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以嘉
1
1987年,越南首都西貢,熱帶季風如期而至。夏日的午后悶熱潮濕,似乎空氣里都是細小的水霧。
阮丹卿拿著斗笠,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珠。群眾演員的試鏡隊伍很長,等待了幾個小時,仍然沒有輪到她所在的這一隊。
天氣愈來愈悶,人群中怨言不斷,但阮丹卿的鵝蛋臉上,看不出一絲不耐煩——家里米缸已經(jīng)見底,如果她得不到這份工作,一家人都要餓肚子。
窮人的時間,向來是不值錢的。
天邊的黑云慢慢侵過來,不過是扭頭的工夫,已經(jīng)有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下來。負責試鏡的工作人員在屋檐下喊道:“人我們已經(jīng)招夠了,大家都回去吧!”
他起初用的是中文,見眾人反應(yīng)不甚明顯,連忙把喇叭交給身邊的越南語翻譯。
阮丹卿把旁人的抱怨甩在身后,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工作人員面前:“不好意思,請問其他崗位還有缺人嗎?我會講越南語,英文也會說,其他活我也可以做……”
工作人員大抵是沒少遇上這樣的事,連眼神都沒在她身上停留,直接打斷:“人已招滿,你可以回去了?!?/p>
阮丹卿還要再做爭取,對方卻不打算再和小孩子糾纏,拋下她進了屋。
她嘆了口氣,正要抬腳,突然聽到屋內(nèi)傳來聲音:“你什么活都可以做?”
阮丹卿嚇了一跳,她剛剛沒留意,原來靠近房門的陰影處竟還立著一個人。雖然拿不定對方的話是什么意思,她仍大著膽子答道:“是?!?/p>
“那你明天早上七點,來這里報到?!?/p>
聽到這話,阮丹卿險些按不住因狂喜而亂跳的一顆心,她深吸了一口氣:“要我做什么?”
那人并未正面回答她的話:“明天到了之后,就說是葉嘉明要你來的。趁這會兒雨勢變小,你趕快回去吧。”
雨絲如織,阮丹卿頻頻回首。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清那人的長相,但她卻下意識地覺得這一定是個極好的人。
畢竟那人答應(yīng)給她一份工作時的口吻,沒有一絲的居高臨下或是施舍,這是阮丹卿所不熟悉的。
找到工作的快樂壓倒一切,她幾乎要在雨中跳起舞來。但想到這么晚回去,父親發(fā)起火來只怕又要摔打東西,她攥緊拳頭,加快了腳步。
2
次日,阮丹卿一早到了拍攝現(xiàn)場。負責招工的人見她又來,態(tài)度比前一日還要惡劣。然而對方臉上的不快,在聽到“葉嘉明”三個字的瞬間煙消云散,不過眨眼的工夫,連語調(diào)都軟和了幾分。
經(jīng)由工作人員帶路,阮丹卿見到了葉嘉明。她萬萬沒有想到,給她工作的,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年輕人。
葉嘉明長得很白,被一堆人重重圍住,更顯得他像是褪了色,潔凈,卻也莫名有些倦怠。
阮丹卿想要去道一聲謝,但身為副導演的葉嘉明身邊的人圍了里三層外三層,她僅是看著,腳底都像是生了根,邁不出步子去。
“喂,你靠邊上站站,別擋路!”
呵斥的聲音并不小,阮丹卿的臉迅速紅了起來,退到一邊。
也是在這個時候,葉嘉明的目光也落到她的身上。
他似乎回憶了一會兒才想起她是誰,沖她點點頭,說道:“你來了?以后你就是沐蘭的隨行翻譯。”
阮丹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喚作沐蘭的女子高挑秀麗,手指上的戒指在日光下頗為張揚,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從頭至尾,她連眼神都不曾從阮丹卿身上掃過,即使同葉嘉明講話時,也只驕矜地用氣聲做回應(yīng)。
阮丹卿低著頭,不發(fā)一語。她是來工作的,哪能不吃些苦頭。打掉牙齒尚且能和血吞,這些算不上什么。
在劇組的每一秒都像是要掰成六份來用,日子一天天地過,跑腿的事做得多了,她和其他工作人員自然也熟悉起來。
阮丹卿毫不吝惜力氣,只要能保住這份工作,哪怕要她半夜爬起來幫沐蘭買咖啡也可以。讓她難以招架的,是劇組男演員的示好。
這天,男三號照例又來與她攀談。
阮丹卿后退一步,避開那只將要搭在她肩上的手:“沐蘭姐叫我,我先過去一下。”
她低眉順目地轉(zhuǎn)身離開,笑容維持得久了,幾乎要僵在臉上。
傍晚,沐蘭結(jié)束了最后一場戲,難得沒有立刻起身離開,而是讓阮丹卿留下來陪她說說話。
過了晚飯時間,在劇組蹭吃蹭喝的野貓從草叢里鉆出來,繞著阮丹卿腳邊打轉(zhuǎn)。沐蘭見狀,嗤笑了一聲,拋擲硬幣逗它們玩。
葉嘉明回來拿他遺漏的墨鏡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阮丹卿蹲在地上,幾縷碎發(fā)垂下來,教人看不清她的面容。沐蘭蹺著腳坐在藤椅上,正漫不經(jīng)心地拿硬幣砸向花影籠罩下的一只小白貓。
既是漫不經(jīng)心,有那么幾枚砸到阮丹卿身上,自然也是在所難免。
葉嘉明輕咳了一聲,說道:“沐蘭姐好興致?!?/p>
沐蘭拋下手中最后一枚硬幣,說道:“是啊,看著好玩,就逗逗它。同樣是貓,有些就能吃進口的罐頭,戴鑲鉆的頸圈;有些呢,吃點我們劇組剩下的殘羹冷飯,就高興得不知道怎么才好,看著也是可憐見的?!?/p>
她說罷,粲然一笑,轉(zhuǎn)身離開了。
葉嘉明靜靜地在一邊站著,看阮丹卿把硬幣一枚一枚撿起,放進口袋。
他思索了會兒,問道:“你要不要吃東西?”
阮丹卿的鳳眼中閃過一絲水光,沉默了片刻,語調(diào)驟然輕快起來:“要吃。我們?nèi)コ泽π坊疱仭!?/p>
阮丹卿心底知道,沐蘭是因為中意男三號,又不方便對著心上人撒氣,才遷怒于她。她自問舉止并不輕狂,工作也盡心盡力,仍是免不了挨這么一場羞辱。
這樣難堪的時候,有人陪著,總是比孤零零一個要好得多。
3
進火鍋店后,兩人落座,阮丹卿導游一般熟練地講解起來:“我們越南的火鍋呢,是中間有這么一個小鍋,鍋沿向外延伸出一大圈,用來放海鮮和蔬菜?!?/p>
她看著螃蟹上來了,牛里脊也上來了,熱氣一點點升起,葉嘉明的目光溫和地回應(yīng)著她,不使她覺得局促。
周圍都是熱熱鬧鬧的,他們這一桌靜得像是連空氣流速都變慢了。阮丹卿也不知自己是發(fā)了什么瘋,不管不顧地說道:“你不用為我傷心,硬幣砸不死人的。等我回家數(shù)一數(shù),都夠買許多雞蛋了?!?/p>
她說話的語調(diào)仍是歡快的,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水光滟滟地閃了幾下,最終還是沒有流下來。
葉嘉明顯然不習慣這樣的情景,局促到眼神都不知道要落到哪里,險些打翻服務(wù)生端過來的蔬菜。
時間像是生生被拉長,兩個人都垂下頭去,不再講話,只默默地動著筷子。
臨近飯局結(jié)束,阮丹卿起身去洗手間。聲控燈隨著她的腳步亮起,她眨眨眼睛,看向鏡中——不過剎那間,她剛剛在飯桌上那種楚楚可憐的神氣已經(jīng)全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滴溜溜轉(zhuǎn)著的伶俐的眼睛和向下抿著的嘴唇。
從洗手間出來,葉嘉明已結(jié)過了賬,在門口等她。阮丹卿低眉順目地跟在他身后,依舊是一言不發(fā)。
出了餐館一路向南,葉嘉明同她一起走在鍍著月光的羅望子樹下,兩人的影子在西貢的道路上變得愈來愈長。
經(jīng)過圣母大教堂,阮丹卿終于等到葉嘉明主動開口:“你有沒有什么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
她面上一絲不露,只抬頭望向他,語氣虔誠:“我希望神明保佑,帶我離開這里?!?/p>
葉嘉明走得很慢,聽到這話,停下了腳步:“祈禱的話,說出來就不靈了?!?/p>
這一刻,教堂的鐘聲響起,足足十下,像是敲在阮丹卿的心頭。她心道:那些東西我從來都不信,就算是祈禱,也都是說給你這尊真神來聽。
三個月后,劇組的前同事約阮丹卿出來,說有東西給她。
收到包裹的阮丹卿張大了嘴,反復揉眼睛直到眼角都紅了。雖說那晚的飯局前后她想盡辦法來扮可憐,但也不過是希望最后劇組付薪酬時不要拖欠。
誰知命運竟和她開了這樣大的玩笑,包裹里不僅有葉嘉明指導她如何買機票的信件,還有一張卡。前同事說,稍后葉嘉明會將所需的費用一并打過來。
阮丹卿把卡和信件放到外套的隱秘口袋內(nèi),低頭看看皸裂的雙手,無須太多思索,她做出了決定。
4
阮丹卿的父母都是成年后才去越南打工的華人,她則是上小學時被接過去的。離開故土多年,如今終于可以回去,雖然外貌和周圍人一般無二,但她行走在青島的大街小巷,總覺得像個局外人。
葉嘉明像移栽一株植物一樣,細致而妥帖地照料她,提供她所需要的一切,卻又和她保持著距離,極少主動同她講話。
阮丹卿住在葉家的祖宅之中,每日很早起來,將別墅內(nèi)的地板擦得光可鑒人,給庭院內(nèi)的樹木澆水,向池中肥碩的金魚投食。
阮丹卿心中的不安并未因每日的勞作而減輕。如果葉嘉明需要的是一個女傭,那么選擇將她從越南空運過來,確實不怎么合算。
梳洗過后,阮丹卿審視著鏡中的她,再過幾個月,她就要成年了,但熱帶的強烈光照和長久以來營養(yǎng)不良,使她看上去仍像是個黑瘦的小孩子。
從頭到腳,說得上好看的,也就只有一雙鳳眼和長而濃密的睫毛。
秋天過后,葉嘉明露面的次數(shù)愈發(fā)得少,到了年末,家里幾乎像是沒了這么一個人。阮丹卿終于忍不住,在飯后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詢問照顧她日常起居的宋阿姨:“您知道葉嘉明什么時候回來嗎?”
阿姨像是對她的問題等待了許久一般,笑瞇瞇地回答:“他在北京,每天忙著上課,說不準呢?!?/p>
交談一旦開了頭,就很難點到為止。很快,借由阿姨的言談話語,阮丹卿在腦海中勾勒出相遇之前的、那時她還一無所知的葉嘉明。
三年前驟然發(fā)生的爆炸事故中,葉嘉明失去了雙親和年幼的妹妹,而他則因為和朋友在外旅游,幸免于難。
說是幸免于難也并不恰當,如果他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只怕不會一個人茍活,日日夜夜在這座孤寂的大宅之中輾轉(zhuǎn)反側(cè)。
阮丹卿像是心臟被攥緊,呼吸都變得艱難:原來他只是看上去老成持重,其實也不過二十歲……但人經(jīng)歷過那樣的變故,無論變成什么樣子都不奇怪。
又過了幾日,宋阿姨找出相冊,給阮丹卿看葉家人的照片。
一切的猶疑和不安,都在看到葉嘉明身后那鳳眼女孩的一刻,化作巨石,轟然落地。
黃昏的最后一縷游光落到阮丹卿的額上,刺得她睜不開眼。她背過身去,將頭發(fā)攏到耳后,幽幽地呼出一口氣。
這個結(jié)果,其實不難猜到。
冬至這天,葉嘉明打來了電話。
聽筒里傳來他的聲音,較阮丹卿記憶里的更為低沉且疲憊,像是說幾句話就會昏睡過去。漫無邊際地聊了幾句,他輕咳了一聲,說道:“祝你生日快樂?!?/p>
阮丹卿耐心等待著,如同她預(yù)料的那樣,葉嘉明問道:“有什么想要的禮物嗎?”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p>
“你問?!?/p>
“為什么會答應(yīng)帶我來中國?”
聽筒另一側(cè)是久久的沉默,阮丹卿甚至覺得,他在做帶自己回來的決定時,都遠遠沒有耗費這么多時間。
半晌,他終于準備回答,卻被阮丹卿先一步截住話頭:“是我多嘴了。”
她掛了電話,按住胸口,仿佛這樣就能安撫胸膛之中狂跳的那一顆心。過去那么多苦頭都吃過,如果僅僅是扮演另一個女孩就能擁有現(xiàn)在的生活,那實在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5
在越南時,阮丹卿很早就輟了學,現(xiàn)在的年紀再去讀小學或初中,都難免會格格不入,所以葉嘉明請了專門的老師,來家里給她輔導。從早學到晚,周末還要學鋼琴和國畫,她下定決心成為一個好的替代品,因而不敢有一刻的懈怠。
葉嘉明在北京讀書,是導演系的學生。在聽阿姨講起他的課業(yè)之前,阮丹卿從不知道導演還是專門需要學習的東西。
她心里莫名覺得,那些世界聞名的鋼琴家、獲獎無數(shù)的導演以及名留青史的作家,都是生來與眾不同,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才華照亮這個世界。這樣想著,阮丹卿愈發(fā)覺得葉嘉明如在云端,和她全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直到冬夜的一個電話打來,葉嘉明問她有沒有興趣演電影。
阮丹卿差點摔了聽筒,她下意識地咬住指關(guān)節(jié),含混地答道:“我?我沒演過電影啊……”
葉嘉明的聲音似乎更冷淡了,他說:“沒演過也沒關(guān)系。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p>
“我去!”
“那我等下派人和你溝通一下細節(jié),時間比較趕,你可以先收拾一下行李?!?/p>
“時間趕”這話并不夸張,第二天清晨,阮丹卿就坐進了北上的列車。盡管她內(nèi)心默念了一萬遍不緊張,但火車開動的瞬間,她還是深吸了幾大口氣,才勉強平復呼吸。
這一次,她在劇組的待遇截然不同。
作為葉嘉明特意請來救場的演員,縱然戲份不重,所有的工作人員還是難免要高看她一眼。阮丹卿不敢有任何怠慢,見誰都是笑臉,對待不清楚姓名和職務(wù)的一律叫老師,即使在吃飯的時候,她也不忘瞅幾眼劇本。
她參演的是葉嘉明執(zhí)導的文藝片,成本低,制作小,有不少拍攝場景還是在雪中。原來女主角面試過了其他大導演的戲,直接撂挑子不干,葉嘉明無奈之下,把女二提拔為女一,女二原本的角色則由女三頂上。
這樣拆東墻補西墻的,主角有了,卻終究還是沒辦法憑空變一個女三號出來,只能由阮丹卿頂上。
阮丹卿看出了葉嘉明隱而不發(fā)的怒氣,還有他比之前更深的黑眼圈,饒是如此,她卻不能不感激那位跑路的女演員。
沐蘭說得不錯,她好像總是在撿別人不要的東西,并且還視若珍寶。
殺青之后,劇組一改之前緊張的氣氛,變得歡樂了許多。阮丹卿裹著軍大衣坐在暖爐邊上,女主角小喬走過來同她說話。
隨意聊過幾句,小喬壓低了聲音:“其實丹卿你是導演的女朋友,我猜得對不對?”
阮丹卿神色不變,只是搖搖頭。被人問得多了,她不愿再多解釋,況且大多數(shù)人發(fā)問,也不過是為了印證他們心中已有的答案。
小喬見她搖頭,疑惑道:“不是嗎?導演每次余光掃到你,感覺神情都變得柔和了……”
她說得真切,反倒更讓阮丹卿心中苦澀。
阮丹卿眼神飄向遠處的葉嘉明,他此時剛好回頭,與她視線對上的瞬間,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又在看向工作人員的瞬間,迅速地消失了。
身側(cè)的小喬笑得促狹,仿佛在說:“都已經(jīng)這么明顯了,居然還想瞞過我的眼睛?”
阮丹卿垂下了頭,她當然喜歡看到葉嘉明那樣的神情,但她永遠無法確定他那樣笑,到底是因為看到了她,還是看到了寄居在她身上的某人的影子。
拍攝結(jié)束,阮丹卿回到青島,繼續(xù)她每天讀書彈琴的生活。電影的后續(xù)她也有關(guān)注,作為小成本的文藝片,能有小范圍的關(guān)注度已是不錯,反倒是小喬憑借著出彩的表現(xiàn)引起了某位大導的注意,接連拍了幾部片子,逐漸走進大眾的視野。
6
北京電影學院是阮丹卿參觀的第一所大學。
那是拍完電影后的第二年夏天,阮丹卿接到了葉嘉明的電話。他邀她來北京,雖然沒有說是要做什么,她仍然點頭答應(yīng)。
在食堂吃過晚飯,她和葉嘉明一同在操場上散步。
沒有月亮的晚上,星星似乎格外亮,好像伸手就能觸到。葉嘉明的聲音在晚風中聽得不太清楚,阮丹卿反應(yīng)了下,意識到他是在問自己要不要考到他所在的大學。
在她試圖權(quán)衡利弊之前,身體率先做出了反應(yīng)。
見她點頭,葉嘉明像是得到了預(yù)期的答復,有些高興,又隱隱有些擔憂。沉默了片刻,他說道:“以后可能會很辛苦,不過,我會幫你?!?/p>
之后兩年的藝考,阮丹卿都以幾分之差落榜。后來,她自己都打算再試最后一次就放棄,卻在這時候莫名得到了命運的垂憐,低空飄過了分數(shù)線。
進北影之前的幾年,她也不是只顧著備考。雖然她拿不到好的資源,但在劇組跑跑龍?zhí)?,讀一讀《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總還是做得到的。
大四這年,阮丹卿終于有機會,在制作還算精良的劇組里飾演女二。她幾乎拼了命,臺詞本上的筆記寫得密密麻麻,甚至有幾次,吃飯時都沒有撤下威亞。
拍戲難免有意外,阮丹卿被道具劃傷了腿,險些傷到骨頭。她不以為意,草草包扎之后要繼續(xù)拍戲,但葉嘉明從千里之外趕來,鐵青著臉載她回到醫(yī)院。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jīng)有近百天沒有講話。葉嘉明不希望她去拍這種沒有什么藝術(shù)價值的商業(yè)片,她卻已經(jīng)不想再等下去??偸茄菀婚W而過的,甚至不能在演員表里出現(xiàn)的角色,她已經(jīng)受夠了。
躺在病床上,阮丹卿抬頭望著緊皺眉頭的葉嘉明。他氣得要死,卻又不能對受傷的她發(fā)火,只能攥緊拳頭。
阮丹卿艱難地下了床,拖著傷腿笑著看他:“我也不是一定要按著你的想法來活的,不是嗎?”
最后的反問,成功激怒了葉嘉明。他摔門而去,而阮丹卿依舊在原地站著,透過門縫,看他的拳頭砸向醫(yī)院走廊的墻壁。
她又一次想起多年前翻開的那本相簿和照片里神情乖順的鳳眼女孩。那女孩絕不會這樣忤逆她的兄長,而葉嘉明,也絕不會對她大發(fā)雷霆。
說來好笑,想要讓葉嘉明看到真正的她,居然只能用這種方式。
從翻開相簿的那一天開始算起,已經(jīng)過去近七年了。阮丹卿對自己說了無數(shù)次,要學會做一個好的替代品,說得多了,她都快要相信了。
可惜命運從不垂憐自欺欺人的人,到這一刻,她終于看清自己的心和她自以為可以支付得起的代價。
電影上映,片方特意買了阮丹卿受傷的通稿,其中的照片,有一張是葉嘉明看著護士為她上藥,眉頭緊皺,一副恨不能以身代之的神情。而病床上的阮丹卿咬著嘴唇,眼角似有淚光,十分可憐。
命途多舛的青年導演與身世撲朔迷離的新銳小花,一時之間,兩人的熱度竟是比許多真情侶還要高。
有了炒作的加成,原本就制作精良的商業(yè)片拿下了當年第三的票房,阮丹卿正式簽了公司,她以自己從未想過的方式,走入這滾滾紅塵之中。
7
之后的幾年,阮丹卿全然與風花雪月絕緣,每年拍的電影數(shù),幾乎要兩只手才能數(shù)得過來。拍得多,自然有爛片,但她在爛片里依舊能發(fā)揮八十分演技,把敬業(yè)精神發(fā)揮到底。如果遇上好的本子,她不看薪酬也會簽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拍。
高朋滿座的時刻,她總免不了一次又一次想起過去那個父母未能庇佑、卻還要為弟弟妹妹的衣食而每日奔走的少女阮丹卿。萬人矚目下仍然無法展露笑顏,總是悵然若失的神情,讓她漸漸在圈子里有了“性格冷淡、難以接近”的傳聞。
資本向來看人下菜碟,不管傳聞怎樣講,她拿了獎,晚會上便有A區(qū)正中的位子坐。她一早聽說葉嘉明也會出席,便托著腮,假作百無聊賴地打量眾人,實際上用余光在人海中尋覓他的影子。
這幾年兩人吵得少了,葉嘉明仿佛看透了她是要蓄意激怒他,索性不動氣了。可他愈是擺出一副兄長的包容姿態(tài),阮丹卿愈是氣得跳腳,不只推掉他的片約,連有他在的活動也一概拒掉。
這次例外,是因為日期臨近葉嘉明的生日,鬧歸鬧,她總歸要給自己找個合適的臺階來下。
一連掃過幾排演員,始終不見葉嘉明,倒是叫她瞧見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沐蘭已經(jīng)不復當年的風致,頸上的珠寶也不似那時光華燦爛,晚會打光原本就不怎么好,她坐在角落,更添寂寥。
阮丹卿直直地看向她,一時恍惚。她回想起當時那個跟在沐蘭身后點頭哈腰的女孩,卑微討好的神情竟像是天生長在那張臉上似的。
一晃那么多年過去,那女孩到底長成了什么樣的大人呢?
“丹卿,丹卿!”
許久未曾聽過的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她一抬眼,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睛。
葉嘉明拉住她的手:“我有事要告訴你,先跟我來?!?/p>
避開人潮,避開萬千閃光燈,他艱難開口:“你的父親生病了……狀況,不是太好?!?/p>
仿佛他說的是什么難懂的外語,阮丹卿微微搖頭,轉(zhuǎn)頭便要逃開。
葉嘉明一把握緊她的手腕:“我陪你回去,我會一直陪著你?!?/p>
阮丹卿沒能趕得上見她父親最后一面。
坐飛機回到西貢,她只覺得恍如隔世。
成年之前,她從未離開過這里。父母早年一心努力工作,生活雖不寬裕,但還算和樂。誰知稍有積蓄后,他們居然染上了賭博的惡習。
阮丹卿作為長女,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躲過父母的搜刮,偷偷攢下一點錢,讓弟弟妹妹吃上一口飯??缮碓谝凰疫M水的船上,就算她拼命拿著舀子往外舀水,又怎么能改變船沉的結(jié)果呢?
當年葉嘉明打到卡里的錢,除了買機票所需的,她全都留給家里了。她決意一走了之,和西貢的一切斷絕干系。
然而午夜夢回,每每哭著醒來的時候,阮丹卿總是免不了為夢中的情境憂心:那筆錢花光之后,弟弟妹妹是怎么吃飯的呢?
去往墓地的路上,葉嘉明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許多她不知道的事。
阮丹卿初回國的幾年,見誰都是一臉戒備,家里的事更是一提就炸。葉嘉明沒有辦法,只得繞過她,去聯(lián)系自己在西貢的熟人,對阮丹卿的家里人多加照拂。
阮丹卿的父親拿到了錢,仍不知悔改。她的母親陳蕓想到大女兒義無反顧地離開,對著哀哀哭泣的孩子,終于醒悟,帶著他們離開了這個不能被稱為家的地方。她再婚后一直在夫家的店里幫忙,生活過得還算順遂。
葉嘉明講得很慢,語氣和用詞無一不在照顧她的情緒。
阮丹卿注視著車窗外,自知流淚的模樣不怎么好看,一次也不曾回頭看向他。
下了車,阮丹卿慢慢走到墓前。想不到父女兩人重逢,竟是以這種方式。
原本那樣高大的人,到最后,也不過歸于小小的一只壇子之中。這樣想著,阮丹卿突然覺得閃爍的聚光燈、觥籌交錯的宴會,都像是過眼煙云一般,全都不值一提了。
葉嘉明問她要不要去和陳蕓見一面,她想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隔著馬路,阮丹卿遠遠看著店門口忙前忙后的母親,和夢里的形象沒有辦法重合——皺紋更多,笑容也更多。
大路上人來人往,所有的叫賣聲、歡笑聲卻又像是離她很遠,阮丹卿一步步走到門口,與她的母親四目相對。
陳蕓眼中含笑,像對待所有客人時那樣,熱切地招呼她。
阮丹卿咬著唇,長長呼出一口氣:“難道認不出我了嗎?”
被她喚作母親的那人,表情凝固在臉上,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沒有歡喜,只有驚慌。
她下意識的動作像被刀刻進了阮丹卿的眼睛里,阮丹卿幾乎是落荒而逃,日光灼灼,天地遼闊,她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立足之所。
坐上回國的飛機,阮丹卿緊抱著毯子,像個小孩子一樣窩在座位里。
哭了會兒,阮丹卿反而和自己和解了。多年來,她內(nèi)心始終隱隱怨恨他們未能盡到為人父母應(yīng)盡到的責任,同時又為自己當年的一走了之而愧疚,一顆心被兩面煎熬,著實痛苦。
如今父親去世,母親也明顯不愿被她打擾平靜的生活,她也總算可以解開心結(jié),過她想要的生活。
“雖然聽起來像是為你母親開脫,”坐在她右側(cè)的葉嘉明小聲說道,“但我真的覺得她是沒想到你會長成這么漂亮的大姑娘,純粹被驚到了,不敢相……”
沒等聽完他的話,阮丹卿猛地背過身去,緊緊閉上眼睛。
葉嘉明卻沒被她的反應(yīng)打擊到,甚至還帶著笑意:“再過幾個小時可就是我的生日了,你就這么對待我這個壽星???”
他一邊說著,還一邊拿手指輕輕戳她的背,仿佛她還是當年那個黑黑瘦瘦,總是需要很多安慰、很多鼓勵的小姑娘。
阮丹卿毫無辦法,她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來:“那你想要什么禮物?我下了飛機,讓助理去買?!?/p>
葉嘉明寬大溫暖的手掌將她緊攥的拳頭包住,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要你永遠自由,永遠快樂。”
8
從西貢回來,兩人的關(guān)系恢復到兄友妹恭的狀態(tài),仿佛和多年前阮丹卿初到青島時一樣。但她知道,其實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她過去總覺得有朝一日能還清他的恩情,兩不相欠??慑X能還清,情又要怎么還呢?
2017年的五月份,阮丹卿難得有假期,她從北京的劇組飛回青島去,宋阿姨見到她,歡喜得跟什么似的,拉住她便不肯放手。
春風駘蕩,阮丹卿窩在書房的躺椅里曬太陽,宋阿姨端了果汁來,又轉(zhuǎn)身整理起了書架。
她笑著走過去:“阿姨,您和我說說話吧,別忙活了?!?/p>
然而余光掃到身側(cè)的書架,阮丹卿的笑容突然凝固了——是那本她只看過一次,卻又無比熟悉的相簿。
鬼使神差一般,她把它抽出來,在書桌上攤開,翻到第十七頁,問出了那個她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阿姨,您看,我是不是和嘉明的妹妹有點像?。俊?/p>
這個問題在阮丹卿心口橫亙了十幾年,大概和她的血肉都長在了一起,這時候問出,簡直像嘔出了一口心頭血。
宋阿姨被她臉上哀切的神情嚇了一跳,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你是說嘉明身后的這個小姑娘?”
阮丹卿點了點頭。
“可是……嘉明懷里抱著的才是他妹妹嘉和,你指的這個小姑娘,我不認得,大概是某個遠方的親戚?!?/p>
阮丹卿仿佛聽到許多情緒在她身體里炸開,她手腳冰涼,腦袋被無數(shù)的信息、線索占據(jù),直到最有說服力的一條結(jié)論跳出來:這么多年,都是她誤會了,是她一早默認葉嘉明不可能喜歡她,才在看到相簿的一瞬間就自己編造出“和他早逝的妹妹相像”這樣的理由來。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可笑的事?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之下解開了誤會,她是不是還要背負著自己編造出的痛楚過這一生?
阮丹卿倚著書桌怔住,宋阿姨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她的耳朵:“還是現(xiàn)在好啊,你們倆也不吵架了。嘉明哪里還為什么人這么上過心呢?丹卿你也是個伶俐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想不明白……”
門鈴聲響起,阿姨拿起書房門口的聽筒,一聽便笑了:“好,我這就開門去?!?/p>
她回身看向阮丹卿,滿是慈愛:“嘉明回來了,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回來,就為了見你一面。唉,你們這兩個孩子,以后都好好的吧,可別再鬧了?!?/p>
阮丹卿大力點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涌出來,話都說不清楚:“我,我給他開門去?!?/p>
她飛快地沖出書房,下樓時腳步快到仿佛要飛起來了。
阮丹卿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也清楚地知道,世上再沒有什么比這一瞬更使她幸福,因為她要去見深愛著她、也為她所深愛的那個人,而那個人期待著的,正是和她度過很長很好的一世啊。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