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上期,在艾蘇蘇的幫助下,赤利帶著不解與委屈逃離了召盤巴,成了一條流浪的野狗,遇到了一群兇殘而饑餓的豺狗……赤利后來的生活如何呢,請繼續(xù)關(guān)注《第七條獵狗》。
這群豺狗可被震懾住了,既不肯散去,又不敢躥上礁石,圍著礁石呆呆地望著赤利。赤利轉(zhuǎn)著雙眼,像閃電一樣跳下來,撲倒一條公豺狗,迅疾咬斷它的喉管,還沒等其他豺狗圍攏來,赤利又跳回礁石頂……
太陽西沉?xí)r,這群豺狗中最后一條成年的公豺狗也沒逃脫它兄弟們的下場。
豺狗是一種群居動物,身強力壯的公豺狗是大家庭中的首領(lǐng);一旦首領(lǐng)死了,其他公豺狗就取而代之。如果一群豺狗中所有的公豺狗都死了,大家庭也就宣告瓦解,母豺狗就帶著自己的小豺狗各自逃散,到其他豺狗群落戶。
此刻,七八條母豺狗悲哀地低嚎了一陣,帶著十來條小豺狗返身欲逃回樹林。
赤利歡快地長吠一聲,跳下礁石尾追上去,用爪子撲倒這條母豺狗,又用腦袋頂翻那條母豺狗。母豺狗們帶著小豺狗驚恐地左躲右逃,赤利飛奔著左截右堵,逼著母豺狗又回到江邊。
銀盤似的月亮升上了天空,漸漸地,赤利兇猛的攻擊變成了親呢的戲弄,并聽任豺狗把大半頭馬鹿吞咽下去;母豺狗不再拼命逃竄了……
赤利成了這群豺狗的首領(lǐng),所有的母豺狗和小豺狗都對它俯首貼耳,恭恭敬敬。赤利帶著這群豺狗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地生活著。
但赤利并沒有忘記召盤巴,它從不帶著豺狗群到芭蕉寨去,盡管它到現(xiàn)在還沒弄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攆進(jìn)山林。
赤利遭受召盤巴的毒打,被迫逃進(jìn)山林,那真是冤枉的。那天召盤巴向野豬瞄準(zhǔn)開槍時,腳步一移動,踩在草窠里的三枚蛇蛋上。當(dāng)時召盤巴全神貫注盯著野豬,哪料到草叢里倏地豎起一條黑褐色的眼鏡蛇,頸部那對白邊黑心的眼鏡狀斑紋迅速膨大,血紅的舌尖快速吞吐著,嘴里“呼呼”有聲,從背后盯著召盤巴裸露的臂膀,眼看就要……
一般來說狗是不敢惹毒蛇的??墒?,就在這危急關(guān)頭,赤利不顧一切地躥上去,一口咬住眼鏡蛇的脖頸。一米多長的蛇身,緊緊纏住赤利。正在這時,赤利聽到主人大聲的呼喚,它哪敢松口;兩個動物在草叢里翻來覆去地扭滾著,廝咬著……直到赤利把眼鏡蛇的三角形腦袋咬下來之后,才顧不得喘口氣,跳出草叢,撲向卡在兩根榕樹氣根間已經(jīng)血流成河的野豬……
可惜這情景召盤巴沒有見到,赤利也無法告訴他的主人。
召盤巴為赤利的不忠傷透了心。他賣掉了火藥槍,決心不再狩獵,在家閑了半年。夏末秋初時,為了消閑解悶,他給生產(chǎn)隊放牧兩頭黃牛。
開門節(jié)(傣族每年七月十五日至十月十五日,為“關(guān)門”時間,其間不得戀愛婚娶和其他大型娛樂活動,十月十五日開門節(jié)過后才恢復(fù))過后不久,那兩頭黃牛在同一天各生下一頭小牛犢。這可喜壞了召盤巴,他晚上睡在牛棚看守,白天帶著牛群尋找新鮮草場。
一天清晨,召盤巴身背一架古老的木弩,讓孫子艾蘇蘇騎在一頭母牛背上,趕著牛群到大黑山邊緣的野牛四去放牧。
野牛四其實是一條狹長的洼地,潮濕溫?zé)?,遍地長著南苜蓿和紅三葉草,開著紅、黃、白、藍(lán)、紫五彩花朵……讓牛在這兒飽餐三天,瘦骨嶙峋的老牛也會被嫩草撐肥。
一對小牛犢在草地里歡蹦亂跳,一會兒跑到小溪邊飲口涼水,一會兒又躥到母牛腹下用稚嫩的小嘴吮吸乳汁。母牛非常嫻靜,一面嚼著嫩草,一面還不時伸出舌頭在牛犢背上深情地舔著。
召盤巴在溪邊的野花叢中采擷了一朵朵雪白的玫瑰、嫩黃的茉莉和金邊美人蕉,編成一個花環(huán),套在艾蘇蘇的脖子上。艾蘇蘇在溪水清晰的倒影中照見自己變成了神話中的百花王子,高興極了,爬到一頭母牛身上,喝一聲:“沖?。 卑雅.?dāng)作戰(zhàn)馬騎,在草地上馳騁起來,逗得召盤巴哈哈大笑。
那頭母牛載著艾蘇蘇小跑到狹窄的山岬邊,突然“哞”地長叫一聲,驚慌地扭轉(zhuǎn)頭,拼命朝牛犢奔來。艾蘇蘇騎在光溜溜的牛背上,沒有防備,被顛簸下來,膝蓋擦破了,哭嚷著一瘸一拐奔向爺爺。
召盤巴憑幾十年的狩獵經(jīng)驗,知道碰上危險了。他抬起鷹隼般的銳眼,向山岬望去,只見灌木林里樹枝亂晃,枯葉紛落,一會兒躥出一群豺狗,并向著他們壓了過來。
兩頭牛犢鉆進(jìn)母牛腹下簌簌發(fā)抖,母牛眼里流露出憤怒與驚駭?shù)墓?。召盤巴解下木弩,在一頭母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喝道:“蠢貨,快跑!”兩條母牛鼻子里哼了一聲,撒開四蹄,向芭蕉寨方向逃去。但來不及了,豺狗分作兩路,躥到牛群前面,擋住了去路。牛群只得又回到召盤巴身邊,求援地望著他。
召盤巴把艾蘇蘇攬進(jìn)懷里,冷靜地觀察了一下。豺狗有大小二十來條,都餓癟了肚子。他知道,饑餓的豺狗比老虎更難對付,他懊悔把火藥槍賣掉了,不然的話,火藥槍巨大的爆炸聲也許會把豺狗嚇退,起碼也能給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報個信?,F(xiàn)在他身邊只有十來支桶竹箭和一小筒見血封喉汁(見血封喉,一種劇毒樹木,西雙版納獵人都用它做箭毒打野獸,所以也叫“箭毒木”),肯定寡不敵眾。
情形確實危急,但召盤巴畢竟是個老獵人了,面對危險還能沉住氣。他把兩頭牛犢和艾蘇蘇拉到中間,自己和兩頭母牛面對豺狗組成一個三角形的護(hù)衛(wèi)圈。兩頭母牛鼻子里噴著粗氣,低著頭搖晃著兩支又短又細(xì)的牛角,準(zhǔn)備與豺狗拼死一搏了。
召盤巴拉滿弩弦,把一支鋒利的桶竹箭在見血封喉汁里浸了浸,扣進(jìn)弩槽,在躍躍欲試的豺狗中間尋找?guī)ь^的公豺狗,但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群豺狗中除了小豺狗外,都是清一色的母豺狗,壯年的公豺狗一條也沒有。
這時,豺狗已把召盤巴和牛群團(tuán)團(tuán)包圍住,嚎叫著一步一步逼近。一條半大的公豺狗大約是想賣弄自己的本領(lǐng),首先沖上來,在兩頭母牛面前竄來竄去,想覷個空隙拖走牛犢。
兩頭母牛瞪著血紅的眼睛,嚴(yán)密地防衛(wèi)著。召盤巴瞇著眼,端起木弩,瞄準(zhǔn)那條狂妄的半大公豺狗,輕扣扳機,“噗”的一聲,利箭扎進(jìn)眼窩,它慘叫一聲,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四腿朝天蹬了兩下,就不動了。
豺狗群騷動了一下,躥出四條母豺狗和五條小豺狗,一擁而上,撲向召盤巴。召盤巴不慌不忙,迅速將五支箭鏃蘸一下毒汁,一支支發(fā)射出去。四條母豺狗和一條小豺狗都中箭身亡,剩下的四條小豺狗夾著尾巴逃回豺狗群。
豺狗雖然被打死了三分之一,卻仍不肯退縮。召盤巴箭囊里只剩下最后四支桶木箭了。必須趕快設(shè)法殺開一條血路,不然箭用完了,就會束手待斃。召盤巴把艾蘇蘇背在身上,用藤子捆緊,讓兩頭母牛左右夾住兩頭乳牛,跟在自己身后,向芭蕉寨跑去。
五六條豺狗一字兒排開攔在路上,齜牙咧嘴地咆哮著。召盤巴大步流星迎上去,“嗖嗖”兩箭射死兩條,其他豺狗見到同伴臨死的痛苦掙扎,畏縮了,向路邊躲藏。召盤巴趁機沖出包圍圈。他朝寨子跑了一小截,回頭一望,糟糕,兩頭母牛和兩頭牛犢并沒有跟著他逃出來;豺狗放走他后,把牛群堵住了。十多條豺狗一起瘋狂地?fù)渖先P咬;兩頭母牛把腦袋緊貼草地,翹起那對可憐的牛角,去挑豺狗,保護(hù)著牛犢。豺狗異常敏捷,躲過牛角,撲到母牛笨重的身體上,殘忍地咬著。兩頭母牛脊背上都被咬開了幾條口子,鮮血淋漓,但仍然不肯退讓,拼命抵擋著。
召盤巴氣得七竅生煙。牛是集體財產(chǎn),豈容野獸糟蹋。再說自己威震山林幾十年,竟讓豺狗在自己眼前把牛吞吃掉,他就是躺進(jìn)棺材也咽不下這口氣。想到這里,召盤巴怒吼一聲,拉弦搭箭,對準(zhǔn)撲到母牛身上的兩條豺狗“嗖嗖”就是兩箭。兩頭母牛趁著豺狗慌亂之際,用頭輕輕抵住牛犢屁股,退到召盤巴身邊。
艾蘇蘇在召盤巴背上舉起小拳頭對著豺狗嚷道:“壞蛋,叫爺爺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打死!”
豺狗似乎并不怕威脅。由于同伙慘死一半,它們變得謹(jǐn)慎了,把召盤巴和牛群團(tuán)團(tuán)包圍后,并不立即撲上來,只是在二十步之外憤怒地嚎叫著。
召盤巴的箭囊已經(jīng)空了。唉,要是還有十支箭就好了。
過了一會兒,豺狗又聚攏來,有幾條還躥到召盤巴面前挑逗著,試探著。召盤巴拉滿弓弦,裝作瞄準(zhǔn)的樣子虛發(fā)一箭,“噗”的一聲,豺狗聽到這熟悉的致命的聲音,嚇得退了回去。
不到一袋煙工夫,豺狗又卷土重來,召盤巴又虛發(fā)一箭,豺狗又退了回去。如此重復(fù)了四次。有一條禿尾巴豺狗大約是看出了召盤巴在唱“空城計”,第五次虛發(fā)時,其他豺狗退縮了,它不退縮,齜著尖利的犬牙瞪著召盤巴,突然悶聲不響地?fù)渖蟻?,前爪欲搭在召盤巴雙肩上,想咬他喉管。召盤巴早有防備,一閃身,拎起那架用紫檀木做的弩,用盡平生力氣,狠狠朝禿尾巴豺狗的腦袋上砸去,“噗”的一聲,禿尾巴豺狗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就直挺挺躺在地上。遺憾的是,召盤巴用力過猛,結(jié)實的木弩斷成三截,他現(xiàn)在真正是赤手空拳了。
豺狗被震懾住了,不敢再撲上來。一條母豺狗帶頭長嚎起來,其他豺狗也跟著嚎叫。這嚎叫聲很怪,像魯莽大漢在號陶大哭,嘶啞而又尖利,持續(xù)不斷,震動山凹,連聽?wèi)T了虎嘯豹吼的召盤巴也不禁毛骨悚然。兩頭牛犢嚇得跪倒在地,艾蘇蘇也嚇哭了。
隨著嚎叫聲,一里外半坡上一個被草木深掩的山峋里,稀里嘩啦一陣響,躥出一條黑影,飛奔而來,一直沖到離召盤巴不遠(yuǎn)的地方,突然站住不動了。
召盤巴揉揉眼睛,仔細(xì)瞧著跟前那條高大的狗,果然,金黃的毛色間有兩條對稱的淺黑花紋。是它,是逃跑了近一年的赤利!
召盤巴火冒三丈,這忘恩負(fù)義的畜生,竟敢唆使豺狗來傷害主人!要是手中還有一支毒箭,他一定要射穿赤利的心胸。現(xiàn)在自己手無寸鐵,怎敵得過比老虎還兇猛的赤利呢?自己一把老骨頭,黃土蓋臉也不足惜,可憐寶貝孫子和集體的牛都要遭害,而且死在自己曾經(jīng)精心喂養(yǎng)過的獵狗口中,這將成為一樁悲慘的恥聞,流傳九十九代子孫!老獵人的臉,一會兒變成醬紫色,一會兒變成土灰色。
艾蘇蘇在爺爺?shù)谋成弦舱J(rèn)出了赤利。面對這兇猛的獵狗,他不覺得驚駭,卻高興地嚷道:“赤利,快咬豺狗!快咬!”
召盤巴偏過臉,對著艾蘇蘇大叫一聲:“住口!”然后伸出顫抖的手指著赤利厲聲罵道:“天殺的畜生,你是惡狼投的胎,魔鬼變的魂,總有一天會成為獵人鍋里的肉?!?/p>
赤利把尾巴朝著艾蘇蘇輕輕搖動,并伸出舌頭磨磨牙齒。召盤巴覺得赤利是在殘忍地嘲弄自己,他忍不住戰(zhàn)栗了一陣,突然覺得像踩著白云一樣,渾身輕飄飄軟綿綿的;他老了,精疲力盡了,只想少受點臨死前精神上的折磨。他索性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對赤利說:“要咬你就趕快咬斷我的脖子吧?!彼仙涎燮?,兩行老淚從眼角溢出來。
可是等了半晌,還聽不到動靜,召盤巴感到奇怪,睜眼一看,赤利還在跟前搖晃著尾巴。豺狗們等得不耐煩了,一條條嚎叫起來。
赤利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十二條豺狗分作二路縱隊逼向召盤巴。
突然,赤利瞪著豺狗,“汪汪汪”叫了三聲。豺狗像觸了電似的,站住不動了,一齊畏懼而又憤怒地望著赤利。
赤利沖向通往芭蕉寨的小路,驅(qū)開扼守在那兒的三條小豺狗,然后奔到召盤巴面前,咬住他的衣襟,使勁拖向“缺口”。
召盤巴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三條母豺狗嗅嗅同伙尸體的腥味,突然發(fā)瘋似的嚎叫起來,率領(lǐng)九條小豺狗一起撲向召盤巴和牛群。
赤利對著豺狗憤怒地咆哮著,但無濟于事。于是它四肢騰空,像剛離弦的箭一樣,東撞西突,用腦袋頂翻一條條張牙舞爪的豺狗。
三條母豺狗絕望地圍著赤利廝咬;其余九條小豺狗也丟開召盤巴和牛群,轉(zhuǎn)而撲向赤利。
赤利一下子咬死了六條小豺狗和一條母豺狗。但不幸的是,剩下的兩條母豺狗咬住了赤利兩條后腿,死不松口。赤利前爪曲跪著,動彈不了,三條小豺狗趁機撲到它身上亂啃亂咬。
赤利狂叫一聲,突然頭一仰,腰一挺,前爪騰空而起,三條小豺狗被甩在地上;赤利兩只前爪分別壓住左右兩條小豺狗,同時一口把中間那條小豺狗的一條后腿連皮帶骨咬了下來,接著又把壓在前爪下的兩條小豺狗咬穿了肚子。三條小豺狗慘叫著,拖著血淋淋的身體,逃進(jìn)了草叢。
但是,赤利身上也被咬開了幾個口子,鮮血直流。特別是那兩條咬住它后腿的母豺狗,鋒利的牙齒已在“咯咯咯”地啃它雪白的骨頭了。赤利轉(zhuǎn)不過身來,也沒有力氣再蹦跳,只得臥在地上,望著召盤巴“汪汪汪”急促地叫個不停,希望舊日的主人趕快離開。
召盤巴一看只剩最后兩條母豺狗了,勇氣又回來了。他爬起來奔過去,猛地拎起左邊那條母豺狗的兩條后腿,甩到半空中,劃了個弧形,狠狠砸在石頭上;母豺狗一下子昏死過去。
右邊那條母豺狗立即放開赤利,猛地躥上召盤巴肩膀。召盤巴沒防備,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母豺狗張開血口,惡狠狠朝他的喉結(jié)咬去。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赤利拖著已露出骨頭的后腿,用它平生的最大力氣,撲向母豺狗,死死咬住它的脖子……
等召盤巴把它們分開時,母豺狗已死了,赤利也軟軟地躺在那里,氣息奄奄。艾蘇蘇哭著把爺爺給他做的那個花環(huán)戴在赤利的脖子上,又脫下衫褂,幫爺爺給赤利包扎腿上的傷口。
太陽當(dāng)頂了,霧靄散盡了,召盤巴趕著受了傷的牛,領(lǐng)了艾蘇蘇,摟抱著昏迷中的赤利,疲憊地往芭蕉寨一步一步走去。一路上,艾蘇蘇一直深情地呼喚著:“赤利!赤利!”在召盤巴的眼前,總晃動著檳榔樹下那一幕,老淚從他的眼角滾落下來……
溫馨提示
1. 禁止捕獵野生動物。
2.山林防火時刻記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