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盼望過年的童年時光,日子過得真慢,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長。
在魯西北平原,在我的老家禹城,管元旦叫“陽歷年”,春節(jié)叫“陰歷年”和“大年”。農村是不過陽歷年的,農村人說的“年”,就是春節(jié),這是無可爭辯的。
無論日子多么艱難,過年了,母親總給我們兄妹四個每人縫一身新衣裳,盡管都是最便宜的“斜紋布”做的,樣式老舊,做工也較粗糙,我們仍然異常珍惜。大年三十,好多孩子都穿上了新衣服,但我們兄妹都舍不得穿,都等到大年初一拜完年后,再換上新衣服。
過年時的伙食,是平日里無法比擬的。自臘月二十六開始,每天都有好吃的。二十七二十八蒸饅頭、蒸包子,二十九炸藕盒、炸咸魚,年三十中午燉年肉,晚上包餃子,而且每天所做的吃食,第一頓都是讓我們敞開了肚皮吃,過了年初一才限量分配。在那種常年難見葷腥的生活條件下,過年的這幾天,我們感覺真的像上了天堂。
但最讓我開心的,并不是新衣服和食物,而是放鞭炮。
鞭炮,在我們那里叫“炮仗”。年三十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中、晚飯前,大人們都要放一掛長鞭。尤其是大年初一早上這一掛鞭特別重要,誰家放得早,放的鞭時間長,誰家的日子就會在新的一年里吉祥如意,順風順水。所以,很多人年三十晚上不睡覺,等過了零點,時間一邁上初一的門檻,就趕快放鞭炮。零點一過,到處是鞭炮聲,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止。而我們這些男孩子們,最熱衷的是將長鞭拆開,一個一個地燃放?,F(xiàn)在的孩子,擁有五花八門的高檔玩具,絕對難以理解我們對于炮仗的深深迷戀和熱愛。我們或單獨或成幫結伙地在房前屋后,在胡同子里,在村邊的田野里,爭相點燃自己的炮仗,比誰的更響,誰的更脆。我們還經(jīng)?;臃拢雅谡滩逶趬p里,插在土里,插在冰里,欣賞炮仗爆炸的那一瞬間所產生的破壞力。我曾將一個炮仗點燃后塞進一個酒瓶里,然后快速跑開,一聲悶響,酒瓶子底被炸了下來。后來我們膽子都大了,都拿著炮仗點,待到引芯燃到一半時,再用力拋向空中,炮仗在空中的響聲特別清脆,然后就有碎紙屑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母親每年給我的炮仗只有一掛,這一掛最多的時候是一百頭,有時是五十頭,點完后就沒有了。而這些,遠遠不能讓我盡興。我們一般是臘月二十五左右開始玩炮仗,一直要玩到年初一晚上。我的一掛炮仗,往往不到年三十就一個不剩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周圍的小伙伴們盡情地燃放。實在忍不住手癢時,我也曾偷偷從家里準備三十和初一燃放的長鞭中拆下過幾個,但那難以讓我過足癮。
七歲那年,我隨母親到縣城趕年集。母親買了一堆東西后,嫌背著太沉,就放在西大橋下的十字路口北面,讓我看著,然后她再去買別的東西。
西大橋,就是從西面進入禹城縣城的徒駭河大橋,大橋東邊是一個繁華的十字街,我們當?shù)厝艘恢彼追Q“大橋下”,現(xiàn)在,這個地方仍然是商業(yè)重區(qū),貿易大廈、東方大廈等禹城最大的購物商場都在這個地方。
大橋下十字路口往北,就是鞭炮市場。那時候在集上賣鞭炮的都是個體商家,要想賣得快賣得多,就得隔一段時間放一掛鞭,以響聲招攬顧客,同時讓顧客聽一聽他們家炮仗的響聲,以證明貨真價實。離我最近的一家賣鞭炮的,叫賣得最是歡實,賣炮仗的漢子站在馬車上,腳下踩著一箱炮仗,唾沫飛濺地吹噓著自己是炮仗世家,祖宗八代都做炮仗。圍觀的人就嚷嚷著讓他別光吹,放一掛聽聽。那人也不含糊,用竹竿挑起了一掛足有兩米多長的長鞭,那鞭是用彩紙卷的,在陽光下映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晃得我有些睜不開眼。炮仗點燃的時候,我的心也被點燃了,隨著一聲聲的爆響劇烈地跳動著。爆炸聲結束的時候,我感覺到足腕處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個紅色的炮仗,就是剛剛被點燃的那種炮仗,被炸飛到我的腳下,我撿起來一看,不由一陣驚喜,炮仗上竟然還有半截引芯,顯然,它沒有來得及爆炸就被它的同伴炸飛到這里,引芯也被摔滅了。我踩著遍地的炮仗碎屑,在地上尋找起來,不一會兒就找到了三個帶半截引芯的炮仗,還有十幾個沒有引芯也沒有爆炸的“臭炮”,我們管這種炮仗叫“絕芯子”。我仔細觀察這些“絕芯子”,發(fā)現(xiàn)它們都是因為引芯入口處太緊,引火在入口處被阻止住,既而熄滅,因而沒有引爆里面的火藥。我突發(fā)奇想,如果用針把引芯口捅得大一些,再塞進引芯,不就成了一個完好的炮仗嗎?想到這里,我非常激動,感覺到無數(shù)的炮仗在向我招手,就充滿熱情地在附近的地上尋找起來。
母親回來時,我已經(jīng)撿了五十多個“絕芯子”。我央求母親給我買一把“噗啦芯”,因為只要五分錢,母親很痛快地答應了。“噗啦芯”每把是十根,粗細就和炮仗上的引芯差不多,只是里面的火藥較少,燃燒得較慢。這種東西是晚上玩的,點燃后拿在手里,看它一截一截地燃燒著,“噗啦噗啦”地發(fā)出微弱而尖銳的爆炸聲,放射著微小的光芒,別有一番情趣。
回家后,我用剪刀把“噗啦芯”截成一段一段的引芯,每根可以截成十個。然后,我用上鞋的錐子把那些“絕芯子”的芯子口扎一個小孔,再用錐子把一小段“噗啦芯”捅進去,一個完好的炮仗就造成了。
我用了大約半個下午的時間,把五十多個“絕芯子”全部改造成了炮仗。
我急不可待地點燃了一支香,然后來到院外,將一個自己改造的黃色炮仗放在門前的磨盤上。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柔和的陽光照在磨盤上,也照在我那個黃色炮仗上,使它變得金黃起來,也珍貴起來。我小心翼翼地用香火點燃了它的引芯,然后慢慢退到一邊。引芯緩慢地燃燒著,發(fā)出“噗噗啦啦”的微爆聲,它微弱的火一點一點地向前蔓延,離引芯的入口越來越近,我的心忽然嘣嘣亂跳,像在等待著什么重大的裁決。那微火終于鉆進了引芯口,我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同時,一聲爆響,強烈的火藥味兒迎面撲來,我驚喜地跳了起來!
當天,我就將自己的重大“發(fā)明”向全家人公布了,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應。母親說,明年你就上學了,收收心吧,別光想著玩了!
我不甘心,就跑上大街,給幾個正在一起放炮仗的小伙伴們炫耀,他們都表示我是吹牛,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就宣布馬上給他們放一個看看。
在一雙雙瞪圓了的小眼睛注視下,我把一個綠色的炮仗放在地上,然后用香點燃了它的引芯。我后退幾步,充滿自信地看著自己的“杰作”。片刻之后,那支炮仗忽然發(fā)出一陣“嗤嗤”的聲音,在引芯的入口噴出了一道火光,隨即,它飛離了地面,在離地二十多厘米的地方飛快地轉了幾個圈子,就落在了地上,燃起了一縷黑煙。小伙伴們“哄”地笑了,有一個說“原來你做的是放屁蟲呀”,他們用各種難聽的說法大聲嘲笑著我的“杰作”,隨后四散而去。我非常頹喪,道理很簡單,這個炮仗的引芯口太大了,火藥被點燃后沒能爆炸,就噴了出來。他們買的“原裝”炮仗也有這樣的“放屁蟲”,大家都認為很正常,為什么我改造的炮仗出了同樣的問題,就受到了嘲笑呢?
我一口氣把自己改造的炮仗全部燃放了,五十多個,只有兩個是“放屁蟲”,其余的都非常響亮??上У氖?,沒有一個人看到。我站在久久不散的硝煙中,又是興奮,又是失望。
第二天一早,我吃了早飯,就踏上了去縣城的路。
從我家到大橋下,只有1.5公里,七歲的我,連跑帶走,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
鞭炮市場已經(jīng)熱鬧了起來。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左手拿著一個大塑料袋子,聽到哪里放鞭炮,就往哪里跑,去撿拾地上的“絕芯子”。開始我是從容的,以為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只有我一個人干這個事情。后來才發(fā)現(xiàn),有五六個小孩子也在拿著塑料袋子撿,他們都和我年紀不相上下,和我更加相似的是,個個都衣衫襤褸。
我們開始爭搶。每一個攤位剛剛放完鞭炮,我們就蜂擁而至,蹲在地上尋找。因為心思全在地上,經(jīng)常撞上別人的腿或擋了別人的路,被罵幾句或踹兩腳更是平常,但我們幾個孩子根本沒有時間計較這些,我們頭也不抬,連打罵我們的人長什么模樣也不知道。
快到中午時,一個山崩地裂般的聲音傳來,地面也隨即抖動了一下,嚇了我一大跳,抬頭一看,不遠處正在放鞭炮,好家伙,那家的鞭炮特別大,和大人的拇指一般粗,聲音不亞于村里婚禮上的銅炮聲。我和另外幾個孩子趕緊圍了過去。我想,如果能撿到幾個這樣的“絕芯子”,回去裝上芯子,在小伙伴們面前一放,多么解氣,他們肯定沒有這么響的炮仗。等鞭炮聲一停,我們同時撲了過去。我面前的地上,正好有兩個沒有爆炸的“絕芯子”,我飛快地將離得最近的一個放進塑料袋,然后又將另一個抓在手里,忽然,一聲爆響,震得我的耳朵一痛,隨即有“嗡嗡”的聲音環(huán)繞。幾個小孩都直起腰來,吃驚地望著我。周圍買鞭炮的人們也都驚詫地看著我。我看到自己黑黝黝的手,才有些明白過來,剛剛撿起的那個“絕芯子”在我的手里爆炸了,它不是真正的“絕芯子”,只是芯子燃得慢了點兒。我只聞到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兒,我甩了甩手,感覺到麻麻的,沒有一絲絲的痛。
有一個小孩小心地湊上來,問我,你不疼嗎?
我笑了笑說,不疼不疼,哈哈,一點兒也不疼。
隨即,我看到一縷鮮血從我的掌心滲出,形成一條血線,這條線越來越粗,像一個吃得胖胖的紅蟲子,順著我的手掌爬了下來。同時,一陣鉆心徹骨的痛襲來,我咬了咬牙,終于沒能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周圍的人漸漸散去,沒有一個人理會我。遠處又有鞭炮聲響起,幾個孩子也循聲而去。
我邊哭邊走出人群,走過徒駭河大橋,沿著西岸的河堤往家走去。起初,我的手一直在滴血。在半路上,因聽到自行車的鈴鐺聲,我曾回過一次頭,見身后的路面上,每隔幾米就有一個五分錢鋼镚兒大小的血跡,我感到非常害怕,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走到家時,我的嗓子都哭啞了。
母親見到我的樣子,非常吃驚,趕緊帶我到了村“赤腳醫(yī)生”的家里,給我清洗傷口,上了藥,又纏上了厚厚的一圈繃帶,最后,還在我的脖子上掛了一個繃帶圈,把我的右手吊了起來。
后來,聽母親講,我的手心炸裂開了一條三四厘米長的口子,傷口很深,路上流的血太多了,到家時,眼睛已經(jīng)沒精神了,眼神都直了。
那一天,我撿了二百多個“絕芯子”,卻沒有能力把它們改造成炮仗了。等我手上的傷好了,已經(jīng)出了正月,年早走遠了,而這時的炮仗,也就失去了魅力和意義。也正是從那一年之后,我對炮仗的興趣逐漸淡了下來。
(作者系民進德州市委會副主委、德州市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