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第一章? 看不見了
白禾出生的時候,和正常的孩子沒有兩樣,也有一雙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兩歲那年春上,白禾忽然鬧肚子痛,他的奶奶起初并沒有在意,后來痛得厲害了,便背著他去赤腳郎中那里看病。赤腳郎中沒有細(xì)看,只是憑經(jīng)驗給白禾開了兩服中藥。當(dāng)晚回去煎服后,白禾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他肚子不痛了,但眼睛卻總是瞇縫著,好像總是想睡覺。到了第三天早上,白禾的眼睛開始紅腫、疼痛,眼淚直掉,痛了整整一天。到了黃昏的時候,他老是伸出小手在眼前抓撓,仿佛眼前掛了一道不透光的簾子,遮蔽住了視線。很快,奶奶發(fā)現(xiàn)他看不見東西了,不僅是飛蛾這樣的小東西,就連門前的石磙、系在石磙旁邊的老黃牛,他也看不見了。他拼命地揉眼睛,但除了讓眼睛更痛,流出更多的眼淚外,根本沒有幫助。他哇哇大哭起來。奶奶心疼他,便把他抱在肩頭來回走動,一邊走,一邊唱童謠安撫他。一連幾個鐘頭,他趴在奶奶的肩頭嗚嗚地哭??拗拗?,就慢慢睡著了。到了早上,太陽像往常一樣照在他的床頭,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的眼睛睜開了,不痛了,但是再也看不見陽光了。
一家人急壞了,帶著他到處去治眼睛。路近的地方,他爹就背他去;路遠(yuǎn)的地方,他爹就挑著一擔(dān)籮筐,一頭坐著他,一頭放著干糧包袱。中藥吃了許多,西藥也吃了,不見好,于是就找各種千奇百怪的偏方。比如,宰掉一只未啼的雛雞,當(dāng)即取出新鮮的肝臟,放進碗缽,撒上極苦的西藥粉末,不加油鹽,隔水蒸熟后吃掉。如此連續(xù)七次,也就是要連宰七只雞。家里的雛雞都宰光了,眼睛也未見好。還有一個更奇怪的土方:把冰片、明礬按照一定比例裝在鋁盒子里,再把一根折斷的繡花針放進去,然后放在屋頂上;擱置一晚后,次日雞啼初遍即取出繡花針,剩下的繼續(xù)日曬夜露,直到融化為止;最后將鋁盒里的液體滴入眼睛。但不幸的是,大人們記錯了醫(yī)囑,他們沒有及時把針取出來,一直留在盒子里泡著。用這樣的液體沖洗眼睛,針生出的鐵銹也跟著滴進了眼里。于是,眼睛徹底看不見了。
等到大一點的時候,白禾哭著問他爹:“為什么過了那么久,天還沒有亮呀?”
他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不出聲。
白禾用小手拍打著爹的大腿:“爹,我什么都看不到呀!怎么辦呀!”
白禾忽然覺得有大顆水滴落到他的額頭上。
“嗚……啊……”白禾聽到爹的嗓音怪怪的,他在憋著什么呀?
“到底該怎么辦呀?”
“禾呀……禾呀……”他爹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他光滑的臉蛋,終于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那么響亮,那么悲傷,蓋過了白禾的聲音,白禾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了。
“爹……爹……”白禾用力拉著他爹的大手,漸漸停止了哭鬧。他爹卻再也停不下來了。
白禾家里除了奶奶,還有爹、媽和剛出生的妹妹。等到妹妹出生后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家里又添了一個弟弟。在全家人中,白禾最愛他爹,他爹也心疼他。
等到再大一些,白禾爹便抓住一切機會教白禾感知世界。吃湯圓時,他爹會說:“太陽就像湯圓一樣,圓圓的?!卑缀桃贿呁虦珗A,一邊說:“我把太陽吞進肚子里啦!”吃豆粑時,他爹說:“今天是月初,你碗沿上粘的這半截彎彎的豆粑,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細(xì)?!卑缀躺斐錾囝^舔了這半截豆粑,說:“月亮被我吃掉啦!”吃青菜時,他爹會說:“你現(xiàn)在吃的菜葉就是綠色的。樹葉也是綠色的。”白禾問道:“所有的樹葉和菜葉都是綠色的嗎?”他爹說:“也不是,葉子老了也會變黃?!卑缀倘碌溃骸拔乙渣S色的菜葉!”他媽在一旁聽得好笑:“豬都不愛吃黃葉子,你吃呀?”
吃飯時,白禾總是把飯菜撒到桌子上,手上、衣服上也到處粘著飯粒。他媽心疼糧食,讓他自己把弄到飯桌上的飯粒拾起來吃掉。白禾越拾越糟糕,結(jié)果把碗都摔了。他媽氣不過,伸出巴掌打了他一耳光。白禾就哇哇地哭。他爹看不下去,一邊安撫白禾,一邊對他媽表示不滿:“人家三歲孩子都吃不好飯,何況他眼睛看不見!”
他媽說:“怪誰?我說喂他,你又不讓!”
他爹說:“你現(xiàn)在像鳥兒喂食一樣讓他張著嘴等,你能喂他一輩子嗎?”
他媽說:“反倒是我不好了?”
他爹沒有作聲,只是嘆了一口氣,就動手收拾起撒在桌子上的飯菜,他把這些飯菜收到自己的碗里。
“讓他自己搗鼓吧,弄到桌上的飯菜我來吃?!?/p>
白禾聽到這里,又嗚嗚地哭了。哭著哭著,鼻子里還冒出兩個白亮的氣泡。他不知道到底是爹爹不好還是媽媽不好。時間一長,白禾吃飯時變得特別小心,幾粒幾粒地往嘴里扒。家里窮,最多就兩盤菜。坐上飯桌時,大人就告訴他,左手邊是什么菜,右手邊是什么菜。他嘴里就跟著念一遍,試著慢慢夾起來,放進嘴里嘗一下,記下來。練習(xí)久了,他在飯桌上再也沒有弄出亂子來。他不想惹爹媽吵架,也不想做一只只會張嘴嗷嗷待哺的笨鳥。
(在第二章至第十章,講述白禾和爹爹、好朋友草葉之間的故事。但遺憾的是,爹爹因意外去世,家境窘迫。無奈之下,白禾的媽媽聽從草葉爹的建議,帶著白禾去了福利院,試圖讓福利院收養(yǎng)他。)
第十一章? 福利院
現(xiàn)在,他們終于來到了縣城附近的一個院落門口。白禾當(dāng)然不知道,這個地方媽媽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了,她提前來打聽了一些情況。這個地方叫作福利院。
媽媽遞給白禾一個熟紅薯:“親戚家快到了,你先在這墻根下把這個紅薯吃了,我去上個茅廁就來?!?/p>
白禾點點頭。他的雙腿又酸又麻,便順著墻壁滑下去,一屁股坐在墻根。他把熟紅薯放進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了起來。
媽媽的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最后和路人的腳步聲混在一起,就像一滴水落入一個水池,再也尋不到了。
吃到一半的時候,白禾便不再吃了。他想到媽媽還餓著肚子,他要給媽媽留著。
院子里的鐘敲了一次、兩次……一直到天色將晚,媽媽的腳步聲也沒有響起。
福利院門口不斷有人進出,但人們都以為這個小男孩只是坐在這里等人,或者以為他是坐在這里乞討??撮T的扁腦殼男人出來轉(zhuǎn)了幾次,發(fā)現(xiàn)他手里緊緊攥著半個熟紅薯,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又像什么也沒有望,模樣十分奇怪,便好奇地走上前去。
“喂,你坐在這里干嗎呀?”扁腦殼問。
“等我媽。”白禾仰起頭,眼白向上翻了翻。
扁腦殼伸手在白禾的眼前晃了晃。白禾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原來是個瞎子呀!唉,這么圓溜溜的眼珠,這么深長的睫毛,怎么就看不見東西了呢?”扁腦殼嘀咕道。
“跟你媽來的?你媽去哪兒了?”
“她去上茅廁了?!?/p>
“多久了?”
“好久了?!?/p>
“好久是多久?怕是把你丟了吧?”
“不會,不會的。她是帶我來城里走親戚?!?/p>
“嘿,說得輕巧!知道這里是哪兒嗎?福利院!”
“福利院?什么是福利院?”
“你媽不想要你啦!”
白禾的腦袋嗡的一下響了。他一直琢磨不透的謎語——“我們?nèi)ツ膬??”終于揭開了謎底。這一路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一直籠罩著他,令他心驚肉跳。那種感覺好比是在小心翼翼地走過一座獨木橋時,擔(dān)心橋會忽然斷掉。如今,橋真的斷了,他墜入了河底。
白禾嘴巴一癟,淚花一下子就打濕了睫毛。
天黑了,寒風(fēng)刮了起來,白禾打起了哆嗦。扁腦殼已經(jīng)把情況通報給了院長,院長立刻吩咐扁腦殼把白禾帶進福利院。
白禾又是蹬腿又是抓撓,扁腦殼的瘦長脖子上留下三道鮮紅的抓痕。終于,白禾的雙手被扁腦殼扭住了。
白禾渾身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他像是蹚水似的被扁腦殼架著走,他在陌生的走廊和屋子里摸索著。他摸到了墻,摸到了冰冷的鐵床。他被扶著在床鋪邊沿坐下。
“這是哪里?這是哪里?我要媽媽,我媽媽去哪兒了?她怎么還不來接我?”白禾慌亂地嚷道。
陌生環(huán)境帶來的恐懼再次攫取了他的心,他心亂如麻。
“媽媽,你在哪兒?媽媽,你快來呀!你快來呀!”
院長安排伙房的人給白禾送點吃的。
有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蛋花湯,香氣直往白禾的鼻孔里鉆。
白禾的嘴唇干裂出細(xì)密的褶皺,但他只是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堅決咬緊牙關(guān)不張口。
接著又有一個熱乎乎、軟綿綿的饅頭塞到他手里。他只是一拂手,饅頭就掉在了地上。
伙房的人趕緊把饅頭撿起來,吹了吹上面的灰塵,罵了聲:“呸!小瞎子!不吃別糟蹋呀!”
這時,扁腦殼帶著院長進來了。院長打開了窗戶,一陣晚風(fēng)吹進來,他想讓白禾冷靜冷靜。
院內(nèi)一棵香樟樹的氣味飄了進來。草葉家門前也有一棵香樟,每當(dāng)聞到濃郁香氣的時候,白禾就知道,他走到草葉家了。
這熟悉的氣味讓白禾的心里稍稍平靜了一些。
“你愿意跟我聊聊嗎?”院長問。
白禾擺擺頭。
“我們好心收留了你,你要是餓死了,可就給我們添麻煩了。”
“我要回家!我要媽媽!”白禾喊了出來。
“還要媽媽呢?我看就是你媽把你扔在這里了!”扁腦殼插嘴道。
“瞎說什么?”院長朝扁腦殼低聲訓(xùn)斥道。
白禾的身子抖動了一下,雙手?jǐn)傇谙ドw上,絞著手指頭,嗚嗚地哭出聲來。
院長起身朝扁腦殼做了個手勢:“我們先出去吧?!?/p>
走到外面,院長對扁腦殼說:“你去把吳爹爹請來。”
吳爹爹是福利院里唯一一個瞎子老頭。
扁腦殼牽著顫巍巍的吳爹爹,一步一挪地來到了院長面前。
院長說:“吳爹爹,您見多識廣,麻煩您跟這個小孩兒談?wù)?。?/p>
吳爹爹點點頭:“我試試。”
門打開了,扁腦殼笑嘻嘻地說:“小瞎子,你不跟我們明眼人說話,我們給你帶來一個老瞎子,看他能不能撬開你的金嘴。”說著,扁腦殼轉(zhuǎn)身出了門。
在關(guān)門的前一刻,院長悄無聲息地閃進了屋。
“這伢兒在哪里呀?”吳爹爹在床鋪上坐下,伸出手摸索著。
白禾緊張地伸手來擋,但還是被一只爬滿蚯蚓般老筋的大手抓住了。
“你是誰?”白禾猛地把手縮了回去。
“伢兒,別怕。我也是瞎子,一個八十歲的老瞎子?!?/p>
白禾的眼皮跳動了一下:“你……你為什么在這里?你爹媽不要你了嗎?”
一句話把吳爹爹逗笑了:“我要是還有爹媽就好啰!”
院長也趕忙用手捂著嘴,他差點笑出聲來。
“你怎么來福利院了?”
“我呀……我老了,來福利院養(yǎng)老呀?!?/p>
“來了很久了嗎?”
“十年了。”
沉默了一會兒,白禾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自從最疼愛他的爹爹去世后,這個問題一直在他腦海里縈繞不散:我老了怎么辦?
“你以前靠什么養(yǎng)活自己呀?討……討飯嗎?”
吳爹爹拿棍子輕輕點了點地面:“我不討飯,我唱小調(diào)為生?!?/p>
“唱小調(diào)?”
“嗯。”
“就是連說帶唱,給別人講故事?”
“嗯?!?/p>
“那你現(xiàn)在怎么不唱了?”
“老啦!牙都掉了,說話漏風(fēng);記性也不靈光了……”吳爹爹拍拍自己的后腦勺,“我說你這個小伢,我一來,你就問我這么多問題,現(xiàn)在該我問問你了吧?”
“不是我不肯說,只是我……我什么都看不見,我怕呀!我也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呀……我想媽媽,我想妹妹,我想弟弟……”白禾終于袒露了他脆弱的內(nèi)心。
“伢兒,我知道你心里難受。要不,你先靜靜吧!”
屋里一下子安靜下來。
忽然,毫無預(yù)兆的事情發(fā)生了。吳爹爹翻了翻眼皮,清了清喉嚨,咿咿呀呀地兀自唱起小調(diào)來:
三月樹林穿綠襖,
爹娘喊我去割草。
我偏不割草忙牽牛,
爬上牛背唱歌謠。
一唱河柳吐青飄絲帶,
二唱映山紅開花兒俏。
三唱魚蝦河里自在游,
四唱喜鵲枝頭喳喳叫。
春去花紅花又謝,
網(wǎng)簍捕蝦蝦難逃。
喜鵲窠被那斑鳩占,
世事難保千日好。
轉(zhuǎn)眼夏去秋也盡,
寒風(fēng)吹來雪花飄。
百般滋味千般苦,
誰人誰家逃得了?
人世好比林間鳥,
無災(zāi)無妄就是寶。
雛鳥不嫌巢窩破,
母鳥莫嫌子無能。
雛鳥拍翅喳喳叫,
半條蚯蚓半條命。
待到羽翼長得硬,
沖天一上尋光明。
這渾濁的聲調(diào)像是一級一級地爬階梯似的,越來越高,拉得很長,下半段又慢慢跌落下來,最后一飛沖天,撥云見日,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晴朗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窗外擠了一群頭發(fā)斑白的老頭老太,是吳爹爹抑揚頓挫的調(diào)門和充滿泥土氣息的唱詞吸引了他們。他們耳聞過吳爹爹有唱小調(diào)的技藝,但一直無緣親耳聆聽,現(xiàn)在總算見識到了。不但是見識了,而且深受感染,歌聲牽動了眾人各自的心酸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圓臉老太望著可憐巴巴的白禾,隔著窗戶,抹淚嘆息起來。
“走開走開,里面在談?wù)?jīng)事呢!”扁腦殼不知什么時候轉(zhuǎn)悠過來了,三下兩下把圍觀人群驅(qū)散了。
直白卻又生動的小調(diào)一下子勾起了白禾的傷心事,尤其是聽到最后一句鳥的比擬,他不禁心頭一動:吳爹爹怎么知道我想做一只會飛的鳥呢?
一直默不作聲的院長給白禾遞過一杯水,放在他的手邊:“聽也聽了,哭也哭了,喝口水吧!”
白禾愣了兩秒鐘,隨即又平靜下來。他已經(jīng)隱隱猜到院長也在屋里了。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個痛快。
“擦擦眼淚吧?!痹洪L又把一塊干凈的手帕放在白禾的手心。
白禾遲疑了一下,抬起衣袖擦了擦臉,終究沒有舍得用手帕擦淚。
“我知道你很難過?!痹洪L用溫厚的聲音說,“你媽說帶你到城里看親戚,現(xiàn)在她人不見了。你覺得是她不要你了,我倒覺得未必。也許是你媽出去找親戚或朋友,迷了路;也許是在朋友或親戚家因事耽擱了……都是有可能的。”
白禾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仿佛重新抓到了一線希望。
“你得跟我配合,我才可以幫你,找到你媽。退一步講,就算你媽真的想把你留在福利院,也要當(dāng)面跟我交代清楚?!?/p>
“我不想留在福利院,我要回家!”
“那就更好了。我們幫你回家,但是你要回答我的問題,好嗎?”
“嗯?!?/p>
“你先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白禾,快十歲了?!?/p>
“你家在哪兒?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家在亭五鎮(zhèn)白村。家里有媽媽、妹妹和弟弟?!?/p>
“爹爹呢?”
“死了?!?/p>
“眼睛是什么時候看不見的?”
“兩歲多。得了怪病。”
“哦,你媽叫什么名字呀?”
“月娥?!?/p>
…………
院長對白禾的配合感到很滿意。
院長親自從伙房里拿來兩個饅頭,放在白禾的手邊:“你吃點東西吧,我去想辦法找你媽?!?/p>
說完,院長用寬厚的手掌摸了摸白禾的后腦勺,牽著吳爹爹出了門。
白禾狼吞虎咽地把兩個饅頭吃進了肚子,連渣都不剩。吃完后,他倒在床上,眼皮沉沉地垂下來,擁著被子睡著了。
晚上,屋頂上落下了蠶吃桑葉般的雨點聲。綿綿冬雨帶走了屋里殘留的一點點暖氣。白禾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的被窩里,仿佛是一艘擱淺的小木船。原本,他還在一條小河里隨波逐流;現(xiàn)如今,風(fēng)停了,人走了,他無處可歸。迷迷糊糊之中,白禾做了一連串怪夢。一開始,他依稀夢到了爹爹——爹爹牽著他去鎮(zhèn)上趕集,給他買了香噴噴的油條,還告訴他街上擺出來的各種好玩的物件。接著,他夢見爹爹和媽媽在說話,他藏在門后面偷聽。爹爹問:“白禾去哪兒了?”媽媽答道:“不曉得?!钡謫枺骸鞍缀倘ツ膬毫??”媽媽還答:“不曉得。”爹爹就生氣地砸東西,砸開水瓶、搪瓷碗、椅子,找到什么就砸什么,那聲音聽起來嚇?biāo)廊肆?。他張開嘴巴想說:“爹爹,我在這兒!”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腳也挪不動,像是釘在了原地……他還清楚地夢見了媽媽——他在灶屋里失手打碎了一盞油燈,燈罩碎了,煤油潑了一地。媽媽氣得擰他的耳朵:“你是故意搗亂嗎?這么貴的煤油,全都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他哭著辯解。媽媽砰地關(guān)上門,妹妹跟著出去了,弟弟也跟著出去了,他一個人站在灶底下哭鼻子??拗拗?,他又仿佛聽到吳爹爹在耳邊咿咿呀呀地唱著小調(diào)……白禾流著淚從夢中驚醒,醒來后,他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他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媽媽不要你啦!媽媽不要你啦!”
(在第十一章至第二十五章中,白禾因為去了福利院,機緣巧合跟隨童師傅學(xué)習(xí)唱小調(diào)的手藝,以此謀生。但因心中的執(zhí)念,他與草葉爹,與自己的媽媽之間發(fā)生了沖突。童師傅、吳爹爹等人開導(dǎo)他,他逐漸解開了心結(jié)。在文末,講述他跟隨童師傅外出唱小調(diào)時,意外遇到了草葉爹。)
第二十六章? 路漫漫
夜色中,師傅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尊黑色雕像,靜靜地立在原地,沒有任何動靜。
白禾知道,師傅正在思考。思考在這異鄉(xiāng)的夏夜,他們將在何處安身。有那么一刻,白禾的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師兄余亮的聲音。余亮以前也有過這樣走遠(yuǎn)路的賣藝經(jīng)歷嗎?他是不是也體會過這種被人一再拒絕的失落感?他忽然有點兒理解余亮鐵了心要重見光明的執(zhí)念了……
這時,有幾個吃完夜飯出來抓螢火蟲的小孩嘻嘻哈哈地圍攏過來。白禾把棍子“篤篤篤”地往地上戳,說道:“去,去,去!”
師傅的頭緒似乎已經(jīng)明朗。他拍了一下白禾的肩頭,示意他住口。然后,他彎下腰,和氣地問孩子們:“村里人乘涼的曬谷坪在哪里呀?”
“跟我去吧!”
一個小女孩自告奮勇地牽著師傅的棍子引路。白禾不敢多問,攙著師傅的胳膊,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村里的曬谷坪上。
到了曬谷坪,師傅又問這個女孩:“坪上有石磙嗎?”
“您找石磙做什么?”
“歇歇腳,我給大伙拉拉琴?!?/p>
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把師傅牽到石磙前坐下。師傅放下手里的木棍,取下胳膊上的胡琴。他兩腿放平,右手持弓,左手扶琴,試了試弦,琴弦震動了幾下,隨即,舒緩的琴聲響起了。
師傅演奏的是他拿手的曲子——《二泉映月》。
優(yōu)美的旋律在夏夜月下的曬谷坪上方流淌開來,低回婉轉(zhuǎn),如泣如訴。
白禾之前聽余亮拉這首曲子,只覺得流暢柔美。但此時在師傅的琴弦下,流暢中帶著顫音,仿佛嘴里含著一顆話梅糖,明明是甜絲絲的,卻透著一點苦澀的味道。他覺得這首曲子從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傷感動人。他的腦海里縈繞著一個困惑:眼下這個處境,師傅怎么還有閑心拉琴呢?
白禾怔怔地聽著,忽然察覺到四周傳來或輕或重、或疾或緩的腳步聲。傍晚蚊子很密,成群地往露出皮肉的地方——臉上、脖子、腳踝上撞,咬得人奇癢。白禾還可以跳動雙腳或伸手去拍,可師傅拉著琴,兩只手不得閑,只好任它們咬。白禾心疼師傅,卻幫不上忙。
美妙的胡琴聲吸引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前來圍觀。他們的目光落在了師傅的指尖,動也不動。更多老人拿著板凳、搖著蒲扇,比往日更早地來到曬谷坪納涼。
“拉得真好聽?!?/p>
“好久沒有聽到這么好聽的胡琴了?!?/p>
“耳朵癢癢的,心頭怪不是滋味……”
人們嘁嘁喳喳地議論著,白禾卻鼻頭酸酸的。白禾的鼻翼翕動了一下,他聞到了一股艾葉的香氣。原來,不知什么時候,有人在他和師傅的腳下點燃了一堆艾草,燃燒的艾枝噼啪作響,不時有暈頭轉(zhuǎn)向的蚊蟲撞到他們的臉上。
就在人們聽得如癡如醉的時候,琴聲戛然而止了。
“呀,怎么停啦?”小孩子們先嚷了起來。
“先生,怎么不拉啦?”一個老頭問道。
“就是,一聽見有人在這里拉琴,我夜飯都沒有扒幾口就來了。你怎么停了呢?”
“繼續(xù)拉呀!”
…………
聽著七嘴八舌的議論,白禾也有點兒糊涂了。師傅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
“各位鄉(xiāng)親,不是我不想給大伙拉琴助興,我實在是有苦難言吶!”師傅不急不緩地開口了。
白禾的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大聲說出了師徒兩人的遭遇:“我們從村子?xùn)|頭走到西頭,沒有一戶人家肯留我們住一宿。最后一戶人家讓我們進了屋,歇了一陣子,最后我們還是被趕出門了……到現(xiàn)在,我和師傅又餓又累,今晚還不知道在哪里住,師傅哪有心情給大伙繼續(xù)拉下去呢?”
一陣夜風(fēng)吹過,風(fēng)中夾帶著曬谷坪里堆積的稻草的氣息。師傅筆直的上身在風(fēng)中輕輕地晃動了幾下,他右手的琴弓抖動了幾下,又碰響了琴弦,發(fā)出喑啞的摩擦聲。
人群沉默了一會兒,接著發(fā)出一陣嗡嗡的低語聲,氣氛變得凝滯起來。人群中的長者們開始數(shù)落年輕人的不是,有人張羅著要為師徒二人安排食宿。
這時,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公鴨嗓在白禾耳邊響起:“白禾!”
白禾蹙起眉頭:這個聲音似乎在哪兒聽過?
一雙手拍在了白禾的肩頭:“我是三貓呀!”
“三貓?”白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在這里?你的聲音怎么變啦?”
白禾不由得伸手去摸。他摸到了三貓光光的凸起的額頭,沒錯,就是他!
“村里人都跑過來聽胡琴,我也跟過來啦!”
“不是問你來聽琴,是問你怎么來楓樹溝了。”
“你別急呀!你不是捎口信讓我去找草葉爹嗎?我瞞著爹媽,一個人去啦!師傅一開始不答應(yīng)帶我,說他不想再跟白村的孩子有什么來往了。我連去了三次,草葉幫我說了許多好話,師傅拗不過,就把我收下啦!”
“草葉怎么說的?”白禾問。
“草葉說:‘白禾是我的好朋友,三貓也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是不想教三貓,那就把白禾叫來,你教白禾編竹器好啦!反正你也虧欠他的?!?/p>
“她爹怎么說?”
“她爹一句話沒說,就把我收下啦!”
白禾笑了笑:“你還沒告訴我你怎么在這兒呢!”
“我跟師傅來楓樹溝做竹器活。村子真大,三五天做不完。你倆不要急,跟我們住。”
三貓拍了拍白禾的肩膀,轉(zhuǎn)身匆匆離去了。
不到片刻工夫,三貓帶著草葉爹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牽了牽白禾的手:“我是草葉爹呀!”
“哦……”
現(xiàn)在,一個小瞎子和一個大男人終于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相逢了。兩人心間原本無法解開的疙瘩,因為這一句平淡的招呼而忽然松散了,解開了,化作一團霧氣,隨風(fēng)飄散了。
跟在他倆身后的,是那個家里養(yǎng)了母狗的農(nóng)婦。白禾聽出了她那沙啞的聲音:
“先生們,早知道你們是藍師傅的朋友,就請你們進屋了!家里的母狗我已經(jīng)用鏈子系起來,鎖在后院了!我先回去給你倆做點夜飯,你們等一會兒跟著藍師傅來!”
夜風(fēng)徐徐,吹干了白禾額頭上的汗水,涼絲絲的,比白日里舒服多了。
“有著落就好!”師傅說著,轉(zhuǎn)向大伙,“等我們吃完飯,還來這里。我繼續(xù)拉琴,我徒弟為大家唱一出小調(diào),唱他最拿手的《岳飛抗金》。”
話一出口,孩子們都手舞足蹈起來。
草葉爹牽著白禾的棍子慢慢往前走,師傅的手搭在白禾的肩頭。
白禾嘴角揚了揚:“藍叔,你們怎么來這么遠(yuǎn)的村子做事了?”
白禾第一次這樣稱呼草葉爹。
夜色中,沒有人留意到草葉爹嘴角浮現(xiàn)的溫暖的笑意。
“這個村的村長去我們大山買竹子。聽說我手藝不錯,就把我請來做篾器。村子大,篾器活多,三貓也跟我出來做幫手。你們出來多久了?”
“也有二十來天了,這次走迷路了,兜了大半個縣?!睅煾嫡f,“不過,走遠(yuǎn)路也好,年輕人能見見世面。”
“也好。要不明天我去找村長說說,讓他留你倆唱幾天,我也跟著沾沾光……”
“我也要好好聽聽!”三貓拍著手道。
“好是好,可不要給你添麻煩?!睅煾嫡f。
“不會的,我就說我耳朵癢了,想聽小調(diào),村長會給我面子的。”
“想家嗎?”草葉爹問白禾。
“嗯吶?!卑缀毯鋈挥X得嗓子眼有點兒發(fā)干,他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喉嚨里發(fā)出一個古怪的聲音。他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弟弟妹妹,也想起了草葉,還想起了四狗和五耗子。
“等你們唱完了,咱們結(jié)伴搭車回家?!?/p>
白禾的鼻子又酸又癢,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過了楓樹溝,咱們還得往前走呢!”師傅說,“如果藍老弟有空,麻煩你上門捎個口信,給白禾媽報個平安吧!”
往事忽然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白禾的臉有些發(fā)燙。他想說點什么,但喉嚨里仿佛落了一顆火炭,不知該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