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衣

在晚明的詞壇中，有這樣一位女詞人：秋水為韻，樨桂含愁，賦性冷艷，端麗清妍。被認為是《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原型之一。

她才貌雙絕，靈慧過人。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乃當時閨閣才女的代表，更是晚明詞壇中走出的一縷疏香。

她叫葉小鸞，字瓊章，又字瑤期。吳江（今江蘇蘇州）人。生于書香世家，父親是名震吳江的才子葉紹袁，交往的都是李漁之輩。母親是著名文學家沈璟的侄女沈宜修。錢謙益還曾經(jīng)專門為她立傳。

被命運眷顧的他們隱居在汾湖，過著安穩(wěn)靜好的日子?；ㄇ霸孪隆⒁髟伋旰?，不因孩子的降生而消磨情趣。他們的婚姻可謂是珠聯(lián)璧合、佳偶天成。

如此琴瑟和鳴、其樂融融的家庭環(huán)境生長出來的五女三子，很早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父母給予他們文學藝術(shù)上的啟蒙，所以諸位子女都擅長詩詞。

然而葉小鸞的經(jīng)歷卻與兄弟姐妹們略有不同。到葉紹袁這輩的時候葉家雖擔文名，然而早已不復往日榮光。葉紹袁不善打理家庭事務(wù)，他又是性情中人，為了幫助朋友不惜散盡家財。這使得他們的生活清貧，只能拮據(jù)度日。

葉小鸞出生的時候，母親沈宜修產(chǎn)后體虛，且家中錢財吃緊，沒能很好地調(diào)理身體，所以奶水不足。而小鸞的舅母張倩倩剛生下的嬰兒卻不幸夭折。為了撫慰舅母的情緒，所以葉小鸞在舅母家寄養(yǎng)了很長一段時間。

舅母張倩倩是沈宜修的表妹，也是名動一時的才女。因親子夭折，她對葉小鸞呵護有加。生活之中細心備至，還時常以詩文教導小鸞。教她讀書識字之時，還會故意寫錯字來考她。葉小鸞也能很快分辨，問舅母是不是寫錯了？嬌言細語的發(fā)問讓舅母又是欣慰又是憐愛。她對葉小鸞寄予重望，曾同沈宜修說過：是兒聰慧，日后當齊班昭。

小鸞十歲時，因父親考上進士，正式搬回家中。母親沈宜修喜好賞花弄月，是以閑時總與子女對句吟詠。在舅母耳濡目染影響下的小鸞，雖然年少但是已然才情兼有，給父母帶來一份不小的驚喜。

一日晚來風涼，華燈初上，他們在堂前賞玩月光。天上的皎月流下了清冷的銀輝，點染著庭樹枝椏。風穿過夜幕，帶來林間葉上蕭蕭。沈宜修若有所思，隨口吟出“桂寒清露濕”，還未想到下句。一傍的小鸞脫口而出：“楓冷亂紅凋”。

如此才思敏捷，沈宜修大喜過望。

歸家之后的生活清淺而悠然，吟詩、撫琴、侍花。葉小鸞曾寫詩記錄這樣的生活：芳朝麗淑景，庭草茸清香。簾櫳搖白日，影弄春花光。妝梳明月髻，杯浮碧華觴?，幊卣彿清悖秆郧帏B翔。

作品雖然略顯青澀，整體上卻歡愉活潑，頗具童趣。

春日遲遲，踏青出游；夏深暑熱，蕩舟采蓮；秋高氣爽，賞花賦詩；冬山如睡，圍爐夜話。春繁夏盛、秋榮冬暖，清暇的時節(jié)年歲悄然流逝，釀成了葉小鸞身上溫淡的閑情。

小鸞詩作中的意趣風流于歷代女性中也能夠別具一格。

除了詩詞之外，葉小鸞的畫藝也很精湛。山水畫頗有風韻，所畫落花飛蝶栩栩如生。琴藝也頗佳，有“潤到清琴第幾弦”的美譽。同她齊名的吳江女琴人還有“斫琴斷弦與君絕”名動天下的柳如是。

她的慧性與才情來自草木氤染的閨閣，來自光陰中的僻靜處。

葉小鸞是一個極曉分寸的女子，溫婉嫻靜，意興高曠。沒有尋常閨閣女子對于妝飾的看重，據(jù)父親葉紹袁所言：“首無璣珥之耀，衣無羅綺之容，鬢發(fā)素簪，舊衣淡服，天姿潔修，自然峻整?！比欢U華不施也難掩她的絕色。

如此韻致天成的少女并沒有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絕世之姿，在父親以此戲言之時，冷靜地拒絕這樣的言語：“女子傾城之色，何所取貴，父何必加之于兒？”

她鐘愛安雅清淡的日子。或是于花竹幽窗下閑讀詩書，或是于郁郁青青里吟賞煙霞，或是于曲徑通幽中思索禪理。

隨著年歲稍長，小鸞的才貌雙絕早已遠播。舊時的姻緣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成的。作為葉沈書香世家的掌上明珠，小鸞的婚事自不會草率決定。

在葉紹袁夫婦的斟酌考慮之下，定下與昆山張家長子張立平的婚約。昆山張家也是書香門第，張立平同小鸞年歲相仿，才名也佳。父母精挑細選定下來的兒郎，想來應(yīng)當能夠配得上小鸞的風華無雙。

這年小鸞十七（虛歲），正是待嫁之時。張家提出盡快完婚，葉紹袁欣然許之。于是婚期定在了十月十六。

然而小鸞卻有著自己的憂思。她親眼見證了父母的鴻案相莊、琴瑟和鳴，但也目睹了姐姐們婚姻的不幸。大姐每次回家總強顏歡笑，她與丈夫志趣不同，心中的愁苦無人訴說。所以詩詞之中盡是憔悴、凄愴、寥落等詞，令人感傷不已。二姐嫁與表兄沈永禎為妻，婚后窮困潦倒，與丈夫毫無酬唱慘淡度日。這一切使得小鸞陷入迷惘與糾結(jié)之中，有詞為證：

深深一點紅光小，薄縷微煙裊。錦屏斜背漢宮中，曾照阿嬌金屋淚痕濃。

朦朧穗落輕煙散，顧影渾無伴。愴然午夜漫凝思，恰似去年秋夜雨窗時。

——葉小鸞《虞美人·殘燈》

閨閣的她既恐懼婚姻對女性的摧殘，又無法控制自己對于美滿愛情的向往與渴望。想來也是這樣敏感而細膩的情思才會寫出那些帶著尚情哀怨、靈秀流美的情致詩文。

倘若平安順遂，小鸞或許就嫁去張家，生兒育女；或許也能得到令人稱羨的婚姻，將自己閨閣中的憂思與哀愁排遣，在漫漫余生同丈夫互訴衷腸，沾上恬淡幸福生活中的煙火氣。

然而在張家送來催妝禮的當夜，小鸞卻突然染上重疾，一病不起。遍尋名醫(yī)身體還是不見好轉(zhuǎn)，反而每況愈下。兩家人擔憂小鸞的身體在婚禮上吃不消，所以將婚期提前到十月初十。

小鸞得知此消息時，不由感嘆：“如此甚速，如何來得及?！闭l知一語成讖。十月初十，小鸞病情更重，婚禮也無法舉行。第二天，已是強弩之末。小鸞或有所感，倚在母親的懷中，念著佛經(jīng)，眼角淌淚，如此便去了。

小鸞仙逝之后，父母哀痛不已，大姐更是因為悲哭過甚病發(fā)而死。未完婚的張立平也對她愛重非常，仍將其視為妻子，《挽章》云：“詩賦麗管彤，悠然秉清逸。”后來葉家衰敗，張立平依然記著翁婿之禮，時去葉家看望與救助。

最令小鸞聲名大噪的，當屬才子金圣嘆的扶乩。

金圣嘆稱她是月宮仙人，如今已然歸位，一切皆安。

之下的審戒篇小鸞正話反接靈動可愛，還原出一個澄澈瀟灑、清雅脫俗的才女形象：

師因為審戒，問：曾犯殺否？答：曾犯。師問如何，答：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輕紈壞蝶衣。

問：曾犯盜否？答：曾犯。不知新綠誰家樹，怪底清簫何處聲。

問：曾犯淫否？答：曾犯。晚鏡偷窺眉曲曲，春裙親繡鳥雙雙。

問：曾犯妄言否？答：曾犯。自謂前生歡喜地，詭云今坐辯才天。

問：曾犯綺語否？答：曾犯。團香制就夫人字，鏤雪裝成幼婦詞。

問：曾犯兩舌否？答：曾犯。對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評出短長謠。

問：曾犯惡口否？答：曾犯。生怕簾開譏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

問：曾犯貪否？答：曾犯。經(jīng)營湘帙成千軸，辛苦鶯花滿一庭。

問：曾犯嗔否？答：曾犯。怪他道蘊敲枯硯，薄彼崔徽撲玉釵。

問：曾犯癡否？答：曾犯。勉棄珠環(huán)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

話語豁達俊雅，又極其貼近小鸞的生平，個中嗔癡之事頗具清雅之氣。也正因此總有人將葉小鸞視為《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原型。

這一段對答，讓葉紹袁寬慰不少，也打動了大批江南才子?？梢哉f，扶乩這段是金圣嘆與葉小鸞相互成就。

她的一生只有16年，短暫卻又璀璨。在世時筆耕不輟，留有詩103首、偈1首、詞90首、曲1首、擬連珠9首、序1篇、記2篇。

父母憐愛傷感之余，整理女兒的遺作，并將親朋好友的悼亡詩文，合成一集，取名《返生香》。關(guān)于集名，葉紹袁在序言中說：“《十洲記》曰，西海中洲有大樹，芳華香數(shù)百里，名為返魂，亦名返生香。筆墨精靈，庶幾不朽，亦死后之生也，故取以名集?！?/p>

究其一生，才志皆高，當屬晚明第一閨閣詩人。生于書香世家的她身上沒有綺麗動人的愛情故事，只有一腔少女情思哀艷纏綿，在光陰繾綣的傳說中，書寫著自己的風華正茂，繁景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