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
八卦城郊外我家院子的西頭,當年嫌種果樹勞累,便栽了一片楊樹林,剛好挨著國家萬畝生態(tài)林。正是四月,在此起彼伏、宛轉(zhuǎn)嘹亮的鳥叫聲中,我們開始種東頭的菜園子了。
楊樹桿翠綠翠綠,接天的枝條上垂著很繁的暗紅花穗,落得滿院子都是?;ㄋ胗袃煞N,一種像紅艷艷的桑葚,一種像紫綠色毛毛蟲。毛毛蟲受潮后會變成青紫、紫紅,干了踩上去成一撮花粉末,地上留下藍墨水樣的印跡。還有黃燦燦帶膠質(zhì)的楊樹芽殼兒,愛粘鞋底。把它們與去年的樹葉、干艾草收拾到一起燒成草木灰,青煙就在院子和林間纏繞,慢慢飄散。聞到一股股草煙味、艾草味和松香似的香煙味。
再過幾天,楊樹葉嘩啦啦綻開,房前屋后會感到濃綠和稠密。鷂子像尖笛嘶鳴。楊柳花絮到處飛,樹下、角落里像落了一層輕飄飄的雪。
種了幾樣豆角和一小塊皮牙子(洋蔥),想種高粱和七葉花時,已近中午。巷子里傳來錄音喇叭,是一種節(jié)奏特別的安徽口音,很有生活味兒:收那報廢電動車、電視機、洗衣機、舊手機、書本、報紙、頭發(fā)……一會兒,裝著、掛著各種廢品、商品的電動車來到大門口,停下,人車懶散,等著我老婆拿頭發(fā)換花盆的時候,我脫口與人家開了一句玩笑:
“收廢人嗎?”馬上后悔沒過腦子,但話已經(jīng)飛出去了!
他小心笑著:“那……不能收。”迅速觀察、判斷我和正走過來的老婆。他的話聽起來有多層意思,但不知道是哪層意思。
接著又說:“你身體還好嘛!”放心了。他知道我是隨便開個玩笑,并無惡意。但他的話咋一聽,好像我身體不好的話就可當廢品收似的;又覺得是關心我,夸贊我……判斷不清,直佩服他比我會說話!
我說老鄉(xiāng)啊你像哲學家!抽煙。他說啥這家那家!瀟灑點煙,說忙著啊,走了。老婆觀賞兩個青瓷色塑料花盆。巷子里又響起喇叭聲,漸行漸遠。天氣真好,大家各自都挺愉快。
吃完午飯,老婆回小區(qū)。下午和晚上,我一人留在院子負責揀老雞的蛋,晚上把小雞的門簾放下來。明早她來了,再接著種園子。
從春節(jié)開始,封閉在小區(qū)防疫,把人急得呀!解封后,我們一奔子跑到院子,開大門,摘口罩,立即體會到兩個字:自由。后來隔三岔五不想去樓房,我就一個人住院子,與雞狗為伴。收到信息:“飯Ok了,來咥吧!”就過去吃了,再回來住,感覺:更加自由。
午后看園子里的杏花、李花,觀察櫻桃、核桃、花椒、西梅、冰糖心和梨檬蘋果的花苞和發(fā)芽情況。在一棵沙柳旁,享受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很奇妙的情緒:因為十五六歲時,我每周往返一次,去三十里外叫三合的鎮(zhèn)上讀書,路過一個村莊一戶人家的屋后,有這么一棵樹——父親叫它沙柳,朋友說是檉柳,我就叫沙柳。這棵是幾年前特意移栽的,已有搟面杖那么粗,一年中很長時間,開著煙花一樣的紫紅花穗……
沙柳和開花的果樹,上午就澆水施肥了;兩三年不開花的,著急;開過花又不開了的,失望,全然不像上年人家結果多么繁盛;對雞也一樣,揀三四個蛋挺高興,一兩個就感覺我的心不是太滿意。想,我這種人,是頂沒意思的一種動物。
沒事兒了,坐在臺階上曬太陽。面前是要種高粱和七葉花的那綹地。前年,鄰居送來一些高桿七葉花種子,不料幾顆高粱從掃帚上跑過去,一塊兒生長起來。它們個頭一般高,穗和花又很般配,整體上很好看。冬初,八卦城下了第一場雨夾雪,那個夜晚,它們在漆黑中回憶青春和秋季,談論今生后世……我給它們拍照,高粱精神抖擻,七葉嬌艷異常。第二天早上,雨雪停了,太陽出來,刮著冷嗖嗖的風。一看,七葉的花朵蔫了,高粱葉也變了顏色。兩種植物像兩個人,凄慘戚戚的情景讓人很過意不去,于是留下它們的種子,每年和勻了種一些,成為我們共同之美好,也讓這兩種植物的精靈能幾生幾世在一起,享受所謂的緣分、友情或者愛情吧!
落日閃耀在高高的楊樹梢,三只烏鴉在樹梢間盤旋,發(fā)出嘎——嘎——嘎——悠閑的叫聲,其中一只落在最高的樹梢上,細枝彎下來,又穩(wěn)穩(wěn)停住。遠遠聽見公雞破聲打鳴,很多狗吼叫,誰家有巨聲敲擊,而我的院子卻愈顯安靜:小白狗加代子趴在窩門口,扭頭定定兒注視在林間啄小蟲、揪嫩草的老母雞。偶爾有小鳥唧唧復唧唧嬉鬧。
光陰,就這么在喧囂和靜悄中不知不覺流淌走了。
想看看南山頂上的冰雪,靜靜地、遠遠地看,可要到院外去……算了吧。蒙童時想站在老家“冒冒頂”山上摸青天的想法一閃而過。人生大半部也一閃而過。無心、無需細想。一只松鼠從南面的紅瓦跳上圍墻跟的一排大樹。它頭爪橘紅,身子和尾巴褪成難看的白色——五月份,它們毛色發(fā)紅,在楊樹枝間戲鬧,聽著極像撿蘑菇的婦女們在談笑。小黃狗川,優(yōu)雅地臥在小木屋頂上,瞇眼看松鼠。突然想:如果有后世,就讓我與川和加代子輪換吧,還在這院子,在這樣的小木屋里,看著他們種園子、過日子,與他們再生活一輩子……也著實不錯啊!
想喝奶茶。告訴家里不回去吃飯,到熱汗古麗家奶店買奶子來,烤出黃奶皮,準備干果、蜂蜜、地皮包子,孩子同學媽媽給的臘腸、酸蘿卜和馕,慢慢美美喝上一頓。特意用溫水壺,學哈薩克人到院子洗手,取掛在院子的干毛巾,聞聞,擦手,想這是太陽和干細菌的味道,樓上衛(wèi)生間的濕毛巾就是香皂和活細菌的味道,以后,要給毛巾多曬太陽……
喝奶茶吸溜過分,燙呀!罵自己“他媽的”。想喝酒,拿伊力老窖時,想著喝兩小杯,最后喝了四小杯,二兩吧。
新聞聯(lián)播后,又去院子坐。一只小鳥厲聲呼喚伙伴,說快點回家。川哼哼唧唧做動作,要跟我玩耍。想起白天它那樣時,老婆指著它的臉:這個這太豪(放蕩)了!小心我筑(揍)你!此刻我心血來潮,過去解開它的鐵扣子。加代子嫉妒,罵,也解開。兩個家伙嘻嘻哈哈打鬧著滿院子瘋了一圈兒,一奔子沖到巷子里去了。
天色還很清亮。月,像個很大的玉罩燈,立于無形底座,凈凈的、靜靜地映照大地。今天七號,正是農(nóng)歷十五。
興奮,思緒飛揚,胡思亂想:頭頂是西王母的地盤,懸在樹枝上的黃玉般的月亮,是她點亮的燈盞嗎?碧藍天上,濃綠、淡墨、暗紅的枝條和花穗間,月亮發(fā)出溫潤如翡翠、琥珀或者干脆像油菜花蜂蜜一樣的黃光……這景象太奇特太寫意太壯觀了!以前極少見到。
莫非今日特別,大地與天際間有某種溝通而顯示吉兆?但愿人類能盡快度過這次劫難,再建美好生活。
越來越信“萬物有靈”。人的意識、意念、意愿與萬物之靈、之電、之因素溝通交流,和諧統(tǒng)一的話……那時候,便沒有好人壞人之分,只有人;沒有情緒高漲低落,只有情緒;不存在果樹開花不開花、雞蛋多少之問題,“萬物互聯(lián)”,皆大歡喜,結果都是一個……好!
呀!天堂,大同,極樂園……到那時……
正要扯展暢想,一陣“轟隆隆”滾滾而來,我以為是打春雷呢,原來是我的川和加代子像被雷擊了似的,突然沖到?jīng)雠飦?,爭著要與我玩耍。我讓它們舔了我的臉。它們很通人性,慢慢安靜下來,依偎身旁,眨巴眼睛與我一起看黃月亮和稀稀拉拉的星星。
人說,“狗看星星一片明”,這是笑談不識字的人看書的情形。我看星星也是一片明。除啟明、北斗、三星,其余一概不知所以然。我與狗狗沒本質(zhì)區(qū)別,知識和技能并不比它們多多少——川和加代子每晚都在這樣的空闊處作靜夜思,說不定,它們的星辰宇宙觀,比我要高深莫測到哪里去!
思緒越來越野。便又把房屋想象成山洞,涼棚是茅草屋,我便是野人一個……我們?nèi)齻€動物在這“野人谷”或“野狗坡”上,出于本真,隨心所欲地生活,每逢十五的晚上,一起看月亮,看星星……
要不要找塊粗糙板皮,用我們的毛發(fā)粘貼出篆書“野人谷”或“野狗坡”三字,懸于我家大門呢?
……我太爺?shù)睦霞遥^伏羲故里,中國天水的某一村莊,自古流傳一首歌謠:“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靈。娃娃不見了,星星亮晶晶。”想驗證,便以虔誠的心境問川和加代子:看,咱們是天上的哪三顆星?。克鼈兯粕裆衩孛?,又似莫名其妙,仿佛……說:勺子(傻瓜,二百五)!
可不是,狗狗多么淡定、真實。而我,每逢春天,內(nèi)心都有一種特別奇怪的焦躁感,又不知道著急為什么。
星空浩瀚。晚春的院落如此安靜溫暖。和狗狗一起,默默對自己說:不著急……有什么可躁的呢!
……
月,已經(jīng)很高了,有涼意。猛然意識到酒勁早已過去,身上是夾克,并沒有毛?!耙叭斯取薄耙肮菲隆钡呐谱邮墙^對不能掛的。揀雞蛋,看小雞吧,明天還要種高粱和七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