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旗以前不叫張大旗，叫張二蛋。參加八路軍以后才改名叫張大旗。

張二蛋這個名字是他爹給取的，聽上去俗氣隨意。按照他爹的思路，男孩嘛，將來得做個有種的男人，不能孬了。這道理在他爹頭腦中電光石火，“二蛋”這兩個簡單而深奧的字脫口而出，名字就這樣定下了。

二蛋娘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連哭帶嚎折騰得死去活來，驚得院子里的雞鴨直撲棱。后來好不容易生了，張二蛋卻是腳先冒出來，多虧接生婆有接生經(jīng)驗，拎著他的腳丫兒拽出來時嚇了一跳，這孩子的腿太長了！接生婆懷疑是自己把孩子的腿給拽壞了。到底多長的腿能把接生婆嚇到呢？用他娘的話來說就是肚臍眼兒以下全都是腿。話說得夸張，可足以說明張二蛋不同于常人。

張二蛋的腿再長也沒啥用，快三歲了還不會走路，在地上爬來爬去。眼見著別人家的孩子滿地蹣跚，他娘急得火上房，用兩只手掐在張二蛋腋下扶著，想引著他學邁步?？蓮埗罢е鴥芍恍「觳?，咧開小嘴沖他娘咯咯笑，就是死活不邁腿。他娘氣得罵道：“你個死崽子，一天白吃飽兒，連個路都不會走！”張二蛋虎頭虎腦地看著娘，奶聲奶氣地說：“跑，跑，跑。”娘賭氣把他扔在地上，照著小屁股狠狠地拍上一巴掌，說：“走都不會還跑！”娘這一巴掌打得非同凡響，二蛋也不知是被打疼了還是知道娘著急上火，竟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甩開兩條小長腿從屋里歪歪斜斜地跑到了院心，他娘又驚又喜，激動得掉了幾滴幸福的淚疙瘩。

張二蛋不會走先會跑成了村里一個傳奇，經(jīng)常有人來張家看新鮮，張二蛋跟村里的孩子玩時總會引來異樣的目光。不能怪大家看新鮮，也不能怪別人的目光異樣，張二蛋確實與眾不同，五歲時跑起來村里的孩子誰都追不上，就連大人追著也費勁，誰能想到一個五歲的孩子竟有這過人的本領(lǐng)。以前，村里人總說張二蛋他娘生了個軟蛋，是站不起來的軟骨頭，這下張二蛋用事實讓他爹和娘揚眉吐氣了。

日子在張二蛋的奔跑中過得飛快，一晃他十二歲了，個頭兒竄到了一米九，比成年人還高出一大塊，外表看著光溜水滑，頭腦卻不靈光，啥事兒就認一門兒，“軸”得要命。他平時極少說話，總是三言兩語便沒了下文。他飯量大得出奇，蒸碗大的窩頭每頓吃上十來個也不下桌，即便如此也常常喊餓。好飯量也帶來好力氣，他的力氣沒長在別處，全長在腿上了，只要他抬抬腿，十來里的山路用不了一袋煙工夫就能跑個來回，而且面不改色氣不用出。

他娘又生下個男娃，不再把他放在心上，專心照顧老二，任由他村前村后風一般地亂竄。村里的孩子沒人喜歡跟張二蛋玩，因為他跑得實在太快，追都追不上怎么一起愉快地玩耍？沒人跟他玩，他就自己玩。自己的玩法很別致，他從地上撿塊石頭，掄圓了胳膊擲出去，石頭出手他就甩開腿追，還沒等石頭落地他就能穩(wěn)穩(wěn)地接在手里。這么自娛自樂，看呆了村里人。

那年，山外的槍炮聲越來越近，村子也隨著槍炮聲搖晃起來。聽說日本人打到了山外，鬼子進村那天，從村頭一路燒殺。二蛋娘嚇得在屋里插上了門，嘴里念著佛，慌里慌張地叫倆孩子都躲進柜子里。張二蛋他爹紅了眼，說：“小日本見人就殺，躲起來有毛用！跑?。】炫馨。　彼镞@才如夢方醒，拽著倆孩子，打開門說：“快，快往后山里跑，千萬別回頭！”還特意囑咐二蛋，“一定帶好你弟！”

張二蛋把弟弟背在背上出房門剛到院心，槍聲就在院子外炸開了。娘說：“別走大門快從后院墻走！”說完在張二蛋屁股上拍了一下，這是他娘這輩子在他屁股上拍的最后一巴掌。張二蛋背著弟弟剛騎上墻頭，院門就被鬼子踹開了，爹和娘拼了命攔住鬼子，一陣撕扯，幾聲槍響，爹和娘的血濺在了院心。

張二蛋從墻上跳出去，玩命往山里跑，身后槍聲乒乒乓乓響成一片，他頭也不回地跑，腳下的路，山上的樹都快速退去，他跑得耳畔只有風的呼嘯。張二蛋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到?jīng)]有力氣了才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兩手一松把背后的弟弟放下，沒想到弟弟一軟就倒在了地上。

剛才只顧著跑了也沒在意弟弟，張二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弟弟的后背中了一槍，子彈從后背打進去前心穿出來，衣服上的血洇紅了一大片，彈頭夾在他和弟弟中間，若是沒有弟弟，子彈穿透的就是他的心臟。張二蛋抱著弟弟號啕大哭，山里的風把哭聲撕得絲絲縷縷，也把他的心扯得七零八落。爹沒了，娘沒了，弟弟也沒了，張二蛋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這仇他要報！一定要報！

張二蛋把臉上的眼淚抹干，朝著山下的大道往鎮(zhèn)上走。鎮(zhèn)上駐扎著國民黨的軍隊，他去鎮(zhèn)上時見過。國民黨的軍隊有槍炮，還有吉普車和高頭大馬，裝備弄死幾個小鬼子跟玩似的！殺鬼子報仇，這想法催著張二蛋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他竟又不知不覺地奔跑起來。

大道上，幾個國民黨士兵背著槍，手里拎著繩子正從鎮(zhèn)里往外走，遠遠看到一個人朝這邊兒跑過來，還沒待他們看清楚，張二蛋已經(jīng)跑到了近前。張二蛋撲通一聲跪下，邊哭邊甕聲甕氣地說：“俺家人都讓小鬼子殺了，俺要當兵報仇！”帶頭兒的一個兵斜著眼睛看看，問：“想當兵知道啥規(guī)矩嗎？”張二蛋哪里知道當兵還有規(guī)矩，愣愣地晃頭。老兵四下瞧瞧，說：“想當兵行，但是軍餉得分我一半兒?！倍跋攵紱]想就答應(yīng)了。他從小到大沒離開過爹娘，對軍餉沒啥概念，只要能讓他當兵報仇，什么條件都行。老兵說：“好，那就說定了?！睆埗芭d高采烈地跟著幾個人去了軍營，他哪里知道幾個老兵比他還高興呢。國民黨的軍隊兵源不足，本來長官派他們出來抓壯丁，還沒等他們抓就有人送上門兒了，而且每月軍餉還能撈一半兒，撿了這么大的便宜他們能不高興嗎。

張二蛋被編入153旅，成為名副其實的戰(zhàn)士。換上軍裝背上槍，張二蛋抬腿就想走。老兵一把拽住他問：“干啥去？”張二蛋說：“打鬼子給我爹娘和弟弟報仇?。　崩媳罩男乜诰褪且蝗?，張口罵道：“還他媽當是你家呢？沒長官的命令誰也不能出這營門半步！否則軍法處置！”張二蛋身高力不虧，毫不含糊地回手一拳勾倒老兵，轉(zhuǎn)身提著槍就往門外跑，憑著張二蛋的奔跑速度，誰能追得上他?？蛇@是在軍營，屋里是兵，院子里是兵，門口也有兵，他剛躥到院子里，就被一群士兵按在地上一頓毒打。還沒上戰(zhàn)場的張二蛋就被自己人揍得鼻青臉腫，鼻口躥血。光這還不算完，挨過揍的張二蛋又被捆在樹上挨了旅長葛峰山一頓皮鞭子，用葛峰山的話說，要讓所有的兵都知道什么是部隊的規(guī)矩！進了軍營想逃連門兒都沒有。張二蛋被抽得遍體鱗傷，他平生第一次領(lǐng)教了部隊的規(guī)矩，沒有命令再也不敢離開半步。

半個月后，153旅離開鎮(zhèn)子開往前線。張二蛋興沖沖地跟在隊伍里，一想到就要上戰(zhàn)場殺鬼子報仇他就兩眼放光，把手里的槍握得緊緊的，生怕槍跑了似的。老兵看他的模樣，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就要送死去了還這么高興？”說著話叫來幾個同鄉(xiāng)，他們把自己身上背的掛的都掛在張二蛋身上，加在一起百十來斤。老兵用手一指，說：“你去追上前邊的隊伍，完了在路邊等我們?！睆埗啊芭丁绷艘宦暎缓筮~開兩條大長腿飛奔起來。

葛峰山正騎著高頭大馬帶著隊伍行軍，一個兵嗖的一下從他身邊跑過去，速度之快讓葛峰山驚訝，他還從來不知道自己隊伍里有哪個兵能跑得這么快。他兩腿一夾馬肚子，揚鞭策馬追過去。在那條路上，一邊是浩浩蕩蕩的行軍隊伍，一邊是新兵前面跑長官后面打馬追，揚起黃土滿天。張二蛋奔跑的時候從來不管不顧，他越跑越快，葛峰山用鞭子狠抽了幾次馬屁股，那馬愣是沒追上張二蛋。

張二蛋追上前面的隊伍就停下來，背著滿身的東西坐在路邊石頭上等老兵。葛峰山趕到勒住馬，坐在馬背上用馬鞭一指，問：“你叫什么名字？哪個團的？”張二蛋仰起頭，見是前不久教訓過自己的長官，心里厭煩，坐在那兒屁股也沒抬，說：“153旅張二蛋?！备鸱迳降男l(wèi)兵剛打馬追上來，見這個兵沒有規(guī)矩，就在一旁罵道：“長官跟你說話不知道站起來嗎?！闭f著話揚起馬鞭打過來，張二蛋不躲也不閃，鞭子呼嘯著在他皮膚上凜冽地撕過，臉上頓時被抽出一道血檁子。這一鞭子張二蛋沒有任何反應(yīng)，依舊坐在石頭上不慌不忙地整理自己的東西。衛(wèi)兵見他無動于衷揚起鞭子又要抽，葛峰山猛地抓住衛(wèi)兵的手腕攔住了，說：“不用等你們團了，你以后跟著我?！庇洲D(zhuǎn)臉對衛(wèi)兵說：“你去跟七團長說一聲，我把張二蛋留在警衛(wèi)排了?！鞭D(zhuǎn)眼工夫，張二蛋稀里糊涂地成了葛峰山警衛(wèi)排的衛(wèi)兵。

153旅行軍進駐陣地，工事剛修好還沒來得及休整，就遭到日本鬼子炮火猛烈的攻擊，炮彈和機槍子彈雨點般傾瀉下來，把這些士兵壓在戰(zhàn)壕里抬不起頭。張二蛋不怕，緊握著槍把腦袋伸在戰(zhàn)壕外邊。葛峰山看這個兵傻得出奇，竟然不惜命。張二蛋傻人有傻福，那么密集的槍炮竟沒傷著他半分。

炮火漸漸小了，槍聲密起來，老兵都知道接下來鬼子要沖鋒了。葛峰山舉著望遠鏡，果然看到大批鬼子端著槍密密麻麻地摸上陣地。警衛(wèi)排在后方指揮所負責葛峰山的安全，可張二蛋看到鬼子上來了，二話不說端起沖鋒槍就蹦出了戰(zhàn)壕，任誰也攔不住。張二蛋紅了眼，旋風一樣刮到部隊的前方陣地，他邊跑邊開槍，幾個離他近的鬼子應(yīng)聲倒地。正在他殺得來勁的時候，身邊的國民黨士兵邊打邊紛紛向后退去，有人喊：“鬼子增援部隊上來了！撤！快撤！”張二蛋就不明白了，不是說得好好的打鬼子給爹娘報仇嗎？怎么剛一開打就撤退了呢？他往遠處一看，確實有更多的鬼子壓了上來。這時張二蛋的腦子是靈光的，既然大家都撤了，張二蛋也轉(zhuǎn)過身往回跑，他奔跑起來誰能擋得住，瞬間就從最前沿陣地跑回了大后方的指揮所。

葛峰山從指揮所出來，幾個衛(wèi)兵圍著他如臨大敵，有人牽來馬遞過韁繩。葛峰山一抬頭正瞧見張二蛋跑到近前，高聲喊住他說：“張二蛋，過來，你背著我撤！”張二蛋也不答話，走到長官面前扎下馬步，身子前傾半蹲。葛峰山一躍而上，穩(wěn)穩(wěn)地趴上了張二蛋的后背。張二蛋兩只胳膊攬過葛峰山的腿，背著他飛快地朝西南方向跑去。沒跑幾步，一顆流彈擦著張二蛋的屁股劃過，他身子斜歪了一下，褲子上洇出血來，這點疼痛張二蛋根本不在意。

葛峰山以前騎過戰(zhàn)馬，坐過汽車，讓人背著跑還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張二蛋雖然受了傷，可奔跑的速度一點沒受影響，快得讓葛峰山睜不開眼。睜不開眼睛就閉著眼睛，他閉著眼睛在心里想，跑吧，跑得越遠越安全。葛峰山想著心事，甚至在張二蛋的后背上美美地睡了一覺。張二蛋沒什么方向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狂奔，只要跑起來他就興奮，屁股上的傷也不在乎，結(jié)果等張二蛋再一抬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跑進了八路軍的防區(qū)。

當時國共聯(lián)合抗日，八路軍哨兵看到友軍士兵背著長官旋風似的跑到了防區(qū)，正待迎上去，張二蛋已經(jīng)到了眼前。他把葛峰山扔下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葛峰山被摔醒了，睜眼一看鼻子都要氣歪了。他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抬起腳把張二蛋蹬翻在地，罵道：“你個傻貨，怎么跑這兒來了？我的部隊呢？我的部隊呢！”邊罵邊狠踹張二蛋。張二蛋抱著腦袋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滾躲避著，受槍傷的屁股還在往下淌血，葛峰山也不管不顧。八路軍戰(zhàn)士看不下去了，上前把倆人拉開。

葛峰山看這些八路軍戰(zhàn)士一個個土得掉渣兒，軍裝補丁摞著補丁，草鞋布鞋各式各樣，哪有什么軍容整齊，真是打心眼兒里瞧不起。葛峰山也不管地上滿身是傷的張二蛋，把自己的軍裝抻了抻，抬起兩只手把軍帽正了正，毫不客氣地說：“我是國軍153旅旅長葛峰山，誤走了你們防區(qū)，把你們長官叫出來說話?！?/p>

戰(zhàn)壕里走出一個八路軍，軍裝破舊但穿得整齊，沒有軍銜看不出什么職務(wù)，滿面帶笑地敬了軍禮。葛峰山揚臉背手地“嗯”了一聲。八路軍并不計較，熱情地說：“我是這個防區(qū)營長趙慶?！备鸱迳降南掳蛽P得更高，說：“叫你們最高長官見我。”趙慶笑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說：“我就是這里的最高長官。我們營負責這個防區(qū)，旅部在幾十里以外呢?！闭f話時趙慶看到從地上爬起來的張二蛋，褲子上滿是血，急忙對身旁的戰(zhàn)士說：“這位同志受傷了，趕緊找衛(wèi)生員給看看。”張二蛋第一次聽到“同志”這個詞，在心里合計著：“同志是個啥呢？”

兩個人留在八路軍的防區(qū)，一住就是三天，時間不短也不長，卻給趙慶添了不少麻煩。葛峰山嫌八路軍的伙食差，叫罵著說：“這哪是人吃的？要菜沒菜，要肉沒肉。”弄得八路軍戰(zhàn)士個個都對這位友軍的長官有意見。趙慶一邊對葛峰山解釋說八路軍官兵一致，上到司令員下到一線指揮員，不許搞特殊化;一邊兒還得挨個兒安撫自己的戰(zhàn)士。張二蛋倒是一點兒不挑剔，只是飯量太驚人，趙慶不得不讓自己的戰(zhàn)士省點口糧，理由是友軍的傷員大家得關(guān)照。即便如此，張二蛋還是常常餓得肚子咕咕叫，誰都不知道他把這些飯吃到哪兒去了。隨著接觸增多，趙慶有點喜歡上了這個憨憨傻傻的小兵。而張二蛋感覺，這里的長官對待士兵像親人一樣好。

那夜，大家睡得正酣，鬼子夜襲了八路軍防區(qū)，飛機和重炮的狂轟濫炸把防區(qū)夷為平地，部隊也打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再集結(jié)起來時，葛峰山卻下落不明。張二蛋急了，跺著腳說：“旅長丟了，我找他去！”趙慶一把拽住他，鎖著眉頭說：“胡鬧！這大半夜的，到處都是鬼子，好不容易才跳出了包圍圈，你回去不是送死嘛！”張二蛋想想，趙慶說的在理，就沒有輕舉妄動。

天一亮，趙慶就帶著戰(zhàn)士們投奔主力部隊。見到旅首長匯報了部隊的遭遇，還特意將張二蛋的事進行了說明，首長也同意把張二蛋留下。趙慶征求張二蛋的意見，這么一問，張二蛋趕緊答應(yīng)，還追問了一句：“留在這兒能打鬼子不？”趙慶說：“當然能。八路軍打鬼子解放窮人?，F(xiàn)在國共兩黨在抗日這件事上還是統(tǒng)一的?！睆埗邦^一回聽說“解放窮人”這句話，他想起家，想起了父母兄弟姐妹，心里酸酸的。他一邊擦著槍一邊說：“行！我跟著你們一塊解放窮人，跟著你們一塊打鬼子?！壁w慶點著頭，張二蛋就這么加入了八路軍。

成為八路軍戰(zhàn)士后，第一次作戰(zhàn)他就犯了錯誤。說錯誤其實也不能叫錯誤，因為沖鋒號一響，他就沖向了鬼子的陣地，任憑子彈嗖嗖地在身邊飛，他不知道害怕也不懂得躲避，就是一門兒心思朝前跑，轉(zhuǎn)眼間就沖上了鬼子的陣地。鬼子也嚇了一跳，還從沒見過跑得這么快的人。張二蛋站在戰(zhàn)壕上面，鬼子在戰(zhàn)壕里。張二蛋居高臨下就開火了，鬼子慘叫幾聲就不動彈了。

這時，別的八路軍戰(zhàn)士還沒跟上來，張二蛋只身一人，他突然想起國軍的那次戰(zhàn)斗，一個人沖鋒要吃虧啊，他又扭身從鬼子的陣地往回跑，一直跑到其他八路軍戰(zhàn)士都跟上來，又跟著大家繼續(xù)沖鋒。

這次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總結(jié)會上出現(xiàn)了兩派說法。有人說張二蛋無組織無紀律，哪有沖鋒還往回跑的？只要沖上去了就不能后退一步，后退了就是臨陣脫逃要受軍紀處理;有人卻說張二蛋是英雄，第一個沖上了敵人的陣地，即便是他往回跑也是因為需要支援，在戰(zhàn)場上這么做無可厚非。兩方各說各的理，把趙慶的頭都給吵大了，他大手一揮，說：“甭吵了，散會！”

張二蛋瘋跑成了趙慶的一塊心病，他踱步到院子，心里想著怎么能解決這個兵別亂跑的問題。太陽曬得后背暖洋洋的，黃土的地黃土的墻，黃土的墻頭曬著紅火的小辣椒。趙慶發(fā)現(xiàn)墻角的陰影處橫放著根旗桿，這讓他眼前一亮。

趙慶讓人把張二蛋叫到自己面前問：“你就那么一個勁兒跑，也不怕吃了槍子？”張二蛋翻著眼皮瞧了瞧營長說：“俺不怕?！壁w慶本以為張二蛋能再說點什么，結(jié)果就這一句，說完就沒了下文。趙慶笑了，從旁邊警衛(wèi)員手里拿過一面疊好的紅旗遞給他說：“這個知道是啥不？”張二蛋說：“旗?！壁w慶說：“對，旗是干啥的你知道不？”張二蛋說：“打的?！壁w慶收起笑容鄭重地說：“在咱們八路軍里旗幟是方向，所有戰(zhàn)士都向旗而動?，F(xiàn)在，我就把這面旗交給你，你一定要愛護好，不管到什么時候旗幟都不能倒，要在隊伍的最前面，要一直向前。你聽懂了嗎？”張二蛋接過旗，說：“哦?！币慌缘木l(wèi)員說：“聽明白了要回答是?！睆埗傲⒄卮穑骸笆牵　壁w慶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旗手，有戰(zhàn)斗的時候你要沖鋒在前，把旗幟插上敵人的陣地，指引沖鋒的隊伍?！睆埗鞍鸭t旗揣進懷里，朗聲答：“是！”

趙慶把旗手的任務(wù)交給張二蛋算是交對了人，在不久的一次陣地進攻戰(zhàn)中，張二蛋發(fā)揮了他擅長奔跑的優(yōu)勢。

鋒號剛吹響第一個音兒，他擎起紅旗飛身躍出了戰(zhàn)壕。那面旗在陽光下鮮艷奪目，在奔跑中它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任憑槍林彈雨沒有什么能阻擋它在張二蛋的肩上一路向前。這次，張二蛋記住了趙慶的話，“不管到什么時候旗幟都不能倒，要一直向前?！彼麤_上鬼子的陣地，把旗插在地上跳進了戰(zhàn)壕。鬼子慌得手忙腳亂，哪里想到陣地這么快就被突破了。

鬼子眼見張二蛋到了近前火力施展不開，十幾個人把張二蛋團團圍住拼起了刺刀。見鬼子的刺刀奔自己刺來，張二蛋不僅不躲閃還挺著自己的刺刀快步迎上，奔著鬼子的臉狠刺。鬼子哪有張二蛋的速度快，見刺刀過來本能地歪頭躲避，這么一歪頭手里速度慢了下來，刺刀還沒碰著張二蛋，張二蛋的刺刀已經(jīng)刺穿了鬼子的臉。張二蛋上前一腳，蹬開這個鬼子的同時，刺刀又奔另一個鬼子扎去。他不按章法地亂刺一氣，更讓鬼子不知所措，瞬間幾個鬼子都被他刺倒了，附近的鬼子紛紛圍攏過來。這樣一疏忽，火力上出了一個缺口，八路軍戰(zhàn)士從這個缺口涌上陣地。在廝殺中，張二蛋只要脫身，便高擎著紅旗繼續(xù)往前推進，他奔跑，旗也隨著他奔跑，部隊被他的士氣鼓舞著，隨著旗幟的指引一路風卷殘云。

這次戰(zhàn)斗取得了勝利，團里要召開表彰大會。大胡子團長興奮地說：“表彰不僅因為戰(zhàn)場上張二蛋同志表現(xiàn)勇猛，更因為他手中的旗幟插上哪塊陣地，哪塊陣地就是咱們的。這是一員猛將，也是一員福將啊?！眻F長說完又問趙慶：“他怎么叫這名字？你給改個名兒。”趙慶脫口而出，“就叫張大旗吧?！眻F長說：“這名字好！他是旗手，叫大旗合適。你問問他樂意改名不，樂意改的話今后就叫這名兒了?！?/p>

他們兩人商量完了不算數(shù)，還得張二蛋點頭才算。趙慶叫來張二蛋，說：“以前你叫張二蛋，這是小名兒不好聽，以后你就叫張大旗，記住了沒？”張二蛋擺弄著槍，頭也不抬地答：“哦。”趙慶又問了一遍，張二蛋繼續(xù)答“哦”。趙慶摘下帽子拿在手中打了一下張二蛋的頭，笑道：“你這個傻蛋，愛叫啥叫啥，不管你了！”

生氣歸生氣，趙慶還是安排了機靈的戰(zhàn)士開會時坐在張二蛋旁邊，并告訴戰(zhàn)士說：“如果點張大旗的名兒張二蛋沒反應(yīng)，就使勁捅他肋條骨讓他站起來答應(yīng)?！?/p>

一切安排就緒趙慶也沒心安，在表彰大會上，心里忐忑手心冒汗，等團長念到“張大旗”這個名字時，趙慶一個勁給張二蛋旁邊的兵使眼色。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團長的聲音落地，張二蛋旁邊的兵還沒來得及動手，張二蛋已經(jīng)利落地起立，清清脆脆地答了一聲“到”，這一聲回答，讓趙慶心里舒服極了，就像三伏天里吃涼西瓜那樣暢快淋漓。從此，張二蛋就變成了張大旗。

表彰大會后，張大旗更加愛惜這面旗。有人說這張大旗把旗當成了媳婦，誰也摸不得碰不得。張大旗聽了嘿嘿地笑，也不辯駁。平時他把旗子疊得方方正正揣在懷里，行軍和戰(zhàn)斗的時候才把旗子綁在旗桿上高高地擎著。在這面旗幟的指引下革命的隊伍攻無不克，一場勝仗連著一場勝仗，一直到把鬼子趕出了中國。幾年下來，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幾十場，趙慶戰(zhàn)功卓著當了旅長。張大旗負了幾次傷，身上被子彈穿了幾個窟窿，戰(zhàn)功不少卻依舊是旗手。趙慶對張大旗很器重，這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兵，每次巡視部隊都會跟他聊上一會兒，也告訴各級指揮員一定要把這個有點憨的兵照顧好，這是部隊里的寶。

鬼子走了戰(zhàn)斗卻并沒結(jié)束，張大旗每場戰(zhàn)斗繼續(xù)打著他的旗沖鋒在前。沖鋒和奔跑的時候他從不含糊，由于受過幾次傷，他跑起來已不如從前那么輕盈矯健，有時腿上還會鉆心地疼，但他不在乎，只要讓他奔跑，他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勁。

最大規(guī)模那場戰(zhàn)役在一座城市展開，幾十個師參戰(zhàn)，敵人在做最后的抵抗。張大旗他們營是后續(xù)部隊，跟在主攻營的后面。發(fā)起總攻時張大旗豎起旗，甩開兩條大長腿又開始玩命地奔跑，眼看著離主攻營的旗手越來越近，他在心里暗暗較勁兒。這時，部隊在敵人城下撕開一個缺口，主攻營的旗手登上城垣，豎起紅旗。張大旗熱血沸騰，那面鮮紅的旗幟像勝利的揮手，他也加快了步子。敵人一顆子彈穿透了前面旗手的胸膛，鮮紅的血染紅了他腳下的土地。一個身負重傷的戰(zhàn)士忍痛爬上突破口，再次豎起紅旗，這時旗桿被敵人的炮火炸斷了，那名戰(zhàn)士也負傷昏倒，排長又沖上去再次高舉起了炸斷旗桿的紅旗，大喊：“同志們！沖啊！”突然排長又負傷倒下了。此時的張大旗，已經(jīng)沖到了排長的身旁，他不僅把自己的紅旗豎在突破口上，也把那面殘破的旗高高擎起，在三分鐘內(nèi)紅旗三伏四豎，指引著戰(zhàn)士們一路向前。

戰(zhàn)斗很快接近了尾聲，此時的張大旗收起旗，跟戰(zhàn)士們一起搜索殘余的敵人。他打開一扇殘破的房門，屋子里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尸體，桌上還有幾張沒來得及處理的軍事地圖。張大旗抬腳蹬了蹬地上的尸體，見沒有活著的，正待轉(zhuǎn)身要走，墻角柜子里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張大旗頓時警覺起來，他端著槍輕手輕腳走到柜子前一把拉開柜門，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一個人，這人竟是許久不見的葛峰山。

葛峰山在柜子里縮著身子拿著手槍對著張大旗，張大旗的槍也對著葛峰山的腦袋，兩個人在這種場合下重逢都愣住了。葛峰山?jīng)]想到這個曾是自己手下的小兵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解放軍戰(zhàn)士了，更何況當初自己對這個小兵連打帶罵當牲口一樣使，如此想來他心往下一沉，眼下只能以命相搏。葛峰山繃緊了身子，手指扣在扳機上準備一場隨時到來的血戰(zhàn)。張大旗的眼里沒有一絲敵意，他張了兩下嘴，口型明顯是想叫長官，但他沒有喊出聲。此時有人喊：“張大旗，你那邊怎么樣了？”張大旗高聲回答：“沒事兒?！闭f著，輕輕關(guān)上了柜門。葛峰山眼前的世界又變得黑暗了。至于葛峰山如何逃出我解放軍的搜查，張大旗一概不知。

解放軍的部隊橫掃大江南北，張大旗隨著部隊南征北戰(zhàn)直到全國解放。部隊安排他就地復(fù)員，張大旗只提了一個要求，走的時候把那面被子彈穿了好幾個洞已經(jīng)破爛的旗子帶走。

張大旗無家可回，也沒親人可見，在部隊駐地的城市安頓下來，被安排在一所高?？倓?wù)科工作。學校給張大旗安排了比較簡單的勤雜工作，吃在學校食堂住在學校宿舍。張大旗憨厚干活又不惜力氣，臟活累活都搶著干，在知識分子扎堆兒的地方不與人爭斗，也不動爭名奪利的小心思，每天穿著他退伍的那套舊軍裝忙來忙去，學校領(lǐng)導和師生都對這個悶聲不響的“傻大兵”非常喜愛。一個人的生活孤單平淡，對于張大旗來說不是問題，他沒有那么多需求，只要吃飽、穿暖、睡好，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沒事就愛坐在校門口的馬路邊上，看看路邊的花，看看路邊的草，看看熱鬧的小街，看看進進出出的學生和老師，他就那樣笑著看著，悠閑自在地想趙慶，想戰(zhàn)友，想戰(zhàn)場上的槍聲炮聲，想著想著那面旗就在他的眼前鮮艷起來。他拍拍胸口，那里面有他半輩子的榮耀。

那天熱鬧的小街上突然躥出一駕馬車，那馬受了驚嚇，脖子上的鬃毛乍著，四蹄騰空，拖著車一路嘶鳴，踏翻了路邊的自行車，踏碎了學生們驚慌失措散落的書包，揚起的塵土仿若滾滾硝煙。不遠處，一個手拿冰棍的女生被嚇得呆立在那里忘了躲避，那匹馬高高地揚著頭直撞了過去。張大旗飛速起身，兩條腿如踏著風，瞬間便沖到了驚馬前，他使盡渾身力氣一把推開那個女生。馬的瞳孔里映著身穿舊軍裝的張大旗，人們的驚叫聲四起，驚馬從他的身體上重重地踏過，張大旗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當張大旗蘇醒的時候，趙慶坐在他身旁。聽說張大旗受傷，趙慶連夜從部隊趕到醫(yī)院，囑咐醫(yī)院這是在戰(zhàn)場上有過功勛的老兵，一定要全力救治。經(jīng)過十個多小時的搶救，張大旗總算脫離了危險。

張大旗掙扎著要坐起來，身上的傷讓他疼得臉都變了形，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淌了下來，他顫抖著嘴唇喊了聲“營長”。這些年張大旗一直叫他營長從不改口，趙慶也不計較，依舊答應(yīng)。趙慶忙向前傾下身子按住他說：“你好好躺著，別亂動?！睆埓笃彀咽稚爝M被子里，解開襯衣，襯衣里有很大一塊補丁，密密匝匝的針腳縫得整整齊齊。趙慶疑惑不解地問：“這是什么？”張大旗指著補丁虛弱地說：“旗，縫在里邊兒了，沒壞，好好的。”趙慶的眼淚順著腮邊淌了下來，哽咽著喊了一聲：“大旗！”抱著他號啕大哭。張大旗望著趙慶憨憨地笑著，抬手抹去趙慶臉上的淚。

張大旗住了一個月的院，出院時腿落下了殘疾，就連走路都一瘸一拐。當他走在胡同里的時候，頑皮的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頭學著他的模樣，脆聲叫著：“張大旗，老瘸子，歪歪斜斜打擺子?！睆埓笃煲膊簧鷼?，笑著望向那些孩子。那聲音真好聽，當初他的弟弟也是這么頑皮，也是這樣嫩聲稚氣。張大旗想起了死去的弟弟，想起了死去的爹娘，想起了犧牲的戰(zhàn)友，他笑著的時候眼里的淚越汪越多，最后哭得撕心裂肺，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

20世紀80年代末，張大旗已經(jīng)是耄耋老人，退休后他獨身一人居住，有街道組織和好心的街坊鄰居照顧幫襯著。

有天下午，他正瞇著眼坐在院里的搖椅上曬太陽，街道主任站在院門口喊：“張大爺，有人來看您啦！”張大旗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看，街道主任帶著幾個人進了院子。張大旗用兩只胳膊撐著起了身，起來后腿發(fā)軟，他扶著兩個膝蓋緩了緩。以前他抬腿就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走不動的時候，甚至連站都站不穩(wěn)當。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者被人攙扶著，顫巍巍走到近前。那人一把握住張大旗的手說：“二蛋，我終于找到你了！我是葛峰山！”張大旗嘿嘿笑著說：“俺改名兒叫張大旗了?！备鸱迳郊拥乩鴱埓笃斓氖终f：“不管你叫什么名兒，都是我的恩人。當年你救過我一次，還放過我一次，我葛峰山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的恩吶！”說著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張大旗面前，老淚縱橫。

原來，葛峰山年紀大了想回來探親見自己的救命恩人。當年葛峰山指揮作戰(zhàn)戰(zhàn)敗，張大旗部隊的番號他一直記在心里，這是他戎馬半生以來第一次對一個曾經(jīng)的部下念念不忘，葛峰山表達了自己找人的想法，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了張大旗當年的部隊，按照葛峰山提供的趙慶、張二蛋兩個名字，先找到了趙慶，順著這條線索自然也找到了張大旗，這才有了兩位老人幾十年后的重逢。

五年后，張大旗病入膏肓之際，老戰(zhàn)友趙慶守在他的身邊。張大旗一陣昏迷一陣清醒，清醒過來的時候除了一個勁傻笑，嘴里還嚷嚷著：“跑！跑！快跑！”每到這個時刻，張大旗眼里都閃耀著光芒。

半夜，張大旗再次清醒過來，這次他沒有嚷嚷，而是指了指自己的里懷。趙慶問：“你是想看看旗？”張大旗用盡力氣抖了抖眼皮。趙慶把手伸進張大旗的懷里，張大旗的體溫在下降，可懷里的旗卻溫熱著。趙慶把旗放在他眼前，說：“旗在呢，你看?！睆埓笃炜匆娖?，眼里的光活泛起來，他動了動嘴想說話，卻沒發(fā)出一絲聲音。

趙慶抓起他的手，把他的手按在旗上。張大旗臉上又露出了癡癡的笑，他笑得心滿意足。然后，笑容漸漸淡去，他眼里的光也越來越暗，按著旗的手卻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那是他沖鋒時的姿勢。

趙慶的眼淚在他蒼老的臉上汪洋成河，他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張二蛋，那個沖鋒時一往無前的張大旗，他看到了那面旗在奔跑，向前，向前，一直向前……

作者簡介：漠然，本名黃華。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錦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F(xiàn)任職于沈陽局集團公司。200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文藝報》《延河》《飛天》《黃河文學》《北方文學》《芒種》《歲月》等報刊。出版短篇小說集《暗戀如花》。曾獲第二十屆全國梁斌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