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旭東
贈范曄:折梅逢驛使,贈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
——題記
不管是枝杈縱橫還是孤俏獨(dú)立,想必,紅梅粲若煙霞,白梅則玉艷瓊葩。
折花,寄遠(yuǎn),為我?!蕴鎏龅摹㈠闳艉訚h的南朝。
燈下掩卷,安能不心馳神蕩。
你把流泉譜寫的松濤付與瑤琴,把潘江陸海收束于竹帛;推窗外望,雪意空蒙幽香暗暗,旋即振衣而起,循那蜿蜒而至的氣息。陟山,涉水,都不消說。南朝的冬季,由于雪的加盟而鉛華盡洗。綿密密,粉糯糯,染白,鱗鱗黛瓦,曲曲石橋,翹角,飛甍,長亭,水榭。一片,白茫茫。
披蓑的漁翁,寒江釣雪,把自己幻化為一尊漢白玉雕像;戴笠的樵子,攀藤附葛進(jìn)山采薪,幾疑進(jìn)入觀棋爛柯的仙人洞府。
遙山堆銀,遠(yuǎn)水涵墨,幽邃如禪,不可言說。
洋洋灑灑的白,漫山遍野。幽幽寂寂的黑,波瀾不驚。白的雪,如晝;黑的水,如夜。黑與白的交響,無聲勝有聲,還是把梅心驚破!
踏雪尋梅,實(shí)在是風(fēng)雅至極的賞心樂事。少了知心契友的詩酒唱和不免令人沮喪。悵然間,靈光一閃,你,慧腕輕舒,一枝折得,交付疾馳的驛使,寄與雪裹冰封的隴頭,哪管它山遙水闊!
哎,這個叫陸凱的書生,該有怎樣一顆玲瓏的詩心!
心有靈犀,南朝的你,一枝折得,瓔珞在握,惹得梅花上的宿雪,紛紛墜落。
——月光般的,溪水般的,碎玉般的。
——于你,是曼妙的視覺形象;抵達(dá)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夜,于我,卻是琳瑯在耳,冰壺見底的清澈!
你的使者,涉過風(fēng)急浪惡的忘川,經(jīng)隋唐過宋元?dú)v明清,穿越浩浩的時空!
跨下的追風(fēng)神駿,載著濡有你的手澤的江南東風(fēng)第一枝,一路芳塵。
嗒嗒的馬蹄終于叩響了黃沙漫天的隴頭!
隴頭的我,注定,深宵不寐。歷經(jīng)生生世世的輪回,我千劫百難不死的靈魂,就為惦念這枝——南朝的梅!
南朝。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橫”字太香艷,像花間詞;“聚”字又太哀婉,如司馬長卿的長門賦。
——千年后的我在黃卷古籍中思忖。
還是杜牧說得好: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自劉宋至杜牧所生活的晚唐,也就四百余年光景,金戈鐵馬焉在,玉樹后庭花歸塵。只有伽藍(lán)古剎的暮鼓晨鐘,在朝暉夕陰的山山水水間低徘縈回。
南朝,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換大王旗的時代。宋齊梁陳,幾十年就來一次天翻地覆的政權(quán)更迭。權(quán)貴龍驤,英雄虎戰(zhàn),無不充滿令人掩鼻的血腥!文人雅士亦不可避免攪擾其中,很難全身而退。不能不令人扼腕!
倒是仙風(fēng)道骨的陶弘景,棄朱門廣廈而巖居穴處,以煙霞為侶,松鶴為伴,得以終其天年。齊高帝,梁武帝,均曾屢次下詔敦請他出山,均被婉拒。他在《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中寫道: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陶弘景的回答真是高蹈玄妙,與陸凱的梅花詩異曲同工,相映成趣??梢哉f二者互為表里,均有白露垂珠滴秋月的皎潔。
不知陸凱的這枝梅花,是否有提醒范曄,效張翰借秋風(fēng)起而興莼鱸之思、棄官歸隱,以遠(yuǎn)災(zāi)避禍的微言大義。一首清新雋永的小詩,纏縛上這么沉重的話題亦非我們所愿。
評論家們說,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樣,對于陸凱的梅花,有一千個讀者,也就有一千個范曄。想當(dāng)年混沌初開就驚艷于這枝梅,就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地武斷,這就是我苦苦等待了千百年的那枝梅呀。我就是雪骨冰心足堪照耀這簇燦燦紅英的范曄呀!
我的隴頭,一無所有。
我空有漫天的大雪,飾萎苕、榮枯草、落空山、沉塘坳——從此我不再如斯喟嘆!
我的漫天大雪,迷濛了遠(yuǎn)山、粉妝了松林、玉砌了萬里平疇——這樣曠闊的舞臺背景,為只為迎迓天上人間遙寄的這枝梅呀!
初識中的驚悅。成長中的懂得。滄桑后的震撼。融融泄泄中的孤獨(dú)。觥籌交錯后的暗算?!案文懴嗾铡钡谋撑?。冠冕堂皇的殺戮。
——飽嘗或慣看。
當(dāng)所有的感情都淪落到要用利益或金錢去度量,陸凱的這枝梅花怎能不成為我心靈唯一的棲息地,讓我虔誠地皈依?
人海茫茫,誰是遙寄一枝春的人;茫茫人海,又有誰堪寄!
選自《中學(xué)生學(xué)習(xí)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