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它上面還有斑斑點點的殘漆。數(shù)百年前,我的先人曾仔細為它上漆、打蠟。一方柔和的亮光,使這戶耕讀人家能隨時拂去勞作的倦意,伏案捕捉內(nèi)心的光線;那幽幽木香,讓平淡的日常生活繚繞著別樣的氣息。
后來,漆漸漸磨損、脫落,固執(zhí)的時光之蟬,終于掙脫蟬衣,鳴叫著向遠處飛去,在逐漸黯淡下來的記憶的房間里篤定地站著,依舊保持著儒雅的姿勢。它平淡的容顏,呈現(xiàn)著素樸的木質(zhì),也折射著我先人本色的品行。
我的祖父曾伏在它的上面,我的祖父的祖父也曾伏在它上面,我的先人們一直伏在它的上面,讀易讀史、誦經(jīng)誦詩、畫春畫秋、記人記事、寫情寫義。當(dāng)時,畫眉在田野點染春泥,燕子在梁上朗誦農(nóng)諺,鳥兒們遠遠近近地插嘴,也在旁注著古奧的文字。線裝的孔孟偶爾出現(xiàn)殘頁,于是在桌上被仔細裝訂。那濕潤的呢喃,也被裝訂在書頁里了,古意夾著新意,經(jīng)聲和著鳥聲,書香疊著稻香,耕讀的日子就有了日上三竿的歡喜。
……
此時,我在桌面靠右的一角,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蟲孔,那是一只什么蟲兒打鑿的工程?螞蟻?木蜂?鉆木蟲?裝死蟲?很可能是裝死蟲吧。我寧愿它就是一只裝死蟲。
那時,榆樹還生長在明朝的原野,幾個貪玩的孩子輪番爬上榆樹,其中有一個就是我的祖先,他爬上來了,坐在枝杈高處,手搭涼棚,眺望村莊的春天,眺望遠山的青黛,順便打量炊煙和人生的去向。就在這時,離他不遠的一只蟲兒也坐在樹的肩膀眺望和打量著,眺望蔥蘢的宇宙,打量榆樹的味道。蟲兒發(fā)現(xiàn)了他,一陣顫栗抽搐之后,立即假裝死過去了。就這樣,蟲兒躲開了一個頑童,也躲開了可能的傷害,我們可以理解是蟲兒禮讓了他,禮讓高大的“神靈”占據(jù)更多的樹木和更多的宇宙。但他沒有看見這謙卑禮貌的蟲兒,他只看見樹身上一條靜止的暗黑色疤痕。蟲兒的機智死亡,使數(shù)百年前的那個下午變得異常安靜和仁慈,附近廟里的鐘聲連著響了六下,報告慈航普度,眾生平安。
而當(dāng)我的祖先和他的小伙伴們呼喊著溜下榆樹時,裝死的蟲兒立即復(fù)活了,它繼續(xù)它的神圣工程,它連續(xù)七天七夜鑿啊鉆啊,它吃住都在這莊嚴的工地,它一定要為自己短暫辛苦的一生打鑿一條連接永恒的通道,它一定要用隱秘的藝術(shù)手法,記載自己的夢境和心跡。
它以天真的智慧和精細的工藝,終于開鑿了一條曲曲折折的時空隧道,把數(shù)百年前它的那次冒險經(jīng)歷,把它與孩子們相遇的故事,把原野的陽光、鳥聲、草木香氣和附近廟里的經(jīng)聲鐘聲,莊稼地里男人們對唱秧歌的粗獷聲音,鐵匠鋪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鍛打農(nóng)具的聲音,老牛尋找牛崽的哞哞聲,雞鳴狗叫的聲音,集市傳來的叫賣的聲音,村口母親們高一聲低一聲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以及繚繞在樹上的我的祖先衣服和身體的氣息,他們用力爬樹劃在樹上的手指印痕,他們坐在樹杈上哇啦啦對著遠方呼叫的聲音——細心的蟲兒把這一切都收藏在它開鑿的時空隧道里——
此時此刻,我悚然一驚,終于知道,我伏在這古老的書桌上,其實一直守在這個洞口,一直在眺望深不可測的時光……
(作者李漢榮,選自《時光的收藏》,有刪改)
賞析
在作者筆下,一張古樸的帶有斑斑點點殘漆的榆木書桌是時間的見證,更是先人們生活的縮影——
先人伏桌耕讀,讀易讀史,誦經(jīng)誦詩,窗外鳥兒的呢喃也被裝訂在書頁里了;先人伏桌望聞問切,關(guān)心廣袤民間的病苦,桌上細密的紋理似乎還留有疾病的嘆息和藥草的氣息……但見證這一切靜好時光的,卻是一只蟲子。
作者借助蟲眼,把先輩的生活經(jīng)歷與智慧一一重現(xiàn),把無限的時空和情懷收藏于微小的蟲孔中,讓我們在感受生命厚重的同時,也加深了對自然萬物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