊，扶起她，語氣慌亂：“咱們不打了，我背你去醫(yī)務(wù)室！”

喬艾搖搖頭，努力扯出一個笑：“我沒事?！?/p>

林煥周緊抿著唇角，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

裁判走過來詢問情況，三班女生犯規(guī)，已經(jīng)被紅牌罰下，時間只剩不到兩秒，判一班罰球。

“你可以嗎？”

“我可以的，林煥周。”

喬艾慢慢站起來，輕輕地活動了下筋骨，忽略背后火辣辣的疼，抱起球走到罰球線上。

場上迅速恢復(fù)靜謐。

喬艾看著籃筐，熟練地把球舉過頭頂——

拜托了，她從未這么想贏過。

“咣！”

哨聲銳利，裁判舉起右手，24∶22，一班獲勝。

林煥周紅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喬艾。

觀眾席上迅速沸騰，歡呼吶喊連綿不絕，喬艾轉(zhuǎn)過頭，耳畔嗡嗡，周圍似乎離自己特別遙遠。

但她又看得很清楚——一向穩(wěn)重的白雪哭著跳了起來，陳晨興奮地站在椅子上拿著喇叭喊“一班地表最強”，連慣常沒什么表情的王明都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哦，還有喬伊，喬艾呆呆地看著她，她甚少見到喬伊如此張揚的笑臉，喬伊使勁兒沖她揮手，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見她望過來，喬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張口慢慢說——喬艾，我好驕傲。

熱烈、沸騰，一切美好得像一場夢。

林煥周慢慢走過來，在喬艾面前站定。他什么都沒說，喬艾走過去，給了他一個擁抱。

她聽到林煥周沉悶的聲音：“對不起，喬艾?！?/p>

如果不是我非拉著你參加比賽，你就不會受傷吧。

喬艾搖頭：“謝謝你，林煥周?！?/p>

我從未感受到自己被這么多人愛著。

通風(fēng)口灌入一陣風(fēng)，溫柔地鼓起少年人寬大的球服，他們像兩只馬上要振翅高飛的大鳥，在光影中遺世而獨立。

美極了。

放學(xué)，喬艾和喬伊走出校門，看到喬爸喬媽異常醒目地站在人群中間。喬媽抱著一大束向日葵，見女兒走出來，幾步上前把花兒塞進喬艾懷里。

她神氣地撞撞喬爸的肩膀：“瞧我兩個女兒，多好！”

喬爸也笑：“那還用說?！?/p>

喬艾面對三人笑瞇瞇的模樣，驚訝地抱著花束：“爸、媽，你們怎么知道……”

“你姐告訴我們的。”喬媽接過兩個孩子的書包，溫和地看著喬艾。

她看著喬艾許久不見的神采奕奕的眸子，密密麻麻的酸楚涌上心頭，忽然道：“小艾，我和你爸其實對你們倆沒什么要求……健康快樂就好。但就這一點，我們也沒有做好。

“小伊沒有健康的身體，小艾過得不快樂。”

喬伊眼眶泛紅。

喬艾心口鈍鈍的疼：“不是的，媽?！?/p>

她忽然很想把一切傾倒而出，比如她的自我懷疑，她固執(zhí)又別扭的期待。

那天她們聊了很多，一方小心翼翼不敢探尋、一方閉口不言等待理解的日子過了太久太久，如今家人之間最珍貴的直白坦率終于被重新拾回。好在一切都來得及，好在家人的重歸于好只需要一件讓人高興的好事。

看著母女三人抱作一團，喬爸感慨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兩個女兒的頭發(fā)：“今天這么高興，不說這些了。走，晚上吃點好的慶祝慶祝！”

余陽皎皎，喬艾的心化作甜蜜而蓬松的云朵。

她似乎聽到奶奶慈祥的聲音在耳畔低喃：“小艾，大家都如此愛你。”

許多事情其實都很簡單。

林煥周說得對，確實有好事發(fā)生了。

6

喬艾后背的一大塊淤青，腫脹了整整一個星期才逐漸好轉(zhuǎn)。

第二天上學(xué)，喬艾的桌子上堆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同學(xué)送來的云南白藥，而林煥周的桌子上多了一小束向日葵和三大本《語文高考必讀》。他詫異地望向喬艾：“什么情況？”

“哦，”喬艾從書桌里拿出來一本《數(shù)理化高考必讀》，示意他，“從今天開始，我教你語文，你幫我補數(shù)理化?！?/p>

對于兩個偏科嚴(yán)重的人，這是最好的選擇。

“花兒呢？”林煥周小心地拿起向日葵，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我送的?！眴贪D(zhuǎn)過頭不看他，臉頰升溫，“有什么問題？”

“沒有。”

林煥周那些天唇角都沒有放下來過，他把向日葵插在了桌子旁邊的小洞，給每一個路過的人展示，直到花朵枯萎。他接受了喬艾相互補習(xí)的建議，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小喬大哥要東山再起，小弟沒有不從的道理?！?/p>

喬艾拿書拍他頭：“你讀這么多武俠小說，怎么作文一點長進都沒有？”

每天，喬艾和林煥周都會給對方單獨留一份針對性作業(yè)，晚上還會在班里多上一個小時的自習(xí)。兩人的名次在一次次的考試中跳躍式前進。

班主任每每從后門走過，看見兩道學(xué)習(xí)的身影，都感嘆自己當(dāng)初答應(yīng)林煥周換桌的請求當(dāng)真是他教學(xué)史上最正確的決定。

夏去秋來，高二（一）班變成高三（一）班。黑板旁的巨型日歷，很快開始了一百天倒計時。

林煥周昨晚改了三版作文，到了中午困得睜不開眼，喬艾好笑地看著他小雞啄米般點頭，從桌肚里拿出一個抱枕：“睡一會兒，到點我叫你?！?/p>

林煥周把頭扎進軟軟的抱枕，淺淡的馨香鉆進鼻孔，是喬艾身上的味道。他眉頭舒展，小聲喃喃著囑咐：“數(shù)學(xué)最后一道大題不太尋常，你多想想?！?/p>

“快睡，別操心了，林老師?！?/p>

高中倒數(shù)的一百天快得像是翻過一本百頁書。當(dāng)在校的最后一天，從學(xué)校搬走所有的資料和試卷，抬起頭，教室空了，他們才恍惚意識到高中三年居然就要這樣過去了。

林煥周幫喬艾把書搬到喬爸的車上，站在校門口，最后一次以高中生的身份凝望這座古老學(xué)堂。

“當(dāng)——”

鐘聲浩渺，他們一齊望向遠處的鐘樓。

“喬艾，等高考完，我?guī)闳ヒ粋€地方吧?！?/p>

喬艾心有所動，目光閃爍：“好?！?/p>

7

高考后的第二天，林煥周就把喬艾約了出來。

白馬路和欣寧路的十字路口，喬艾奇怪地看著林煥周：“這是什么地方？”

林煥周笑笑沒說話，彎腰在旁邊的草叢里摘了一朵蒲公英遞給喬艾。

喬艾狐疑地接過，輕輕一吹，白色的小傘霎時間漫天飄散。

“我可以實現(xiàn)你一個愿望。”林煥周似是有些緊張，期待地看著她。

喬艾摸不清眼前人的意思，費解地皺起眉頭。

林煥周盯了她半晌，終于確定道：“喬艾，你果然一點都不記得我！”

“什么？”

七歲的林煥周是個愛吃糖的小胖子，經(jīng)常被班上的男生欺負(fù)。他們會在他走路的時候忽然從背后拽一下他的帽子，丟下一句“小胖子”，再大笑著跑掉。

小孩子的捉弄最是頑劣。

林煥周四處躲避，放學(xué)了也要等班上都沒人了再走，卻還是在周五的下午，遇上了兩個壞小孩。

他們拽他一下，推他一把，林煥周垂眸站在原地，等這一切結(jié)束。

“喂，你們在干什么？”忽然一道清脆的女聲傳來。

林煥周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眉目英氣，扎著兩個丸子頭的小女孩。

“你管我們干什么！”

“我就管！”

“你這么瘦，看起來跟個猴子似的！”小女孩挑剔地看了另一個人一眼，“還有你，鼻子這么長，肯定天天說謊！”=

“欺負(fù)別人有什么能耐的，我也會！”

說罷，小女孩拽著林煥周扭頭就跑。等跑到一個絕對安全的路口，她回頭看見林煥周泫然欲泣的模樣，從草叢里揪了一朵蒲公英哄他：“吹完了，你可以實現(xiàn)一個愿望?！?/p>

林煥周吹了一大口氣，然后認(rèn)真地看著她：“我想你一直保護我?！?/p>

小女孩為難地皺了皺眉頭：“那你得當(dāng)我小弟啊?！?/p>

喬艾目瞪口呆地聽著林煥周的控訴，隨即笑彎了眼睛：“林煥周，原來你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小哭包！”

“我那天沒有哭！”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撿到了你的學(xué)生卡?！?/p>

喬艾抬頭看著眼前俊朗高大的男生，忽然很想感謝小時候的自己。

謝謝你的勇敢，謝謝你把他送到我身邊。

“喬艾，我不想當(dāng)你小弟了。”

喬艾望進林煥周誠摯而緊張的眼眸，等他說下去。

“我想當(dāng)你男朋友。”

“好啊?！彼卮鸬煤敛华q豫。

“真的？”林煥周驚喜地抱住她，紅著臉許諾，“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

喬艾挑眉道：“那我不還是你大哥嗎？”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