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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

2021-08-03 15:20:33許建國
黃河 2021年3期
關鍵詞:左耳主人媽媽

許建國

1

風擠著雪,雪擠著風,風雪擠成一團,在原野上奔跑??斓耐芭?,慢的落下來,把原野織成一張?zhí)?,又厚又白。許福記跳下來,撲上毯子,任風雪將自己裹挾。風吹著毛,根根都在抖動。雪落上身,片片皆成鎧甲。好玩兒,真是好玩兒。許福記蹲屁股,縮脖頸,瞬間甩動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歡快。

許福記是一條狗,自八月降生,一百多天來,看什么都新鮮。落葉因風而起,舞蹈三五圈,在遠處飄落,許福記奔過去,非要逗落葉起來。石子拋出去,骨碌骨碌轉(zhuǎn),許福記攆上去,一腳摁住,又銜回來。風疾,雪緊,風雪擠成一團。欣喜之下,許福記撒腿就跑,擠進風雪之中。風趕不上,在后面喘息。雪跑不贏,在半空打轉(zhuǎn)。許福記奔跑著,像一道閃電,將原野劃一條口子。到盡頭,倏然停下,轉(zhuǎn)身看后面。主人沒動,媽媽和左耳沒動,都在原地愣著。許福記撤身向后,收回閃電。

主人張開雙臂,許福記乘勢而起,攀前肢,蹬后肢,一躍上到肩頭。那條舌頭,已然伸到主人耳鬢,輕輕一舔。有媽媽和左耳呢,不慌親昵,轉(zhuǎn)身下來,到左耳旁邊。左耳沒防備,被許福記一口咬住脖子,待要回應,許福記已到媽媽身邊,把媽媽撞個趔趄。媽媽抖抖身子,左耳抖抖身子,一起圍上來。平時總是這樣,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轉(zhuǎn)眼咬在一起。

今天不咬。許福記抬頭看前方,媽媽和左耳跟著看前方。奔跑——許福記率先沖出去,媽媽和左耳分列左右,立即跟上,三道閃電一起射向原野。

每一個生命都是偶然,媽媽到主人家,有三個月大小,前主人牽著她,像牽著一個秤砣。我說不喂,苗苗非要喂。一見就抱到懷里,摸過來摸過去,真是不放下。抱回來,狗糧狗窩狗籠子一應東西買好。差一個水碗,拿自己的飯缽子用。晚上睡覺,狗窩就放在床頭。熱乎勁兒一過,丟給我不管。吃喝倒簡單,狗糧倒那兒,隨便它吃。拉屎拉尿麻煩,二十六樓下去,二十六樓上來,一天幾遍,哪個記得恁好,一時忘了,弄得滿屋都是臭味兒。下去也是小心翼翼,打草坪過一趟,保安就吵個不停,花踩壞了,草弄臟了。真少不了麻煩,能送人送人,不能送人送回老家,萬一不行丟到大街上,由別人撿去。媽媽像沒聽見,邁著方步轉(zhuǎn)圈,由客廳到餐廳,從臥室到陽臺,旮旮旯旯地嗅。前主人趕緊說,好嘛,先熟悉環(huán)境,等會兒就留下來。主人態(tài)度鮮明??闪舨幌聛?,你們富貴人家,好吃好喝,漏下的也比我們強,一個跟頭栽到窮窩里,餓就會餓死。嘴里拒絕著,身子卻俯下來,小心看媽媽。未等伸手,媽媽已躺倒在地,亮開肚皮打滾。待伸手撫摸,媽媽立即呻吟起來,嗯……嗯……急促而又節(jié)制。

媽媽留下來,許福記們于是成為可能。媽媽是狗,有狗的共性,更有獨特個性。主人早出晚歸,早上出門,換水,添狗糧,臨開門的時候,媽媽突然撲上來,抱住主人的左腿或右腿,汪汪地叫。主人彎下腰,摸著媽媽腦袋說,我上班去,你在家看門。說話間,將腦袋摩挲一遍。聽懂了嗎?聽懂了就到籠子里去。媽媽慢慢松開主人,又撲上來抱住,終于丟下,退到籠子里,無助地看著主人開門。主人晚上回家,到樓洞里,嘀嘀嘀按開門禁,伴隨著安全門啪嗒一響,樓上傳來一聲狗叫。只有一聲,然后安靜下來。主人住七樓,一百三十四步,氣喘吁吁開門,媽媽已在門口候著??吹街魅耍槐娜吒?,早上的不快已丟到九霄云外。主人騰開手,媽媽已滾倒在地,亮開肚皮呻吟。嗯……嗯……急促而不節(jié)制。一整天,上十個小時,媽媽是怎么過的?狗糧沒動,水沒動?;\子沒閂,進去可以出來,轉(zhuǎn)身到沙發(fā)上,除了睡覺就是發(fā)呆。作為主人家的狗,媽媽不需要看門,少了職責就多了寂寞。主人換鞋子換衣服,靠上沙發(fā),一邊品茶一邊逗媽媽。來,說一說,一整天在家里干什么呢?媽媽不動,主人變魔術一般拿一根骨頭到手里。超市買的,打開袋子,就是一股嗆人的辣味。主人不喜歡,媽媽喜歡。媽媽移動腳步,帶著急切帶著矜持。到主人腳下,主人舉起骨頭,把另一只手伸出來。來,握手。媽媽先是沒動,終于禁不住骨頭的香味,抬起一只爪子。主人握過,說,來,換另一只。媽媽收了爪子,另一只卻不伸出來,兩只前爪并攏,扭過頭,強壓住心頭不快。來,握了就吃骨頭。主人的方式一如他在外面,傲慢潛于威嚴之下,誘惑掩于關懷之中。這在人類,是屢試不爽的法則,媽媽也沒法抵抗,抬起另一只爪子。主人沒意識到媽媽的不快,他認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媽媽得到骨頭,剛要下口,主人再次伸手,要拿過來逗一逗。媽媽沒忍住,隨著一聲厲吼,一口咬住主人。主人尖叫一聲,拽出手指,已經(jīng)鮮血淋漓。

媽媽的個性,主人歸結為反復無常,好在日子繼續(xù)著。正常情況,媽媽就是溫順的,主人也開心。偶爾暴怒,不過打一頓而已。

每天晚上,主人都帶媽媽下樓轉(zhuǎn)圈。主人或有延遲,坐在沙發(fā)上沒動,媽媽等不及,蹦到主人腳下,撅起屁股蹭主人腿腳。主人仍然沒起身,媽媽便叫,汪汪……汪汪……急切而又張揚。主人給媽媽拴好繩子,低頭提鞋的時候,媽媽會趁機脫逃,先沖到樓下去。不叫,悄無聲息,連落下爪子的聲音都收斂了。正常拉著下樓,媽媽便高聲宣揚,汪汪……汪汪……一百三十四步,一百三十四聲,一天的壓抑都在叫喊中,一天的快樂也在叫喊中。

媽媽膽小。遇見人繞開,遇見狗也繞開,待到人和狗過去,再回到主人身邊,搖著頭,擺著尾,興奮得不可抑制。如果能說笑,肯定咧著嘴講述白天的孤單和寂寞,現(xiàn)在的自由和快樂。主人順手撫摸一下,媽媽更加興奮,沖出老遠,再彈射回來。轉(zhuǎn)彎,又遇到狗了,一襲黑毛,高大雄勢,或許是德國牧羊犬,款款向媽媽走來。媽媽先是怕,躲到主人身后。主人護著,不讓黑狗靠近。黑狗繞一圈,又到媽媽身邊,伸出鼻子,試探著,往媽媽身上嗅。媽媽放松警惕,退著,卻不快,似乎給黑狗機會。黑狗的膽子立即大起來,噌噌向前,嗅鼻子,嗅屁股,嗅尾巴,嗅出一股溫暖和曖昧。

主人理解,天性不能扼殺,但火花不能隨便迸發(fā),猶豫之后,決定帶媽媽到配種場。媽媽是柯基,火花也只能是柯基,這樣才能保證后代是純正的。主人是為媽媽的后代也就是許福記們著想。這是一個看臉時代,人看臉,狗也看臉。

嗅出火花并不容易,需要時機相宜,氣味相投,感覺相當,三者缺一不可。媽媽到配種場,幾近于凌辱。投進第一個籠子,媽媽退無可退,在角落里瞪著眼,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保持萬分警惕。對象在對角,偶爾抬頭看一眼,若無其事的樣子。有頃,對象突然撲過來,媽媽暴怒而起,一口咬上去。配種人立即打開籠子,喚對象出來。喘息間,搓著手說,我這條狗,可沒放過一個。丟進第二個籠子,對象沒有猶豫,上來就把媽媽壓住。媽媽翻過身,吼聲陣陣,要去撕咬?;\子打開,媽媽逃出來,徑直到主人腳下,無助地仰起頭,眼睛里似乎含著淚水。主人心疼,抱起來,打算回家。配種人以此為生,怎么愿意到手的生意走掉呢?他勸主人,還有一只,血統(tǒng)沒問題,毛色差一點,您再看看,不行就算了。說著,到遠處喚一只柯基出來,丟一個雞蛋的當兒,照脖頸打一針。前兩只有準備,提前催過情的。這一只火線上場,需要假以時間。丟過手,來看媽媽。媽媽立即緊張起來,沒等配種人蹲下,已然狂吠。配種人說,總是要配的,就讓他們爽快點吧。來,你給它涂上潤滑劑。

配種人打一個繩結,交待主人套上,他那邊一拉,媽媽被綁到樹上。待對象有了反應,喚過來,提著對象騎身而上。媽媽大聲喊叫,媽媽拼命掙扎,終是綁著,還被主人摁著頭。饒是這樣,彈跳中,還是將配種人手臂拉一條口子。臨了,配種人說,配沒配上,半個月以后看它反應,明顯溫順了,就不用再來。不然,你再來一趟。主人說,這樣受罪,不配也罷。又說,換作是人,能判你十年牢獄。

大約六十天后,許福記們來到這個世界。事實上,主人沒料到許福記會來。其間和配種人聯(lián)系,配種人判斷,一般生三只,頂多生四只,這是純種,不是串串,純種的價值就在于生得少。主人想,這倒好,容易給他們找歸宿。

媽媽要生了,慌慌地到窩里,低頭孱腦拱一遍,又慌慌地出來,滿屋里轉(zhuǎn),尋一個坐墊銜回來,仍然慌,不停地打轉(zhuǎn)轉(zhuǎn)。主人也慌,拿出提前買好的尿布,一張一張鋪到窩里,又找來紗布,晾下開水,單等著助產(chǎn)。

終于,一個黑色腦袋拱出來,主人要去幫忙,媽媽斷喝一聲,齜牙咧嘴,凜然不可侵犯。主人不敢動,看著。待一只完整的狗崽兒出來,媽媽立即攬到懷里,輕輕地舔,一遍又一遍。主人只看著,感嘆生命的神奇。生命從無到有,真切而又虛幻,幾乎眨眼之間,一個狗崽兒出來,從哪兒來,來干什么呢?人為人,狗為狗,人狗相異,恪守一成不變的原則。天下生靈,不在于姿態(tài)萬千,而在于一脈相承。狗崽兒舔舐干凈,披一身黑毛,在媽媽身邊滾動。隔一會兒,第二只狗崽兒出來,與第一只不同,四只爪是白色的。接著第三只,黑中帶黃,似乎圓乎一些。這也符合遺傳規(guī)律,媽媽黃色,父系黑中有白,三色取其二,均屬俊俏之輩。

配種人說,一般生三只,三只生下來,應該就沒有了。媽媽在窩里轉(zhuǎn)圈,舔她的孩子,舔了這只舔那只。主人也歇口氣兒,起身喝茶。不料,媽媽又拉開架勢,主人趕緊回來,要幫忙騰一個地方。媽媽一邊用力一邊齜牙,伴著陣陣低吼,護佑自己的孩子。主人退到一邊,第四只狗崽兒就生下來了,白中帶黃,待舔舐干凈,唯左耳朵黑色。好的,第四只,應該沒有了。媽媽也是精疲力竭的樣子,斜臥下來,沒有顧及身下的孩子。主人示意,媽媽也不管,只是低聲吼叫,似乎說我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嗎?好吧,就不多嘴了。主人站起來,給媽媽準備營養(yǎng)餐。主人并不知道媽媽該吃什么,只是主觀認為,蒸雞蛋是可以的,還有牛奶,人能喝,狗也能喝。雞蛋牛奶端過來,媽媽要站起來吃的,轉(zhuǎn)身又回到窩里,繞孩子們轉(zhuǎn)一圈。勞苦功高,一下子生四個。累了吧,我不惹他們,你來吃東西。媽媽看看,又到窩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幾圈轉(zhuǎn)下來,又拉開架勢了。天啊,你還要生,不是頂多四只嗎?眨眼間,第五只狗崽兒生下來。也許是媽媽有了經(jīng)驗,也許是孩子個頭小,媽媽只撅一下屁股,孩子就滾落在地。媽媽沒顧得看,徑直跳出來,吃雞蛋喝牛奶。哎……哎……不舔一下,眼睛都睜不開。媽媽果然折轉(zhuǎn)身,護到身下,輕輕舔舐。

給狗崽兒起名字,主人很費了一些心思。名字是狗的,水平是人的。鄉(xiāng)親們的狗,黃毛、黑子、雜毛、癩子,這些都不用說。記得有一個電影,里面的狗叫賽虎,這和狗尾巴草有什么區(qū)別呢?以此喻彼而已。主人想,既要順其自然又要與眾不同,這第一只狗就叫多黑吧。雖然跟黑子大同小異,但多字用在狗身上,就顯得別致。第二只叫四驅(qū),四爪白色,像四輪驅(qū)動的越野車,也算與現(xiàn)代生活契合。第三只的毛色,令人一下子想到戰(zhàn)斗民族,叫烏拉好了,在他們那里,也是一個吉祥用語。第四只好辦,左邊耳朵不一樣,就叫左耳吧。最后一只,個頭略小,有串串像。整體是黃色,毛硬,像人的胡須。鼻子上方有黑色斑點,脊背一撮白毛,尾巴梢兒也是白色的,三種顏色齊備了。長相或有欠缺,且用名字彌補,就叫許福記吧,把主人的姓帶上,更添福氣。

沒生孩子之前,媽媽有三項生活,吃飯、睡覺、耍玩。有了孩子,媽媽只有一項生活,哺乳。動物的第一欲望是吃,媽媽喜歡吃肉,便是肉香,也無法抗拒。每當廚房飄出香味,媽媽就到門口臥著,睜大眼睛看主人的一舉一動。有了孩子,欲望退居其次,不把肉放到嘴邊,媽媽是不起身的。起來,也是三呼兩陣吃完,轉(zhuǎn)身回到窩里。每天下樓,媽媽都抑制不住興奮,沖著下去,賴著不回。有了孩子,也渴望下樓,轉(zhuǎn)一圈撒了尿,立即到樓洞口,抬頭看樓上,巴眼巴眼地。主人打開安全門,媽媽撒腿就跑,飛一樣到自家門上,全然不像之前,每上一層都在拐彎處候著。

狗崽兒們吃了睡,睡了吃,聽媽媽到窩里,迅速拱上來,各找各的奶頭。許福記個頭小,架勢大,拱著這一只,聽著那一只。哪里吞咽聲音大,就往哪里拱。不讓開就堅持拱,直到把哥哥姐姐拱掉為止。主人好奇,趁媽媽不注意,捉許福記到一邊。許福記翻身起來,慌里慌張地嗅,爬上多黑肚子,鉆過四驅(qū)屁股,再把左耳拱開。

爭著,搶著,五個狗崽兒見風長。睜開眼睛,站起來,叫一聲,每天都有新變化。主人或有郁悶,看狗崽兒們你爭我搶,也把郁悶丟到一邊,笑出聲來。

行將滿月,該給狗崽兒們找歸宿了。主人十分不舍,一起吃,一起睡,一起打鬧,一起長大,眨眼卻要分開,到陌生家庭去。新主人性情和善,還能終老。倘若暴戾,一腳踢上去,就成了火鍋。但是樹大分叉,狗大分家,留在一起,是有違常理的。主人忍著心酸,到微信里上發(fā)朋友圈,品種、照片、姓名、性別以及習性,一一標明。多黑,純正而又憨厚。四驅(qū),當然動力強勁。烏拉,我的名字就是勝利。左耳,還有比我更文藝的名字嗎?許福記,除了聰明,我沒有缺點。主人希望朋友喜歡,又害怕朋友喜歡。一隔幾天,故意不看手機,再打開,滿屏留言。除了贊美,領養(yǎng)意向也多??雌饋?,再有五只,也能找到歸宿,唯許福記沒人看好。

狗崽兒們渾然不覺,依舊搶食。媽媽已不哺乳,主人把幼犬糧用涼開水泡軟,一個一個小碗擺開。狗崽兒們早等不及,在籠子里吱吱叫,待放出來,撒腿就搶,生怕沒有自己的。許福記像沒有食管,狼吞虎咽吃完,扭頭看哥哥姐姐,倘有機可乘,是要搶過來的。依舊打鬧,吃完飯,撒了尿,就蹲下來,看哪個走得慢,一口咬上屁股。

終究,是要各奔東西,送一只就是一場眼淚,主人顯得婆婆媽媽,遞上狗糧和尿布,又交待人家,少吃一點,多喂幾遍,免得撐著了。尿布鋪好,他自己曉得撒尿。長大了,養(yǎng)成習慣,就不在家里尿了。說著,又把狗崽兒要過來,攬到懷里撫摸,眼淚撲簌簌直落。

2

許福記沒人要,主人想不通,不就是多一些點綴嗎?鼻子上面的黑點是成熟,幼年就顯出老成。脊背上的白毛是巧合,恰如一只蝴蝶翩然小憩。白尾巴梢兒才別致,奔跑起來歡快靈動。沒人要也好,少了一場眼淚。先養(yǎng)著,一只狗是喂,兩只狗也是喂,啥時候有人看上了,再送出去不遲。只是擾了樓上樓下鄰居,奔跑吠叫,此起彼伏,惹人厭煩呢。

主人出門,跟媽媽說,想吃有狗糧,想喝有清水,不吃不喝就睡覺,醒了跟許福記玩兒,瘋狂打鬧都行。媽媽臥在籠子里,看主人嘰里咕嚕,無動于衷。許福記到門口,趴在主人鞋子上,不愿意主人走。主人說,不走怎么行呢?要上班,要吃飯,還要給你們買狗糧。許福記便起來,轉(zhuǎn)一圈,仍然趴著看。主人說,許福記長大了,跟媽媽一起看門,好不好?說著,摸它一下。許福記無可奈何,退幾步臥下。

主人回來,媽媽早蹲在門口。開門進屋,媽媽歡叫一聲,一躍到主人胸前,不是要抱,只是興奮。待主人換好鞋子,媽媽已滾倒在地,亮開肚皮,呻吟著。沒見許福記。平時,總是搶在媽媽前面,蹦起來,跳起來。許福記要抱,主人伸開手,它順勢就上,爬上肩頭嬉鬧一番。許福記,你在哪兒呢?主人喊。沒見答應,主人看桌子凳子下面,看洗手間。不可能在廚房臥室,這幾道門是關著的。回頭看,許福記在沙發(fā)上,趴著不動。許福記,怎么了?主人伸手過去,許福記仍然沒動。就一天時間,能有什么事兒呢?狗糧吃了,水也喝了,倒沒見撒尿,主人緊張起來。撫摸之下,許福記順勢翻過身,肚皮圓滾滾的。

許福記偷吃了鋼? ?豌豆。老豌豆炒出來,又硬又脆。本是主人打發(fā)時間的,丟幾顆到嘴里,再啜一口茶,仿佛將生活的艱難慢慢消化。倒是不多,半斤的樣子,現(xiàn)在僅剩下空袋子。許福記才五十天,哪里承受得了半斤鋼

豌豆在肚子里膨脹?主人不敢動,仍舊把它放在沙發(fā)上。許福記也不敢動,怎么放就怎么躺著。

晚上,下樓轉(zhuǎn)圈,主人抱著許福記,牽著媽媽。都不叫,許福記沒力氣,媽媽嚇得不敢出氣。每下一層,媽媽都回過頭來張望,揪心自己的孩子。

到空曠地方,主人放下許福記,還能走,一步一歪,慢吞吞的。媽媽的繩子解開,撒腿跑出去,又折身回來,繞許福記轉(zhuǎn)一圈。媽媽喊你呢,許福記,還不快跑?許福記不跑,到一個沙堆旁邊,撅起屁股使勁。

終于,許福記緩過勁兒了,四肢站穩(wěn),身子擺正,縮脖頸,甩腦袋,瞬間抖擻起來。主人還沒回過神,許福記已騰身而去,沖進黑暗中。媽媽反應過來,趕緊追上去,一邊跑一邊叫。主人就是核心,許福記并不跑遠,撒腿狂奔一氣,又轉(zhuǎn)回來,在主人身邊蹦跳。主人說,不鬧,先玩兒吧。于是,又奔出去。

奔跑,就是生命的意義,哪怕是黑暗中,也要盡力奔跑,不為尋找光明,只為生命綻放。

再出門,主人便不敢放任,喊許福記到籠子里,許福記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過來,趴在主人腳下。主人打開籠子,招手叫許福記進,它只是低著頭,一動不動。主人狠下心,抱它進去?;\子有兩道門,上面一道,兩個扣環(huán),有彈簧扣緊;正面一道,兩根插銷,插上以后鎖住。主人心有不忍,媽媽沒關過,你們小時候沒關過,到你長大,倒要關進來。誰叫你匪呢,再偷東西吃,看撐壞了怎么辦。行吧,有狗糧有水,吃了喝了就在籠子里玩兒。這大一個籠子,也夠你散散步。說話間,上上下下查看一遍。許福記把頭扭在一邊,看都不看主人一眼。

晚上回來,媽媽和許福記一起撲上來,許福記特別踴躍,不到懷里誓不罷休。主人驚奇,你不是關著嗎,咋出來了?趕緊去看籠子,上面那道門,扣環(huán)已經(jīng)打開。這樣心機,這樣毅力,還是一條狗嗎?主人揚手要打,許福記躺著,伸頭閉著眼,任由主人處罰。

照例轉(zhuǎn)圈。主人總是帶它們到空曠地方,看前后左右沒人,就放它們?nèi)鰵g。許福記好捉迷藏,好好走著,突然跑出去,看媽媽快要攆上,轉(zhuǎn)身就是一口。并不真咬,照脖子叉一下,不待媽媽還嘴,又撒腿而去。

正鬧著,有人過來,一個大人一個小孩。主人趕緊喊,許福記,快回來。又喊來人,這邊有狗,不要過來。兩個人像沒聽見,徑直到眼前。許福記倒聽話,斜著身子繞人家轉(zhuǎn)一圈,再到主人腳下趴著。主人認出來,是德國牧羊犬的主人和他家孩子,忙問你們家狗呢?大人沒說話,孩子說,我家狗不見了,我想要你們家餅干。餅干?是啊,徐福記不是餅干嗎?主人哈哈大笑。我們姓許,不姓徐。反正,我就要餅干。孩子一邊說話一邊扯大人衣袖。主人問,咋就沒見了呢?大人說,我們是公狗,見到母狗發(fā)情,就跟著跑了。就像嗅你家狗一樣,嗅著嗅著就跑了,談戀愛去了。我本來想,動物嘛,都是露水夫妻,哪知道一去不復返,這就一個多月了。孩子又扯大人衣袖,我要嘛,我要餅干。大人說,你看我家孩子好喜歡狗,許福記給我們不會遭罪的。主人沒吭聲。大人又說,你說個價錢,我們商量商量。許福記站起來,咬住主人褲腿。主人摸摸許福記,跟大人說,我家許福記,你不曉得有多壞。偷吃鋼

豌豆,撐到不能動彈。關到籠子里,能自己打開扣環(huán)。你們講究人家,哪里容得了它這樣任性?孩子越發(fā)急切,我就要餅干,我就要餅干。主人看看許福記,抬頭說,今天不行,它長一身癩瘡,待我們治好了再送你們,行不行?說著,要翻給大人孩子看,大人趕緊說,那就再說吧。

許福記沒走,左耳又回來了。左耳的主人是一個小伙子,部隊轉(zhuǎn)業(yè),在城市工作,有房有車。房子很大,相比小伙子一個人,堪稱豪宅。開車很苦,早上出門,總要半夜回家。小伙子說,權當找個女朋友,公狗也不要緊,不要它說話,只要它聽我說話。整個白天,左耳就在家里,準確地說,是在籠子里。房子才裝修,家具都是新的,怎么放心交給狗呢?左耳一呆一天,能干什么?半夜三更,小伙子回來,徑直打開籠子,給左耳拿東西吃,抱著它說話。狗糧是澳洲的,零食也是澳洲的。左耳不稀奇,悶著頭聽小伙子講晝長夜短。再晚,小伙子也帶左耳到烈士塔轉(zhuǎn)圈,烈士塔是葬著烈士的,白天人多,晚上都害怕,不敢來。左耳盡情撒歡,狂奔一陣,抬腿到墓碑上撒尿。小伙子喝斥,左耳像沒聽見,累了回家,才吃飯喝水,現(xiàn)出活力。小伙子想,自己充實了,左耳卻無聊,不如送回老家去。小伙子能為左耳想。老家有老母親,一個人種一片地,養(yǎng)一群雞。廣闊農(nóng)村,大有可為。左耳到地里睡覺,枕著油菜花聽蜜蜂嚶嗡,簡直是人間天上。左耳到雞群撒野,突然跳出來,公雞母雞展翅而飛,真叫雞飛狗跳。左耳走東家竄西家,迅速統(tǒng)領一方狗眾。到底是見過世面的,對公狗施以暴力,對母狗假以柔情,哪個敢不服膺?老母親揉著腰站起來,看左耳微笑,真像她兒子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等兒子娶了媳婦,再把左耳帶過去,給小兩口捋捋心腸。不想,左耳病了。小伙子打電話說,幾天不吃東西,多好的骨頭,聞都不聞,送回來你看看?主人立時慌了,幾天不吃東西,哪還扛得?。?/p>

主人一見左耳,眼淚就下來了。聽到主人喊,左耳搖了尾巴,要奔過來的,但實在撐不住,晃了幾步,又臥到地上。主人喊,左耳……有液體從它肚子下面流出來,主人抱起來看,紅顏色的,像尿又不是尿。怎么回事兒???小伙子抽著鼻子說,我也不知道,我媽打電話,我就慌慌地回來了。

到寵物醫(yī)院,醫(yī)生照過眼皮,翻了牙齦,嘆一口氣,怎么這時候才來,我只能盡力了。主人又要哭,怎么回事兒?。酷t(yī)生擺擺手,給左耳剃毛,指給主人看。從頭到尾,密密麻麻的蜱蟲,沒頭沒腦,只有渾圓肚子,像一粒粒黑豆,亮晶晶的,黏在皮膚上。剃凈,左耳仍然躺著不動。醫(yī)生說,這是寵物狗,同種生育,抵抗力很差的,怎么能放在農(nóng)村呢?血都吸完了,就像人得了敗血癥。只有打幾針看,一邊殺毒一邊補血,不行也莫傷心,就是一條狗。主人小聲說,狗也是生命。醫(yī)生搖搖頭,準備針藥。

左耳回來,放成啥樣就是啥樣,一點力氣都沒有。許福記繞著他轉(zhuǎn)圈,不時伸鼻子嗅。主人喊,許福記,左耳病了,不要靠得太近。許福記到主人跟前轉(zhuǎn)一圈,又到左耳身邊趴下,舔他眼睛,一下一下,輕輕地,滿含溫情。左耳由著許福記,顧自呼吸,一呼一吸,都用了很大氣力。

左耳漸漸好轉(zhuǎn)起來。第三天,看許福記吃飯,掙扎著起來。許福記本來護食,看左耳過來,低聲吼叫。左耳受到驚嚇,后退中,跌坐在地。許福記扭頭看看,又埋頭猛吃幾口,終究心有不忍,留下幾顆,到一邊趴著。第五天,看許福記撒歡,左耳想攆上去,卻攆不上,在后面喘氣。

這天,要回老家上墳,主人想左耳病著,需要照料,許福記又皮,會翻籠子,不如都帶上,到老家轉(zhuǎn)轉(zhuǎn)。老家在荒村,祖墳在荒山。村子原是有些人的,但羨慕外面熱鬧,都出去了。誰甘于寂寞呢,除了狗。大路上沒人,小路上沒人,山上更沒人。主人撒開了許福記和媽媽,由它們在前面跑。左耳牽著走,大病初愈的慵懶。爬上山坡,有一戶人家,門前曬場空蕩蕩的,許福記大搖大擺過去,要看個究竟。突然,從牛棚里沖出一條黑狗,吠叫著撲上來,許福記挺身而上,撕咬中被撂倒在地,翻身爬起來,立即后撤。媽媽本來在許福記后面,看到危險時,也跟著到主人身邊。主人笑,那么厲害的,這會兒怏了。不料,左耳掙脫繩子,凌空一躍,沖到黑狗面前,我的地盤,怕你們?nèi)簹??黑狗不服,照左耳就咬。左耳閃身躲過,反將黑狗咬住,黑狗大叫一聲,向牛棚奔逃。左耳不放,還要追上去,主人攆上來,一把抓住左耳的繩子。體力還沒恢復呢,就這樣逞能?

離開山上人家,三條狗到前面跑,左耳很興奮,大溝小坎,都是縱身一跳,沒跳過去,滾一個跟頭,爬起來再跑。生命源于信心,忘掉疾患,就能活力四射。主人笑著,看他們?nèi)鰵g。許福記不服氣,沖上去,把左耳叉一口,趁雙雙滾倒之機,搶上先鋒。左耳就讓著,由許福記在前面跑,自己在中間,不時回頭看媽媽一眼。

回來時,左耳有些累,幾次到路邊趴下,主人要抱,它又站起來走。許福記跑一段,又折回來,把左耳叉一口。左耳無心嬉鬧,慢慢地走。許福記不等了,徑直到河里。河是小河,清澈見底。淺處,水從石頭上漫過,潺潺作響,深處,聚成一個潭,映半邊天下來。許福記沒見過河流,在岸邊跑,到草里嗅,再把嘴伸進水里,觸一下,再觸一下。試冷熱,還是試緩急?好像沒危險。于是跳進去,一陣翻騰,陽光下面,狗和水花都閃閃發(fā)亮。

下游有鵝,聽到響動,嘎嘎叫起來。許福記跑到高處看,紅冠子,長脖子,白乎乎一團,在水潭晃悠。啊呀,沒見過呢。從河這邊到河那邊,兩邊都是荊棘,許福記試了幾次,穿不過去。不管啦,縱身一跳,跌到水潭里,不會游泳,不要緊,天生狗刨式。蹬后肢,展前肢,昂起腦袋向前沖。一眨眼,到鵝旁邊。鵝沒防備,哪兒有狗到河里,還敢跟我鬧呢?又是一陣嘎嘎,許福記伸嘴就咬,也不真咬,就像和左耳嬉鬧,輕輕叉一口。鵝怕了,嘎嘎嘎,拍著翅膀躲閃,許福記撲過去,像要把鵝摁進水中。

左耳激動起來,三步兩步跳下去,媽媽隨即攆上。三條狗一起,在河邊,到水里,奔跑,跳躍。

左耳逐步恢復,牙齦還是白的,尿液還是黃的,食欲卻明顯增強。主人買了大骨頭燉湯,先喝湯,后啃骨頭。左耳特殊,兩根骨頭。媽媽和許福記各一根。骨頭盛起來,許福記就等不及,蹦起來看。到嘴里,立即風卷殘云,把肉啃干凈。左耳多一根,又啃得細致,這根啃兩口,那根啃兩口,都沒啃干凈,就顯得富余。許福記趴到旁邊,近一點,再近一點,嘴里呼呼有聲,要伺機搶一根。饞水早淌出來,泉流一般,在下巴處漾開。主人喊,許福記,你不是還有嗎,那么可憐?許福記扭過頭來,把沒肉的骨頭啃兩口,又繼續(xù)望著。饞水仍然連綿不絕。

主人送左耳回去,帶上媽媽和許福記。媽媽的前主人和小伙子在一個城市,借此機會,讓媽媽回回娘家。許福記沒見過世面,也看看燈紅酒綠。晚上,主人帶三只狗到烈士塔,一邊轉(zhuǎn)圈一邊等小伙子,左耳和許福記跑前跑后,你追我趕。媽媽慢悠悠地走。遠處,小伙子過來,主人喊,左耳,你看誰來了。左耳停下來,回頭望望主人,又去攆許福記。小伙子到跟前,蹲下來,喊左耳。左耳定睛一看,一個蹶子尥出去,撲進小伙子懷里,伸出舌頭就舔。平時左耳沉著,便是激動起來,也多止于搖尾巴。主人笑。千言萬語無盡時,情到深處自然濃啊。小伙子抱著左耳站起來,嘴里念著左耳,眼里噙著淚花。許福記呆呆地看一會兒,低著頭到主人面前,往懷里拱。主人抱起來,跟小伙子說,來,把許福記也帶上吧。許福記抓住主人胳膊,頭都不扭。說著話,拴好左耳,給媽媽和許福記套上繩子,分別往車上走。許福記不走,奔著左耳,使勁叫。左耳不看,顧自隨小伙子而去,許福記越發(fā)不舍,沖著左耳的方向蹦起來叫。

從始至終,媽媽都平靜著,慢慢地走,甚至沒有抬頭看左耳一眼,直到前主人家才興奮起來。一進電梯就開始叫,一直叫到二十六樓,待前主人開門,立即撲上去,抱住腿腳親熱,繼而丟開前主人,到屋里瘋跑。還是熟悉的環(huán)境,還是原來的味道。轉(zhuǎn)來,一個滑行,到前主人腳下滾倒,亮開肚皮,一遍遍呻吟。前主人蹲下來撫摸,媽媽便情不自禁,滾過來滾過去。

跑一天都累了,主人和前主人各自躺下,媽媽還是到沙發(fā)上,感覺還在,挺舒適。給許福記鋪好窩,它不臥,這里嗅嗅,那里嗅嗅,最后到門口臥下來。主人喊,許福記,睡覺吧,左耳回家了,我們不等他。許福記像沒聽見,一動不動。第二天早上,主人起來,許福記仍然在門口臥著。主人嘆氣,唉,這么戀舊,左耳有家,它該陪它的主人啊。你也有家,有媽媽,從來就不孤單。主人抱起許福記,摟著它,眼淚啪嗒啪嗒掉。

早飯過后,前主人說,帶它們到公園跑跑吧,小橋流水人家,可比老家好玩兒多了。主人說,小區(qū)都不讓亂跑,能到公園去?前主人說,開放公園,允許寵物進去,只要我們把糞便收拾干凈。主人笑。從媽媽到我們家,就沒給前主人丟臉,每回下樓都帶著手紙。前主人感嘆,媽媽是幸運的,有吃有喝,還有活蹦亂跳的孩子,許福記更像一個孝順女兒,天天陪在身邊。主人沒說話,低頭給它們拴繩子。

出門等電梯,主人說其實可以走樓梯,免得擾了別人。前主人說,樓梯都沒人走過,進去出來都是彈簧門,一般人推不動。下來,到花圃中,媽媽很激動,拽著繩子跑,選樹蔸子撒尿。前主人說,媽媽記性真好,這都是它原來撒尿的地方。許福記跟著,也到旁邊尿一遍。小區(qū)很大,主人說,總有三十多棟樓吧,沒有走完,記住回家的路就行。前主人是十號樓一單元,曲曲折折轉(zhuǎn)出來,再經(jīng)過兩條馬路,才是公園入口。門牌提示,謝絕猛犬入內(nèi)。柯基溫順,應該是可以的。主人問,可以撒開一下嗎?前主人看左右沒人,說那就讓它們?nèi)鲩_吧。草坪上有鵝,紅冠子,長脖子,白乎乎一團。許福記直撲過去。主人趕緊喊,許福記,回來。前主人笑,不管它,那是雕塑。許福記跑到跟前,繞著轉(zhuǎn)圈,鵝紋絲不動。許福記趴下來,抬起前爪,撓一下,再撓一下,仍然沒有動彈。于是,回過頭來,找媽媽,找左耳。媽媽跟著主人和前主人,不理它。左耳不知道在哪兒。許福記趴到地上,顯得很沮喪。主人說,許福記,那是假的,不跑不叫,不好玩兒。說著,在長條椅上坐下來,與前主人說話。

閑說著,許福記不見了,只有媽媽在腳下臥著。主人站起來找,鵝后面,樹后面,都沒有。草叢里,亭子里,也沒有。主人慌了,放開喉嚨喊,許福記……許福記……前主人說,一眨眼功夫,能到哪兒去呢,是不是被別人引走了?主人搖頭,說不會,它不攆生人,再說也沒有人要。說著,跑步去找,邊跑邊喊。前主人在后面指揮,不會到那兒,前面是圍墻。那兒也走不通,是一條水渠。跑著,找著,主人渾身毛孔都緊張起來,到哪兒去了?能到哪兒去呢?

哪兒都沒有,主人跌坐在地上,茫然無措。前主人陪著坐下,說我們就在這兒等著吧,說不定它轉(zhuǎn)一圈就回來了。媽媽也丟過,走著走著就丟了,我就在原地等它。主人不說話。

過一會兒,前主人手機響了,接通之后,就一遍遍說,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沒等掛掉,一把抓住主人胳膊喊道,許福記找到了,許福記回去了。主人瞪大眼睛,喃喃自語,怎么可能呢?

許福記的確回家了,自行回到前主人的二十六樓,苗苗聽到撓門聲,趕緊開門,就見許福記站在門口。苗苗以為主人和前主人在后面,就留著門。過了半天,沒見人回來,只有許福記安靜地趴著。

主人回來,許福記起身迎接,熱鬧一會兒,又到門口趴著,身子在里面,頭朝外面,似乎還想著左耳。

3

從城里回來,主人不再把許福記關進籠子里了,關得住身體,關得住情感嗎?萬物源起,本質(zhì)是一樣的。人馴化狗,改變了狗的性格情感,改變不了生命本質(zhì)。狗把所有情感交給人,只是為了被人奴役嗎?給狗尊嚴,就是給人尊嚴,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有尊嚴。主人打開推拉門,許福記和媽媽可以從客廳到陽臺,瘋狂嬉鬧,瞭望藍天。

主人安心上班,晚上回家,路上設想著狗的種種可能。不會一直睡覺,瘋狂中,絆倒茶杯或者花盆,當然整理過,萬一有疏漏呢?不會偷吃東西,除了狗糧和水,其他食物都放在柜子里。據(jù)說有拆家基因,地板墻壁是拆不動的,桌子腿沙發(fā)墊有可能。目睹凌亂,或有惱怒。當它們撲進懷里那一刻,所有惱怒又都煙消云散。

果然撲進懷里了。門一開,許福記和媽媽都撲上來,媽媽搶在前面,被許福記一爪子按下。媽媽滾落在地,吠叫著,表示強烈不滿。許福記趁機彈跳起來,蹬手,上肩,到主人脖子里亂拱。主人喊,好了好了……抱許福記才下來。轉(zhuǎn)身,給媽媽捋毛,媽媽還委屈著,小聲哼哼。主人換上拖鞋,兩只狗仍然興奮。許福記上來,一口咬住褲腳,媽媽趕緊咬住另一只。兩只狗一起,拉主人到沙發(fā)邊。

沙發(fā)是真皮,淡黃色。主人的考慮是,地板為白色,門柱為栗色,用淡黃色過渡,協(xié)調(diào)而又溫暖。主人是一個溫暖的人。眼前的景象是,沙發(fā)皮開肉綻,底邊被啃出兩個窟窿,真皮撕開,海綿翻飛。主人回頭,厲聲喝問,你們倆,誰干的?揚手到媽媽面前,媽媽搖著尾巴,作無辜狀。再到許福記面前,許福記立即滾倒在地,閉上眼睛。好吃好玩兒不行嗎,為什么要糟蹋沙發(fā)?把你咬成這樣,看疼不疼?許福記閉著眼睛,要打要罰,悉聽尊便。主人不忍心打,訓斥一番,喊起來,起來認錯。許福記爬起來,趴在沙發(fā)邊,拿爪子扒拉。心有不甘是嗎,里面有什么?許福記仍然扒拉。主人說,我倒要看看,啥東西讓你擱不下。于是移茶幾,搬花盆,費力挪開沙發(fā)。底上赫然有一只鳥兒,羽毛凌亂,顫抖不止。

主人沒在現(xiàn)場,只能作有限推理,一只鳥兒,或者不止一只,在天上奔跑。是的,奔跑。沒有路,羽翼劃過就是路。沒有目標,腳步歇處就是目標。奔跑有時,到陽臺歇息??吹皆S福記,或者看到許福記脊背上的蝴蝶,要下來嬉戲也說不定。翩然落下,沖許福記一笑。你是誰,我怎么沒見過?許福記嚇得連連后退。鳥兒飛起來,到許福記頭頂轉(zhuǎn)一圈,又在它眼前落下。這下看清了吧?嘰嘰喳喳。沒看清,沒看清。許福記再次后退。鳥兒起起落落,逗許福記玩兒。許福記慢慢前移,待到跟前,突然蹦起來,揚起爪子要把鳥兒按住。鳥兒慌忙跳開,看你一身毛毛,性子倒這么剛硬。卻不走,反而進客廳,到沙發(fā)上玩耍。這是我家客廳呢,你倒不講客氣。許福記攆鳥兒,鳥兒逗許福記,來來往往,上下翻飛。鳥兒不把許福記放在眼里,你沒有翅膀,看你怎么攆得上我呢?不想,轉(zhuǎn)身間,被許福記按住。哎喲,疼死了。感覺翅膀要掉下來。走不了,趕緊鉆到沙發(fā)下面。想著,緩一口氣兒再走的,許福記卻一直守著。

看到鳥兒,許福記似有愧意,一步一步,慢慢移到跟前。鳥兒心有余悸,掙扎著躲開。主人把鳥兒捧起來,許福記趕緊湊近,伸出舌頭要舔。主人擺手,不舔,鳥兒害怕。說著起身,展開雙手,鼓勵鳥兒奔跑。鳥兒張望一番,終于展翅而去,許福記仰頭看著,直到鳥兒消失。

吃飯,睡覺,奔跑,許福記從不掩飾自己的欲望。主人偏重素食,媽媽沒來之前,一日三餐都是青菜。媽媽吃狗糧,也要補充營養(yǎng),主人就買雞肉豬肉或者牛肉羊肉。倘有肉吃,媽媽是斷斷不看狗糧的,主人節(jié)制著,給狗糧騰出空間。媽媽就堅持,從早到晚,不吃一顆狗糧,直到睡覺前,實在沒有想頭了,才去填飽肚子。許福記什么都饞,饞狗糧饞肉。主人拿狗糧,它在一旁流口水,主人燉肉,它在一旁流口水。肉是排骨,主人按自己的口味燉好,分一半出來,再用開水撈過,去油去鹽。許福記哪里等得及,攆前攆后,圍著主人轉(zhuǎn)圈。那一嘴口水,像一條綢帶,上鼻梁,繞脖頸,糊得滿頭滿臉。主人實在不忍心,撮嘴把排骨吹涼,再讓許福記大快朵頤。

睡覺也要黏著主人。主人在椅子上坐下,許福記和媽媽相跟著進來。媽媽要上椅子,到主人膝下,抬起爪子,輕輕撓一下。主人不理,媽媽又撓一下。主人只好站起來,由媽媽蹦上椅子。再坐下,就是媽媽的地盤,碰著擠著,是要遭到怒吼的。主人小心翼翼,勉強搭半邊屁股。許福記在腳下,可以順勢躺著的,偏不。主人的二郎腿,被許福記撥掉,讓兩腳并攏,由它枕著。主人不敢動,便是上洗手間,也忍到不能再忍。兩只狗安然睡覺,甚至扯出鼾聲。

將近一歲,許福記始來初潮——且叫初潮吧,狗類行經(jīng)周期約半年,自然不能叫月經(jīng)。許福記惶恐,蹲下來,作撒尿狀,卻又沒有尿意。不去管,任意走動,卻又滴答鮮血。三五天之后,才適應下來,待舔舐干凈,再撒腿奔跑。便有異性湊近,到屁股上嗅,許福記扭頭斷喝,大有以命相拼之勢。是尚未成熟,還是不解風情?總之是不屑,只是奔跑,讓生命綻放。

狗因人而存在,人因狗而快樂,主人希望就這樣地老天荒。

不想,左耳又走丟了。小伙子打電話說,每天晚上,我都帶左耳到烈士塔去。夜靜山空,路是我們的,樹是我們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人放聲歌唱,狗盡情奔跑,人和狗都熱烈,一掃白天的孤單和寂寞。歌聲止于步伐,奔跑囿于視野,人不離狗,狗不離人。昨天晚上,左耳跑出歌聲之外。我不著急,有什么能比歌聲更有吸引力呢?卻不見左耳回來,于是歌唱改為呼喊,一聲聲一遍遍,應答我的只有山谷回響。小伙子說,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我一直繞著烈士塔轉(zhuǎn)圈。

主人心下焦急,卻安慰小伙子,你休息一下去上班,我來想辦法。哪兒有辦法,不過理一下頭緒。左耳是公狗,比歌聲更有吸引力的,只有母狗。可能是寵物狗,一見之下,緊追不舍,被它家主人喝斥,左耳畏縮了,怏怏回來找小伙子。事實證明,這是美好愿望,小伙子空等一夜?;蛘?,那家主人心腸柔軟,由著左耳追趕,直到家里,讓有情狗成為眷屬。這是一個不錯結果,能額外容留一只狗的人家肯定殷實,不擔心左耳遭業(yè)。也許是流浪狗,一雙兩好,無所約束,到背地里生一窩狗崽兒,狗父狗母的擔子就重了。好在自由自在,不失為狗之道,或者還沒有生育,情侶已經(jīng)分手。一只狗,白天黑夜,風里雨里,孤單尚能對付,饑餓如何抵抗?

尋找,用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先發(fā)朋友圈,主人的好友與那個城市關聯(lián)度不高,用這種方式,無異于南轅北轍。但是就像祈禱,一句話語就是一份希望,眾多希望集合起來,就有美好結果。再貼小廣告,小廣告源于哭兒郎。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哭兒郎,過往君子念三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君子之念,與好友祈禱異曲同工。后來,小廣告泛濫成災,一根電線桿貼滿花花綠綠紙張,誰有心情看呢?病急亂投醫(yī),下策也是策略。主人還到電視臺,人家問,這狗救過人嗎?這狗搶過險嗎?或者,有傳奇故事也行。主人搖頭,他就是一個生命。電視臺當然拒絕。托底辦法是,到救助站登記,有愛心人士專門收養(yǎng)流浪貓狗,倘被它們看到,自然能夠找到。

主人希望奇跡出現(xiàn),之前從來不接陌生電話,現(xiàn)在不僅一一接聽,還耐心細致地聊。一個顯示千里之外的電話說,跟你說多長時間了,怎么沒動靜呢?快來,到我辦公室來。主人問,你看到左耳了嗎?電話里說,你來了,左耳不就帶來了?主人說,左耳是一條狗。電話立即掛掉。主人甚至想,風緊雨驟的夜里,左耳摸回來,一條殘肢,滿身污垢,在樓洞里瑟瑟發(fā)抖。主人沖下樓,人狗對望,都不敢相認。有一天,主人真就下樓了,恰如想象的一樣,主人開門就跑,一百三十四步,似乎一腳踏過。待打開安全門,沒有風,沒有雨,沒有左耳,只有朗月照耀大地。

所謂奇跡,不過是意外的另一種說法。一念之下,跑出歌聲之外,自由,奔放,新奇,興奮,這當然是該有的生活。但人狗相依間,習慣了吃飯睡覺,一時沒了,又怎么適應呢?主人便想,左耳有福,肯定會遇到貴人——對,就是母狗的主人。有心收留,自然盛情相待,吃飯有骨頭,睡覺有狗窩,像待母狗一樣。設想終歸不靠譜?;蛘呶锔饔忻?,全看它的造化了,主人嘆一口氣。

這天,主人在山路上盤旋,前方已是懸崖,林志玲仍然嗲聲指引,請沿此路繼續(xù)前行。主人趕緊剎車,下來查看。山體滑坡致道路斬斷,繼續(xù)前行就會跌落深淵。科技貌似高明,有時還不如一只狗。倘是左耳,或者許福記以及媽媽,肯定會大聲吠叫,提前阻止了。此時,電話進來,主人接聽。請問,您是左耳的主人嗎?主人沒反應過來,望著懸崖發(fā)懵。左耳……主人……你是左耳的主人嗎?是,我是左耳的主人。那么,您喊一聲,看狗有沒有反應。左耳……主人使勁地叫喊。電話里說,恭喜您,左耳找到了。主人跳起來喊,左耳……山谷也激動起來,一遍遍跟著喊。

左耳是在魚梁洲發(fā)現(xiàn)的,從烈士塔到魚梁洲有十五公里。路是大路,寬廣筆直,還有跨江大橋,雄偉壯麗。這是以人的眼光看。于左耳則如天梯,兇險隨時都會發(fā)生。盛夏天氣,馬路猶如火爐,每一步都得伸出舌頭。橋上更熱,爪子踩上去,就有焦煳味道。車輪滾滾,目標只在前方,哪兒會留意一只狗呢?左耳或許攆過母狗,此時已經(jīng)單身,失落加上饑餓,流浪變得極其艱難。

晚上八點,左耳在斑馬線一側(cè),不能說等候通行,流浪狗的目標是食物,前行或者后退,全憑感覺。綠燈亮起來,左耳隨著人流穿過馬路,一位穿制服的人好奇,狗居然能識別交通信號?便招手,走……走……你叫啥名字?左耳此時,簡直茍延殘喘了,一條傷口由脊背直抵腹部,毛已燒光,皮膚潰爛,鮮血不時從痂子里滲出來。一條后腿折了,用另外三條腿勉力跳躍。左耳回家以后,心理創(chuàng)傷明顯,總是怕火,哪怕是一根火柴,也嚇得直跑。總是怕反光背心,街上遇到,趕緊躲起來。主人推測,應該是清潔工人打的。夜深人靜,去翻動收攏的垃圾,清潔工人怎么能夠容忍呢?順手砸一根熊熊燃燒的棍子過來,或者是油桶,也說不定。左耳有氣無力,還是攆上去。有人招呼,該是多么溫暖啊。

左耳一路跟隨,直到門口。制服笑道,你這個狗崽子。出于職業(yè)習慣,帶狗過馬路的,不想跟上門來。左耳抬頭看制服,一雙眼睛,可憐而又滿懷期待。制服搖搖頭,好吧,先留下來。當然不能進屋,一身污垢,不知道帶著多少病毒。制服拿來雞蛋和饅頭,左耳不敢吃,惶恐地退到一邊,制服用腳尖點一點,就給你的,趕緊吃吧。左耳才敢下口。第二天早晨,制服開門上班,看到左耳,才想起來昨晚帶回來一只狗。抬腕看表,已然來不及,只好說,你先呆著吧。到晚上回家,左耳迎上來,搖著尾巴,嗚嗚地叫。制服一拍腦袋,哎呀,又忘記了,從昨晚到現(xiàn)在,左耳就吃了雞蛋和饅頭,卻沒有跑。去看地上,沒有屎,沒有尿。制服又說,你這個狗崽子。

制服說,從來沒想過,帶一只流浪狗回家。我?guī)聵牵鼡溥M草叢就尿,那一泡尿簡直像一條河流,綿延不絕。不吃不喝可以堅持,不拉不尿怎能忍受?一只狗的自律,讓一個守規(guī)矩的人肅然起敬。

左耳回來,小伙子立即趕到,人狗相見,自是地動山搖。小伙子喊,左耳……臭左耳……左耳尚在一丈開外,聽到喊聲立即狂奔,那一條殘肢,已然不見痕跡。撲進懷里,一陣亂拱,胳膊、胸脯、脖頸,伴著粗氣直喘。小伙子滿臉淚水,說我與左耳,恐怕屬相不合。主人說,不慌帶回去,你有空兒來看它。

4

三只狗又到一起了,許福記無事生非,看左耳一走一顛,照屁股叉一口。左耳若無其事,找墻角臥下來。媽媽安然睡覺,許福記突然撒腿,從媽媽肚子上跨過。媽媽低吼一聲,算是抗議。許福記鬧不起來,銜了膠圈到主人腳下。主人看書,許福記把膠圈套到主人腳上,腳不動,它就蹲下來,拿兩只前爪撓,試圖讓膠圈轉(zhuǎn)動。主人丟下書,撿了膠圈扔出去。許福記精神倍增,一躍而起,在膠圈落地之前,一口咬住。返回來,故意搖頭擺尾,把膠圈丟給主人。主人撿起來,作勢要扔,卻不脫手。許福記緊緊盯著,隨時要沖出去。主人向前使勁,卻把膠圈撂到后面,許福記略一愣怔,立即扭轉(zhuǎn)身子,追了上去。

每天早上,主人起床的時候,狗兒們就圍上來。媽媽疾跑,到主人腳下,一個滑行滾倒在地。左耳跳躍,快到跟前時,前肢并攏,撅起屁股伸一個長長的懶腰。許福記在后面,突然箭射而來,到主人面前,趁勢彈進懷里。

今天,媽媽來了,左耳來了,卻不見許福記。主人喊,許福記……許福記……沒見動靜。也許貪睡呢,主人想,換了孩子,兩歲時候還在母親懷里。難為狗崽兒們,眨眼長大了。主人洗臉刷牙,收拾干凈,準備出門時,忍不住又喊,許福記……許福記才出來,看似慌著,卻走得慢,到主人面前趴下來,抬起眼睛望。主人撫摸它腦袋,你個狗崽兒,曉得貪睡了……好吧,繼續(xù)睡覺,我去掙錢買狗糧。

主人開會,從沒像今天這樣心不在焉,有人在臺上滔滔不絕地講,主人在臺下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心里想的全是許福記,身體尚未成熟,心智已然完備。叫聲中,有訴求更有機警,作為狗類,許福記叫得實在太少,跟哥哥姐姐搶食,汪……只是提醒一下,似乎說還有我呢。聽到主人回來,汪……也是一聲,判斷出主人,便安靜等候。面對騷擾,汪汪……憤怒但是膽怯,趕緊躲到主人身后。左耳走了,尋找而不得,就趴在門口,看著門外,這是思念與無助。鳥兒走了,只能仰望天空,這是羨慕與不解。今天,滿眼都是依戀。主人感覺,許福記幾乎說出話來了。不走,陪我,陪我們好嗎?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場盛裝演出。奔跑或漫步,放歌或淺吟,高大或矮小,精彩并無不同。天地之大,生命之小,演出似乎可有可無,然而正是一個個生命,組成天地的繽紛與廣博。

會議開到很晚,主人慌里慌張回家到樓洞按開門禁,側(cè)身進門時,手指沒來得及抽開,被安全門掛掉一塊皮。主人不管,緊步上樓,媽媽和左耳在門口等著,見到主人,爭先恐后往懷里蹦。主人回應著,眼睛卻在張望,許福記姍姍出來,到主人面前,搖著尾巴轉(zhuǎn)圈。主人問,許福記,怎么不歡呼呢,不舒服嗎?許福記坐下來,抬頭看主人,尾巴一直在搖動。

主人想,人有不舒服,一般是要量體溫的,便找來溫度計,消毒以后,塞進許福記肛門。許福記不適,想蹭屁股。主人捋它脊背,說千萬別蹭,弄進肚子里可不得了。許福記便不動,僵硬地站著。

隔一會兒,主人拿出溫度計來看,三十九點八。主人嚇了一跳,擱了人這可是高燒。他立即聯(lián)系醫(yī)生,醫(yī)生是給左耳看過病的,他說你趕緊帶過來,我檢查一下。

主人顧不得吃飯,立即帶許福記到醫(yī)院。醫(yī)生像主人一樣,給許福記量過體溫說,三十九點六,還是有點燒。主人問,正常多少呢?醫(yī)生背著手轉(zhuǎn)圈,邊轉(zhuǎn)邊說,狗的體溫比人高,三十七點七到三十九點二吧。主人說,沒高多少,先不管,等它自己恢復。醫(yī)生停下來,一臉嚴肅。體溫升高,說明身體有問題。首先懷疑食物中毒,你喂得再好,它也會撿東西吃,不干凈就算了,就怕有毒。其次考慮蜱蟲叮咬,沒看到不等于沒咬過,毒素到體內(nèi),隨時都會發(fā)作。主人沒吭聲。醫(yī)生轉(zhuǎn)身洗手,搓出滿手肥皂泡,說你養(yǎng)這么多狗,還有這樣耐心,真是難得。我佩服你的耐心,也愿意對狗負責。只是看狗不同于看人,有各種儀器幫忙,盡管儀器也不可靠??垂?,一靠觀察,二靠經(jīng)驗。你這狗精神不好,我們先輸液。能看好,是造化,不能看好,是狗命。主人想,醫(yī)生并沒把狗命當命,寵物醫(yī)院只是一種謀生手段,但是又不能不看。主人抱許福記到腿上,由醫(yī)生從左前肢輸液,許福記安靜著,睜大眼睛看主人。你個狗崽兒,這樣機靈,就是不說話。告訴我,哪兒不舒服?許福記歪著腦袋,偎依到主人懷里。

藥液緩緩滴落,一滴又一滴,滴到許福記體內(nèi),滴到主人心里。生命偶然,相遇則是必然。主人來了,億萬斯年之一瞬,這一瞬間,許福記也來了,哪怕它是一只狗。天地悠悠,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遇見便是永恒。

輸完液,醫(yī)生收了錢,說你千萬莫說要開會,今天打了明天不來??床∪鐢f仗,慢了趕不上。打一天,擱一天,還不如不打。藥液到體內(nèi),本來是要殺毒的,后續(xù)跟不上,轉(zhuǎn)而變成毒藥,跟蜱蟲一起禍害狗子。

主人不敢大意,第二天按時帶許福記過去。回來的時候,在副駕上鋪一張?zhí)鹤?,讓許福記臥著。許福記似有恢復,趴上車窗,向外面張望。主人便搖下玻璃,任風吹進來。耳朵隨著毛毛一起舞動,許福記癢癢,迎風抖一抖,又回過頭來抖一抖。主人笑,許福記,好了沒有,好了就搖個撥浪鼓看看。許福記到腳墊上,眼看著要搖撥浪鼓的,卻挺起身子,伸長脖子,干嘔起來。主人立即靠邊停車,抱許福記下來。到地上,還沒站穩(wěn),就嘔吐不止。后來,主人反復捋過細節(jié),如果不帶許福記看醫(yī)生,如果不是緊鑼密鼓地打針,許福記都有逆轉(zhuǎn)的可能。

每天一針,主人帶許福記打完五針,醫(yī)生說再多的蜱蟲,有這樣一個治療,也能趕盡殺絕。以后,你多個眼睛,莫讓它到草叢里跑,染病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

打針以后,許福記格外亢奮,總是銜著膠圈找主人玩兒。主人扔出去,它銜回來,循環(huán),往復,不知疲倦。主人說,許福記,光陪你玩兒咋行呢?我還要掙錢給你們買狗糧啊。許福記不聽,甚至在主人睡覺的時候,也把膠圈銜到手里。其間或有嘔吐,主人打電話問醫(yī)生,醫(yī)生說狗子嘛,哪兒有恁好?吃多了,骨頭卡住了,嘔吐一下,也是正常的。主人想,媽媽和左耳時有嘔吐,便沒太在意。

第七天早上,主人出門上班,許福記攆過來,咬住褲腳,怎么哄也不松口。主人說,我保證,去了就回來,說話不算數(shù),我也是小狗。許福記才松開,扭過頭去,任主人開門離去,也不看一眼。

幾天來,許福記一直纏著主人玩兒,這又不讓出門。主人心神不寧,是許福記有事兒,還是自己有事兒?每一場演出,都不該中途退下。許福記退下,主人會痛苦一輩子,日里夜里,都會檢討自己的過失。主人退下,許福記會苦等一輩子,風里雨里,都到樓洞守候。弱小的許福記,怎么能夠承受思念的重壓?

主人慌慌地辦完事情,就趕回家里。媽媽和左耳迎上來轉(zhuǎn)一圈,立即到籠子旁邊趴下,看看主人再看看籠子,恨不得拽主人過來。許福記橫躺在籠子里,脖子前伸,后肢蹬直,嘴邊是一堆嘔吐物。主人大喊,許福記,你怎么了?伸手去抱,許福記只能搖一下尾巴,身子動彈不得。許福記……你個臭娃子……主人給醫(yī)生打電話,醫(yī)生說你帶過來,我等著你。

到醫(yī)院,醫(yī)生照例不慌不忙,照眼瞼,看牙齦,量體溫,然后坐下來說,怕是強直癥。啥叫強直癥?就是顱內(nèi)積液壓迫神經(jīng),導致脖子和后肢僵硬。過度輸液所致?醫(yī)生笑道,看你是個直爽人,怎么說橫話呢?輸液是殺蜱蟲,跟顱內(nèi)積液沒有關系。怎么治療?醫(yī)生說,也沒有太有效的辦法,打一下甘露醇試試。

掛上吊瓶,醫(yī)生說,之前,我說看病如攆仗,慢了趕不上,老祖宗還有一句話,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理解你的心情,巴不得藥到病除,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只能一步一步來,一天打一針,慢慢消除顱內(nèi)積液。

主人不敢把許福記托付給醫(yī)生,盡管他挽救了左耳。許福記躺在地上,主人一邊撫摸,一邊聯(lián)系省城的寵物醫(yī)院。待藥液輸完,立即驅(qū)車上高速,許福記臥在副駕上,身子不能動彈,眼睛看著主人,不時搖一下尾巴。此前,主人沒上過高速,這是頭一回,他超大車,讓小車,手心里攢一把汗。

雖然是冬天,車內(nèi)溫度還是很高,許福記喘吁吁的,只能張開嘴,任舌頭吊出來。主人到服務區(qū),抱許福記下來,用紙巾蘸了水,擠到它嘴里。許福記對什么都饞,饞吃饞喝饞睡饞玩兒,平常喝水總像小牛一般,低下頭就不起來?,F(xiàn)在,舌頭不靈活,吞得急切,咽下去卻少,都從嘴丫子漏掉了。主人忍住眼淚,一滴一滴地擠,擠干一塊紙巾,再換一塊。

抵達省城,已經(jīng)很晚,風呼呼的,有雪花落下來。主人攬許福記到懷里,奔進寵物醫(yī)院。醫(yī)生接過許福記,立即放到診療床上,照眼瞼沒有反應,又拿手術鉗夾許福記腳趾,還是沒有反應。醫(yī)生使了猛勁,眼看夾出血來。主人心疼不已,說你能輕一點兒嗎?醫(yī)生說,情況很嚴重,現(xiàn)在就去重癥監(jiān)護室。那么……主人一把抓住醫(yī)生,醫(yī)生嘆一口氣,我們會盡力的。手術車推過來,許福記躺上去,主人大喊一聲,許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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