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露

摘 要：青銅龍虎紋建鼓座1980年出土于安徽省舒城縣九里墩，從其形制判斷，應(yīng)為后世文獻中記載的“建鼓座”，從其銘文判斷，應(yīng)為春秋時期鐘離公所做。

關(guān)鍵詞：龍虎紋鼓座;建鼓;鐘離

青銅龍虎紋鼓座呈直壁圓圈狀，直徑80厘米，殘高29厘米，重47千克。圈上以高浮雕的手法裝飾龍虎紋，圈座四方間隔分布兩個對稱的虎首及龍首?；⒎窖鄞蠖瑥埧谧骱馉?，造型生動逼真;龍首較為抽象，雙目圓睜，單角豎立。龍、虎各向外伸展出身體，相互纏繞，矯健有力。圈外壁分布四個鋪首銜環(huán)，鼓圈及龍身均飾密密麻麻的羽翅紋?；⒀厶帪閳A形框，原來可能有寶石鑲嵌。鼓座體量巨大，鑄造精良，虎踞龍盤，氣勢非凡，現(xiàn)收藏于安徽博物院（圖1）。

1980年9月，在舒城縣城東4千米杭埠河北的九里墩發(fā)現(xiàn)一座古墓。據(jù)《舒城縣志》記載，這里原名九女墩，現(xiàn)被俗稱為“九里墩”。這座古墓地面原有高約10米的封土堆，占地面積約6800平方米。龍虎紋鼓座就出土于這座墓中。鼓座出土時上方一米高處殘存漆木痕跡，推測可能是與鼓座配套的鼓。鼓座外圍上下各鑄一圈銘文。上圈98字，下圈52字，多為反書。由于字跡浮淺、銹蝕嚴重，大部分模糊不清，難以通讀。許多古文字專家都對其進行過考證，張志鵬先生綜合各位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將銘文隸定如下：

唯正月初吉庚午，余敖厥于之玄孫童麗公，擇其吉金，玄镠純呂，自作□鼓。命從若敳，遠淑聞于東吳谷，迎（于）徐人、陳（人），去蔡于寺，其神其臭……以攴野于陳□□山之下，余持可參□□，其□鼓茯茯，乃于之雩，永祀是抈。

俳公獲飛龍曰夜白……余以共旈示□嫡庶子，余以會同姓九禮，以飤大夫、朋友，余以□□□于東土，至于淮之上。世萬子孫永保。

1 隆隆鼓聲，振奮軍心

通過銘文首句“……自作□鼓”可以判斷這件圓圈形器物原本應(yīng)為一件鼓的底座，其主體鼓由于是木質(zhì)和皮質(zhì)制作而成，無法保存，已經(jīng)腐朽。

鼓是一種擊奏樂器，在我國出現(xiàn)很早。《世本·作篇》載“夷作鼓，蓋起于伊耆氏之土鼓”，可見在遠古時期鼓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目前在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陶寺文化、馬家窯文化等遺址的考古發(fā)掘中都有陶鼓出土。

鼓屬于八音中的革類，是用來敲擊的一種樂器?！抖Y記·明堂位》曰：“夏后氏之足鼓，殷楹鼓，周懸鼓。”《隋書·音樂下》載：“革之屬五：一曰建鼓，夏后氏加四足，謂之足鼓。殷人柱貫之，謂之楹鼓。周人懸之，謂之懸鼓。近代相承，植而貫之，謂之建鼓。蓋殷作所也?！庇蛇@些記載可見中國古代的鼓主要有足鼓、懸鼓、楹鼓三種形式。足鼓就是在鼓下裝置四足?，F(xiàn)存兩件商代的銅鼓，一件為1977年6月在湖北崇陽縣出土的商代中期獸面紋銅鼓，鼓下有矩形圈足，通高75.5厘米，鼓面直徑39.2厘米;一件為商代晚期的雙鳥神人紋鼓（圖2），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泉屋博古館，鼓下有四個外撇的短足，通高81.5厘米，鼓面直徑44.5厘米。這兩件鼓均為青銅制成，鼓身橫置，鼓面仿造皮質(zhì)鼓面用釘子固定的方式，在鼓身兩端各有乳釘三列。這種帶有足的鼓應(yīng)該就是文獻中記載的“足鼓”。從這兩件商代的青銅足鼓看，其發(fā)展已經(jīng)相當成熟，很有可能在夏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使用木質(zhì)足鼓，因不易保存，因此尚未發(fā)現(xiàn)。

懸鼓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楚文化區(qū)域內(nèi)流行，河南、湖北、湖南等地曾先后出土數(shù)十件懸鼓，最精美的是2000年湖北荊州天星觀2號墓出土的虎座鳳鳥漆木架懸鼓（圖3）。該鼓通高150厘米，長156厘米?；榈鬃瑑芍圾P鳥挺胸相背而立于虎背之上，木鼓圓形扁體，兩側(cè)各有一環(huán)，懸掛于鳥首之上。整器皆以紅黑色漆繪制精美的卷云紋、鳳鳥紋等紋飾，典雅靈動。

楹鼓后世稱為“建鼓”，形制是鼓的中間有一根柱子將鼓身貫穿，文獻中皆記載商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目前出土最完整的建鼓是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墓出土的建鼓（圖4）。鼓腔為木質(zhì)，如一橫置桶狀，中腹外鼓，由數(shù)塊腔板拼合而成，身長106厘米，口徑74厘米，左右鼓面皆蒙皮。通體髹朱漆，出土時色澤鮮艷。一根長圓柱縱貫鼓腔正中，通高365厘米，上端伸出鼓身150厘米，下端伸出鼓身125厘米。鼓座為青銅鑄造，底部為直壁圈形，外部設(shè)四個鋪首銜環(huán)，其上部由數(shù)十條浮雕鏤空龍紋相互纏繞，形成一個中空的半球體，中間有空心圓柱可以插入木柱。通高54厘米，底徑80厘米。目前見于發(fā)表的青銅建鼓座還有6件：一種形制同曾侯乙墓出土的鼓座，如2002年河南葉縣舊縣四號墓出土的蟠龍紋鼓座及上海博物館館藏鏤空蟠龍紋鼓座;還有一種大致形制與上述相同，但是其直壁圈形上接中空半球體比較樸素，并不是由鏤空龍紋盤繞而成，上方再接一個中空的圓筒用于承柱，主要見于保利藝術(shù)博物館館藏蟠螭紋鼓座、山西太原金勝村出土的蟠龍紋鼓座、湖北隨州擂鼓墩二號墓出土的蟠龍紋鼓座、上海博物館館藏蟠龍紋鼓座，時代均為春秋晚期到戰(zhàn)國。

從以上三種類型的鼓來看，龍虎紋鼓座的形制為圓圈形，外圍有四個鋪首銜環(huán)，與青銅建鼓座的下部形制基本一致，應(yīng)該屬于建鼓座。但是鼓座銘文首句，“童麗公，擇其吉金，玄镠純呂，自作□鼓”，“鼓”字的前一字因?qū)W者認識不同，也有不同的看法，有學者根據(jù)銘文字形將其釋為“晉鼓”“鳧鼓”。從文獻看，后世稱之為“建鼓”的“鼓”，在先秦時期又稱為“晉鼓”“植鼓”“楹鼓”等，但在漢代以后這種中間有木柱直貫的鼓基本都稱為“建鼓”。我們沿用后世的稱呼，將龍虎紋鼓座稱為建鼓座大致不錯。

龍虎紋鼓座的圓圈形直壁上龍虎盤旋，龍身殘缺處為方形空心，其上不具備可以接一個光滑半球體的條件，因此，其形制應(yīng)該更接近于曾侯乙墓出土的鼓座。如果將其復(fù)原的話，在殘缺的龍身處應(yīng)該還有多條龍身相互纏繞盤旋向上形成半圓，并在中間簇擁一個可以承柱的圓管。

《禮記·學記》載：“鼓無當于五聲，五聲弗得不和?！惫脑谘葑嘀芯哂泻蜆纷饔?，也就是擊出節(jié)奏以指揮其他樂器起止的作用?！对姟ば⊙拧ね份d：“鐘鼓既設(shè)，一朝饗之?！薄吨苣稀りP(guān)雎》：“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薄吨芏Y·鼓人》：“以雷鼓鼓神祀?！边@些文獻記載說明先秦時期貴族在祭祀、宴饗時會用到鼓，建鼓也不例外。建鼓在先秦時期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是在戰(zhàn)爭中指揮軍隊?！秶Z·吳語》云：“十旌一將軍，載常建鼓，挾經(jīng)秉枹，萬人以為方陣?！敝冈趹?zhàn)爭開始之前，就要將鼓立好。《左傳》載成公二年，“齊侯親鼓”，莊公十年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詩經(jīng)·邶風·擊鼓》中亦云“擊鼓其鏜，踴躍用兵”。這些都說明了在兩軍對壘陣中，鼓不可或缺，起著指揮軍隊、鼓舞士氣的重要作用。

至于建鼓如何使用，我們從東周時期的許多漆器、銅器上都可以看到使用建鼓的圖像。曾侯乙墓出土的鴛鴦形漆木盒腹部一側(cè)繪有擊鼓圖（圖5），圖中建鼓的鼓座立于獸形鼓座之上，建鼓右面一人（或獸）頭戴高冠，雙手執(zhí)槌敲擊建鼓，有學者考證就這是祭祀的場景。成都百花潭中學十號墓出土戰(zhàn)國鑲嵌畫像紋壺，在壺身第二層宴樂部分，有兩人各執(zhí)兩個鼓槌站立敲擊，身形舒展柔美，第三層水陸攻戰(zhàn)部分的畫像中一人跪立執(zhí)槌敲擊。從這些圖像我們可知，建鼓在實際使用時并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定，既可單人演奏，也可雙人演奏;建鼓的高度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可以根據(jù)演奏姿勢調(diào)整，演奏時既可站立，也可跪立。不僅如此，在2004年江蘇淮安運河村的一座戰(zhàn)國墓中還發(fā)現(xiàn)了一輛鼓車，建鼓座出土于車輿的前部，由木板刳挖而成，長137厘米，寬7厘米，鼓身長56厘米，口徑29厘米。鼓車行動方便，既可用于貴族平時的出行儀仗，又可用于戰(zhàn)爭中指揮作戰(zhàn)。

至漢代，建鼓更為流行，很多漢代畫像石上都有建鼓的形象（圖6，安徽淮北出土），建鼓不再是貴族才能使用的樂器，逐漸成為社會各階層都可以欣賞的藝術(shù)。建鼓在百戲和樂隊中起著控制節(jié)奏、指揮全局的作用，相當于現(xiàn)在的樂隊指揮。演奏者用雙手持槌敲擊鼓心、鼓邊、鼓身，發(fā)出不同的音響，配合其他擊打樂器，敲擊出抑揚頓挫、復(fù)雜激昂的鼓點，產(chǎn)生不同的音律，充分渲染演出氣氛。演奏者還會配合鼓點變換不同的舞步，身姿矯健，舞技精湛。其他節(jié)目的表演者們隨著鼓聲鏗鏘，和諧融洽地進行各自的表演。

2 鐘離鼓座，遠離故鄉(xiāng)

龍虎紋鼓座體型巨大，其上龍盤虎踞，氣勢雄渾，它的主人到底是誰呢？何琳儀先生在《九里墩鼓座銘文新釋》一文中釋出此鼓座的所有者為童麗公，但并未做進一步的探討。劉信芳先生在《安徽鳳陽縣卞莊一號墓出土镈鐘銘文初探》中詳細論述了“童麗”即“鐘離”。結(jié)合鳳陽鐘離古城出土的漢“鐘離丞印”封泥可知“童麗”為先秦時期的寫法，漢代已經(jīng)寫作“鐘離”，從而使龍虎紋鼓座有了最終的歸屬，它是鐘離國的國君所做。

鐘離，嬴姓，屬淮夷部族，是淮河中游的一個小國家，國都位于今鳳陽臨淮關(guān)附近。歷史文獻上沒有專門的記載，大多是記述重要歷史事件時提到鐘離國?！秴窃酱呵铩峭鯄蹓魝鳌份d壽夢元年（前585）“魯成公會（壽夢）于鐘離”;《左傳》成公十五年（前576）“十一月，會吳于鐘離，始通吳也”，《左傳》昭公四年（前538）冬，“楚箴尹宜咎城鐘離以備吳”。《史記·楚世家》記載，吳國的卑梁（今安徽省天長市境內(nèi)）和楚國的鐘離曾因小童爭桑，引起兩國舉兵相伐，最后吳滅鐘離。公元前473年，越國北上，滅吳國，占有吳國全部領(lǐng)土，把原來吳占楚有的鐘離等地又還于楚國。從文獻記載可知，春秋時期吳楚爭霸，在淮河流域進行了百余年的拉鋸戰(zhàn)，鐘離國的地理位置尤為重要，成為吳楚爭奪的焦點，時而屬楚，時而屬吳，最終淪為大國兼并戰(zhàn)爭的犧牲品。除此之外，我們對鐘離國知之甚少。

2006年、2007年分別在蚌埠市淮上區(qū)雙墩村、鳳陽臨淮關(guān)鎮(zhèn)卞莊發(fā)現(xiàn)了兩座春秋時期的圓形土坑墓，為我們緩緩揭開鐘離國神秘的面紗。蚌埠雙墩一號墓墓葬完整，遺跡現(xiàn)象極為奇特，是一座大型圓形土坑墓，封土和墓坑填土均為五色混合土，墓口周圍有玉璧形白土墊層。墓坑中發(fā)現(xiàn)放射線圖案、土丘與土偶以及二層臺內(nèi)緣土偶墻等現(xiàn)象。墓底為規(guī)整的“十”字形埋葬布局，圍繞墓主槨室的東、西、北側(cè)各殉葬三人，南側(cè)殉葬一人。南側(cè)殉人旁邊為一個槨室，內(nèi)有隨葬青銅器、彩繪陶器、玉器等400余件，青銅器很多顯出楚系青銅器的特征，可見受楚國影響頗深。墓葬出土的青銅編鐘、簠、戟上都鑄有“童麗公柏”的銘文，明確證明蚌埠雙墩一號墓墓主為鐘離國國君柏。鳳陽卞莊一號墓亦為圓形，墓中出土一套“童麗公柏之季子康”镈鐘，證明墓主為鐘離國國君柏的兒子康。

在墓葬出土的青銅器及龍虎紋鼓座銘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個名字：鐘離公柏、鐘離公柏之季子康、鐘離公。這三者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從銘文中進行初步的判斷。龍虎紋鼓座首句銘文：“唯正月初吉庚午，余敖厥于之玄孫童麗公?！蓖惞刂咀涌甸D鐘的首句銘文：“唯正月初吉丁亥，余敖厥于之孫童麗公柏之季子康。”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鼓座的所有者鐘離公與蚌埠雙墩一號墓鐘離公柏以及鳳陽卞莊的墓主康是同一個祖先，都是“敖厥于”，且可以推斷出他們的關(guān)系：鐘離公柏（蚌埠雙墩一號墓墓主）→鐘離公柏之季子康（柏的兒子，卞莊一號墓墓主）→鐘離公（柏的孫子輩，龍虎紋鼓座所有者）。其中，柏、都是鐘離國的國君，柏的季子康暫時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表明其為鐘離國的國君。

蚌埠雙墩一號墓中還出土了一件青銅戈，上有銘文“徐王容取其吉金自作其元用戈”，說明此戈為徐王所有。另外還有一件青銅戈，內(nèi)部有銘文“余子白司此之元戈”，說明此戈為徐人“白司此”所有，但是在戈的胡部還有七字銘文“鐘離公柏獲徐人”，銘文書體與前述銘文不同，應(yīng)該為后刻。從這兩件青銅兵器看，鐘離公柏曾與徐國進行過激烈的戰(zhàn)爭，并取得了戰(zhàn)爭的勝利，并獲得了兩件青銅兵器為戰(zhàn)利品。鼓座銘文也提到“迎（于）徐人、陳（人），去蔡于寺”，這些都說明春秋時期鐘離國與徐、陳、蔡等國家都曾有過戰(zhàn)爭或交往。

舒城九里墩墓出土的青銅器有兩件帶有銘文，除了上文提到的龍虎紋鼓座外，還有一件蔡侯朔戟。但是從壽縣蔡侯紳墓出土的器物以及蔡國的地理位置看，此墓應(yīng)該不是蔡侯朔之墓;而根據(jù)鐘離公柏及季子康的墓葬形制及地理位置判斷，此墓也不是鐘離公的墓葬。對于其墓主到底是誰，一直沒有定論，學者先后做出判斷，主要有舒墓、吳墓、楚墓等說法。春秋晚期，楚國東進，蔡國與鐘離國一樣都是大國戰(zhàn)爭的犧牲者，群舒眾多小國皆被楚滅，群舒故地皆被楚取，楚為了鞏固其在淮河流域的統(tǒng)治，很可能會在舒地建立軍事?lián)c，或者移民至此。而從九里墩墓出土的青銅器看，青銅簠、鼎、敦都是表現(xiàn)出楚系青銅器的特點，因此，九里墩春秋墓很可能是楚國貴族的墓葬。蔡侯朔戟、鐘離公鼓座應(yīng)該是作為戰(zhàn)利品被埋藏在墓中的。

鐘離國，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國，因為兩座鐘離國墓葬的發(fā)掘以及龍虎紋鼓座的銘文逐漸清晰。從雙墩一號墓的奇特葬俗、出土數(shù)目眾多的青銅器，以及龍虎紋鼓座這種重器，可以看出鐘離國在春秋時期也曾雄起一方，擁有一定的實力。但是春秋時期局勢混亂，鐘離國位居吳楚之間，最終淪為大國兼并戰(zhàn)爭的犧牲品。

一件鼓座引出一段歷史，春秋時期的戰(zhàn)火硝煙，大國的強勢入侵，小國的委曲求全，都在鼓聲隆隆中逐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