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001
2004年3月21日晴
“辜之涯不理我的第五天。耶,開心?!?/p>
寫完這句,棉花咬著筆桿子瞧窗外。盎然的綠意,染得小姑娘連目光都是明快的。
事實上,在辜之涯不理她的第一天,她沮喪得徹夜難眠。
翌日,看不過眼的棉花媽媽發(fā)現端倪,故意對她說:“若男孩子突然不理一個女孩子,多半是因為她有了別的小伙伴,所以他不高興?!?/p>
并且最近,棉花確實有了新的小伙伴,一個叫陳泥的小男生。
“陳泥不是傻子!”
棉花惡狠狠地咬退了小區(qū)惡霸,將陳泥從對方手中解救而出。
當天晚上,她又對辜之涯解釋了一遍——盡管陳泥看人的眼神呆呆的,喜歡走僻靜之處,遇見打招呼的鄰居也繞道而行……
但,他不是傻子。
一個傻子,怎么會知道在她種花的時候,默默搬來泥土呢?
雖然他依舊一言不發(fā)。
孰料辜之涯直接宣布:“如果你繼續(xù)和陳泥來往,就不要跟著我了。”
彼時,棉花攥著還沾著泥土的手,嘴一撇。
“為什么你們都討厭陳泥呢?”她不解地問。
連那個光環(huán)加身、在她眼里并非凡夫俗子的辜之涯,竟亦不例外。
辜之涯卻說:“不是討厭他,而是討厭他帶來的關注。”話一頓,“算了,和你說了也不懂?!?/p>
在棉花眼里,辜之涯無所不能??稍诠贾难劾铮藁ㄅc陳泥沒甚區(qū)別。
她學習成績不好,記性差,經常被留下來背誦課文?!凹印焙汀皽p”一旦多了“乘”,就腦子打結鬧不清。
其他小姑娘每逢周末便出入少年宮學習舞蹈或繪畫,她的眼里整日就只有花。
梅花、菊花、水仙花……
印象中,辜之涯每每下樓買鹽打醬油,都能看見棉花在院子里忙著種花的身影。
后來,她身邊多了個叫陳泥的影子。兩人一弄就是大半天,忘乎所以。
關于陳泥的背景,辜之涯有所耳聞。
陳家父母脾氣暴躁,情急之下吵架動起了手。陳父一不小心將陳母推到欄桿處,老式小區(qū)的欄桿年久失修,陳母失足意外過世,陳父判刑。
自那時起,陳泥來到這兒,跟隨爺爺奶奶生活——流言蜚語也一同跟了來。
棉花與陳泥親近,和自找麻煩有什么區(qū)別?
她有了麻煩,又整日纏著辜之涯,等同于麻煩也找上了自己。
……
逐漸成長后,辜之涯也思考過。換種情景相遇,說不定他會對陳泥親近??煞旁诋敃r,他內心僅有的念頭不過是:棉花和陳泥的互動令他煩不勝煩。
偏偏他還無法眼不見心不煩。
因棉花從小就和跟屁蟲似的纏上了他。
認真追究,棉花也不是這個小區(qū)的原住民。她姓林,名眠嬅,小名棉花。棉花父親早逝,母親帶著她再嫁到此。
由此,林母生活得小心翼翼,對誰都和和氣氣。
一開始,她帶著棉花來辜家寒暄,只因辜之涯的媽媽是區(qū)委會主任,以后少不得需要對方照顧。
那日傍晚登門造訪,棉花倚著母親的小腿,通過腿縫,看見客廳里有個正在專心練琴的小王子。
小王子和她年齡相差無幾,長得卻有些高,坐在琴凳上身子也筆直。
黃昏的光暈為他的側影加冕,從此朝夕都失色。
002
棉花并未因辜之涯的告誡而遠離陳泥。
她其實嘗試過好幾天不下樓,卻總能從窗戶處看見蹲在花叢旁發(fā)呆的男孩。
陳泥始終不喜歡說話,但他周身都寫滿了兩個字:等待。
奇怪的是,在辜之涯眼中,少根筋的棉花居然讀懂了他的等待,憐憫心霎時鋪天蓋地而來。于是她又蹬蹬蹬跑下樓于是她又噔噔噔地跑下樓,在恍惚里迎向了陳泥難得的笑容。
這可給辜之涯急壞了。
打記事以來,鮮少有他把控不了的事情。
無論是復雜的天文、數學、地理,還是五花八門的詩詞、歌賦、成語。尤其辜家父母對這個兒子的寵溺程度眾所周知,什么主意都是這個小大人拿,包括寒暑假一家人去什么地方旅行……
名副其實的小王子。
而棉花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在挑戰(zhàn)“小王子”的權威,奈何他竟毫無辦法。
因為,棉花說:“腿長在我身上,我就愛跟著你啦?!?/p>
辜之涯問她哪兒學的這些話,她還能準確報出某部泡沫偶像劇的名字,第幾集、第幾分鐘。
從此,“偶像劇”三個字也被辜之涯拉進黑名單。
好不容易忍過小學,奈何中學也開始實行區(qū)域教育,不需要考核,于是棉花又順理成章地跟了辜之涯三年。
及至高中,他以驚人的分數考進火箭班,棉花堪堪留在普通班,與他相隔兩幢教學樓。
但棉花并不泄氣——
“我媽說,辦法總比困難多。”少女拍拍辜之涯的肩膀,勸慰他,“每逢課間操時間我還是會出現的,別傷心?!?/p>
辜之涯默默扒拉下她的手,面無表情地背“蜀道難,難于上青天”。
可惜青天對精力旺盛的少女來說,真不算什么。她果真有辦法層出不窮地閃進他的眼。
況且,棉花與辜之涯的距離不過兩幢教學樓。她打聽到他們班的課表,算著他去送練習冊的時間,繞很遠的路,只為和他狹路相逢。
那陣子,某品牌出了一款魚香味的方便面,風靡全校,很容易賣斷貨。一旦誰搶到,仿佛挖到稀世珍寶般去四處炫耀。
為了讓辜之涯也有炫耀的資本,棉花打算與小賣部老板套交情,為此還列了個計劃表——
周一買××,周二買××,周三買××,開始搭話……
等等。
認識棉花的人都覺得,她是個極其聰明的姑娘,怎么辜之涯就覺得她傻?
當事人一針見血:“聰明沒用在正道上。”
“那要是有個女孩兒每天為我搶好吃的,我都高興死了,誰還管她聰不聰明啊?!?/p>
籃球隊的A某對辜之涯如是講,食指上轉動的籃球讓他看得心發(fā)慌。
“又不是我一個人吃了。”他語氣極為不耐道。
末了,男孩微瞇眼眺望。入眼的是一幢白色教學樓,陳泥的班級就在那里。
亦是棉花的班級。
本以為,陳泥自閉過頭,連小學都無法正常畢業(yè)。可誰知,他竟跌破眾人眼鏡地考上這所學校。分數雖然也不高,卻好歹可以與棉花相提并論。
棉花喜歡研究植物,愛好到現在也沒改掉。
上次兩個班合并上生物課,辜之涯經過實驗室樓下,曾碰見陳泥幫她搬東西的畫面。
他靜靜看她,她不知在說什么,手舞足蹈、笑顏如花。
003
棉花的歌曲列表里常年躺著一首《送別》。
據說辜之涯的媽媽喜歡,尤其那句“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這也是辜之涯名字的來源。
曾經特別長的一段歲月里,棉花都覺得,她是最了解辜之涯的女孩了。
她清楚他的優(yōu)秀,更深知他的性格,慣于“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外人眼里完美的辜之涯,漸漸地,在棉花眼里其實沒那么完美了,可她依舊喜歡纏著他。
甚至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若允許別人糾纏,自己會如何感想。
隨著青春期的到來,那個“別人”很快也跟著來了,名字很好聽,叫徐歡雪。
棉花注意到徐歡雪,還是在她最喜歡的課間操環(huán)節(jié)。喜歡是因為能輕而易舉地見到辜之涯。他個子高,總站在最后的位置。
那日課間操結束,人群摩肩接踵地擠在樓梯上,同學們各自說說笑笑,辜之涯被一條瓷白、修長的腿攔在樓梯拐角。
兩人并未有多余的言語交流,全靠眼神交匯,這畫面一時將小說里那種打打鬧鬧的校園氛圍感拉滿。
棉花對徐歡雪的初步印象比較刻板——
女孩的名字常年出現在紅榜,偶爾會掛在辜之涯后面。
“歡雪,之涯,好像小說男女主角哦?!?/p>
路過紅榜的甲乙丙時不時會這樣打趣,導致棉花努嘴不滿的表情特別明顯。
除了成績,學校的文藝晚會上也從不缺乏徐歡雪的舞姿。
據說她的小提琴造詣還頗深,和辜之涯的鋼琴評級差不了哪兒去。關鍵,她還是辜之涯的同桌。
林林總總,棉花察覺到危險。
尤其在這些標簽化印象的背后,還讓她發(fā)現,其實對方也有點可愛呢。
徐歡雪和所有朝氣蓬勃的女孩子一樣,會與關系不錯的同學較真、打鬧,肯低下驕傲的頭顱主動示好,除了那點好學生的驕傲氣質讓人煩惱……
可這點驕傲,與辜之涯身上的如出一轍。
這么看,兩人實在般配極了。
“因為你嘴里亂七八糟的‘般配,所以你就撒謊把人氣跑?”
足球場臺階上,辜之涯說話的神色不善,甚至微微結了霜。
不過是幾分鐘前的事兒。
徐歡雪無意間發(fā)現了在臺階上兀自聽歌的辜之涯,笑嘻嘻地坐過來問他聽的是什么。沒等辜之涯回答,她伸出纖白的手意圖拿耳機。
孰料下一秒,白色小東西落入其他人的手心。
詫異的兩人回頭,發(fā)現背后正氣鼓鼓的棉花。
她宣布主權似的將耳機掛進耳蝸,隨即露出劣質的驚喜表情:“呀,辜之涯,這歌不是我讓你聽的嗎?”
徐歡雪一聽,關系好到這種程度了?當即面色訕訕地離開現場。
事后,
“她被氣跑了你很不開心?”
棉花站的臺階更高,第一次用俯視的姿態(tài)看辜之涯,能觀察到男孩每個細微表情。
辜之涯大概不適應這樣的打量,稍微側了下臉道:“重點不是誰氣跑,而是你撒謊?!?/p>
片刻,他正頭,眼神莫名灼灼——
“說真的,林棉花,我不喜歡你撒謊?!?/p>
004
“那我再也不撒謊了,好不好?”
足球場階梯之上,有個少女歪了很久的腦袋做冥想狀,最終道。
辜之涯下意識地搖搖頭,表示沒打算當真,折身離開。
可自那之后,棉花便開啟了“討打模式”,見誰都說真話。
開學發(fā)新書,同桌買來花花綠綠的書皮做包裝,問她好不好看,她很誠懇地評價:“有些花里胡哨?!?/p>
期中考試,發(fā)布成績的時候,年級上開了一場家長會。家長會上,棉花再度成為拖后腿的角色??蛇@一次,棉花被著重點評,因為平常與她并列拖后腿的男生,這次都進步了十幾名。
那名男生的媽媽也和棉花等人住同一個小區(qū),低頭不見抬頭見。家長之間的攀比心起,她得意不已地湊到班主任面前獻殷勤。
棉花媽媽拉著棉花路過時,忍不住斥責她,“××都知道收心努力了,你怎么還不開竅。”
棉花想了想辜之涯說的要誠實,于是毫不忌諱地答:“××是抄的啊,抄我們班長。情況是BLABLA……”
不出意料,男生媽媽頓時黑了臉。
而作為小區(qū)老好人的棉花媽媽,逼不得已將梨花當眾暴揍。
棉花媽媽按著她的腦袋要她道歉,不能因為嫉妒就詆毀云云,棉花寧死不從,大腿根處挨了好多巴掌,事后都青了。
當天事情鬧得挺大,辜之涯正好上體育課,也來湊熱鬧。
目睹全過程的他不忍心,放學后想了又想,拿了化瘀的藥膏去林家,順便數落棉花口不擇言。
她卻依舊底氣十足、擲地有聲:“可我答應過你,再也不撒謊的啊。”
辜之涯便再說不出什么狠話。
他將在手里握了很久的藥膏遞過去,看女孩抹掉眼角委屈的眼淚,快速重展笑顏。
“辜之涯,你還是關心我的嘛?!?/p>
她興沖沖地打開蓋子聞了下,藥膏里有股隱約的奶香。女孩深吸一口,閉著眼睛報其中的草藥名,留辜之涯在內心默默驚嘆。
到林家之前,他看過藥膏的成分,與棉花報的相差無幾。
看來她這么多年研究花草植物等,并非一點收獲都沒有。
“你的高考志愿可以填植物學相關專業(yè)?!惫贾耐蝗坏?。
棉花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她將藥膏涂上指腹,往大腿根抹去。因為都打在后面的皮膚,她看不著,索性讓辜之涯幫忙。
早已有了男女之別的男孩臉一紅,嘩一下將全身鏡拉到她面前。
“自己弄!”他極其別扭地說。
棉花在背后沖他做鬼臉:“有什么了不起,略略略。”
辜之涯聽著她軟糯的聲音,莫名感覺如芒在背,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005
辜之涯離開了棉花的臥室,卻沒離開林家。
棉花抹完藥膏,火辣辣的感覺頓時消減許多。她舒坦地躺了會兒,這才拉開臥室門走出去,卻聽見一男一女在談話。
男的說:“阿姨,我認同您的教育理念,但不贊成您的教育方法。棉花已經十七歲了,雖然在待人處事方面比較遲鈍,可自尊心不比別的女孩少。這樣當眾動手的做法,以后還是不要了?!?/p>
棉花媽媽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之涯這么懂事,真羨慕你媽媽。”
“棉花也有她的優(yōu)點。我媽就經常說想要這么個活潑的女兒?!?/p>
“倒、倒是有方法可以做她的女兒。”棉花的聲音關鍵時刻跳出,還帶著一股子害羞的味道。
辜之涯回頭,看她抱著門把手、咬著嘴唇沖他笑。
男孩心一沉,這下徹底離開了林家。
可鬧歸鬧,辜之涯的一番話還是在棉花心里埋下了種子。
她對陳泥說:“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很想永遠永遠聽他的話。我總覺得他的話都很有道理,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
慣然沉默的男孩深深地看過她一眼,忽而道:“我明白?!?/p>
然而愿望與現實常常相悖。
高考后,棉花并沒有跟隨辜之涯的腳步去北京。他考上名校,她留在本地一所二流本科。
其實北京也有分數比較低的院校。但棉花思來想去,決定留在本地念這所學校的植物學,因為它的植物類專業(yè)算是小有名氣。
分別之后,她與辜之涯的聯系驟減。
一來是各自忙著辦入校、選寢室、熟悉環(huán)境等。二來是辜之涯不喜歡發(fā)短信,只會偶爾上QQ。作為班長的他要負責在班級群里收發(fā)信息。
他們重新建立聯系,已經是初冬的樣子了。
北京冬天的風沒有南方溫和,跟刮骨似的,一刀又一刀。
辜之涯領教了厲害,也沒忍住給家里打電話,讓寄特別厚的外套過去。
誰承想接電話的是棉花,她在那頭嘻嘻哈哈,說阿姨無聊,找不到牌搭子,她來幫著湊一桌麻將。
外頭的風依舊在呼嘯,沉重的烏云遲遲未散,辜之涯的心情卻忽而暢快。
他想起某個午后,一個少女抱著門邊,害羞地說:“倒、倒是有方法可以做她的女兒?!?/p>
……
思及此,辜之涯想也未想脫口而出。
“我不在家,你替我多陪陪她?!彼v。
棉花不住地點頭,隨后問他在北京的具體情況,說經常給他留言,他幾乎不回復。
辜之涯的訴說欲望被無端勾起,難得說了些有的沒的。
得知他被冷到懷疑人生,棉花想也未想:“那我給你送衣服吧!正好我們系最近要組織去北京的植物研究園參觀?!?/p>
辜之涯點點頭,“帶你看未名湖。”
可當辜之涯在車站看見拎著兩個沉甸甸大包的狼狽女孩,立時覺得未名湖不美了。
那有什么可看的?
需要她如此跋山涉水、費盡周折而來。
006
后來兩人的聯系逐漸多起來。
棉花在QQ上的消息,他大部分會回復。只是因為做實驗或去圖書館,他會回復得不及時。
常常她睡覺了,他才登上Q。
又一年冬,棉花開玩笑說,書上給他倆這種關系安了一個名字,叫“異地戀”。
辜之涯心如明鏡,她想試探的是什么。
可他想想,還是打出了那一行字:我和徐歡雪,應該不算異地吧。
當然不算異地,只是隔了不同系的教學樓而已。徐歡雪時不時會在他眼前晃悠,伸出修長瓷白的小腿攔住他,和他打招呼,一如高中時代。
那時辜之涯的大學生活并不順利。
課業(yè)上倒還好,可以應付,主要是人際關系。
他憑硬實力坐上學生會主席的位置,可實際大家都聽副主席的。因為對方能說會侃,還經常發(fā)些小東西和大家聯絡感情。
一來二去,他這高冷的學生會會長自然被排擠在邊緣。
大學等于一個小型社會,無法做到像高中那樣“兩耳不聞窗外事”。饒是辜之涯,心態(tài)也沒忍住被影響,甚至生出一絲獨在異鄉(xiāng)的孤單感。
而徐歡雪,是辜之涯在這所學校里,唯一不需要刻意迎合的人。
她讓他感到自在——便以為是愛。
得知徐歡雪成了辜之涯的女朋友,棉花的頭像迅速黑掉,再也沒亮過。
他猜測她應該隱身了,于是發(fā)送一個沒有意義的問號過去,依舊沒得到回復。
原來靜靜地盯著聊天框,不被回應的感覺是這樣。
那夜,辜之涯想了又想,覺得欠棉花一句道歉。
不為別的,就為他過去的不禮貌。怎么能看見消息不回復呢?
可向來都是棉花先向他服軟的。所以道歉的過程,辜之涯還是做了一定的心理掙扎,隔了大約一周才打出那通電話。
電話被接了,可話筒里都是沉默的電流。
好半天,他才開口,說衣服不夠換洗了,讓她幫忙通知辜媽媽,給寄厚外套過去。
“那風實在受不了?!蹦泻⑾乱庾R地皺眉頭。
棉花不知怎么,福至心靈了一般,忽然歡欣。
“辜之涯,你想找的是我吧?”她直截了當地問,“想找我,但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只好說衣服不夠穿,真笨。”
都說女孩子有詭異的直覺,棉花竟也不例外。
一時間,辜之涯不知說點什么,只好隨口搪塞:“隨你怎么想?!?/p>
他尷尬的時候慣會逃避,棉花立刻又開心了幾分。
“那我給你送換洗衣服好不好?”她緊接著追擊,“上次只看了未名湖畔,都沒去爬長城,好可惜啊?!?/p>
辜之涯也終于舒了心,沒說好與不好,只道:“爬長城風更大,你自己也多穿衣裳?!?/p>
語畢,他匆匆摁斷。
生怕有什么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從眼里、嘴里和心里跑出來,他不知如何抵擋。
難不成,他會喜歡她嗎?棉花?那個小跟屁蟲,做什么都不行的笨鳥?這個念頭光閃過,辜之涯已然不可置信。
只是習慣吧。習慣她在身邊圍繞,習慣她嘰嘰喳喳。
“但習慣不是愛啊?!?/p>
他喃喃地寬慰道。
007
那一面始終沒見著。
辜之涯與徐歡雪在食堂吃飯,無意間說起棉花來北京的事情,說打算帶她爬長城。因為怕她被周遭的小旅行社欺騙,也怕她找不見路。
徐歡雪拿筷子的手停頓了一會兒,很快恢復正常。
“高中的時候你是不是喜歡過棉花?。俊?/p>
她狀似大方地問,笑容也是明朗的。
辜之涯被問得一怔,她搖搖筷子說:“先聲明,我不介意從前啊,只是好奇想知道。”
思考了片刻,辜之涯倉促否認:“不算、不算喜歡吧。從小一起長到大,總覺得她的事不能不管?!?/p>
徐歡雪點點頭,“哦,這樣?!?/p>
而后在棉花與辜之涯約定見面的那日,她很“巧合”地生病了,讓辜之涯陪她去醫(yī)院打吊針。
本以為打吊針的時間不會長,誰知她說頭暈要輸葡萄糖。一來二去,再回到學校,棉花已經不見了。男生宿舍的門衛(wèi)室只剩下一堆換洗衣裳,依舊是兩大包。
他打去電話,是陳泥接的。
記憶中,陳泥對他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因為話不多,所以叫人印象深刻嗎?
“什么花都有花期。等太久,是會謝的?!?/p>
辜之涯如遭雷擊。
徐歡雪的病回頭就好了,辜之涯自然不傻。
可質問不過剛開了個頭,她一句話懟回來:“你說不喜歡,我就想試試嘛。當初你可是為了她讓我生過好多氣,我只想證明自己的重要性,你就原諒我嘛!”
一拳打在棉花上。
是真的打在“棉花”身上。
此后,那個叫作棉花的女孩,徹底在他的生活中銷聲匿跡。
辜之涯不是沒想過主動聯系,解釋當時的境況,可他隱約覺得無顏面對。
棉花對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心知肚明。奈何他早就因為自己的驕傲而錯過了無數花期。
他心里清楚,她不會再為他開了。
后來兩人再重逢,辜之涯研究生畢業(yè),在北京工作兩年。公司有優(yōu)惠政策,能將戶口遷移,辜之涯回去辦手續(xù)。
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他竟莫名地緊張,猜測著遇見故人的概率。
結果想什么來什么,他和那個不知不覺間長成大姑娘的棉花迎頭打了個照面。
見他,女孩也是一愣,旋即很快展笑顏,無所顧忌地拍拍他的肩。
“辜之涯!回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啊?!?/p>
一下子,辜之涯還覺得自己矯情了。
他居然以為和她之間有筆賬該清算。他們會尷尬,會無言,誰知全是寒暄。
棉花行色匆匆,辜之涯看出來了,主動說回頭見:“你先忙去?!?/p>
女孩點點頭,飛快地朝遠處跑。辜之涯下意識地目光跟隨,才注意到她跑的方向盡頭,是陳泥。
男孩自遠處伸手,她飛撲過去牽他的,那樣甜蜜自然。
回到家,辜之涯還在走神。辜媽媽一邊幫他拿行李一邊說:“棉花這小丫頭,出息啦。當初都說她學習不好,可你看看現在,人家可是市里重點培養(yǎng)的生物人才,幫著拿到好幾項研究專利,今兒要去接受嘉獎?!?/p>
怪不得穿著特別講究。
翌日,辜之涯早醒,下樓去一家老店買早餐。
忽想起什么,他轉身去報亭買了一份日報,上邊頭條果然是棉花。
那姑娘笑得眉眼彎彎。
辜之涯晃了好久的神,察覺有人派自己的肩膀,回頭,彎彎的眉眼就在眼前。
008
早餐店。
棉花毫無形象地吸溜著豬腳面線。
明明已經算本地家喻戶曉的人物,還依然跟沒長大似的。
她邊吸面線邊吐槽辜之涯:“當時你為什么沒來啊?真不夠義氣。你知道我和陳泥等了多久嗎?腳都要凍沒啦?!?/p>
辜之涯反而有點氣:“我給你發(fā)短信了,你沒看見嗎?”
“短信?”棉花疑惑,“有嗎?我記不清了。你知道的,我記性不太好。當時……好像手機在陳泥那里,我手太冷了,又怕錯過你的信息,他幫我保管。”
有人目光一沉。
“你說什么了?”棉花問。
她不知何時停止了進食,認真地看著對面的人。
辜之涯動動嘴,誠實道:“我叫你別等了。我陪徐歡雪去醫(yī)院看病,估計回不來。”
棉花若有所思點點頭:“哦。”她小聲喃喃,“那看沒看見其實不重要。你做了選擇?!?/p>
辜之涯:“什么?”
棉花扯唇,搖頭:“沒事?!?/p>
語畢,她一大口喝完湯,站起來埋單、告別。面上依舊是笑著的,可眼里的光有些不一樣了。
“有些話本來不想說的。但為了不遺憾,想想還是說吧?!?/p>
女孩本已背過身,漸漸地又轉了回來。
“那天,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啊?!彼跣醯卣f,“我想給你打電話,又怕你有什么急事不敢打擾。你知道的,我一向怕你生氣,怕你覺得我麻煩。結果北京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我在來的路上還是感冒發(fā)了燒,在門衛(wèi)室暈倒。陳泥送我去醫(yī)院,后來的事我就不記得了。醒來他告訴我,你不會來了。還抱來一盆明顯染過色的花,說是在哪兒發(fā)現的新品種,逗我開心?!?/p>
棉花:“我一眼認出,那不過是普通的鈴蘭??煽粗ζ垓_我的樣子,頓時我就不忍心拆穿啦。”
話到這兒,女孩一頓,深吸口氣,眼里有晶瑩閃動。
“當時我就想,從小到大,全世界都說他是傻子??扇绻粋€傻子都懂得騙人了的話,那么這個被他善意欺騙的人,對他而言該多重要?”
就像當年的她,為了他一句“不喜歡撒謊”就開啟耿直模式,四處惹事。
為了他一句“適合念植物系”,就寧愿相隔兩地,也要做讓他看得起的事,而不只是做他身后的跟屁蟲。
END
“或許騙人的傻子和傻傻的騙子,才是天生一對吧?!?/p>
末了,棉花總結。
但辜之涯沉浸在過往中,沒能注意到女孩口中用詞。
騙人的傻子,是陳泥。那么,傻傻的騙子,又是誰呢?
所以辜之涯不會知道,那些事到如今,他還在穿的外套,都是一個女孩將自己的零花錢一點點存起來買的。
因為他說北方的冬天冷到反人類,于是她便去網上搜索最好的羽絨服品牌,只希望給他溫暖。可這個傻姑娘,又怕男孩不接受,只敢欲蓋彌彰。
又或許,或許,傻傻的騙子,不止她?
曾幾何時,有人望著一幢白色的教學樓發(fā)呆。
看著實驗樓下并肩的少男少女生悶氣。
因為她搶魚香肉絲方便面老是搶兩包,所以他根本不領情……
傻的是,辜之涯從未敢深思。
大概他總覺得,種花是一件俗氣且浪費時間的事情,不值得花心思吧。
因為他不愛種花。
所以注定是,等不到她發(fā)芽。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