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它被那么多人爭搶過,明里暗里,甚至大打出手,血流滿地。
它每時每刻都面臨著被肢解的危險,有人想要它的一只腿,有人想要它的一根肋骨,有人想要它身上的包漿,有人想要它占據(jù)的位置。
木頭的身體,卻散發(fā)著肉體的氣味。有磁鐵的引力,周圍布滿了亢奮的鐵屑。
坐在上面的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它用身體記錄下了他們的重量,有時重如磐石,有時輕若片羽,有時只剩下幾粒灰塵。
它聽過的話太多了。聲音大的,聲音小的,四平八穩(wěn)的,顛倒重復(fù)的,朝令夕改的……
它常常獨自回想自己是如何走到現(xiàn)在的位置,要經(jīng)過告別、遠離和挑選,要經(jīng)過斷裂、砍削和磨礪,要經(jīng)過擊打、組裝和油漆。
一路上,除了丟掉根系和枝葉,它還要接受紛至沓來的利器,包括鋸子、斧頭、刨子,以及老木匠用墨斗彈出的一條條黑色閃電。
先死,而后再活。死在塵世的欲望里,活在自己的記憶里。
這把椅子,夜夜都逃回森林,又趕在天亮之前逃回塵世。
森林和塵世之間的路途上,落滿了枝葉和泥土。
這些魚再也回不到明天的水里
釣魚人剛回家,天就下起了雨。
雨的腳步很急,但終于沒有追上釣魚人,只能在窗外大聲叫喊著。
釣魚人從包里掏出魚戽,往水盆里倒出來大半天釣到的魚。魚浸泡在水里,逐漸蘇醒過來,開始喝水,開始游動,開始蹦跳。
水盆很小,比不上大河寬敞遼闊。但盆里魚兒攪動出的水聲卻很大,足以將外面的雨聲淹沒。
釣魚人坐在飯桌旁獨飲。他試圖將洗浴間魚兒掙扎的聲音和外面的雨聲連接起來,但半斤酒喝下去了,他還是沒有連上。
當洗浴間魚兒掙扎的聲音和外面的雨聲融為一體時,他聽見了自己的體內(nèi)也有魚兒在游動,在蹦跳,在覓食,在他打好的酒米窩子旁邊,猶豫彷徨……
于是,他身體里有好多動物蘇醒了過來,雞、鴨、鵝、牛、羊、豬……它們讓釣魚人感到了每一塊肌肉的隆起、存在、疼痛。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國度,而那些破碎的動物就是一個個諸侯國,就是自己用血淹沒的島嶼。
釣魚人沉默了幾分鐘。他想到了漁具包里斷了魚線,用完了底料的瓶子,還有那把被繃直了的魚鉤。
明天雨會停嗎?釣魚人對自己輕輕地說。聲音蓋住了魚盆里的水聲和窗外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