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彥汐
尤氏姐妹在《紅樓夢》中只占有六章不到的篇幅,但她們的孽與報是寧榮子孫荒淫不肖和《紅樓夢》之“天道”的最佳體現(xiàn)—罪孽始于“淫”,報應驗于“自盡”??墒牵仁辖忝弥砸恢睘樽x者津津樂道,是她們在孽與報之間的曲折從良過程中展露的形象魅力。不管高門妾室,還是游子正妻,尤氏姐妹都為了自己后半生的歸宿而掙扎。在倫常道德上她們無疑是失足者,但她們身上不乏美好品質(zhì)—對禮法生活的向往、對理想愛情的追求,這些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所具有的本能,正是這種美丑互滲、飽滿多面的人物形象才更顯真實,更具有揣摩、品析的空間。
尤氏姐妹的出場以賈敬的葬禮為背景—這一邊長輩尸骨未寒、“喪儀焜耀”,可另一邊子孫卻在廝混敗倫、趁隙淫亂,所謂“詩禮簪纓之族”只剩下一個空架子。從賈蓉聽見尤氏姐妹來了和賈珍的“一笑”可見,此時的尤氏姐妹已經(jīng)犯下了“淫”,但都企圖從良、找尋后半生的依靠,盡管兩人從良的途徑不同。
一、苦尤娘從良路漫漫
面對年輕風流的賈璉的有意挑逗,尤二姐心中自然歡喜并屢屢回應;又有賈珍聘嫁、尤老娘暗許、賈蓉撮合,二姐更是順勢而為、點頭應允;后又與正妻相見、入住大觀園。
此處有一點值得注意,對于見正妻和入賈府,不管鳳姐兒嚴妒的名聲多么壞、興兒的勸阻多么懇切,二姐的態(tài)度始終是自信甚至向往的:一方面,二姐自認為知節(jié)懂禮,把行事循禮、以禮待人當作在賈府的生存規(guī)則,說“我只以禮待他,他敢怎么樣”;另一方面,二姐不甘于一直做偷娶的外室,她始終渴望得到正統(tǒng)禮法的接納和認可,即入府門、見家長、拜正妻、得名分,對興兒說“你們作什么來,我還要找了你們奶奶去呢”。殊不知,賈府早已是禮法的空殼,被困在里面的人要么哀嘆無奈,如探春—“我們家下大小的人都只會講外面的假禮假體面”;要么孤僻冷靜以自保,如惜春—“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夠了,不管你們”;要么油滑自利如珍、蓉之流,有幾人能獨善其身的?站在殼外的二姐卻渴望被納入這個僵化的禮法“空殼”,最終果被“賺入”和吞噬。
入了賈府的二姐自以為程序齊全、合乎禮法,卻不料因果循環(huán)、報應不爽—嚴妒正妻借刀殺人、跋扈貴妾流言譏諷……腥風血雨的內(nèi)廷宅斗被捂得嚴實,外部又有官司纏身、風聲不雅,而二姐對現(xiàn)實一味地逆來順受、苦熬癡挨,沒聽進妹妹的兩次暗指明勸,只說“隨我去忍耐”,更奢望“天見憐,使我好了”。流言中傷、不得干凈飯菜甚至胎兒被打下來,二姐始終都不反抗,甚至不說出來,因為她服膺于僵化的禮法—“打落牙齒和血吞”,太過懂禮而不想驚動攪擾老太太、賈璉和鳳姐兒,自以為禮數(shù)周全、溫柔和順,卻不知正是“禮法”空殼和心癡意軟的個性把自己逼死了,吞金自殺的結局也可以看作二姐曾犯下孽因的惡果和報應。
尤二姐在回目中被稱為“苦尤娘”,與周姨娘、趙姨娘被稱為的“苦瓠子”暗合,身世清白如周、趙尚且熬日子,何況失足于“淫”的尤二姐,她們是中國古代高門深宅里妾室這一群體的縮影—服膺、安居于禮法,也被禮法所消磨、吞噬。
二、情小妹殉情了悟道
相比之下,尤三姐清醒通透如劍鋒,癡情剛烈似斷簪。
對于偷嫁入高門做妾的姐姐,三姐冷眼看著賈氏兄弟的酒色本性,明白瞞著嚴妒正妻方得片刻安寧,始終憂心、多次勸告;當姐姐處于水深火熱的宅斗之中半生不死,三姐的生魂托夢來為姐姐指了條明路,“心癡意軟”更是精準點出了姐姐的為人和吃虧之處。
對于僅數(shù)面之緣的寶玉,尤三姐也能觀察細致、識得寶玉的真心。僅通過寶玉擋和尚的氣味和洗凈姐姐吃茶的碗,三姐就懂得寶玉“不糊涂”、一心為女兒好。對陌生人的這份尊重和懂得,是尤三姐聰慧通透和細微善意的最好體現(xiàn)。
對于賈珍、璉、蓉之流,尤二姐終身依靠、不敢多言(“賺入”“偷娶”),但作為局外人的三姐看得清這些父子兄弟的骯臟盤算,她始終為姐姐的后半生憂慮,心底恨極又不好發(fā)作。借酒局試探出賈珍、賈璉的酒色本性后,三姐勸姐姐的一番話可見其通透心明、及時行樂的個性。首先,三姐看得清賈氏兄弟的本性“現(xiàn)世寶”、王熙鳳的嚴妒“極利害”,也猜到了姐姐未來的日子不好過,“他家有一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她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她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句句讖語—后賈珍稱三姐為“肥羊肉”“玫瑰花”,又愛又怕,只能“意思意思,就丟開手”,可見其無恥可憎,賈璉也先是“欲令智昏”,后又悔之不及,風月場中慣耍的賈蓉更不必說,二姐也被鳳姐兒用計逼死了。其次,正是因為三姐看得清形勢,“趁如今我不拿他們?nèi)纷髹`準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所以她灑脫任性、及時行樂,厲言痛罵賈氏兄弟,隨意作踐取樂。三姐的這般姿態(tài)不僅是個性的體現(xiàn),也是為自己后半生的依靠做打算。
對于未來的郎君和“情”之所歸,三姐要憑著自己的心意選擇,只有那人“進了自己的心”,“可心如意”才好,才不算白過一世,可見三姐性格中的及時行樂、率性而為的因素。三姐對于“情”,投入得孤注一擲:癡情苦等五年、為此轉性,甚至以死報之;抽離得決絕剛烈:“恥情而覺”,后與柳湘蓮短暫訣別,歸入太虛幻境。
解讀被冠以“情”字的三姐,就得先弄清楚《紅樓夢》的“情”。第111回鴛鴦的魂魄聽到警幻之妹如是說:“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當作‘情字,所以做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fā)便是情了?!庇纱丝芍?,“情”不等于“淫”,沉靜內(nèi)斂、隨時從分的寶釵自然也是“無情”,而順性而為、爽利剛烈的三姐為終身有靠而抱劍自喜,因賈珍兄弟無恥荒淫而怒極痛罵,見冷郎君悔婚而哀慟欲絕,是為性情中人,堪當“情小妹”。
尤三姐的聰明通透也為她始終采取主動姿態(tài)、自己做決定夯實了基礎。不管自恃風流、嫖了男人,還是一見許終身、自擇郎君,甚至理想破滅、自刎斷情,三姐始終順性而為、心明自擇。心明自擇和剛烈癡情看似對立矛盾,卻又同時存活在三姐的身上,三姐死后自陳“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把生前的情癡剛烈當作一場誤會和幻夢,死后大夢方醒—這兩個矛盾都是三姐親歷過的,算是人物的心靈成長史、悟道歷程,不能割裂了來看,也正是兩個矛盾的沖突激蕩、鮮明反襯,才使得人物形象真實飽滿、可歌可嘆。
三、孽因報果應天道
如果說尤二姐是心癡崇禮的現(xiàn)實派,對現(xiàn)實順勢而為、逆來順受,是被“禮法”逼死的“苦尤娘”,那么尤三姐就是情癡剛烈的理想派,順性而為、主動通透,是為“情”而死的“情小妹”。殺死尤氏姐妹的外部因素“禮”和“情”,或許是她們曾經(jīng)犯下的孽—“淫”的化身。
罪孽始于“淫”、報應驗于“自盡”,但是三姐比二姐更超出一層—三姐自刎后其生魂有兩次出場:一次是死后與柳湘蓮訣別,另一次是生魂規(guī)勸二姐。
尤三姐自刎后與柳湘蓮訣別,自陳“誤被情惑”“恥情而覺”,從“惑”到“覺”、“癡情”到“恥情”,三姐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五年前的一面,三姐情根深種、暗下誓言,為了嫁得如意郎君,三姐洗心革面、一心從良,甚至性情大變,為了追求理想的情,三姐改變了自我,就像被世俗情愛迷惑了一樣;可是柳湘蓮的悔婚讓三姐明白,情太過虛無縹緲、不可倚靠,更會讓自己迷失本性,所以三姐在經(jīng)歷憤怒、屈辱、傷心后,頓悟了“天道好還”、報應有時,為自己留戀如夢幻泡影的情愛而感到恥辱,大夢方覺的三姐為報此癡情而自刎,這時的自刎是斬斷凡心、殉情悟道。
“誤被情惑”的三姐覺醒后試圖勸服姐姐也絕情斷念、歸入警幻,可是心癡意軟的二姐卻仍抱有幻想、甘為禮縛。三姐勸道:“……此亦系理數(shù)應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自古‘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還。你雖悔過自新,然已將人兄弟至于麀聚之亂,天怎容你安生?”“恥情而覺”的三姐道破天道—姐妹倆的遭遇是因果報應,既犯下淫的孽因,就必得承受不得善終的報應。
循著“淫—從良—自盡”程序的尤氏姐妹,是《紅樓夢》天道的最好寫照?!都t樓夢》第120回,甄士隱嘆息眾閨秀的凄涼結局之原因:“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边@段話解釋了眾裙釵縱使被贊“歷歷有人”,一旦動情,就必然不得善終,更何況犯下“淫”孽的尤氏姐妹。
在“天道”的規(guī)則下運行,尤氏姐妹的罪與罰是不可解的,但在罪與罰之間的從良過程中,二人展露的形象魅力是吸引讀者同情唏噓、體悟思索的鑰匙。品讀尤氏姐妹,很難用絕對的好壞來判定:盡管曾經(jīng)失足于“淫”,但她們半路回頭和渴望從良的掙扎、對正統(tǒng)禮法的向往和服膺、對理想愛情的等待和追求等,這些可貴的閃光點都不容忽視,心癡二姐和情癡小妹的形象隨著“淫—從良—自盡”的程序不斷轉變成長、生出血肉,變得美丑互滲、多面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