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占鋒

習近平同志關(guān)于黃河重要講話之后，全國上下迅速掀起一個保護傳承弘揚黃河文化的高潮。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文化建設(shè)高潮中，黃河精神鮮有提及，這是遠遠不夠的。在百年未遇之大變局之下，弘揚黃河精神更加必要，更為迫切。

黃河精神產(chǎn)生于人類與黃河水患長期搏弈之中

黃河是一條內(nèi)涵極為豐富的河流，其歷史淵源之深遠、文化影響之廣博，既非其他江河所能比擬，亦非現(xiàn)有河道及沿岸城市所能概括。弘揚黃河精神，就必須從其深厚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中、從人類同其長期博弈的斗爭中來把握與思考，這樣才能避免淺表化、片面性。

據(jù)中國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黃河網(wǎng)》記載：“據(jù)地質(zhì)演變歷史的考證，黃河是一條相對年輕的河流。在距今115萬年前的晚早更新世，流域內(nèi)還只有一些互不連通的湖盆，各自形成獨立的內(nèi)陸水系。此后，隨著西部高原的抬升，河流侵蝕、奪襲，歷經(jīng)105萬年的中更新世，各湖盆間逐漸連通，構(gòu)成黃河水系的雛形。到距今10萬至1萬年間的晚更新世，黃河才逐步演變成為從河源到入?？谏舷仑炌ǖ拇蠛印！睆拇说骄嘟?000年的早、中全新世時期，“由于洪水泥沙增加和海平面升高，河水排泄受阻，因而造成遠古洪荒時代，留下大禹治水的傳說”?！渡袝虻洹吩啤皽珳樗礁?，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尚書》也稱“洪水”為“九河”?！昂樗薄ⅰ熬藕印本更S河下游滎陽“桃花峪”東部之水。可見，人類在同黃水的博弈中，不僅孕育了厚重的黃河文化，更是生成了其特有的黃河精神。

黃河精神“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鮮明特征決定了，它只能產(chǎn)生于人類與黃河水患長期搏弈的斗爭之中。黃河水患主要發(fā)生于上古以來易淤、易決、易徙下游地區(qū)，客觀上在其從河源到入?？谏舷仑炌ㄖ?，河南鄭州之滎陽桃花峪往下扇面展開的華北平原、黃淮平原都是其沖擊之地，即黃河精神發(fā)祥地和承載地。現(xiàn)在，這片廣袤的沖積扇平原，相當大一部分已經(jīng)不屬于黃河流域，北部一部分成了海河流域，南部一部分則成了淮河流域。但這并不影響它們與其他地區(qū)一道仍然是黃河精神的發(fā)祥地、承載地的客觀事實。

與其他文明發(fā)祥地不同，黃河精神發(fā)祥地的沖積扇屬性決定著其遺跡多被沖毀或深埋地下。鑒于國家財力所限，要全面發(fā)掘幾乎是不可能的。對黃河精神遺存的搶救、保護的重點只能放在文獻所載的深受黃河水患沖擊的下游地區(qū)，這些地區(qū)正是黃河精神的主要發(fā)祥地、承載地。

這個區(qū)域大體在鄭州滎陽桃花峪以下、以開封為軸心向東、東北、東南輻射、四五百公里為半徑的區(qū)域，主要包括現(xiàn)河南省開封、商丘全境和周口、新鄉(xiāng)、濮陽大部及山東、安徽、江蘇一部分區(qū)域。河南開封處于黃河這個沖積扇的扇軸部位，黃水泛濫必首當其沖。從先秦到解放前的2500多年間，黃河下游共決溢1500多次，改道26次。1855年，黃河在蘭考縣東壩頭附近決口，奪大清河入渤海，形成了現(xiàn)行河道。

黃河精神正是在這種慘烈的搏斗中形成的。開封這個“軸心”地下六重城池相疊加說明，開封城至少被毀滅六次以上，且每次都是淤沒數(shù)米之深。這既有黃水肆虐的遺跡，也是剝削階級政權(quán)不顧人民死活、扒堤放水，導致數(shù)十萬百姓遭受滅頂之災(zāi)、古城數(shù)度淤沒數(shù)米于地下的鐵證。為紀念大禹及后世治水名人的治水功德，在這里我們既可以看到官方設(shè)立的禹王臺和水德祠、“功存河洛”御碑，還可以看到開封人民紀念于謙、林則徐治黃功績的于公堤、林公堤。一條短短的刷絨街，就匯聚著原河南省圖書館、二曾祠、河督府、中國甲骨文研究第一個甲骨收集、研究點。由此，河南大學走出了一批著名甲骨文研究學者，如我國現(xiàn)代甲骨學與考古學的重要奠基人董作賓、甲骨學殷商史大家朱芳圃、中國考古學泰斗石璋如、運用馬克思主義進行考古學研究的第一人尹達等等。

直到新中國成立，這里又開辟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民使黃河變害為利的新紀元。這里不僅留下了新中國領(lǐng)袖根治黃河、造福人民堅定意志，兩任總書記、國家主席親臨考察、指導的拳拳愛民之心，也有周總理在紅洋樓粉碎國民黨在黃河歸故問題上企圖淹沒解放區(qū)陰謀的大智大勇。開封市是全國31個重點防洪城市之一、也是全國29座與大江大河有密切關(guān)系的城市之一。黃河沿線為開封、蘭州、濟南三市，險情主要在開封、濟南，開封為最重。所以，從一定意義上說，“黃河寧，天下平?！睂崉t是開封寧，黃河寧，天下寧。離開這片土地，無以談黃河精神。

黃河人的血性為黃河精神賦予了強大的人格力量

這里數(shù)千年的文化積淀造就了無數(shù)歷史文化名人。這些人物不但具有很高的歷史地位，同時也代表著一個地方的精神高度。

最早名震華夏的是戰(zhàn)國時期的信陵君。這是司馬遷極為推崇的理想人物，被后人稱為“俠中之俠”。他貴為魏國公子，但“能以富貴下貧賤，賢能詘于不肖，唯信陵君為能行之?！睙o論大梁看門人侯贏、市井屠戶朱亥，還是趙國的“博徒賣漿者”毛公、薛公，他都能謙恭禮敬，不恥下交。尤其是他與朱亥、侯嬴“竊符救趙”的義舉，更是千古流芳。遍覽天下人和事的司馬遷也不由得感嘆：“天下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巖穴隱者，不恥下交，有以也。名冠諸侯，不虛耳?！闭驗樾帕昃叭识率俊?，“士以此方數(shù)千里爭往歸之”?！爸T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余年”。（《史記·太史公自序》）

唐玄宗天寶三年（公元744年），李白與杜甫、高適三人同游汴州，共飲吹臺，寫下著名的《俠客行》，以抒發(fā)對大梁往事的感慨，寄托對信陵君、侯贏、朱亥等人的追思和敬仰：

趙客漫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贏。

三杯吐然喏，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漢至宋時，這里更是英雄輩出，皆為人杰。既有認理不認人、面對皇權(quán)誓死不低頭的強項令董宣，又有為社稷百姓不惜押上全家百余口性命以證人無辜的“三槐堂”；有兩次保舉包拯、敢于犯顏直諫的北宋重臣王拱辰，又有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的包青天。特別是國家生死存亡之際，東京保衛(wèi)戰(zhàn)開封軍民的視死如歸；在皇帝已成人質(zhì)、強敵圍困京師、投降聲浪甚囂塵上的危局之下，挺身而出，親自督戰(zhàn)、終于取得勝利的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于謙；面對敵軍屠城威脅，堅守“揚州十日”的史可法，哪個不是令天地動容的人物！

宋之后為天下士子視為人生最高境界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出自開封人張載之口；弱女子李清照能夠吟出“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千古絕唱，其中亦飽含其太姥爺王拱辰家風之滋養(yǎng)。

黃河人情高義演繹出厚德載物的國際絕唱

千百年來，開封人浸染在中原文化之中，一直民風古樸，任俠好義，無論大的政治態(tài)勢、經(jīng)濟競爭，或是小的生活圈子，朋友交際，豫東人都表現(xiàn)出自己獨立的、鮮明的、完整的個性。這里民間有一個口頭的詞匯，叫“人物”。你可以一輩子一無所成，但你絕不能沒有朋友。這“人物”不“人物”，就是概括評價一個人在朋友圈里忠信度如何的標準。如果有誰被大家認為不“人物”，那他在這個朋友圈子里就絕無立足之地。雖說這是指朋友之交，但黃河人重情義的性格可見一斑。

黃河人熱情直爽，愛管閑事，見人有難，總要援之以手，路見不平，不會置若罔聞。俠骨錚錚、豪爽淳樸的黃河人最見不得別人有難。一旦有人家遭遇不測，平時的齟齬、摩擦，甚至有可能導致動刀子的沖突，也能倏間化為烏有，古道熱腸、熱情友善輕而易舉地融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堅冰。

據(jù)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的描述，凡是外方的人到了開封，如果遇人欺負，開封人必定群起救助。有時若是因與人爭斗被軍巡勒索，馬上就會有人挺身而出勸救，不惜請人吃酒，擺平此事，甚至不怕沖撞軍隊和官府。如果外地人在開封暫住，缺少用物，左鄰右舍也都爭相借給，好茶好飯招待，還會告知路怎么走，買賣東西到哪里去。鄰里之間相處和睦，平時有事互相照應(yīng)。遇有婚喪嫁娶，親朋鄰里都會去祝賀或慰問。無論是誰，只要到一家酒店打過兩三次酒，店家就敢把價值三五百兩白銀的銀制酒具借給客人。即使是窮苦人家買酒，店家也敢用價值百兩白銀的銀器供送，借給的酒具可以到次日再取。

北宋徽宗年間，一批來自波斯的猶太人從天山南路入境，先是經(jīng)商，后定居下來。徽宗詔其“歸我中夏，遵守祖風，留遺汴梁”，允許猶太人在中國自由居住、遷徙、就業(yè)、就學、參加科舉考試、參與土地買賣，既可以保持原來的宗教信仰，也可以與漢族通婚。不僅如此，徽宗還賜予他們十七個漢人姓氏，極大地幫助這些猶太人融入中國社會。北宋對猶太人的友好態(tài)度，與其他國家對猶太人殘酷迫害形成鮮明對照。對此，猶太人一直銘刻于心。1992年以色列總統(tǒng)訪華，還專門提出到開封訪問。真可謂黃河精神厚德載物的國際絕唱。

人民治黃為黃河精神開辟新紀元

為了讓黃河變害為利是歷代先賢的夢想。早在明清時期，于謙、林則徐都曾在開封治理過黃河，目的是防范潰堤決口。直到民國時期，1928 年10月，馮玉祥在這里頒布命令，才開創(chuàng)民國時期黃河下游利用黃河灌溉農(nóng)田之先河，而這次“開創(chuàng)之舉”也不過投入4部引擎、8臺吸水機而已。1929年，國民黨元老張鈁在這里創(chuàng)建治黃為主的河南省立水利工程專門學校。1933年國民政府改變黃河下游分省而治的體制，在這里設(shè)立了具有近代意義的治河機構(gòu)——黃河水利委員會。然而，1938年蔣介石為阻滯日寇進攻下令扒開鄭州花園口事件讓人民對反動政權(quán)治黃徹底失去信心。

新中國成立后，百廢待興之時，毛澤東主席第一次離京出巡就是利用中央批準的休息時間到開封視察黃河，在這里發(fā)出“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的偉大號召。正是這次視察開啟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實現(xiàn)大規(guī)模治理的新紀元。新華社長篇通訊《人民治黃 功在禹上》，對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人民治黃給予高度評價。

這次視察，當?shù)匾晃晦r(nóng)民問道：“鹽堿地能治嗎？”毛主席肯定地說“能治?！边@是人民領(lǐng)袖對農(nóng)民的世紀承諾。隨后，1957年，開封郊區(qū)水稻鄉(xiāng)修建黑崗口引黃涵閘，設(shè)計流量50m3/s。1958年，蘭考三義寨修建了提灌站，設(shè)計流量達到141m3/s。他們不僅要用黃河水灌溉農(nóng)田，更重要的是要引黃河水把歷史上黃河泛濫造成的鹽堿地淤灌成良田。1958年8月7日，毛主席第二次來開封視察黃河。毛主席聽了時任蘭考縣委書記程約俊利用黃河水淤灌農(nóng)田的匯報后十分高興。他仔細地看了蘭考淤灌水利建設(shè)規(guī)劃藍圖，說：“你們縣這個規(guī)劃實現(xiàn)了，就和江南蘭溪縣一樣了?！?/p>

遺憾的是，蘭考縣委的這個規(guī)劃后因嚴重的自然災(zāi)害和“五風”錯誤被擱置。1962年12月，焦裕祿來到蘭考，開始了根治“三害”的斗爭。可惜他英年早逝，充滿蘭考人民智慧、得到毛主席肯定的引黃灌淤工程，直到1967年才由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張欽禮重新部署。

這是一位充滿傳奇、有著黃河人特質(zhì)的人物。他是蘭考縣第一任縣長，在反“右”、反“五風”和“文革”中三次被迫害，三次均被周總理解救。但為落實毛主席的囑托，他矢志不移，帶領(lǐng)蘭考人民經(jīng)過10年艱苦奮斗，終將全縣26.8萬畝鹽堿地中的26.3畝全部淤為高品質(zhì)良田。在淤灌最后5000畝鹽堿地時又被治罪，入獄13年。張欽禮主持的引黃灌淤不僅根除了“三害”，而且把這一經(jīng)驗推向了整個豫東地區(qū)，實現(xiàn)了黃河下游從根本上變害為利的歷史性轉(zhuǎn)變。他在生命終結(jié)之際，仍然在念叨剩余的5000畝什么時間能夠改造好？他心里裝著人民治黃事業(yè)，人民給了他至高的哀榮：蘭考10萬百姓迎靈，每年清明和忌日多則數(shù)萬、少則數(shù)千民眾掃墓祭奠，并自發(fā)為其立碑100多座。楊寨村黨支部、村委會和全村人民在為他樹的墓碑上銘刻了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