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長文
油田人習慣于將談對象說成搞對象。我個人無端地覺得,搞對象這個詞兒帶一點東北味道。東北人,講話都很豪爽,“搞對象”這仨字,從東北人胡子拉碴的大嘴巴里冒出來才有味道,有嚼勁兒。用吳儂軟語,粗魯?shù)卣鰝€“搞對象”,總歸有些不搭。不過,我也喜歡說“搞對象”。搞!聽聽吧,多有力度。
那就說說自己搞對象吧!
我搞對象是在80年代后期。那之前,不是沒有搞過,也搞!只不過,有的沒搞成。還有的,直接搞不上。
說起來,原因很簡單。油田這種企業(yè)比較特殊,大工業(yè),和鋼鐵打交道,硬碰硬。許多工種就只能是男性,比如,鉆井隊、修井作業(yè)隊及物探隊,等等。這且不說,石油人歷來都是哪里有油哪里家,可石油這個家伙也很奇葩,從來不生在繁華的城市里,有油的地方,便只有荒蕪。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里,油田里的青年工人找對象都是一個老大難問題。談對象也只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那個時期,最能彰顯個人本事的,便是現(xiàn)掛。
“現(xiàn)掛”這個詞屬于相聲術語。一般是說演員在演出時,現(xiàn)場進行即興發(fā)揮。把現(xiàn)掛用到談對象上,倒是很形象的。這里的掛,即兩下里并不認識,臨時起意,冷不丁地看上了,便心一橫,硬生生地走上前搭訕或者表白,成不成,就得看運氣了。有的還真成了。有的,挨個白眼,或者被罵上一句“流氓”?,F(xiàn)掛成功了,美其名曰叫自由戀愛。通俗地講,也叫自己“搞上的”?,F(xiàn)掛要想成功,別的不說,至少情商得比較高,否則就不好辦了。你比如我吧,平日里要是說些沒油沒鹽的車轱轆話,那沒問題??墒?,到姑娘面前就不是那么回事兒了,一開口就完了。
我這樣的人,搞了幾次對象,走的都是牽線的路子。不像現(xiàn)在,動不動先微信一下,找找感覺再說。
第一次搞對象,是我一個老鄉(xiāng)姐姐給牽的線。介紹的那個女子是個采油隊的,老鄉(xiāng)姐姐稱她為小余子。為了說明小余子是個過日子的好手,那個老鄉(xiāng)姐姐重點向我們大家介紹了這么一個典型事例。她說小余子爹死得早,娘是個家屬,這孩子從小就會過日子。十五六歲那年,曾獨自一人從四川老家背回來一臺縫紉機。
見面的那天傍晚,我騎著自行車,冒著寒風,蹬了三四里路,去到老鄉(xiāng)姐姐家接上她。然后載著她,騎了四五里路到女方家。相親結束,又在夜色里將老鄉(xiāng)姐姐送回家,之后才騎車回自家。一晚上盡在蹬車了,但心情激動,竟覺不出累來。這說明,我那時對愛情還是頗有一點向往的。
那天晚上我騎的是大金鹿自行車。也幸虧騎它,我那個老鄉(xiāng)姐姐很有一些體重,一百五六十斤總是有的。大金鹿牌自行車是80年代山東省的名牌產(chǎn)品,尤其受到農(nóng)民朋友的歡迎。每次趕集時,農(nóng)民們便總會在車屁股的兩側,各掛一只背面呈扁平狀的竹簍子,里面裝滿了去集上售賣的各類農(nóng)產(chǎn)品。當年,這個牌子的自行車因其載貨量大,受到農(nóng)民朋友的廣泛歡迎?,F(xiàn)在的馬路上,已見不到這個牌子的自行車了。這種品牌的淘汰,讓人懷念甚至莫名的傷感。我們到那戶人家里,家里只有小余子和她母親兩個人。
許多年以后,我才愧疚地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那天晚上我都應該帶點禮品,哪怕再少再小??罩痔仆坏情T,咋整的這是!當然,能想到這一層的,是年過了五旬的我。二十來歲能想到這一層,就不是當初的小尚,而應該是一個其他的什么人了。這和摳不摳門沒有關系,只和情商的高低有關,我剛才說過,我的情商相對較低。
我抬眼打量了一下,這個叫小余子的姑娘,個子比較高,一米七的樣子,長相中等。小方桌上,是現(xiàn)成的茶鹵。續(xù)上水,小余子給我們每人倒了杯茶。按照她媽媽的吩咐,又給我發(fā)了一支煙,并且?guī)臀尹c上。她顯然是第一次給人點火,我注意到,她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抖。原本我是不該接那支煙的,更何況那時我并不大抽煙,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小余子給我點煙時,我心里居然有那么一絲異樣的感覺,準確地說,是有那么一點兒小小的溫暖的感覺。
那天講了些什么已經(jīng)記不得了,但小余子卻給我留下了印象。別的且不說,80年代,空著手來回轉車,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是怎樣乘火車,從四川老家到山東,輾轉千里,數(shù)次換車,將縫紉機背回來的呢?如果零部件不拆解,怎樣背;拆解了,裝在袋子里,即便能背回來,但還裝得起來嗎?
可惜,我和這個姑娘只見過這么一面,這個問題永遠成為一個謎了。和這個姑娘之所以沒有談成,據(jù)老鄉(xiāng)姐姐說,由于父親死得早,小余子想找一個能撐得起門戶的人。這顯然是一個有傷自尊的回復,但我很理解。一個年少的,能從幾千里外的四川老家,只身背回一臺縫紉機的人,是有權力提這個要求的。
和小余子雖沒了下文,但找對象的腳步卻始終沒有停下過。
1986年,參加勝利油田孤東石油會戰(zhàn)時,和我父母家同住河口區(qū)的名叫齊凱的朋友給我打電話,說給我介紹對象。電話里,齊凱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這個姑娘的父親在指揮部機關干勞資,一旦談上,將來就可能利用他爹的關系,從一線單位抽身,換個司機之類的工作。
這簡直就是喜從天降了。我問:這么好的條件,能看上咱嗎?齊凱提醒道,你忘了嗎,你喜歡文學,將來保不準就是作家。沒錯,打從年輕時起,我的確喜歡文學,喜歡看看書寫寫字。接到電話的那個周末,我便按照約定,喜滋滋地趕回河口。
回河口的父母家,得自己想法搭車。百十里路,一般要搭兩三次。那時候,油田還沒開通公交車,出門辦事遠沒有今天這么方便。這還只是出行,會戰(zhàn)時期啥啥都不方便。住的是板房,大冬天里,上下班的解放卡車連個擋風的帆布篷都沒有。吃飯也是簡單湊合,搞石油大會戰(zhàn),上面關心職工生活,也無非是交代炊事班“油放大點兒”,當時的條件有限。
回去的第二天,齊凱帶著女孩到了我家。那個時候,油田相親基本上沒有可以見面的公共場所。我和那個小余子,不也是在對方家里見的嘛。
那個姑娘長得很漂亮。個子不高,讓人意識到的是小巧玲瓏。我對小巧玲瓏這個詞兒的理解,就是從那個姑娘那兒獲得的直接認識。這同樣是一個采油女。名字我忘記了,對不起,時間太長了,30多年,我沒法記住每一個和我有一面之緣的人,盡管這是個異性,并且是個漂亮的異性。
公平地講,那個姑娘除了身材長得小巧玲瓏,長相也比小余子漂亮得多。她穿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下身則是一條黑色的小喇叭褲。重點是她的帽子。她戴了一頂粉紅色的貝雷帽。在寒風料峭的油田里,你不得不承認,這身裝扮還是頗為時尚的。
我當時所做的,就是讓自己鎮(zhèn)定一點兒,老成一點兒,大方一點兒。那個姑娘笑得很甜。一笑倆酒窩,不甜都不行。我們是在我媽的臥室里見的面。那時,我家住的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媽索性把電視機及一個圓形餐桌擺放在臥室里,平時吃飯直接就把菜端到圓桌上,邊吃飯邊看電視。那個姑娘到我家后,便很自然地被帶到我媽的臥室里,邊看電視邊聊天,她坐在床沿兒上,我也很自然地坐在床沿兒上。
有那么一瞬間,我居然還趁大家聊天的工夫,飛快地走了一下神。兩人都坐在床上,作為一個青春期的小伙子,我走一下神,也談不上下作吧。這也從側面說明,我對那個姑娘是不是已經(jīng)有點動心了呢?
中午,便一起在我家吃了頓飯。
那天,我媽哩哩啦啦地做了一桌子菜,這樣的情景,不喝點小酒就實在對不起人了。因為是冬天,家里沒有準備啤酒,便給那個姑娘倒了半杯“蓬萊閣”。半杯,也就一兩多吧。蓬萊閣酒是那個時期油田人家常喝的一種酒。度數(shù)低,不上頭,關鍵是價格便宜。喝酒期間,我媽還不停地給未來的兒媳婦夾了幾筷子菜。因了酒,也因了我媽媽那份火焰般的熱情,那個姑娘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紅暈,微微瞇起的眼睛。讓她原本就甜的笑容變得迷人起來。這個時候,屋里便出現(xiàn)了一種親切熱烈,同時又不失溫馨的氛圍。
不料,那天晚上十一點多,齊凱的父母竟找到我家去了。原來,這么晚了齊凱還沒回去。他父母只知道今天到我家給我介紹對象,卻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半夜三更仍沒回去。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北方,北方偏遠的荒原上,夜晚十一點,就等同于半夜三更齊凱還沒回去,老兩口急了便找了過來。
晚上十二點多,齊凱終于回家了。問他干嗎去了,齊凱說是和那個姑娘看電影去了。
20世紀80年代的隆冬,偏遠的河口電影院竟然有夜場電影?豈有此理!說起來這是繼見小余子之后,一個令人窩火又憤怒的相親經(jīng)歷了。用現(xiàn)在的話講,十有八九,我成了一個擋箭牌。結果當然不了了之。
大約過了三四個月,春節(jié)里,有一天我在河口市場瞎逛,冷不丁地便又遇到那個姑娘。那時,她和另外一個明顯年長的女子,應該是她的姐姐吧,肩并肩一起逛著。那個年長的女子還春風滿面地請我“有空兒去家里玩兒”,然后我們就告別了。
那是最后一次和那個女子不期而遇。
人的一生里,會和多少人相遇,又會和多少人擦肩而過之后便是永別呢?這是一個傷感的話題。尤其是,它的主角是和一個漂亮的女子相關。我孤獨地站在風中,扭過頭看著她們的背影,很快,她倆便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春節(jié)的人流中。那個姑娘做夢都想不到,青春里,有那么一個傻乎乎的小伙子,曾在寒風中為她凌亂過。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回家看父母,仍是搭車。搭車仍是在路口。原因很簡單,讓一個開著八九十邁車速的司機給一個招手的人停車,要求有點高,但車到路口尤其是拐彎兒,停車做個好事總不算太難吧。
那天不知道為什么,從那個路口經(jīng)過的車輛都無視我的存在。從上午九點多,一直耐心地搭到中午。當又一輛車經(jīng)過我的面前后,出人意料地,竟在駛出三十多米后不情愿地停了下來。
我很激動??上?,我激動的表達方式比較簡單,也比較含蓄,我只是在打開車門的一瞬,咧著嘴傻呵呵地笑。
是一輛解放罐車。駕駛室里除了司機,還有一個人,看起來,比我大出個十歲的樣子。你得謝謝我!他沖我說。這個人說著,便討好地對這司機笑了一下。于是等下車時,我和那人已經(jīng)很熟了。臨分手,他遲疑著對我說,我能借你的帶子聽幾天嗎,你放心,一定還給你。我的手上有一盤歌星張薔的盒帶。
我想,借給對方聽,能否還回來就是兩說了。可是他已經(jīng)開口了。不借,又實在有點不好意思拒絕,便索性大方地說,你要喜歡就送給你吧。
過了一個月,我接到這個人的電話,卻不是為了還錄音帶。那人在電話里神采飛揚地說:嗨,兄弟,你不還沒找對象嘛,哥記著這事兒呢!這兒就有一個現(xiàn)成的,挺般配的,回來瞅瞅吧。
一盤錄音帶,能讓人感動,且能感動得介紹對象。在今天看來,便實在有點匪夷所思了。然而這是事實,信不信由你。當然,這一回我客氣地拒絕了。畢竟,我們之間并不熟悉。從這件事兒也可以看出,20世紀80年代,油田的文化生活相對比較單調(diào),一盤錄音帶就足以感動一個人。
接下來的情節(jié)還是和搭車有關。
沒錯,這次搭車仍是和找對象有牽連。
那時,我單位所在地是在一個叫一棵樹的地方。我有時是在一棵樹附近搭車,有時時間充裕,則去十里外的更遠處的孤東紅大門搭車。那個地方是油田鉆井公司的前線所在地,每天有一輛大轎子發(fā)往河口。
因為是單位的班車,那個大轎子原則上只允許本單位的職工乘坐。開車的是個年輕司機,發(fā)車的時間到了,那個司機油門一轟就走了。有那么一兩次,司機卻顯得怒氣沖沖的,堅持對乘客進行甄別,把外單位蹭車的趕了下去。即便人沒坐滿也不行。我懷疑,那家伙是不是也在為談對象的事兒苦惱,否則又有什么事能讓他大發(fā)雷霆呢。
我是在一個盛夏的日子里,大汗淋漓地趕到紅大門的。到那里我就發(fā)現(xiàn)情形不對,原來,那天是個周末的日子,回河口基地的人不少,我擔心一旦車內(nèi)擁擠,那個司機又會搞新一輪的甄別。正暗自擔心,便聽見不遠處有一個中年人說一口熟悉的湖北鄉(xiāng)音,我靈機一動走了過去,操著鄉(xiāng)音和那個中年人閑聊。幾句閑聊之后,我了解到,這個中年人復姓歐陽,我便央求他帶我上車。歐陽手一揮便答應了。車發(fā)動了,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一路上嘮得挺投緣。到了河口,下車了,又被歐陽硬生生地留住吃飯,我只好留了下來。吃飯的工夫,歐陽便問明白了我父親的單位,又了解到我還沒找到對象,便告訴我,他幫我找一個。
瞧瞧,幫忙找對象成了20世紀80年代對投緣人最好的致意。我沒在意。歐陽這么一說,我也就這么一聽。
盛夏過去是秋天。秋天里我接到父親從河口打來的電話。說是讓我回去相親。媒人就是歐陽。說真的,我那時對牽線這種搞對象方式十分灰心,便借口工作忙沒有回去。
很快,便到了春節(jié)。
過年放假回家時,母親告訴我說,歐陽給你介紹的那個姑娘還在等你。
我便驚呆了。母親還告訴我,歐陽只知道我父親的單位,卻不知道我的單位和名字,好在尚姓是個小姓,一打聽就找到了我父親。
我很感動。
當然,我也只是感動了一分鐘。我知道,所謂等我,無非是這個所謂的等的過程里,對方也是在談著,只是沒有遇到更合適的人罷了。在這一點上,我心里多少還是有點兒數(shù)的。
這一年的春節(jié),我和歐陽介紹的這個姑娘見了面。這次的見面,我們雙方都很冷靜,我也沒了從前的慌張不安,更沒了無緣由傻呵呵地對所謂愛情的憧憬。相互談了一段時間,彼此都不是太滿意,卻也找不到合適的告吹的理由。再往深處想一想,算了吧,搞個破對象也忒累人了,來來回回地折騰。
于是,次年的秋上,我們就結婚了。
這時候,20世紀90年代已在不遠處招手,即將到來的,是又一個嶄新的時代。
欣慰的是,我倆至今還是相敬如賓相親相愛的兩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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