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出生于瑞士。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轟動詩壇。作品被評論為“像麥克迪爾米德遇見了里爾克,還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獲得意大利蘇爾摩納獎、雅努斯·潘諾尼烏斯國際詩歌大獎、拉奎來國際文學(xué)獎、意大利北南文學(xué)獎、意大利卡普里國際詩歌獎、意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xué)獎等國際大獎。2013年獲邀成為挪威文學(xué)暨自由表達學(xué)院院士。
我曾經(jīng)把自己的“詩學(xué)”概括成三句話:必須把每首詩作為最后一首來寫;必須在每個詩句中全力以赴;必須用每個字絕地反擊。
詩人的寫作像跑一場馬拉松,但這還不夠。我的馬拉松,要始終用跑百米的速度沖刺。每一步是一首“最后的詩”,它像一道斷崖追著我:后退無路,只能前行。寫下每個字,都是一次“從不可能開始”。
誰該為《周年之雪》獲得薩拉·麥克奎利國際翻譯詩歌獎感到慶幸?我?或隱身于這本詩集中的李白、杜甫們,那個綿延3000年的漢語詩歌傳統(tǒng)?漢字里累積如石的歷史憂郁,奇崛如青銅、優(yōu)雅如宋瓷的語言之美,等待太久了。飽含亡靈的“周年”,輪迴得太多了。漢語的孤獨,一個掙不脫的宿命。
忘了誰說過:世界上最大的語言,是翻譯。我覺得應(yīng)該加上一句:世界上最深的語言,也是翻譯。尤其詩歌翻譯,是兩個文化彼此敞開內(nèi)心,讓血液和靈魂相逢。人們從詩歌譯文里,讀到另一時空中現(xiàn)身的自我,被感動、震撼,卻并不驚異距離的魔術(shù)。仿佛詩本該如此,無關(guān)遠近,能擊中心靈的,都在當下。
全球化增值的數(shù)字,如不落實為精神質(zhì)量,就只不過在制造泡沫化的人類。
我寫作的40年,恰與古老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相重合。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文化反思積聚起我的思想能量,1990年代后的國際詩詩寫打開了我的人類處境視野,21世紀帶來的啟示:是否我們從未離開一個思想同心圓?詩人唯一的形象:一個提問者;詩歌唯一的位置:一個幸存者。自稱“先鋒”不難,難的是成為“后鋒”:保持思想之詩的后勁和耐力。《周年之雪》中,每首詩都是“有根的”。一個豐沛的血緣,連接在真人生和真語言之間。變換的題材深處,那個詩歌思維方式,古今中外不變,它是我們共同的語法?!吨苣曛?,飄落在一張思想地圖上:政治的、歷史的、文化的、語言的……凝成良知之痛、創(chuàng)造之美。我們在此相逢。
我和霍布恩28年的合作,堪稱一份天賜的緣分。到《周年之雪》為止的13本書,創(chuàng)建了一個我們自己的小傳統(tǒng),并成為一個絕無僅有的當代中文詩現(xiàn)象。威廉·赫伯特的詩歌天分、古漢語詩歌知識和他美妙的蘇格蘭樂感,滿足了我詩作的種種渴求:觀念之創(chuàng)新、形式之講究、語言的全方位實驗性——包括發(fā)明一首詩與古典神似的“韻律”——我們28年的翻譯工作,含括了漢語3000年,更在繼續(xù)創(chuàng)造它!借助翻譯之眼,我的詩被重新審視,它能否如我所愿,成為一種“全球意義的中文詩歌”?
《周年之雪》獲得首屆薩拉·麥克奎利國際翻譯詩歌獎,像時間和空間發(fā)生了一次美好的交匯:持續(xù)轉(zhuǎn)型3000年的漢語,遇到覆蓋世界最廣的英語,在詩歌里,彼此化為對方的深度。這本書中不懂中文的英語詩人譯者們,正是這深刻交流的最佳代表。他們和我一字字、一行行、一首首“摳”出的譯文,帶著對原文美學(xué)要求的領(lǐng)悟,從同一條根上長出另一棵樹,把詩不可譯——詩非譯不可——詩越難譯越值得譯推到了極致。中英詩人互譯詩選的標題《大海的第三岸》①,得自本雅明的妙語:“翻譯是第三種語言?!比蚧耐粞蟠蠛?,拍打著到處的第三岸,或許我們甚至只有第三岸?
此文結(jié)語,我想借用布萊恩和我一起打磨出的《一??ㄗ训姆穸ň洹纷詈笠恍校骸安蛔屵@首詩沉淪為冷漠死寂的美”和讀者說一說,只要詩歌這盞小小的燭火,沒有變冷熄滅,歷史就不能壓垮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