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融

一

第一次去陸天憶家，她家的獨棟別墅讓我吃了一驚，房子不算太大，但年代夠老，有種遲暮美人滄桑難掩風(fēng)華的氣質(zhì)，要放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灘定是高檔洋房。陸天憶輕描淡寫說，房子是她祖父的，在許多人那輾轉(zhuǎn)幾十年才回到她爸手里，現(xiàn)在她爸還在外頭漂著，房子暫歸她。我沒好意思問她爸去哪漂了，注意力被跳到她腿上的一只加菲貓吸引住。它一動不動地盤踞在女主人纖瘦的腿上，土黃色的眼睛傲慢、不太友好地打量著我，我被它的挑釁弄得有點尷尬，好像自己是個外來的入侵者。

陸天憶把貓抱到地板上，說：“關(guān)于課時費，巴特老師定個價吧?！蔽覕[擺手：“你也是學(xué)著玩玩，我有時間就過來簡單指導(dǎo)下，不算授課，費用就免了。哪天我想學(xué)英語了，就向你求教。”

陸天憶微微一笑說：“只希望我學(xué)攝影的資質(zhì)不是太低，別辱沒了您的無私指導(dǎo)?！?/p>

“請巴老師幫我選一款適合女性用的專業(yè)數(shù)碼相機，不要太重但也不要像我巴掌這么小。走不了專業(yè)路線，我只喜歡把尋常事物拍得有質(zhì)感，再準確點說，是把生活現(xiàn)場拍出陌生感，就是那種隔開距離的陌生感，好比我們現(xiàn)在看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舊照片，舊畫，舊房子?！?/p>

我說：“大概聽得明白，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技術(shù)了?！?/p>

認識陸天憶的那個春天，她在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讀研。臨近畢業(yè)，她有點空閑，因此托區(qū)教育局的熟人幫她找個攝影老師。那人是我朋友，便把我介紹給陸天憶，趁周末教她一些攝影技術(shù)。事實上陸天憶并不閑，還相當忙，寫畢業(yè)論文，給一家企業(yè)當兼職翻譯，考雅思，養(yǎng)一只肥碩的加菲貓。我在滬上發(fā)行量最大的一家晚報當攝影記者，端著全中國最先進的佳能6D出入于上海灘，上至政府會議下至尋常弄堂。那時在晚報做攝影記者還是件挺風(fēng)光的事。

斷斷續(xù)續(xù)去了陸天憶家?guī)状?，我們的談話就不止于攝影，偶爾也談?wù)劯髯约易濉Ｋf她爸是典型藝術(shù)家氣質(zhì)，他現(xiàn)在選擇的生活極為符合他的本性，很不錯。而她媽是個很現(xiàn)實的人，如今媽媽過著現(xiàn)實富足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梢驗樗Y(jié)合了父母兩人的特質(zhì)，所以，她的這一半和那一半經(jīng)常抗拒，互不妥協(xié)，三人中只有她才是不和諧的。

我說：“我像你這般大時還沒來上海呢，在家鄉(xiāng)礦務(wù)局渾渾噩噩做宣傳，直到某天我服務(wù)的那個領(lǐng)導(dǎo)因處理煤礦事故不力被處分革職，我才離開那個資源枯竭的城市。唔，你媽媽呢？我從來沒見過她?！?/p>

陸天憶說，“走了，在我16歲時，她跟我爸分開了。一個蘇北的鄉(xiāng)下女人，賺錢卻很有幾下子。我讀大三那年，我爸開始實踐自己偉大的人生夢想，去做一個云游畫家，經(jīng)常給我寄些莫名其妙的明信片，有時我也不清楚他在哪兒。”

幾個月下來，陸天憶在攝影技術(shù)上的長進已令我暗自吃驚，她是那種雖然聰穎過人，卻從不刻意顯露的女孩。八月份時，陸天憶去了一家外資企業(yè)，薪水很高。她上午發(fā)短信說請我吃西餐，結(jié)果晚上就去了酒店。吃飯間，她皺眉說其實并不真正喜歡這份工作。我脫口而出：“那就換一個，反正你找好工作非常容易?！彼ｎD了會兒說：“我想看看自己能堅持幾個月?！?/p>

我給她倒了點紅酒，不經(jīng)意地說：“其實我也不太喜歡攝影記者工作，我想寫小說?！彼难劬πΣ[瞇地彎起一個可愛的弧度，從酒杯上方抬起頭說：“這是第一次聽你說啊，希望盡快讀到你的小說?！?/p>

步行回去時，陸天憶的胳膊伸過來輕輕挽住我，卻并不多話，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別樣的感覺。到了她家門口，她向我擺手道別，沒有一點請我進去的意思?？粗氶L的身影倏忽消失在門后，我吐出一口氣，夜風(fēng)嘩啦卷過來，我瞬間恢復(fù)了清醒。

十月中旬，上海天氣仍有點悶熱。周六，我?guī)е鴰妆拘鲁龅臄z影雜志，去了陸天憶家。剛聊一會兒，她接了一個電話，扭頭對我說：“一個朋友找我有點急事，離這不遠，你自己找部電影消遣下。”我說不急。燒了壺咖啡，看了會兒雜志，肥貓焦躁地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貨按說跟我也熟了，可我看到它那眼神就不想寵它，想必它也清楚，因此始終跟我保持著距離。但眼下有些不同，女主人不在家，它巴巴地望著我，一貫驕傲懶散的黃眼珠里透出幾絲祈求。我打開一只魚罐頭，弄了三分之一到它的碗里，又放進兩粒牛肉干。它感激地叫了兩聲，沖過去很快就舔得干干凈凈。得到滿足的肥貓趴在我腳邊，可我不會把它抱到自己腿上的。

在我續(xù)了杯咖啡回來后，肥貓不見了。不管怎么說，我得暫時行使對它的監(jiān)護權(quán)。喚了它幾聲，沒回應(yīng)。過了兩分鐘，從樓上傳出肥貓的叫聲。我仰頭向上看，這貨跟我玩起捉迷藏了。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來過這里多次，還從沒上過陸天憶家的閣樓呢。

木質(zhì)樓梯在腳下發(fā)出空洞的回響，閣樓上有三個房間，兩個起居室，一個小會客廳。一間起居室緊閉，另一個半掩著，我略微遲疑了一下推開門。一股塵土味鉆進鼻孔，我連打了兩個噴嚏，看來里面很久沒住人了。找到墻上開關(guān)，燈光昏暗，還是20世紀90年代的節(jié)能燈。屋內(nèi)的陳設(shè)漸漸清晰，靠北墻有一個五斗柜，西墻有個書柜，上面零零落落擺著兩排書，大多是豎排的古代典籍，一些美術(shù)畫冊，各種版本的《圣經(jīng)》有七八本之多，再就是一張舊沙發(fā)和一把椅子。房子的裝飾是歐式，而家具卻是當代的。

肥貓蹲在五斗柜上，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向它伸出手，它沒有任何掙脫地蜷在了我懷里。剛要離開，發(fā)現(xiàn)五斗柜上面還有一幅畫，盡管用塑料布蒙上了，還能看出是油畫。畫上有個女人，二十來歲的樣子，留著赫本式的短卷發(fā)，穿月白色絲緞旗袍，坐在一個圓幾前，幾上有盆開得正艷的芍藥，女人的背后是個歐式的窗戶，窗外露出一截教堂尖頂和一片綠茵。這個女人和陸天憶長得極其相似，我一度以為她就是陸天憶，但很快否定，畫布明顯陳舊，泛黃暗淡的質(zhì)地透露出一個逝去的遙遠年代的氣息。

肥貓“喵嗚”一聲從我懷里跳下來，我還沒扭過頭，身后傳出一個聲音：“現(xiàn)在沒人對這些舊物感興趣了?！蔽肄D(zhuǎn)身，陸天憶臉上沒什么表情，但是聲音里有種飄忽和沙啞，“這些是祖父、父親的東西，我好久沒來過這房間了，沒什么可看的?！?/p>

我解釋：“肥貓藏到這里，我順著它的聲音找過來。這幅油畫是？”我用手指指畫像。陸天憶走到近前，揚起臉：“家族里的一個女人，我們是不是有點像？”我激動地說：“豈止是有點，是太像了，這畫至少有50年時間了吧？”她點點頭說：“雖然確切時間不知道，但50年應(yīng)該有的。下樓吧，這里空氣不好?！?/p>

肥貓馬上跳回主人懷里。陸天憶在前面咚咚下樓梯，寬松的白T恤，牛仔裙下露出纖細白皙的小腿，腳上還穿著夏天的涼拖。我突然生發(fā)起一個聯(lián)想：假如陸天憶穿上她祖母輩的裝束，在一個懷舊的老場所，我給她拍一組“老”照片，會是何種視覺效果？可是，還來不及繼續(xù)想象，更來不及把這想法告訴陸天憶，我的手機就響了，是主任打來的，安排我明天出差去南寧。以前，我總覺得一個單身漢去哪都一樣，可這次接到出遠差的任務(wù)，我發(fā)覺有點不太情愿離開上海。

二

在外資企業(yè)又待得厭煩了，陸天憶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去加拿大讀博，就看這次雅思成績。我開玩笑道，有能力的人才敢不斷折騰。她淡淡一笑說：“我對職場完全沒有耐性，還是讀書更適合更容易些?！?/p>

不久后，陸天憶離開上海，開始，我們還互發(fā)過幾條短信，她去了加拿大的蒙特利爾大學(xué)讀博，因她在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選修過法語，留學(xué)比較順利。過了幾個月，我再給她發(fā)短信，顯示發(fā)送失敗，顯然這個手機號已銷號，此后，我跟陸天憶失去了聯(lián)系。和陸天憶交往不到一年時間，偶爾我也會琢磨，跟她究竟算什么關(guān)系。其實在她請我吃西餐那晚我就清醒了，陸天憶這種聰明絕頂?shù)呐⒉粫臀矣刑嘟患?/p>

32歲那年秋天，我換過一次工作，從晚報社去了一家攝影雜志社。工作稍微清閑了一些后，我想起自己曾許下的海口，和陸天憶說的那句“希望盡快看到你的小說”，盡管她可能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心里還是膨脹得很，想寫小說這件事兒就變得重要起來。這些年我一直關(guān)注上海幾家文學(xué)刊物《收獲》《小說界》上發(fā)表的小說，國外的名著也在不間斷地讀著，自認為對各種流派和風(fēng)格的小說并不陌生。

某個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在辦公室電腦上瀏覽新聞，一條標題為《女地下黨被秘密處決，前身原是軍統(tǒng)特工》的歷史資料引起我注意。文字很簡短，文中的女地下黨叫黃玦，曾是鮮為人知的軍統(tǒng)情報人員，抗戰(zhàn)勝利后，經(jīng)少女時期結(jié)識的愛國青年介紹，加入地下黨，在上海解放前夕因身份敗露被保密局秘密處決。文中還提到，黃玦的故事被隱蔽很久，直到前些年才公開。隨后，我看到了她的一幀小幅黑白照，一個留著短卷發(fā)穿黑大衣的年輕女人微微側(cè)著臉，表情不喜不悲，眼神似乎透出很多內(nèi)容。雖然照片相當模糊了，我還是一眼看出照片上的女人似曾相識，隨后隔了幾秒鐘間隙，陸天憶家閣樓上的那幅油畫從記憶中閃出來，這個黃玦和油畫中的女人不乏相似之處。我一邊感慨著，一邊又把文字看了幾遍，放進收藏夾。我沒理由不相信，這個黃玦就是陸天憶的祖母，從以前陸天憶提及母親時的口吻推測，不會是她外婆。我立即做出一個決定，要寫的第一個小說，就是閣樓畫像和黃玦隱秘短暫的革命故事。這個瞬間出現(xiàn)的嶄新目標令我興奮了多天，不過我并不急于展開一個新手的處女作，我愿以足夠的耐心培育它，讓它從一團虛空模糊中長出有形無形的小說內(nèi)核。

遺憾的是，除了這份簡短的資料和黑白照，網(wǎng)上再沒找到其他有關(guān)黃玦的文字記載和照片，我猜陸天憶家閣樓上的油畫為私人孤品，在公眾視野找不到它的蹤影實屬正常。我先后去了上海檔案館和幾處分館、上海圖書館，都沒發(fā)掘出更翔實的資料。

二月的第一個周六，此時距離陸天憶離開上海已兩年，早春的風(fēng)刁鉆冷峭，細鞭似的抽打人臉。現(xiàn)在我搬到了浦東住，開著一輛二手奧迪趕到楊浦區(qū)，竟然用了兩個小時。當我好不容易找到平?jīng)雎芬粠ш懱鞈浖遗f址，面對的卻是一大片拆遷后正在建造的工地，以至于我根本無法正確指認出那套老式小別墅的具體位置。此時，悵然、失望還摻雜著其他情緒一股腦冒出來，表面是為陸天憶家消失的老建筑，實則為那幅油畫背后的故事。我還想起肥貓，雖然我一次也沒抱過它，但此刻，我特別懷念它的善于察言觀色和特殊的示好方式。如今，肥貓和油畫又在何處？

連吸了兩支煙后，我離開。車拐到離這不遠的另一條街上，肚子餓得直叫喚，已是中午一點。路左邊有家淮揚菜館，已過了飯時，餐館里人并不太多，柔軟悅耳的江南絲竹音樂淡淡回響，室內(nèi)裝飾古雅又有現(xiàn)代感，看得出店老板很用心思。點了兩個菜，一個中年女性走過來給我送米飯，問我是第一次來吧，菜的口味如何。我說相當不錯。她笑說：“那以后要常來哦?！蔽蚁脒@就是老板娘了。

也許她保養(yǎng)得好穿戴又時尚的緣故，我看不出這個老板娘的年齡，也許四十，也許五十多。結(jié)賬時我問她：“老板娘，平?jīng)雎纺瞧辖謪^(qū)是何時拆遷的？今天過來一看，全都認不出來了?！?/p>

她說，“去年拆的，你熟悉那里？”

我說，“兩年前經(jīng)常過來，我一個朋友住那邊，現(xiàn)在她在加拿大讀博，她家的一座老別墅被拆了，真是可惜?！?/p>

老板娘抬起頭，仔細看了看我，她一說話耳朵上的綠碧璽耳墜也跟著搖動，“你那位朋友也許來過我店里吃飯，方便說下她的名字嗎？

我把茶杯輕輕放到臺上說，“她是個精靈般的女孩，非常聰明，也非常縹緲，她叫陸天憶?？上КF(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她了?！?/p>

老板娘沒抬頭，細聲細語道：“下次再見或許我就知道哪個是陸天憶?？礃幼?，你很喜歡她吧？”

我苦笑兩聲：“跟您說吧，她像夢一樣不可捉摸，無法形容?！?/p>

悵然又回到心里，我和女人告辭，伸手在吧臺上捏了張名片。

“再來啊。”女人朝我揮揮右手，手指上的大紅寶石搶眼地閃了閃。

沮喪過后思路逐漸清晰暢通，我不無得意地想，小說本是虛構(gòu)之物，陸天憶的祖母只是一個人物原型，在我要寫的這個小說文本里，女主人公身上將匯聚糅合好幾個女性的諜戰(zhàn)故事，不消多時，她就不再是黃玦，我為她賦予了個新名字“伍月”?？梢坏懫饋?，才發(fā)覺，于我而言這是個艱難浩大的工程，寫寫停停，中間遇到好多次障礙，差點寫不下去想要放棄。放置幾天后又有了新思路，歷時兩個月，終于寫完一個三萬字的中篇小說《風(fēng)中紅顏》。過了一個月，精心修改幾遍后，我投給一家文學(xué)刊物。三個月過去，石沉大海，我又投給另一家刊物，得到回復(fù)，說小說還不錯，準備留用，還得等幾個月刊發(fā)。我努力克制著興奮，給編輯回了封熱情洋溢的感謝信。

那段時間，我又去過兩次淮揚菜館。老板娘華如云對我越發(fā)熱情，她讓我叫她華姨，每次都跟我聊上好一會兒。她問：“你那個聰明朋友回國了嗎？”

我說：“您還記得這事啊，跟她還沒聯(lián)系上，要是她回來，我請她來你店里吃飯。”

華姨嘻嘻笑著說：“你要能把她請來，我給你們免單。對了，你上次說為了寫篇啥東西，寫完了嗎？”

聽到這個話題我頓時來了精神，甚至感覺到自己的眉飛色舞。我說：“這個小說故事就起源于陸天憶家閣樓上的一幅油畫，而讓我看到這幅畫的竟是一只胖加菲貓。小說定在九月份發(fā)表，在一家挺不錯的小說雜志。我第一個要感謝陸天憶，其次感謝那只貓，不知它被誰收養(yǎng)了?！?/p>

華姨點點頭說：“原來你是喜歡講故事的人。”

我笑了：“您真幽默，在中國當代文壇，沒幾個敢稱自己是講故事的人?！?/p>

三

初冬，周六上午，單身小寓所里，淡淡的陽光將有限的溫度灑向我的南窗，去年，我終于貸款買下一套75平方米的公寓。筆記本文檔上一片空白，只打出一行小說標題《天衣二號》。時隔大半年，這是我要寫的第四個諜戰(zhàn)小說，可是苦苦醞釀了半個月，仍舊找不到一個漂亮滿意的開頭。繼《風(fēng)中紅顏》之后，又相繼發(fā)表了兩個短篇小說，被編輯和周邊朋友夸贊看好，我信心陡增，甚至一度洋洋自得地相信，自己是寫小說的天才作家。

一條新郵件提示跳出來，“Lu Tian Yi”幾個詞，我短暫茫然后心狂跳起來，趕緊點開，是陸天憶的來信：“巴特，你好，得知你終于寫起小說，為你高興。但在看了你發(fā)表的小說處女作后，我卻高興不起來了。我不明白，上海有那么多素材為何你不寫，卻偏偏寫我家閣樓上的一幅畫和畫中女人，甚至連我的加菲貓都寫進去。知道嗎，我對祖母的故事研究了很久，準備留著這個素材自己寫，可是卻被你搶占了，你說我能不氣憤嗎？”

我渾身的熱血頓時冷卻，全身冷颼颼，滿以為等來了她的別后思念和一頓夸贊，沒想到是迎頭一頓苛責(zé)。我仔細回想，以前從沒聽陸天憶說過她有寫家族小說的念頭?？蓳屃怂乃夭漠吘故钦?，我像個做錯事的小學(xué)生趕緊向她道歉。加了QQ，她給我發(fā)來一張照片，刊發(fā)了我那篇小說的雜志就攤開在她書桌上，小說幾乎每頁都被她用紅筆做了批注。

我說：“但愿你不要生氣，這雜志是誰寄給你的？我很好奇。”

她說：“這個嘛，你就別問了?！?/p>

“我挺內(nèi)疚的，有什么辦法彌補嗎？”

過了一會兒，她說，“算了，等哪天有心情了說不定我自己會寫篇同題材小說，但也許永遠也寫不完?！贝蛲赀@句話，她的頭像就黑了。但我還是回復(fù)了幾個字：“非常期待?！?/p>

接連幾天，陸天憶都沒在QQ上露面。我?guī)状吸c開她的頭像，想跟她聊聊，打出幾行字又覺得不妥，隨即刪掉。一周后，我被雜志社派到山西做個攝影專題，拎上筆記本電腦和相機就上了飛機。晚上入住平遙賓館，打開電腦，QQ嘀嘀響起來，原來是陸天憶在下午給我留過言：“巴特，仔細看了你的小說，處女作寫成這樣也可以了，但有不少敗筆和我不滿意之處，這部分假如換了我寫，會完全不一樣?！?/p>

被她這么一說，我并沒懊惱，而是如同注射了一支興奮劑，一來自己有了寫小說的同伴，二來我和陸天憶終于又有機會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了。我說：“我的水準是不高，要不你給改寫一篇？反正我們寫的不一樣，寫完試試投給刊物發(fā)表下。”

她說：“我不在乎發(fā)表與否，最近在忙畢業(yè)論文，時間緊張，哪天有空閑了就寫上幾段，段落之間未必有嚴密的邏輯聯(lián)系，跳躍也許很大，能不能堅持寫完也不好說?！?/p>

我說：“一言為定?！?/p>

陸天憶今天興致挺高，我有意多聊幾句，便說：“你家被拆的別墅附近有家淮揚菜館，菜品不錯，去吃過幾次，發(fā)覺老板娘竟和你有點相像，每次去那她都向我問起你?！?/p>

陸天憶打出一個打哈欠的表情：“那個開館子的女人，是我家的一個親戚，不過不常來往?！?/p>

我忍不住說：“可她說不認識你，這就奇怪了?！?/p>

陸天憶很快打出一行字：“我并不奇怪有這個親戚，以后你們不要談?wù)撐揖秃昧?，我現(xiàn)在上課去。”

我感到莫名其妙。

到平遙的第二天，陸天憶上線給我留言，說：“我覺得你這篇小說，把一個最本質(zhì)的問題弄錯了，女主人公還繼續(xù)叫她伍月吧，伍月怎會為了家仇和信仰而革命？她最先是為了愛情而復(fù)仇，為了復(fù)仇而革命，然后才找到信仰。你把女人寫成一個簡單的歷史政治產(chǎn)物了，所以我很不喜歡你小說開頭的裝腔作勢。昨天我有點時間，就你這個小說，我自己也寫了個開頭，發(fā)給你看看。”

我嘴上雖然說著馬上拜讀，心里有點不以為然，這個從沒寫過小說的女孩會比我寫得更好？雖然我自己也是新手，可中篇處女作就發(fā)在了一家名刊上，自信還是有的。

即將離開上海的這個晚上，伍月去了黃浦江邊。清冷江風(fēng)吹徹，她把自己縮在黑大衣里。汽笛聲回蕩在暗沉的江面，黃浦江岸的上空，黑云滾滾。望著巨浪似的黑云，伍月心里也有巨浪翻滾。適逢鐘樓上爆出鐘聲，鐘聲又在江面蕩起余響，伍月想，這就是喪鐘了。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喪鐘，還是很多人的喪鐘。明天她就聽不到上海的鐘聲了，但是從現(xiàn)在開始她想替一個人活下去。等幾滴淚在臉上被江風(fēng)吹干凝結(jié)，伍月整了整大衣的領(lǐng)子，快步離開。黑色長大衣像一滴墨水，迅速溶進上海灘濃重的夜色中。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迷戀過上海的夜色，就像不知道，自己何時還能再回到這夜色中。

她記得很清楚，那兩個特殊顧客，是在阮君被害第8天下午進店的，一個穿長衫戴禮帽，另一個穿西裝。兩人照完相，卻并不離去。穿西裝的男人，30多歲，臉上有許多淺色麻坑。他從兜里掏出一塊手絹，打開，露出一張照片。捏著照片的邊緣，他走到伍月面前說，伍小姐，照片上的這個人你也認識吧。伍月后退了兩步，臉上頓時變色，厲聲問，你們是誰？來干什么？

長衫男人摘下禮帽，這人年紀比西裝男人略長。他說，伍小姐，對阮君的遇難，我們和你一樣痛心。伍月想，原來那個青年叫阮君，這兩個人顯然誤解了她和阮君的關(guān)系，但她無意解釋。

長衫男人眼睛死死盯住伍月說，如果你想為阮君報仇，就加入我們隊伍，敵人就在正義的反面。當然，現(xiàn)在你可以不做決定，會給你幾天時間考慮的。

伍月沒出聲，轉(zhuǎn)過身望著照相館門外，神思又回到了那天早晨的噩夢中，心開始抽動疼痛。八天前的早晨，不到六點，伍月從母親家出來，已經(jīng)進入深秋的上海街頭人影寥落。當司機馬師傅行駛到距離耀華照相館不遠的一條街，一陣密集的槍聲驟然響起，近得好像就在他們耳邊炸響，老馬握方向盤的手劇烈抖動起來。他讓伍月趕緊把身子趴低，伍月感覺汽車歪了幾下。漫長的十幾分鐘過后，空氣恢復(fù)了寂靜，老馬小心翼翼將車慢慢向前開過去。

快到照相館時，伍月和老馬幾乎同時發(fā)出驚呼。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仰面躺在路中央，從他身上流出的血在地上匯聚成暗紅的一小片。旁邊躺著一個車夫模樣的男人，一輛染滿血跡的黃包車失魂落魄地停在一邊。路本來就不寬，這兩個男人躺在路中間無疑擋住了他們的路。四周沒一個人，驚惶的伍月只好下車，幫老馬把兩人抬到一邊，順便看看人是否還活著。老馬上前試了試鼻息罵了一句：人已經(jīng)沒氣了，真他媽晦氣，大清早就得搬死人。

那天，在拖動黑西裝男人時，伍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認認真真將那人的臉看了幾眼，那人的眼睛還睜著。看第一眼，她發(fā)覺這個人的面容雖慘白，卻是干凈的，看第二眼，她腦子里突然跳出什么東西，呼吸停住，她不相信，不敢看，渾身哆嗦。老馬說，快了，再拖幾步就行。她蹲在那人身邊，心里有個聲音在命令她，你必須看清，不可能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但是結(jié)果卻和她腦子里的聲音相反，以前曾站立在她身邊的一個青春之軀，如今就躺在她面前的馬路上。伍月如遭雷擊，身體一點點蜷下去，腦中一片空白。老馬轉(zhuǎn)過身來問，嚇壞了吧？咱趕緊回去。伍月慢慢抬起頭，眼神定定地盯著老馬說，這是我的一個故人，我要親自安葬他。在這之后，老馬多次回憶起伍月在這個清晨深不見底的眼神。

伍月把男子安葬在了聯(lián)義山莊公墓，墓碑上空無一字。因為不知他的名字，她想等以后再刻上吧。這些事都是伍月聯(lián)系殯儀公司做的，沒讓任何人插手。度過了幾個難眠長夜后，伍月的心再次被悲傷挖空。她想不明白究竟什么人將他殺害，想不明白自己一直想尋找的人，為何以這種方式與她再見。當然，她更不會知道，在那天清晨她把青年華僑抬回照相館，并將他安葬的過程中，有人一直在暗中跟蹤觀察著她。他們甚至也到過那個空白的墓前，獻上一束白花，為隊友點著一根香煙放在墓前的石階上。根據(jù)他們的判斷，這個女子是阮君的故知無疑了，可墓碑上為何沒有名字，他們也不曾想通。

伍月原以為隨著阮君遇害一切都已終結(jié)，沒想到，這僅僅是開始。她回過頭面向來人說，不用考慮了，我現(xiàn)在就答應(yīng)你們，請把這張照片送給我。說這句話時，伍月絲毫沒去想這個決定對自己意味著什么。西裝男說，伍小姐的爽快實在令人敬佩，一個星期后，我們來接你去一個地方接受訓(xùn)練，之后你的行動自有人安排。伍月問，去哪里？以后我還能回耀華照相館嗎？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回照相館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也說不準。

看到伍月瞬間變化的表情，長衫男人語氣溫和了許多說，做我們這行的，命隨時隨地會丟，也隨時隨地會結(jié)束別人的命，所以別人都認為我們內(nèi)心冷硬，以后，你會習(xí)慣的。

晚上回到亭子間的住處，伍月把阮君的照片放進一面小鏡子背面。這個鏡子已跟隨她多年，今后它將和照片上的人一起繼續(xù)跟隨她。自從下午那兩人走后，伍月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想想自己從山東浮城到上海，再到一周后一個未知的地方，所謂的命運轉(zhuǎn)折都是自己頃刻間一念決定。又好像她的命并非附在自己身上，是一股神秘的力，在暗中引她向前走，卻不知終點在哪里。

就是在這個下午，伍月知道了殺害阮君的漢奸叫劉千軍。

一口氣將幾段文字看完，我方覺剛才的論斷下得太早了，就看這幾段也不像出自一個從沒寫過小說的新人之手。我快速打字對陸天憶說：“你總是這么令我迷惑，很喜歡你這個小說開頭的視角?！?/p>

她說：“每個人對小說主題的理解不同，表現(xiàn)出的視角差異也會很大?！?/p>

我問道：“有個問題，我的視角是從你家閣樓上的那幅油畫開始的，而你，為何不從畫像開始起筆呢？”

過了好一會兒，陸天憶打過來幾行字：“為什么非要借助外物的延拓作用展開故事，為何不從小說人物應(yīng)該出場的地方直接出現(xiàn)，像豹子一樣迅捷，將小說節(jié)奏拉緊？換作我，會完全拋開畫像這個虛無的道具，假如沒有畫像呢，你怎么快速進入小說本質(zhì)？”

我說：“有點佩服你了，只是我對你所說畫像是個虛無道具這點不太明白?！边^了許久，陸天憶也沒予以解答。我不無遺憾地離開電腦。

第三天，QQ上悄悄出現(xiàn)幾段小說文檔，我暗自吃驚，很好奇陸天憶接下來會寫什么。

諸圣堂一改往日寧靜，突然多出來許多難民和傷病者，舒緩沉穩(wěn)的風(fēng)琴聲壓不住難民的吵嚷和呻吟。近來，來租界尋求庇護的難民與日俱增。伍月想起自己第一次來諸圣堂的情景，那次她跟著陸老師來，陸老師叫陸喬，是耀華照相館的老板，同時是個資深攝影師。幾年前一個法國人開了這家照相館，陸喬跟著做專職攝影師，后來法國人回國就把店轉(zhuǎn)給了陸喬。雖然當上了老板，陸喬依然每天拍照，一些老顧客對相片要求高點名要他親自操作。陸喬只知道伍月來自北方的一個小縣城，是他的老主顧小江的表妹，少年時受過很好的家教，通曉照相技術(shù)，其他的不清楚。

伍月很快就熟悉了照相館里的工作，她被陸喬安排住在照相館三樓上的一個亭子間。這個亭子間不一般之處在于它朝陽且寬敞，伍月內(nèi)心歡喜滿足。平時她少言少語，但每說一句話都簡潔得體，這讓陸喬覺得放心。報紙上什么新聞都有，上海三個月前就淪為了孤島。就因為還有幾個租界相對安全，它們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吸引著大批難民瘋狂涌進，他們中有從家園被炸毀的上海南市過來的，也有從浙江江蘇逃來，此時的上海，從一件華美的袍子里向外滲出膿血。

她料到了多種可能，唯一沒想到，在她逃離后僅一年半時間，那個縣城也被日本人用洋槍大炮炸開城門。來自四川的中國守軍支撐了幾天幾夜后，大部分血戰(zhàn)至死，余部僅有極少突圍出城。縣城死尸滿地，血流成河。常春戲園小樓一大半被炸毀，閣樓里的女人不是被炮彈炸死，就是慘遭日本人強奸。小江在日本人攻城的前一天去鄉(xiāng)下給一鄉(xiāng)紳送壽辰照片，返回時雙方已交上火，他被困城外，因此躲過一劫。幾天后，等他心驚肉跳地潛回照相館，發(fā)現(xiàn)妻子和小兒子躺在廢墟上的身體已經(jīng)干硬。大兒子失蹤，小江在廢墟里挖了多天，也沒找到大兒子的身影。那架他最鐘愛的德國萊卡由于帶在身上，意外成了戰(zhàn)爭中的幸運兒。后來，他就是用這架相機拍下了日本兵的大量罪證，它們中的部分被傳到了國外，部分出現(xiàn)在戰(zhàn)后的縣檔案館中。

那個黃昏，伍月在亭子間里站了很久。從窗戶里刮進來的風(fēng)夾帶著明顯寒意，她從中嗅到了一股血腥氣。她想到當初和小江一起密謀，小江問她要去哪里，她想也沒想地脫口說出：上海。為什么是上海？應(yīng)該還是小江帶給她的那些報紙刊物起了決定作用。但在她還未來得及去揭開這城市的神秘面紗時，戰(zhàn)爭就打響了。

第二天，伍月給《申報》《大公報》《大美晚報》等幾家報社打去電話，分別刊登了尋人啟事。過一段時間，她再換幾家報紙登，然而半年多過去，登出的啟事石沉大海，毫無音信，她在焦慮的等待中幾乎喪失信心。

需要解釋的一點是，文中出現(xiàn)的這個在上海開照相館的陸喬，在我原來小說中并沒有，而是陸天憶添加的人物。剛開始，我還好奇，后來發(fā)覺，她添加陸喬這個人物，用意很深。這個人物似乎一直活躍在她腦中。

我給陸天憶留言：“故事好看，語言簡潔有力。說實話，你比我更有寫小說的天賦?！?/p>

沒想到陸天憶馬上回過來說：“天賦一說暫且不論，我之所以這么寫，這是因為我了解女性，伍月從山東一個縣城的戲園子里逃到上海，其實是在潛意識里受到一個青年華僑自由精神的召喚。她在數(shù)年中期待與青年重逢，總是未如愿，卻在某天意外發(fā)現(xiàn)青年被害慘死馬路上。軍統(tǒng)的人抓住這個契機找到伍月，所以她才會未加考慮就答應(yīng)了他們的要求，踏上復(fù)仇之路。在伍月的成長行跡中，愛情和自由才是她不顧一切去行動的內(nèi)驅(qū)力。”

我說：“現(xiàn)在知道我那個小說的問題出在哪了?！?/p>

她回了六個字：“純屬一己之見?！?/p>

過了一天，她一言沒發(fā)又傳過來幾節(jié)。

伍月一身黑衣出現(xiàn)在陸喬面前時，這個中年男人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他什么沒說，只是拍了拍伍月的肩膀。把母親白蓮春安頓好，伍月覺得自己其實最難面對陸喬。算起來，陸喬是除了浮城的小江之外她的另一個貴人，縱然身處亂世，她這幾年在上海的日子還稱得上安穩(wěn)無憂。正因如此，她不愿向陸喬撒一句謊。眼看最后一天期限已到，還沒想好說辭，伍月決定留下一封短信不告而別。

對于伍月的突然離去，陸喬覺得不可思議，雖然她留下一張字條，但字里行間絲毫沒透露離去原因，更沒提去了哪里。寄居在照相館里幾年的伍月就像在陸喬腦際掠過的一個夢，突然而來，倏忽離去，全無痕跡。他不能否認，面對伍月時自己內(nèi)心極其柔軟小心，這份柔軟小心是源于對一個女子的戀慕。當他終于明白這點時，伍月已消失在他視線之外。

陸喬的悵然若失逃不過曹云曲的眼睛。她呷了一口西湖龍井，翹了翹白色高跟皮鞋的尖頭，不無醋意地說，伍月突然消失，看來你也失戀了。陸喬低頭喝了口茶掩飾說，不要亂講，我這喪妻的中年男人哪里還會失戀？曹云曲撇著嘴笑了，還說沒失戀？你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神，不都是落寞、失神、寡淡？陸喬沒留意，更可能是刻意忽略了曹云曲話里的酸味，他說，我的確納悶她為何突然離開，你說她能去哪里？嘆了口氣，陸喬接著說，說正事吧。曹云曲說，我打聽到了，埋葬在聯(lián)義山莊公墓群的青年，的確是軍統(tǒng)的人，名字不詳。你懷疑伍月出走跟他遇難有關(guān)系，不是沒道理。據(jù)你分析，他們是戀人？陸喬沒回答她，愣了一會說，我覺得伍月不像是軍統(tǒng)的人。曹云曲臉上又恢復(fù)了諧謔表情說，以前不是，以后未必不是吧。是不是軍統(tǒng)和地下黨，還刻在臉上嗎？陸喬臉上抽搐了一下，曹云曲的話擊中了他隱藏著的擔憂。

年初，陸喬去了南京。他在南京并沒有親屬，但在那讀過六年書，那里有他最尊敬的老師和師母，當年師母很疼愛他。陸喬通過朋友從法國領(lǐng)事館弄來兩張通行證，這次去他就是要將老師和師母接到上海。面對滿目瘡痍的南京城，陸喬心中再也喚不回當年的感覺。他一路心悸著找到了老師家，房子雖沒被炸毀，卻是座空房。問了鄰居，得知老師和師母已經(jīng)被女兒接去北平，他才放下懸著的心。老師沒見到，卻意外重逢了當年的女同學(xué)曹云曲。他們共同回憶了學(xué)生時代的趣事和理想，曹云曲當年就是學(xué)生運動的積極分子，而陸喬因癡迷攝影，對南京的古建筑古文化更感興趣。曹云曲說，當年我們都是熱血青年，把尊嚴和理想看得高于生命，多年之后卻選擇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同學(xué)中也有淪為漢奸的。陸喬，你現(xiàn)在的理想就是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照相館老板嗎，可是如果整個國家都被外族侵占了，上海這個孤島還能支撐多久？你個人又如何求得自由和安穩(wěn)？他點點頭，沒接著她的話說下去，心里承認曹云曲說得對。她說：“我下個月就要去上海，或許會在那待上幾年，以后我們會經(jīng)常見面的?！?/p>

幾個月過去，曹云曲沒打探到伍月的絲毫信息。

此時，伍月正在山城接受著最嚴格最酷烈的特工訓(xùn)練：射擊、開車、英文、跳舞、收發(fā)電報、破譯密碼、心理探測、化裝術(shù)。伍月長到22歲，第一次相信，自己竟然可以在短短八個月里學(xué)到這么多種技能。當有一天被告知，她很快就要結(jié)束學(xué)習(xí)潛回上海時，腦子里浮出的第一個人名，竟然是劉千軍。

凌晨剛過零點，我給她留言：“期待讓我感到陌生又驚喜的文本?！?/p>

她說：“我沒太多時間，也沒打算就你這個題材重寫一篇，只是對不太喜歡的章節(jié)，自己寫上幾段而已。當然，你喜不喜歡我的情節(ji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寫出來了自己的表達方式。我先小睡一會兒?！?/p>

一個小時后，她發(fā)來一個捂嘴偷笑的表情：“關(guān)于真實阮君的出場，我曾有多種考慮，最后認為有一種更恰當?！?/p>

我說：“你就當一種小說實驗，放開寫吧?！?/p>

她說：“你這么說我比較喜歡聽。”到了下午，QQ上又過來一個離線文檔。

曹云曲離開上?？煲荒炅?。九月下旬的一天，天色陰沉，雨卻遲遲落不下來。陸喬剛送走拍照的顧客，一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子走進店來。此時店里無其他顧客，男子在陸喬身邊低聲說，是陸老板吧。陸喬點點頭說，是我。男子說，我是代替曹云曲同志來與你聯(lián)系的。陸喬心里一驚，趕緊把客人引到他的辦公室。

男子摘下帽子，在陸喬對面坐下，陸喬這才看清來人年輕清秀，尤其是一雙眼睛黑亮幽深，單憑這雙眼睛，就讓陸喬印象深刻。陸喬問，云曲現(xiàn)在哪里，還好嗎？男子面露沉郁之色，對陸喬說，我來正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很不幸，半個月前，云曲同志犧牲在蘇州汪偽警備大隊監(jiān)牢里，敵人對她用盡刑罰，他們沒料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性會這么剛強。組織上想到上海還有你這條線索，派我來與你接頭。

陸喬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幻覺，他想起曹云曲最后和他跳舞時眉梢揚起含情脈脈的神情，還有她說的那句話：陸喬，下次再見的時候，也許你會真喜歡上我。實在地說，那句話他絲毫沒放在心上，因為他明白曹云曲的預(yù)言不會出現(xiàn)。一直以來他倆的關(guān)系就是同窗情同志情，有時針對伍月半開玩笑似的抱怨吃醋，陸喬也裝作不知。他喜歡的是伍月那種女子，其實曹云曲又何嘗不心知肚明？但在這個時刻，陸喬覺得非常難過。他對男子說，說起來我對她關(guān)心太少，雖然中學(xué)時就是同學(xué)，在上海也相處了兩年，但是我連她有沒有丈夫，孩子幾歲了竟完全不知。男子說，曹云曲同志的丈夫1937年就犧牲在了吳淞?xí)?zhàn)中，有一個十歲男孩現(xiàn)在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組織上已給孩子送去了撫養(yǎng)費，你也無須自責(zé)了。

陸喬黯然沉默了片刻后，抬頭看著男子說，現(xiàn)在我正式申請加入組織行嗎？男子稍微一愣，臉上旋即綻開笑容，露出一口白而整齊的牙齒說，太好了，我回去就向上級匯報，我的代碼是“錦瑟”，你是“藍田”。以后我們就在你照相館西一千米處的莎蒂夫人咖啡館見面，那個英國老板和我熟識，地方也安全。陸喬沉郁地點點頭，曹云曲犧牲的消息帶給他極大震動。他心里清楚，今天自己主動提出加入組織，其實絕大成分是為了紀念曹云曲，但這樣的話他并沒告訴錦瑟。

幾天后，陸喬得知，錦瑟比自己小十歲，祖籍浙江寧波，在四歲還懵懵懂懂時跟著父母去了東南亞。父親從事橡膠生意，有個小工廠。錦瑟的父母原先都是在寧波過苦日子的本分人，逃到南洋實屬無奈，所以并不支持兒子靠近政治。1935年秋，錦瑟不顧戀人和父母反對，堅決回國，輾轉(zhuǎn)全國多地，從事地下工作。1941年秋，黨的地下工作形勢更加嚴峻，錦瑟被組織派到了上海，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來上海。

等到陸喬終于在大都會找到伍月時，又是初冬時節(jié)了，此時距離伍月離開照相館已整整一年。雖料到這一年伍月會有較大變化，可真正面對面時陸喬還是吃了一驚，她身形矯健靈活，眼神幽深冷峻。陸喬率先打破沉默：當時走得那么匆忙也罷了，既然回來了為何不到照相館打個照面？伍月聲音低沉地說，對不起，陸老師，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不知從何談起。前段時間，我弟弟也死了，母親至今神思恍惚。陸喬說，還是回照相館吧，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不放心。伍月凄然一笑，她并沒直接回答他而是說，或許只有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才能有自由。陸喬說，戰(zhàn)爭總會有結(jié)束的一天，所以生命比自由更重要。伍月抬頭望向窗外的陰沉天空說，可是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恰恰生命是最不重要的。

在陸喬心中，伍月是什么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么久之后，總算見到她了。那晚在他的堅持下，陸喬開車將伍月送到她的住處。

陸喬總能找出理由經(jīng)常去看望伍月。某天，他去伍月住處，伍月的母親正在給她腿上換藥。左腿肚一大片瘀黑，還有血正從潰爛處向外滲出。待她母親出去后，陸喬問，你的腿怎么傷的，傷口明顯沒處理好，會留下后遺癥的。伍月說，執(zhí)行任務(wù)時受傷了。幸虧隊友開著車來救援，把我拖上車，找到一家偏遠小醫(yī)院挑出子彈，簡單處理了一下，帶回來這些藥和紗布，隔天換一次。

陸喬眉頭擰緊，站起身踱著步說，不行，你這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這4人中任何一人被捕變節(jié)，就會有人來你這里抓捕。你想想軍統(tǒng)中有多少叛變投敵的？伍月點點頭，是這樣的，還是陸老師想得周全，只是我的腿這樣子一時沒辦法外出租房子。陸喬轉(zhuǎn)過身體說，不用租了，我一個朋友幾年前全家去了香港，讓我?guī)兔φ湛此膭e墅，現(xiàn)在逢戰(zhàn)亂豪華房子也租不出去，正好你們搬到亞爾培路去。我讓人把房子收拾一下，今晚趕緊打點下行李，老馬明早來接你們。

事實證明，陸喬的判斷是對的。隨著軍統(tǒng)暗殺漢奸行動頻頻得手，大快民心，日本間諜組織和汪偽特工總部也正醞釀一場滅絕性追捕。76號總部從一些被抓的特工身上下手，嚴刑拷打加上威逼利誘，很多人沒撐住，全交代了。很快，上海區(qū)上百個軍統(tǒng)特工幾乎全部被捕，軍統(tǒng)戰(zhàn)全線癱瘓。伍月因為受傷被陸喬轉(zhuǎn)移住處，僥幸逃脫一劫，或許那些人以為她也死了。在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伍月同時消失在幾方勢力的視線里。

在平遙的一周，白天忙采訪，每天晚上在房間閱讀陸天憶的小說稿，這種節(jié)奏的出差時光，于我絕無僅有，這種閱讀體驗也絕無僅有。我發(fā)覺，自己的注意力越來越被陸天憶的小說占有，無論是走在異鄉(xiāng)的街頭、去采訪的路上，還是忙完工作短暫休息的間隙，她那小說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常常出其不意地在腦子里跳出來，并且，我對陸天憶的夸贊越來越發(fā)自肺腑。可惜，雜志社一個電話打過來，這種節(jié)奏被強行打斷。給陸天憶留了幾句言，第七天中午，我不無遺憾地乘飛機離開平遙。

四

回到上海第三天的下午，接到“淮揚菜館”老板娘華如云的電話，她說餐館上了幾道新菜，叫我有空去品品。我說忙過這幾天就過去。其實，即便她不打電話我也準備過去一趟。周六中午我開車到了淮揚菜館，距離上一次來吃飯隔了三個月。

等我吃完，餐館里也漸漸沒有了顧客，她坐到我對面，泡了一壺老白茶。我說：“華姨，我跟陸天憶聯(lián)系上了，最近我們經(jīng)常在QQ上聊天?！?/p>

她表情有些意外，問：“她有說何時回國嗎？到時你請她來館里吃飯。”

我右手轉(zhuǎn)著茶杯，抬起頭說：“回國的事倒沒說，可是，她對我說您是她家的親戚，現(xiàn)在不常來往?！比A姨愣了片刻，臉上勉強地擠出笑容。

我問她知不知道陸天憶家閣樓上有一幅油畫，看樣子有幾十年時間了，畫上是一個和陸天憶長得很像的女子，穿著上海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旗袍，我以為是陸天憶的祖母。

華如云的眼睛瞪圓了，搖頭說：“以前去她家，從沒見過你說的這幅油畫。如果真有這幅老畫，‘文革時不早就被紅衛(wèi)兵抄家給燒了？陸家的人都很怪哎，陸天憶的祖母去世時，她兒子陸念一也就是天憶的父親才一兩歲，可她祖父直到去世也沒再娶。”

說者無意，卻令我想起出現(xiàn)在陸天憶小說里的人物陸喬，一個開照相館的攝影師。我有些明白這應(yīng)該不是巧合了。為了再次證實，我向華如云問道：“天憶的祖父上海解放前真的開照相館嗎？”

華姨說：“是哦，陸念一以前也說過，他家的別墅就是天憶的祖父留下的。陸念一原先和我都在電器廠，他是工會干事，一有空就畫畫。后來工廠倒閉，我們同時下崗，我自己開起小餐館，他什么工作也不愿做，就在家白天黑夜地畫畫。他的畫我看不懂，有人說他的畫很好，也有人說連一百塊錢都不值。這些年他云游去了，我不曉得他在哪里?！?/p>

我剛要說話，從門口吧臺下面突然閃過來一道影子，霍地沖到了我這張桌子跟前，又迅速跳上老板娘的膝蓋。這下，我看真切了，這只貓，竟然就是陸天憶家的那只加菲貓，如今越發(fā)富態(tài)了。我驚喜地沖它叫喚了兩聲，這貨跟我?guī)啄隂]見，顯然不認識我了，瞇著更加渾濁的黃眼睛，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原來天憶的貓托給您照顧了?！?/p>

華姨說：“是呀，我喜歡養(yǎng)貓，這只加菲貓還是我給天憶買的呢。剛才說到哪里了？哦，天憶從小就跟她爸親近，凡事都向著她爸，好像陸念一完美得沒有任何缺點。自從我跟她爸離婚，她就再沒正常地對待過我。”

我呆住了，看著對面的老板娘，囁嚅道：“您是？”

華姨不再掩飾，脫口而出：“我就是天憶的媽媽?！?/p>

我感嘆了幾聲說：“怪不得第一次來就覺得你們有些像，聽天憶說，她16歲時你和她爸爸就分開了，她是不是因此怨恨你呢?！?/p>

華如云說：“她和陸念一都是很清高的人，他們瞧不起我的俗氣，說我整天就知道賺錢。在她15歲時，我對她爸提出離婚，天憶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她爸那邊，要我立即離開他們家。這十幾年來，她一直對我進行精神懲罰，除非她有事了才找我?！?/p>

華姨一番話令我感覺意外，但這畢竟是陸天憶家的私事，我不想評論，只是默默地邊聽邊喝茶。我問：“天憶以前也寫過小說嗎？她前幾天發(fā)給我一些小說片段，非常不錯。據(jù)她自己說，對祖母研究了很長時間，或許她會以祖母的故事為原型，寫出一個讓世人震驚的小說呢?！?/p>

華姨笑起來：“我這個女兒，和別家的囡囡都不一樣，她從小就不和巷子里的女孩玩耍，特別喜歡看諜戰(zhàn)電影和小說，一個人在閣樓上一待就大半天。說如果讓她寫讓她演，會比那些明星啦作家啦做得還要好。她腦子里裝滿了幻想，還經(jīng)常把自己幻想的故事寫下來，讓她爸爸去畫。對了，她以前還喜歡給她爸爸當模特，他們父女好像都把這當作一種樂趣?！?/p>

聽到這里，我的心思活動了幾下，“您對天憶祖母的故事一點都不知曉嗎？她是叫黃玦嗎？”

華姨側(cè)著頭想了想，說：“陸家從來沒人跟我說起她的事情。如果有的話，陸念一肯定會跟天憶說，他們之間無話不談?！?/p>

離開餐館時，華姨追到門外再次交代說：“剛才的話你千萬不要跟天憶說，要不然她又不理我了。”

我點點頭，然后又想起一件事，問她：“那本發(fā)表有我小說的雜志是您寄給天憶的嗎？”

華姨茫然地看著我，“什么雜志？我從來不看小說的?！?/p>

她那表情讓我相信她沒撒謊。

五

頭疼困乏，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時間，迷糊中聽見電腦上一陣嘀嘀聲音，竟是晚上八點了。QQ上陸天憶的頭像亮得很醒目。

陸天憶說：“我很好奇，你這幾天都沒跟我催稿，是我的小說不夠有吸引力，看不下去嗎？”

我趕緊說：“恰恰相反，只是上一周你天天夜里加班寫，擔心你太勞累，事實上，這幾天沒看到你發(fā)來的新章節(jié)，心里很失落?！?/p>

她發(fā)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這兩天在反復(fù)揣摩想象伍月如何和真正的阮君邂逅，并再次逆轉(zhuǎn)個人命運。”

我說：“看來你已經(jīng)寫好了?！?/p>

“稍等?！?/p>

前軍統(tǒng)特工的突然出現(xiàn)，令伍月的心情降到了幾年來最低點。她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焦急地等待她出現(xiàn)。

阮君在聯(lián)義山莊登記處找到了“阮君”的信息，只有簡單一行字。據(jù)當年負責(zé)登記的人回憶，來聯(lián)系辦理手續(xù)的是個年輕秀麗的女子，但沒透露姓名。

等到阮君終于站在“自己”墓前不遠處，看著一個穿墨綠色旗袍的苗條女子佇立許久，已是兩個多月之后。在這一天的早晨，一個報童將伍月要去公墓的信息告訴了他。其實那天并不是個該掃墓的日子，什么節(jié)也不是。伍月心里煩悶，只是想去公墓站一會兒。

伍月在墓前喃喃自語了些什么，阮君一句都沒聽清。但是當伍月轉(zhuǎn)過身時，只看了一眼，他就記住了面前這個端莊憂郁的女人。伍月驚得身體劇烈搖晃，一度以為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她聲音顫抖地問道，你是誰，怎么和阮君長得一模一樣？阮君向前靠近了一步，他的眼睛幽深發(fā)亮，臉上是溫和的表情，聲音也是溫和的：我不是誰，我就是阮君。以前你也認識一個叫阮君的嗎？我想知道這一切，告訴我好嗎？

怎么會有兩個阮君，阮君只有一個。他在墓中七年了，是我親自將他安葬。伍月對來人拼命搖著頭。

阮君心里突然涌出很多憐惜，為眼前的女子，也為那個不曾謀面的親人。他說，或許，姑娘認錯人了吧，是有一個人，長得和我很像。

伍月腦子里一道電光驟然閃現(xiàn)，她記起來，她是在照相館里聽那兩個軍統(tǒng)提過阮君的名字，只是那時她并未細想，阮君是尊名還是本名。

阮君繼續(xù)說，據(jù)我父母講，我小時候和阮春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外人是根本分不出來的，因為我們是雙胞胎。4歲時我跟隨父母去了南洋，哥哥留在寧波祖父母身邊。后來我回國探望祖父，祖父聽人說哥哥來到了上海，要我一定找到他?？晌艺伊撕脦啄暌矝]打探到他的消息，原來是已經(jīng)故去多年了，多謝姑娘安葬紀念家兄之恩。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既然姑娘跟我哥哥熟識，為何墓碑上刻的不是他的名字卻是我的名字呢？

聽完這番話，伍月呆呆地看著阮君的眼睛。距當年微山湖青楓渡一別十年，她逃出了常春戲園，來到上海，看到男子遇難，她毫不猶豫加入軍統(tǒng)成為殺手。又因此，回到上海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殺害他的漢奸?？墒?，現(xiàn)在她才被告知，原來是自己認錯了人，而眼前這個人，才是她在青楓渡遇到的青年華僑。

伍月胸中浪濤翻涌，她一時說不出話，只是任由眼淚一次次沖刷下來，根本停不下來。阮君也看呆了，眼前女子，眉目間似曾相識，他卻又不記得在哪遇見過，他的心突然被一些說不出的東西揪緊。

那天他們在墓地站了很久才離開。

當十天后前軍統(tǒng)特工許昌再次找到伍月時，伍月表示可以考慮，但是明確提出，殺人的事不會再干，她還得給兒子多積點福。許昌說，這沒問題，你可以不去局里，租個公寓做情報工作，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說完，他把一部便攜式電臺交給了伍月。

夜已深，整座城市剛剛褪掉喧嚷進入沉睡中，阮君又點著一支萬寶路，在房間里長久徘徊著。在上海這幾年，他以錦瑟為代號，為不引起敵人注意，頻繁搬住處。來上海除了開展地下工作，他還有一個從未對陸喬說起過的私人任務(wù)：尋找同胞哥哥。歸國前，母親流著淚對他說，兒子，革命的事我不管你，但你一定要先回寧波看你爺奶和哥哥。他鄭重地對母親許諾，請母親放心，我會及時給你們寫信告知。

當錦瑟回到闊別已久的寧波，老家卻只剩下了祖父一人。祖母因病過世，他的哥哥也離家數(shù)年，祖父只聽人說阮春去了上海，幾年中沒有任何信息。他在家里見過阮春在寧波師范的畢業(yè)照，眼睛大而深邃，長得和他幾乎一樣。他對這個幾乎沒留下記憶的兄長充滿好奇，他們?nèi)绱讼嘞駞s又如此陌生，陌生到對對方一無所知。

他給父母寫信說，聽說哥哥去了上海，我會想辦法申請去上海工作，請雙親放心，無論怎樣我也要找到他?？墒嵌嗄赀^去，連抗戰(zhàn)都勝利了，他仍舊沒找到哥哥。他曾通過地下黨在上海的各個網(wǎng)絡(luò)尋找，那些人都從沒聽說過哥哥的名字。有時他也懷疑哥哥根本沒在上海，或許曾經(jīng)來過又去了其他地方。

幾年中尋找哥哥未果，真相卻在毫無預(yù)料的情況下到來，阮春的墓雖然找到了，可阮君不知如何告知父母。世界這么神奇，竟會有這種可能，當年在微山湖畔小渡口遇到的那個孤零女孩，現(xiàn)在是自己在上海的地下聯(lián)系人陸喬的妻子。阮君跟她分析了當下的時局動態(tài)，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沒想到伍月竟同意了。

阮君現(xiàn)在想想都被自己當時的提議嚇了一跳，因為這工作危險度太高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對一個總共只見過兩次的女子竟提出這么嚴苛的請求。但在這之后不久，伍月表現(xiàn)出的能力就令阮君驚喜不已。

南洋的一切包括以前的戀情已離他越來越遠?，F(xiàn)在的上海，是他戀慕并為之投入的地方，不知何時，阮君發(fā)覺自己已離不開上海了。

上次我就該留意到，陸天憶小說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并非巧合的人物—伍月的兒子陸念伍，而我從華姨那里得知，陸天憶的父親就叫陸念一，另外，她在多個章節(jié)里提到伍月擅長攝影，那么，三年前陸天憶找我學(xué)習(xí)攝影技術(shù)，是否想以這種方式向祖母致敬？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猶豫了一會兒，我把打出的幾句話刪掉了，對陸天憶說：“你這個小說以零碎片段出現(xiàn)太可惜，我還是希望你能將之完整化，完全拋開我的小說吧?！蔽艺f的是真心話，這段時間一直閱讀浸淫在陸天憶的小說片段中，腦子里所思所想盡是她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以至于我自己那篇《風(fēng)中紅顏》的印記越來越淡。

到第二天晚上，我才看到陸天憶的回復(fù)：“我喜歡這種信馬由韁的自由寫作，至于能寫多久還要看興致能維持多久。說正題，伍月被捕的細節(jié)，寫起來難度應(yīng)該最大，很費心思。在你的那個小說里，伍月最后在組織掩護下出獄，然后潛回山東繼續(xù)革命，我認為這個結(jié)尾未免過于理想化，事實上，一旦被保密局獵手盯上，逃脫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雖然我也這么希望她能繼續(xù)活下去。第一次被捕，因證據(jù)不足，伍月被保密局放了出來，其實這是保密局使了一個詐，其后伍月一直處在他們的秘密監(jiān)控下。為了一個重要的信息，伍月冒著身份徹底暴露的危險，將文件成功送達我地下組織聯(lián)絡(luò)處，但在第二天就被保密局逮捕。我又寫了幾段，發(fā)給你看看?！?/p>

得知阮君被叛徒何山出賣被捕，跟蹤了幾天后，伍月在何山回家的路上將他一槍擊斃。在醞釀做這件事時，伍月將阮君之前‘不可動用武力輕易暴露身份的勸告，拋到了腦后，只想早一天殺死出賣阮君的叛徒。雖然事后伍月也承認，這一次她犯了和上次幾乎相同的毛病，但她別無選擇，如果還有下一次，她相信自己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對此事，許昌倒沒怎么在意，他說，這個人死了不足惜，不過你要接受上次教訓(xùn)，以后不可再這么沖動，否則連我也保不住你了。

只是那天伍月?lián)魯篮紊綍r，被保密局一個蹲點的特工鄭川看到。他認識伍月，伍月卻不認識他。鄭川和許昌素來不和，正想找點茬呢，那天的事讓他決定盯梢伍月一段時間，說不定能盯出什么，盯不出來也沒什么損失。而伍月對這些毫無覺察。

鄭川一連半個多月沒看出伍月的破綻，就在他快要放棄時，他在伍月租用的公寓房對面樓下，注意到了急匆匆的報童。報童抬頭看看大樓，又四下看看，才朝樓里走去。鄭川站在紅房子西點屋門內(nèi)，目光一點點掃視著對面大樓。他知道伍月在這個大樓里，當然，他不可能看到房子里面，只看到有個窗臺前放了盆棕櫚。半個時辰后，報童走出大樓，向西面走去。過了一會兒，當鄭川的目光又掃射對面窗口時，覺得和剛才有點異樣，幾秒鐘后，他突然明白為什么不一樣了，剛才窗前的棕櫚沒有了。

鄭川有種發(fā)現(xiàn)什么的隱隱快感，但他還不能確定，準備再盯幾天。果然，兩天后，他再次看到這個報童走進大樓，而一盆棕櫚擺在四樓的一個窗臺上，報童離去后沒多久，窗臺上的棕櫚又不見了。于是鄭川恍然大悟，原來這棕櫚就是他們的暗號。

一周后，伍月拎著一只包走出家門，她接到一份秘密指令，稽查處要在車站、機場、碼頭對上海中共地下交通員進行清繳。伍月想，這個信息得趕緊傳出去。她像往常一樣把棕櫚搬到窗臺，等待唐唐前來。但不知為何，超過往常碰頭時間半個時辰了，唐唐還沒來，伍月急得在房間里轉(zhuǎn)圈，預(yù)感唐唐也出了事。又過了半小時，唐唐還沒來，伍月待不住了，決定冒險親自把文件送到另一條街上的云起茶社。

伍月不知，鄭川的人在半路上就把唐唐抓住了，之所以沒等到報童從樓里出來再抓捕，鄭川有他的計謀，他猜測，等不到報童的伍月為了送出文件一定會鋌而走險，果然，看到伍月從樓里出來，鄭川不由得笑了。剛拐過福州路一棟大樓，伍月察覺到了后面的尾巴，她腦子里快速想著對策，腳步卻沒停下來?？吹角懊娴摹皽侠衔陡恻c”，伍月徑直走進去，這家店的老板娘定期讓伍月給拍照片，是她的忠實顧客。老板娘熱情地迎上來，伍月微笑著說，上次云起茶樓的姜老板吃過一次你家的綠豆糕，直夸好吃。你給包兩斤，下午差小伙計給他送去，另外再給我家念伍裝兩包狀元糕。老板娘轉(zhuǎn)身給伍月端來一杯茶說，伍老板，您稍等，馬上好。四包糕點都已包好，伍月見綠豆糕的包裝有些簡單了，便對老板娘說，您這還有高檔點的包裝袋沒有，給姜老板送的糕點得弄漂亮些，綠豆糕一定在下午四點送到云起茶樓。老板娘不好意思地一笑說，有的，有的，幸虧伍老板提醒。趁老板娘轉(zhuǎn)身，伍月將一張小紙條塞進一包綠豆糕的牛皮紙包裝內(nèi)。拎著兩包狀元糕出了門，伍月用余光瞅見幾個人一直跟著她，她佯作不知，又慢悠悠地逛了幾家綢緞莊、珠寶店、手表店，轉(zhuǎn)了一大圈，她才向自己家溜達回去。

鄭川從伍月這一路沒抓住什么破綻，悻悻地回去了。當天下午，地下聯(lián)絡(luò)站將伍月提供的信息迅速上報黨組織，及時轉(zhuǎn)移了一批同志?；樘帗淞丝?，鄭川馬上向上司匯報，將伍月列為重大嫌疑。沒幾天，幾個便衣，悄無聲息沖進公寓房間，搜查出一份被伍月攔截破譯的電訊，當即將她押送進警備司令部。

淞滬警備司令部里的一個內(nèi)線傳信給陸喬，伍月被捕，陸喬頓時覺得自己的天黑了。對妻子已加入地下黨組織，陸喬并不感到意外，這一兩年伍月經(jīng)常外出奔波，他都看得很明白，但他又深知伍月心思似海，出于尊重，他不會追問。

阮君也是被鄭川抓進來的，鄭川前段時間在稽查處里被比得矮了一截，心里非常不舒服。何山就是在他手里成了叛徒，他把何山放出去是要靠此人多抓些地下黨出來，在上面也好多撈點功勞，沒想到被伍月一槍給崩了。鄭川想從阮君嘴里獲得一大串地下黨名單，可是大刑也用幾輪了，沒想到阮君還是什么也不說。正懊惱呢，伍月和唐唐成了他的意外收獲，他要讓他的上司看看，這個被他們褒獎的情報人員是如何為共產(chǎn)黨服務(wù)的。想到這點鄭川就興奮異常。

伍月路過關(guān)押阮君的地方，見阮君低頭坐在地上，十個指頭血肉模糊。聽見聲音，他費力地抬起頭，看見伍月，臉上頓時震驚。他嘴上的血凝固成一片紫黑色，早已失去平日的朗逸神采，一雙眼睛在寒夜中發(fā)出星光，伍月覺得它們明亮依然。她對他微微一笑，在心里說，阮君，我來了，我不怕。

這么快伍月也被捕，阮君的思緒越來越復(fù)雜，當初兩人在哥哥阮春的墓前重逢，他勸說伍月將計就計打入保密局獲取情報。自己輕松出口的一個建議，沒料到再一次給伍月帶來殺身之禍。阮君陷入深深自責(zé)。

伍月被關(guān)押在阮君旁邊的一間審訊室，想到最近的接連變故，她心情黯然。隨著阮君和自己被捕，組織損失嚴重不必說，而自己怕是再也沒時間沒機會破譯情報了。這一年半來，伍月與阮君在工作中建立起來的真實情感代替了以往的想象，雖然他們很少見面，只靠收發(fā)電報維持聯(lián)絡(luò)，但她很滿足于這種方式。伍月眼前又浮現(xiàn)出自己和阮君并排站在青楓渡的一個情景：她問，怎樣做有意義的事？青年眼睛望著遠方水天茫茫之處說，無愧平生愿無愧信仰，傾盡全力。她不敢想這是否是愛情，但她能確認，自己正和阮君一起做著同一件有意義有價值的事情：革命。她終于長成自己15歲時向往的那種人。

我說：“現(xiàn)在明白你在開頭部分出現(xiàn)‘阮君被害，伍月義無反顧加入軍統(tǒng)為其復(fù)仇的用意了。你這個小說越來越完整，還應(yīng)該有個結(jié)尾吧?！?/p>

陸天憶說：“伍月和阮君的情感在臨終前的牢獄里達到頂峰，最后的深情對視，是他們留給彼此的告白和紀念，此時距離上海解放只有一年多時間。雖然這個鏡頭在我腦子里存放多年了，可我仍感覺自己無力寫這個結(jié)尾，當然，說無力也不太真切，而是我主觀上抗拒這個結(jié)尾，可又不愿給小說安上一個其他的結(jié)尾。巴特，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我說：“我倒是盼著你繼續(xù)寫下去，寫出部長篇呢?！?/p>

她發(fā)出一個驚訝的表情，說：“我恰恰認為最理想的小說字數(shù)是四萬字到八萬字之間，比如《變形記》《過于喧囂的孤獨》《佩德羅·巴拉莫》，個人覺得未來的寫作，長篇會輸給中篇?！?/p>

我說：“你這個觀點很新鮮，值得玩味。有一個問題，伍月身上匯聚了太多傳奇性，是否有失真實？”

過了幾分鐘，陸天憶打過來一段話：“當代作家自身經(jīng)歷貧乏無奇，因此絞盡腦汁寫作傳奇故事，但在讀者看來不免生搬硬造，虛張聲勢。而在民國那個時代，在上海灘，或其他城市，任何傳奇出現(xiàn)都不足為奇，俯拾即是。很多人物，即便不給他們的故事做任何虛構(gòu)，其自身的傳奇性和曲折指數(shù)都堪稱驚世駭俗，伍月的經(jīng)歷并非個例，也非特別傳奇。這也是我格外喜歡搜尋那個年代的原因之一。”

我頭上冒出細汗，當初為了寫《風(fēng)中紅顏》，絞盡腦汁，現(xiàn)在自己已不忍卒讀。我說：“就這個小說題材，冒昧問個問題，伍月的故事經(jīng)歷有多少是屬于你祖母的呢，還是就是你祖母？”

原以為陸天憶會避而不談，但沒想到她很坦然：“我想，由于她和阮君的愛情，或許這是我的父系家族極少談?wù)撟婺腹适碌脑?，哪怕后來她的地下黨身份得到核實和證明。當然，這也僅是我的一種猜測，絕對的真實早已消失在過去的時空。我出生時祖父已經(jīng)故去，家父平日極少和我交流這個話題。對另外一些隱秘，他始終保持緘默。我很多年生活在祖母的故事中，生活在對她秘密的揣測中，它們豐盈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有時，我甚至在想象中將自己和她合二為一。但在現(xiàn)在，我覺得，追尋某種真實，這就類似咱們兩人對同一個故事題材的不同寫法一樣，你寫出的是你認為的本質(zhì)，我只能寫自己理解的真實。假如作另一個人，和我們的想法、寫法可能又完全不同?！?/p>

認識以來，這是陸天憶首次對我深入談自己的家庭。我不由陷進她的想象圖畫中，或許，那是她嵌入家族另一個人物歷史的最好方式吧。

六

幾天后，我下意識地點開電腦收藏夾里那則關(guān)于黃玦的歷史資料，這次，我發(fā)覺她和陸天憶家油畫中的女子只是有點相似而已，并不能認定為同一個人。在這同時，我腦子里閃現(xiàn)出一個縹緲模糊的身影，盡管我從沒見過他，卻還是將他和畫出那幅油畫的畫家重疊在了一起。當天夜晚，我做了幾個夢，夢是小說的糾纏和延續(xù)。我夢見了伍月，長著和陸天憶大致相同的面孔，夢見陸天憶寫出了最后一段小說：臨刑前最后一刻，她和阮君相視一笑。槍聲響起，在伍月最后殘留的意識中，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就像一縷風(fēng)升騰而上，穿越一個窄門，和另一個靈魂終于交匯……

夢被鬧鈴驚得四下飛散，沉在冰山下的混沌意念和疑問似乎浮出冰面。我斟酌了一會兒，給陸天憶留言：“說來你也許不信，昨夜我夢見了你寫出的最后一段小說，關(guān)于伍月生命的最后那一刻。無論你家閣樓上油畫中的女子是誰，我都要感謝它的存在，如果沒有它，一定沒有我那篇《風(fēng)中紅顏》，更沒有我們近來關(guān)于小說寫法的多次探討。天憶，我欠你一組懷舊老照片，生發(fā)起這個念頭，是在你家閣樓上第一次看到那副油畫時，以后會補給你。”

打完這段字，我腦子里浮出一座老舊別墅閣樓，以及身披昏暗光線的女孩，女孩整日整夜躲在閣樓上，沉浸在小說和諜戰(zhàn)幻想中，沉浸在家族女性秘不可宣的革命和愛情中，不可自拔，卻因此忘記了自己成長的孤獨，忽略了自己置身的其實是座孤島。不知怎么，我的鼻子竟然覺得酸酸的。

可是陸天憶的QQ從此陷入沉寂，她再沒回復(fù)過我一個字。一段時間后，我不得不惆悵地相信，她那個小說結(jié)尾以及關(guān)于小說的對話，就像她這個人一樣，我都再也等不到了。

三個多月后，快到農(nóng)歷新年的一天，是個周日，我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著了。從太陽暖融融的中午一直睡到下午。陽光退卻后，節(jié)氣之冷開始爬滿我全身。

正當發(fā)覺腿腳麻木時，手機響了兩下。是一條陌生號碼發(fā)的短信，我點開：攝影師兼小說家巴特，知道你寫了一篇不錯的小說《風(fēng)中紅顏》。我有諸多想法，趁還沒離開上海，專程登門來同你探討一番。

我還沒想好怎么回復(fù)，五六分鐘后，只聽見房門外響起不輕不重的叩擊聲。

責(zé)任編輯：盧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