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火葬場出來,楚彤彤一直沒說話,右手里攥著一朵白花,左手拎著黑色高跟鞋,光腳往東走著。我伸手去抓那雙高跟鞋,她身子一晃,躲了過去,高跟鞋在她手里顛來顛去,跟小時候看的旱船似的,腳步虛浮不定。正是三伏天,溫度上來得很快,熱氣自下而上,像是給人套了一件毛衣,熱氣直往我腦門上躥。我說,還是得穿著,水泥路升溫快,別燙著。她回頭看看我,又看向火葬場的高爐說,你說那里邊熱不熱?我說,節(jié)哀順變。她說,要是正常走的,這四個字兒還能用,可我爸不是,所以這話就是瞎扯。我說,你得相信警察。她說,我要不是相信警察,我爸也不會死這么慘,你沒看見那一身的洞,血都流干了……我說,兇手肯定跑不了。她沒接話,抹著淚繼續(xù)往前走,速度越來越快,到后來我竟然得小跑才能趕上。她一直到烈士陵園門口才停下,當著小門半蹲下來,從鞋溝里掏出襪子,抬起左腳,準備穿襪子。我挪向她左邊,把肩膀遞過去,她順勢靠著,穿完左腳,又穿右腳。我瞥了一眼,右腳前腳掌有個泡。我說,別穿了,到里面坐坐,我去找點兒藥膏。她說,不進去了,這輩子都不想進去了。我說,日子還得繼續(xù),好歹是個事業(yè)編制。她說,工作沒了可以再找,爸沒了就是沒了。她這一早上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接,在此之前,她從沒這么會戧人。
楚彤彤還是走了進去。門衛(wèi)柳大爺也剛從火葬場回來,胳膊肘上的白袖套還沒摘,看見我倆,朝我點了點頭,我朝他揮了揮手,扶著楚彤彤往她的辦公室走。楚彤彤停了下來,轉(zhuǎn)身朝柳大爺鞠了一躬,我慢了一拍,也跟著鞠了一躬。柳大爺沒料到有這一出,有點不知所措,半截身子在玻璃框里怎么都不是滋味兒,干脆推開窗戶大聲問我,小子,閨女的腳沒事吧。我說,起了個泡。他說,那不巧,我這兒沒藥膏。我說,您不用操心,我去買。他說,這泡不能挑,得等它自己塌下去。我說,明白。他對楚彤彤說,閨女,腳好了,帶這小子到我家喝頓酒。楚彤彤點了點頭,轉(zhuǎn)身準備走,又轉(zhuǎn)回來說,殺我爸的人不抓到,我就不結婚。說完,掙脫我的胳膊,從我手中奪過了右腳的鞋,歪歪扭扭往前快步走去。我朝柳大爺點點頭,追了上去。照我從前的脾氣,我鐵定不會追過去,女人給你甩臉色,千萬不能慣著,要不然以后天天都得看她臉色。眼前這情況明顯不同,是我這身份惹她生氣,這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不能因為她不高興就辭職,畢竟為了考這個編制,我前后花了不少錢,現(xiàn)在遠沒有回本兒。
安撫好楚彤彤,時間已近中午,我瞌睡得不行,趴在她的辦公桌上瞇了一會兒。為了趕所謂的第一爐,我三點多就往她家趕,她媽哭得厲害,聲音直沖腦門,時間一長,總覺得有錐子扎我太陽穴。她很安靜,跟著尸體一起上了靈車。我繞到車前邊,給司機塞了一個紅包,司機遞給我一支煙,給我點著火,說,你老丈人?我說,還差點流程。他說,跟著上車嗎?我說,看她意思。他說,那玄,她媽都上不了車。我說,老兩口都離了。他說,這我不清楚,不過得快點了,這個點兒搶第一爐并不是百分百能成。
我跑到知客面前,交代他兩句,又隔著車窗喊楚彤彤,該上路了。她沒回話。我對知客點點頭,響器班子吹打起來。知客的吆喝中氣十足,起靈!她媽這時候瘋了一樣,哭喊著捶打車門。車子發(fā)動,嗡嗡顫抖起來,車燈驟亮,像兩只看穿黑暗的眼睛。車門突然開了,楚彤彤指著我,上來。我小跑過去,跳上車,順手帶上車門。車緩緩前行,哀樂緩緩響了起來,這聲音時常在烈士陵園里響起,我都麻木了,干澀的眼睛擠不出淚來。
2
我跟楚彤彤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候我剛經(jīng)過崗前軍訓,被分配到了百塔社區(qū)派出所,當片兒警。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在北京閑晃了兩年,要啥沒啥,灰溜溜回來了,順便還錯過了應屆生身份,考公務員,可報的職位已經(jīng)不多,挑來挑去,勉強選擇了警察,咬著牙報了一個包過班兒,頭一年沒考上,第二年繼續(xù)跟著上課,身邊的同學又換了一批,更年輕,羞辱感倍增,人也激憤起來。這次我成績不錯,筆試第二,面試第一。公示那天,我請班上的老師吃飯,老師們個個樂呵呵的,有個半道兒喝多了,對著另外一個老師大罵起來,因為醉酒,說話不囫圇,大致是他覺得這老師和他媳婦兒有一腿。我還沒到崗,就先解決了一場糾紛。方法很簡單,先讓他倆打,打夠了我再一人打一頓。狗日的,辦個補習班收這么貴,那都是我爸的血汗錢。到派出所,我把事情詳細地說了一遍,把我打人的一段抹了。也挺有緣分,接待的民警就是后來我的師傅,我和楚彤彤的介紹人——老范。
老范跟我說干片兒警得有社會經(jīng)驗,這樣跟片兒區(qū)里的再教育人群交流沒啥障礙,最好吸煙喝酒兩項全能,這樣什么事兒都能擺平。我拍著胸脯打包票說,別的不行,就經(jīng)驗多,大學畢業(yè)后先攢了幾年經(jīng)驗,就為當好片兒警,說完又糾正,社區(qū)民警,不是片兒警。我拿著重點關注對象的檔案,一家家敲門,多數(shù)都在家,人還沒進門,煙就遞了過來,一路上抽得嗓子疼。最后一家進門沒人遞煙,資料路上已經(jīng)熟悉了,這個劉雙喜比較特殊,是個少年犯,進去的時候還不滿十八,打架斗毆,把人給捅了,又正好趕上“嚴打”,出來時已經(jīng)小四十了,父母沒了,有個兄弟搬走了。他現(xiàn)在住在父母的老院里,房子破得不行,抬頭能看見破碎的天空。談話的時候,他不敢看我,也不怎么看老范,一口一個報告政府,大腿偶爾還會顫抖兩下,我們提什么要求,他都站直了答應?;貋淼穆飞侠戏陡艺f,這家伙比較苦,在里面也沒少讓人收拾,據(jù)說自殺過兩次,沒成功,在禁閉室待出毛病了。說完他還特意指了指腦袋。我說,擱誰也受不了,人還沒長開就進去了,跟那么些重刑犯待在一起,戾氣都積著,不能朝別人發(fā)泄,只能向自己使勁。
老范跟我提起楚彤彤是在我熟悉了所有業(yè)務之后。那天中午他喝了點兒酒,到辦公室身上還有酒味兒。我跟所長說了一聲,拉著他出了派出所。工作時間喝酒被發(fā)現(xiàn)是要記過的,老范還是黨員,指不定還得做公開檢查。在路上老范說,心里郁悶,不喝點兒過不去。我說,你離退休沒幾年了,好好干,別臨到門前了背個處分,這叫晚節(jié)不保。老范說,我年紀一大把了,在這事兒上還沒你明白。我說,沒啥明白不明白的,人一心想犯錯,幾匹馬也拉不回來,人都這樣,這叫旁觀者清。老范說,還一套一套的。我說,這不是業(yè)務需要嗎。老范說,古人說成家立業(yè),你現(xiàn)在業(yè)務是行了,有沒有想過成家?我說,光我有想法有啥用?老范說,那我給你介紹一個,配你沒問題。人家工作穩(wěn)定,事業(yè)編,話少,很安靜,專治你這種話密的。我說,我爸跟我說過,一般媒人給人介紹對象都先畫餅。老范說,畫啥餅?我是你師傅我能害你?不去拉倒,我再找別人。這么大個中國,給一個姑娘找對象還找不到?我從兜里掏出煙遞給老范,說,您還能跟我生氣?這不是開玩笑嗎。找個周末安排一下,我請客,你先吃,吃完給我們留個相處的空間。老范笑了起來,酒氣從嘴里往外冒,大口抽了兩口煙,說,不是我說,除了我沒人這么了解你,你倆絕配。
3
腳上起泡應該用什么藥膏,這個問題把我給愁壞了。我崗前軍訓時,每天都要跑五公里,為了適應各種情況,有項是穿著皮鞋跑。工作之前,我短短的二十多年中穿皮鞋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無一例外都是為了配合演出,基本鞋沒暖熱就脫了。跑五公里就另說了,跑完,襪子跟腳都粘在一起了,脫襪子就像剝皮,再小心也要揭下來點兒。前腳掌和腳兩側幾乎沒了正形,泡擠著泡,像是一只發(fā)腫的癩蛤蟆。整隊人情況都差不多,腳上爛了那么多,也沒人說用藥膏抹一下,注意一點兒的噴點云南白藥,狠一點兒的直接用酒精,更多人根本不在意,覺得睡覺更重要。我屬于不在意的那一批。我們教官說了,嬌滴滴的男人不應該干警察,應該繡花兒。可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不管楚彤彤用不用,我都得買。這就和給她買防曬霜是一個道理,重點不在她用不用,而是我心意到不到位。
我從東郊一路找到西郊,在一個熟人店里買了價錢最高的創(chuàng)傷藥膏,回到烈士陵園時,楚彤彤已經(jīng)沒了影。我問柳大爺,他說他瞇了一會兒沒看見,我提出看看監(jiān)控。從我走開始看,一直到我回來,楚彤彤都沒出現(xiàn)。柳大爺說,指不定去園里溜達了,咱們這是烈士陵園,都是英魂,不帶嚇人的。我說,明白,我去里面找找。
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楚彤彤在哪兒了,烈士陵園這巴掌大的地方,選項都不多。早上她爸才辦過葬禮,休息了幾個小時,悲傷應該漫上來了,人在忙碌之中,悲傷總是遲緩的。我一路小跑,繞過紀念碑和偉人雕像,跑向有些荒蕪的側園。楚彤彤就坐在一棵松樹下邊,指縫里還夾著一支燃了一半的煙,走近了,發(fā)現(xiàn)了那朵被捏壞的白花,穩(wěn)穩(wěn)地豎在地上,花心兒里埋了不少煙灰。我坐在她身邊,從兜里掏出煙,給自己點著,舉著打火機湊過去。我說,再點一下吧,都滅了。她沒有說話,把煙叼在嘴里,腦袋伸向了打火機,火還沒碰到煙頭,一滴眼淚斜淌下來。有了先鋒開路,后續(xù)部隊再也不用等待,大軍一路南下,不過三五秒,白花就被打濕,無力地癱在地上。楚彤彤跟著癱下來,頭枕著我的左小腿,嚎叫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在心中默默向園中的英魂道歉,擾人清靜總是不對的。
沒用太久,麻勁兒就爬滿了我整個左腿,楚彤彤每次用力地呼吸,都會點燃一次麻感。有一瞬間,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危險的想法:要是有人這個時候砍了我的腿,我也覺察不出疼,這條腿已經(jīng)屬于楚彤彤了??藓亢苜M精氣神兒,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行了,只有嘴型,沒聲。
這棵松樹長歪了,斜刺出來,恰好有片不大不小的蔭涼,我盡量使我們二人在蔭涼下。隔兩步遠的地方,有不少褐色的圓斑,頑固地漬在沙石地板上,那是血,人血,楚彤彤她爸的血。這是6·22兇殺案的第一現(xiàn)場。
4
我這輩子頭一回相親被安排在烈士陵園,心里怎么想都別扭。地方是老范選的,他說這樣方便,也是女方給我的第一個考驗。他理由還很多,說在這地方相親,即便沒成,這經(jīng)歷以后在酒桌上我也可以拿出來吹。我無所謂,烈士陵園小時候沒少去,入少先隊、入團都在那兒。我一直不覺得那地方詭異,反而正氣凜然,那里的偉人雕像比火電廠前廣場的大多了。再說,萬一成了,這地方以后肯定不會少去。想了一圈兒,我發(fā)現(xiàn)我也給自己找了不少理由。
老范只負責把我領到地方,陪著我在門口抽了一根煙,遞給我一沓泡泡糖就走了。楚彤彤來的時候,我正坐在門前的松樹下玩游戲。她說,這種肅穆的場合,禁止玩娛樂游戲。我趕緊站起來,把手機揣進兜里,游戲沒有關徹底,隊友還在喊我支援,又是一通手忙腳亂,心里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她開了門帶我進去,一句話不說,我這一身見招拆招的本事無處施展。我拿出老范給的泡泡糖給她,她也沒客氣,捏了一片填在嘴里。我問,你平常主要負責哪部分?她說,換個話題吧,關于工作的話題我都談膩了。她這么一說,把我的套路堵死了。沒等我問,她開始說話了。
我來這邊工作就是圖一個清閑穩(wěn)定,并沒有抱著奉獻自己的決心。
誰有這決心哪,我大學畢業(yè)那會兒,特別瞧不上公務員,也瞧不上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是啥?不就是混日子嗎?!我爸老老實實在廠里工作半輩子,臨老了被裁員了。老一輩人都圖個穩(wěn)定,可是這世界大著呢,我就想出去看看,年輕不就是要燃燒自己嗎!
現(xiàn)在咋想通了?
我把我爸買斷工齡的錢都賠干凈了。世界很大,賠錢如流水,掙錢如抽絲。
咋賠的?
在北京開河南燴面館,在我大學門口,蒼蠅館。
這么旺的位置也能賠?
旺的位置哪能輪到我,我那店距離大學門口還挺遠。大學門口的說法是房東宣傳的。
干了多長時間?
兩年。
總有點收獲吧?
給我現(xiàn)在的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
哦?
那時候店里沒啥生意,我整天坐在門口跟隔壁小區(qū)的大爺大媽們聊天,他們的祖宗八輩的底細都了解清楚了,隨便指一個大爺,我都能說出他兒子孫子的事情。真是羨慕他們的生活啊,拆遷戶,看起來其貌不揚,手里都有好幾套房,天天的勞動生活就是收租子,沒事搬一個小馬扎,夏天追蔭涼,冬天追陽光。我現(xiàn)在這工作,主要就是跟人聊天,調(diào)解糾紛,這本事我都練了兩三年了。
你這心態(tài)不錯。不過,房東真是好職業(yè)。
我大概十歲的時候吧,見過一次獅子座流星雨,那時候許了個愿:希望我以后可以不勞而獲。
哈哈哈,從小不正經(jīng)。
這叫心存大志,如今這個時代錢生錢,有錢了幾乎可以不勞而獲。
我們這些工薪階級,還是得清醒點。
所以說人生苦短,好夢易醒。
……
我們從中午聊到傍晚,沒有詩詞歌賦,也沒有人生哲學,我們就像是兩把水壺,一股腦把自己往外倒,從雞毛蒜皮一直到人生大事。我得出以下結論:三觀不沖突,工作都穩(wěn)定,時間還充裕,適合往下相處。用數(shù)學思維總結,已知條件下,我們等價。
跟楚彤彤成了,我拎著酒去了老范家里。老范眼睛尖,看見兩瓶夢之藍就知道這事兒沒跑了。到屋里也沒跟我客氣,把我的兩瓶酒捧了起來,看了好幾圈,笑嘻嘻地對我說,難得孝敬我,這酒先存著,咱們喝我的紅星二鍋頭,咱們這底層的胃,就要消化底層的酒。這酒容易把嘴養(yǎng)刁了,以后還怎么展開工作?我說,這酒本來就是孝敬你的,你也別找太多理由,也別整太多菜,就咱爺兒倆,暈兩盅就行,喝醉就沒意思了。老范聽了這話,啥話沒說,拎著酒進了里屋。聲音從屋里傳來,你小子懂事兒,今兒給你弄點好的。我溜進廚房,看見水池里泡著一筐螃蟹,又大又肥。我說,沒想到你生活可以啊,今晚我這酒錢能掙回來。他笑呵呵地說,你師傅是讓你吃虧的人嗎!
螃蟹是主角,另外還有幾個涼拌的小菜,是我剛剛跑出去買的。老范取出三兩三的玻璃杯,每人滿上一杯。酒貼著杯面拱起一道弧,似乎再來一滴,就得崩出來。我倆動作一致,彎腰先把這層酒蓋兒抿了,然后動手拿蟹。
小子,我這媒人當?shù)脹]毛病吧。
你不應該干警察,干媒人你早發(fā)財了。
是不是!我也這么覺得。你看看那閨女的條件,家里就有個爹,你不用擔心丈母娘訛你錢。而且家里沒姊妹兄弟,獨苗,她爹在衡計廠工作一輩子,退休金一月三千多,到頭來都是你的。人家也是正式編制,烈士陵園那地方,人少清靜,又是咱們轄區(qū),你這去轄區(qū)轉(zhuǎn)悠,所長也不能把你怎么的。工作生活兩不誤,你說說,你說說,這世上的美事兒是不是都讓你給占了。
來,師傅,啥也不說了,全在酒里。
從老范家出來,人有點飄,我們倆灌了兩瓶二鍋頭,他只喝了兩杯,我四杯,要不是他提前不行了,估計還得往下喝。電動車我是不敢騎了,畢竟是新買的,一個月工資,摔不起,電機鎖和防盜鎖都確認鎖了,暈乎乎地往家走。
我走了沒幾步就覺得不對勁,身上癢,借著月光看看胳膊,看不清楚,掏出手機照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不對了,全是紅斑,已經(jīng)撓出血了。這下一激靈,酒醒了不少,趕緊往回走。千算萬算沒算到這茬,咱北方人沒這福氣,吃螃蟹過敏,這還喝了酒,血液流動速度還加快了,再不去醫(yī)院,估計我得擱這兒。大學時就聽說過敏嚴重會死人,這回輪到我頭上了,我這人生才算起步,不能在這兒急剎車。到電動車旁邊,突然開竅,我又不是今晚唯一吃螃蟹的北方人,還有老范呢!我逮著手機使勁按,老范就是不接,估計醉成泥人了。我忍著頭暈爬上樓,使勁敲門,沒啥反應,倒是把鄰居敲了出來。大媽問我有啥急事兒,我說這屋里人是我?guī)煾?,剛剛我們吃了幾十只螃蟹,酒也沒少喝,怕他過敏。說著還把我撓得猩紅的手臂給她看。大媽一看也著急了,匆匆跑回屋里,拿了一把鑰匙,把老范家門捅開了。
老范果然沒讓我失望,已經(jīng)開始口吐白沫了。
我和大媽連背帶拖,把老范弄了下樓,救護車已經(jīng)趕來。老范比較嚴重,要洗胃,我好點,到廁所扣了幾回嗓子眼兒,啥都吐出來了。老范出了手術室,整個人還是難受得不行,在床上蜷成了一只大蝦。我坐在他旁邊打點滴,瞌睡得睜不開眼。
還是醫(yī)生有辦法,他跟我說,你們倆不是螃蟹過敏,是中毒,要不是喝了點兒酒,估計現(xiàn)在你們倆不在這屋,在樓下那屋,一人一個格子。我說,您還挺幽默。他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你們做好心理準備。我說,準備挺足的,我們爺兒倆都是警察,流程比較熟悉。醫(yī)生看著我倆,有點結巴,問,尋仇?我說,不至于,我倆是片警兒,沒啥英雄事跡,也沒擋人財路。醫(yī)生不再說話,檢查了一下老范的狀況,又給我換了一瓶藥。
醫(yī)生離開之后,我的左手開始哆嗦起來,起先還能用右手壓住,后來不行了,晃得止不住,直到把針頭晃下來,才停下。我按了一下護士鈴,護士明顯有點瞌睡,看見我手背正在冒血,氣得不行,這么大個人了,咋還看不住自己?我沒搭腔,心里還在哆嗦,護士剛準備離開,我渾身過了電似的,從板凳上滑了下來,隨即暈了過去。
5
把楚彤彤弄上樓著實費了不少勁,以前我只知道人喝多了會變成液體,今天明白了,哭多了也會。就是原理搞不清楚,喝酒是往身體里灌液體,哭正好相反,為啥結果會一樣?好不容易弄到家門口,拿鑰匙開門又成了問題,平常找鑰匙挺快,現(xiàn)在身上纏了一條隨時下墜的蛇,怎么也找不準。她家里的鑰匙是她爸給我的,時機也比較尷尬,我們剛在她家親熱過,還沒來得及收拾,她爸就回來了。她爸沒啥準備,我明顯更沒有。他走到我身邊,在身上摸了一圈兒,最后從腰間取下鑰匙鏈,摳出了一把鑰匙說,你拿著這個,以后不用鬼鬼祟祟。我那時候才知道,他早就知道我倆的關系了,讓我更加尷尬了。這時候想到他,確實挺傷感的,老頭兒人不錯,也沒有什么不良嗜好,沒事兒也不在廣場上勾搭單身老太太,好不容易把閨女養(yǎng)大了,也沒瞅見她嫁人。楚彤彤并沒有給我更多感慨的時間,一彎腰,照著樓道吐了下去,因為沒吃東西,吐出來了基本都是胃液,又酸又臭。
開了門,我把她扶到沙發(fā)上,出門收拾樓道。得虧她吐得不多,好收拾。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鄰里也都理解,見著我,都讓我好好照顧她,沒說其他難聽話。收拾完回屋里,本來準備把她扶到床上就回去,轉(zhuǎn)念一想,屋里現(xiàn)在沒人了,把她一個人扔這兒實在不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后悔去吧。到客廳把沙發(fā)一收拾,空調(diào)打開,躺了上去,累了一天了,沒幾分鐘,我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睡得很好,沒夢沒打擾,要不是鬧鐘醒了,我還能再睡一會兒。我先去看了楚彤彤,人沒在屋里,床鋪挺整齊,空調(diào)也關了。我緩了一口氣,這傷心勁兒算是過去了,時間再久點兒,生活又會回歸常態(tài)。生活不就是這樣嗎,老范給我介紹楚彤彤那天,前妻沒了,雖說倆人早不來往了,可也沒忘徹底,人一沒,兩人之間的線算是徹底斷了,牽了幾十年了,一剪子剪斷,怎么也得傷心一會兒?,F(xiàn)在沒啥了,跟對門老太太相處得挺好,沒事兒還跳廣場舞,舞姿騷得不行。我現(xiàn)在只希望楚彤彤能走出來,找個時間把證領了,婚禮就是個形式,啥時候弄都行。
楚彤彤回來時帶著早餐,一杯八寶粥,一個茶葉蛋,兩個肉包子。她把鑰匙扔在茶幾上,把早餐遞給我,交代我吃了去上班。因為她爸這事兒,我請了三天假,加上雙休,一共五天,掰著手指頭一查,果然一天都沒了。連續(xù)五天沒上班,我已經(jīng)忘了上班的感覺了。
到單位,我給刑警隊長打了個電話,他在6·22兇殺案專案組,我只能找他了解情況。我跟他有過節(jié),剛到派出所時,我在刑警隊。刑警聽著好聽,升職也快,容易搭順風車,但風險挺大,也容易遭到報復。沒干幾天,我就申請去了巡警隊,因為這事兒,他一直低看我一眼。他總在我面前說,干警察還怕死,這樣的人靠不住。如今有求于人,我盡量讓自己想他的好,想了一圈,除了老,沒別的。
侯哥,案子進展怎么樣了?有消息沒?
情況比較復雜,今天我回所里,咱們面談。
這樣,侯哥,今天下班,咱們吃頓飯。
今天這飯吃不了,要是你不怕死,到槍庫去領把六四。
可以收網(wǎng)了?
他掛了,可以理解,行動前接打電話都是大忌,被發(fā)現(xiàn)了,是要被處分的。沒過一會兒,教導員叫我過去,最后問我一遍,是不是要領槍,我點了點頭,他拿著單子去了所長辦公室,不一會兒,領槍的單子就到我手里了。一直到槍庫門口,我才算清楚,自我們派出所建制以來,已經(jīng)犧牲了十二位警員了。我當警察不是為了成為英雄,我就圖個安穩(wěn)。沒拿到槍之前,我都可以反悔,不過就是被人笑話,被笑話不會死??煞催^來想想,我是警察,警察抓賊,這叫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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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彤彤請了兩天假來醫(yī)院陪我,其實更多的是聊聊天。她的同事們都是孩子的媽,每天不是想著逃工作,就是討論哪個超市什么東西打折,或者孩子報了什么班又花了多少錢,生活細碎難堪。她是唯一的未婚女性,這些話題與她無關。反過來說,插不上話也就融不進圈子,所以她總是被排斥的那個,總是干活多的那個,暫時請個假,倒是一身輕松。
楚彤彤很難相信有人會向警察投毒。我說,沒啥奇怪的,和平時期,多數(shù)烈士不是軍人,是警察和消防員。她臉一黑,照我腿上掐了一下,說,死得這么窩囊,還配叫烈士?!我說,估計是老天嫌我可憐,賬還沒還完,不讓我走。她說,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個象牙。我說,這回投毒的,既不是沖我?guī)煾担膊皇菦_我。她說,咋回事?我說,我們兩個都是誤傷,真正被投毒的對象是我轄區(qū)里的一個觀察對象,叫劉雙喜,剛出獄沒多長時間。她問,那咋最后毒著你倆了?我說,這就是老范的錯了,他定點考察時,收了劉雙喜的禮。劉雙喜這人謹小慎微,估計怕不送禮就得罪老范了。叫老范師傅都虧得慌,差點沒讓他這點小便宜害得英年早逝。她說,就你中毒了?!范叔不也在床上躺著。你還有人來看看,他就你一個徒弟,還跟著一塊兒廢了。說到這,我來了精神,扭動著屁股換了一個坐姿。我說,老范可不是一個人,那晚我發(fā)現(xiàn)不對之后,跑上樓叫老范,給我開門不是老范,是鄰居大媽。你想想,正常鄰居能有他家鑰匙?楚彤彤臉色沉了下去,我臉上的笑也跟著消了,我不知道那句話說錯了。我盯著她看,她眼神躲閃,站起來說,老范的鄰居是我媽。
安靜。
她又坐了下來,說,不用驚訝,她跟我爸早離了,小二十年了。我一年也見不了幾回,知道長啥樣,僅此而已。我說,咋回事???我叔沒跟你說?她說,他們離婚那會兒我都記事兒了。因為我弟,我倆是龍鳳胎,前后腳出生。我從沒聽說楚彤彤有弟弟,這么算下來,只有一種可能。她接著說,死了,很小就死了,我媽帶著他出去玩,碰見打群架的,她一害怕,自己跑了,把我弟扔那兒了。害怕勁兒過去了,她想起來還有個兒子,回來看。我弟已經(jīng)不知道被誰給打了,腦袋埋在土里,血跟蚯蚓似的,在土里鉆來鉆去,醫(yī)生到的時候,人已經(jīng)沒了。我爸把她打了一頓,實在過不下去了,就離了。這事兒她應該也挺后悔的,咋說也是親兒子。我說,對于一個正常人來說,這是一輩子的陰影。她說,我弟是我一家人的陰影,但不是我的。我爸重男輕女,我弟沒了,反倒成全了我,我從小一直特別感謝他,他把家庭的溫暖留給我了。我接不上話。她說,瞧瞧,我內(nèi)心多陰暗。我挪挪身子,伸手環(huán)抱住她。
我出院時,老范才穩(wěn)定下來,中間幾次呼吸不暢,差點沒了命。我去他病房看他,他先給我道了個歉,因為沒法兒站起來,就點了點頭。他說,差點害了你,這事兒我求你原諒。我說,翻篇兒吧,你也差點過去,好好休息,過了這一陣,跟領導申請一下,退休吧。干咱們這行,說不定就得罪誰了。咱倆這次是誤傷,萬一有下次呢?年紀大了,不抗造啊。他說,你能咽下這口氣?我說,我們是警察,又不是街頭小流氓,不搞這些。他說,害我們的人抓到?jīng)]?我說,沒有,市里已經(jīng)下了通緝令,這家伙是個累犯,很久之前跟劉雙喜一塊兒犯了事兒,鬧出了人命,他跑了二十年,現(xiàn)在又回來了。他說,你把照片轉(zhuǎn)給我。我說,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養(yǎng)好身子,抓人的事兒有你徒弟。他沒再說話,沖著我敬了一個禮。我站直了,整理一下衣服,給他回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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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捕劉雙喜的行動由市刑偵隊長統(tǒng)一指揮,我被安排在火葬場門前的鄉(xiāng)道上設卡,防止嫌疑人流竄到市里。工作中我極少配槍,少數(shù)的幾次配槍行動,也都沒機會掏出來。六四式手槍,小巧靈便,我反復上了幾次膛,又確認了子彈壓滿了,給槍上了保險,放入槍套。我老覺得身上不是別了一把槍,而是別了一個手雷,隨時會炸。
昨天夜里,刑警隊在烈士陵園找到了之前一直通緝的張豐年,他死了大概半年多了,就在烈士陵園側園,埋在一個烈士墓里。侯哥說,楚彤彤的爸算是倒霉,撞上了翻墻去祭奠張豐年的劉雙喜,劉雙喜情急之下殺人滅口,事后做了偽裝,嫁禍給死去的張豐年。我說,人不都是這樣嗎,用下一個錯來掩飾上一個錯。這下所有事情都通了,根本就不存在張豐年送蟹,劉雙喜再轉(zhuǎn)送蟹給老范,分明就是他要謀殺老范,甚至還有我。這一切的契機就是逃犯張豐年回來了,他借刀殺人,順便發(fā)泄戾氣。當年他跟張豐年一起打架斗毆,失手殺了一大一小。他坐了那么些年牢,張豐年卻逃到內(nèi)蒙逍遙快活,如果不是又犯了事兒,張豐年現(xiàn)在還在內(nèi)蒙吃香喝辣呢,這事兒擱誰都受不了。積了多年的怨,化成最鋒利的刀子,架著他往前沖,將張豐年扎得前后透亮。侯哥說,可能這么說你不愛聽,劉雙喜并沒有泯滅人性,他還知道祭奠張豐年,這說明他還知道怕,還知道自己做了太多虧心事兒。我說,懺悔可以遲到,但正義不能,遲到了我們都得去懺悔。
到了卡點之后,我給同事讓了一根煙,蹲在路邊抽了起來。我們身邊是一個探照燈,五千瓦,直刺黑夜,開出一條明亮的光路,隱約可以看見烈士陵園。光路邊上,就是無盡的黑夜,我從沒見過哪個夜晚黑得像今晚這么純粹,似乎把手伸進去,就會出現(xiàn)猛獸將它啃掉。我和同事各自抽著煙,一言不發(fā),空氣中,只有探照燈發(fā)出的細密的電流聲。我的思緒順著電流聲不停往過去飛,飛到那個同樣漆黑的夜晚。那夜堵街所有人都在街邊站著,看著漫天的紅藍色警燈。西邊發(fā)生一起群體斗毆事件,死了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據(jù)說那小孩兒挺可憐,不知道被誰跺了一腳,正巧跺著腦袋,當場就栽在土里,不動彈了。紅藍色的燈光和警笛混在一起,組成了那晚的天空。天氣預報說了,當晚會有獅子座流星雨,我把脖子都仰斷了,也沒等來。但我還是許了愿,以后要當警察,威風凜凜,到哪兒都開著警笛。
電臺突然響了起來,我和同事趕緊跑了過去。我對著電臺詢問,請求確認嫌疑人動向。里面?zhèn)鞒鲂叹犻L的聲音,林斐,你注意,那混蛋朝著你那邊跑了。我下意識去摸槍,摸到了,又換成了警棍。
燈光里,一個人影出現(xiàn),他在奔跑。我把電臺給了同事,對著人影沖了過去。一個巨大的影子出現(xiàn)在我前面,他和我跑得一樣快,一樣矯健。我又回到了當初穿皮鞋跑步的日子,腳先出汗,然后整個腳開始在皮鞋里摩擦,跑出沒多遠,腳已經(jīng)冒出了火,可是這條路似乎可以降溫,我越跑越快,甚至飛了起來。影子越來越窄,卻越來越長,它沖著黑夜去了,我也拼命地追趕著它,就像曾經(jīng)逃離堵街那般努力。某一瞬間,我不想結婚了,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融化在這空無一物的夜空里。
[編后記]? 本期“步履”推薦的小說是王文鵬的《獅子座流星雨》,小說中的“我”是一名警察,最初當警察不是為了成為英雄,只想圖個安穩(wěn),真正做起來卻發(fā)現(xiàn)并不安穩(wěn)。人生中第一次相親被安排在烈士陵園,經(jīng)過師傅老范的介紹,“我”就這樣認識了未來的妻子楚彤彤。種種冥冥之中的巧合,將楚彤彤父親的死因、“我”正在參與調(diào)查的案件和一樁曾經(jīng)無意中目睹的慘事聯(lián)系在一起,“我”的心情,以及與楚彤彤的關系都變得有些復雜。
作者結束了三年的編劇生涯后,重新回到故鄉(xiāng),有很多新的體悟,其間完成了這篇小說。他把自己和故鄉(xiāng)都形容成刺猬,試圖與故鄉(xiāng)和解,就像創(chuàng)作談寫到的那樣:刺猬們應當互相擁抱。畢竟,最理解刺猬的,終究還是刺猬。
(顧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