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蘇州眾多古典園林里,各代主人皆有藏書佳話,如拙政園主人王獻臣、耦園主人沈秉成、留園主人盛康、聽楓園主人吳云、網(wǎng)師園主人李鴻裔等。很多園林主人因為事變、時變而更迭不息,但是藏書文化卻是園林里綿延不絕的一道流動風景。網(wǎng)師園第一代(按:自稱呼網(wǎng)師園開始)主人宋宗元就是一位著名藏書家,不但讀書、藏書,而且自己著書、刻書,并為唐代古詩做箋注,可謂在園林里經(jīng)營起了自己的“出版社”。
位于滄浪亭東不遠處的網(wǎng)師園,原為宋代藏書家、官至侍郎的江都人史正志的“萬卷堂”故址,后花園名為“漁隱”。直到宋宗元一代才被稱為“網(wǎng)師園”。因此如果說“網(wǎng)師園首任主人”,則非宋宗元莫屬。兩位主人有一個相同嗜好,就是藏書。
史正志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中進士,官歙縣尉。后因其撰寫《保治要略》八篇、《兵鑒》十篇、《邊問》二篇,受到宰相陳康伯器重并被推薦入朝。
因為學識淵博、觀點受用,史正志先后得到宋高宗、宋孝宗的重用。但是處于偏安時期的南宋王朝也有很多無法解決的痼疾,史正志也曾受到貶謫。正如同先他很多年的蘇舜欽一樣,早有歸隱之心,于是在蘇州購買滄浪亭以度余年。
乾道六年(1170),史正志在任上受謫,曾一度閑居舊籍丹陽,自號吳門老圃,以??睘闃肥拢小肚鍟熼w詩》《菊譜》。而史正志在任上一大功績就是編修《建康志》十卷,是歷史上第一部建康志。
宋宗元畫像,蘇文繪
根據(jù)明代《蘇州府志》載:“萬卷堂,侍郎史正志所居,在帶城橋南,舊有石記,為僧庵磨毀?!妒┦蠀测n》云:‘正志,揚州人,造帶城橋宅及對門花圃,佳處號漁隱,淳熙初落成,費百五十萬緡,僅一傳,不能保,園廢。先售宅,索價十萬緡。孫支伶丁,厚得一萬五千緡,售與常州丁卿昆季……”
居住在吳地的史正志一定想不到,他所在的園子雖然一度廢棄,他儲藏的古卷典籍雖然隨風而散,但是他的“萬卷堂”至今仍在,其藏書遺風仍被后輩繼續(xù)傳承。
根據(jù)曹汛《網(wǎng)師園的變遷》一文稱:“梅花鐵石山房前有老梅一株,傳為史正志手植,后枯死不存?,F(xiàn)在看松讀畫軒前原有古老羅漢松,也已枯死。今存古柏有八百年樹齡,主干已枯,枝干尚綠,池南又有‘槃澗二字石刻,傳系宋時舊物。”
宋宗元,字光少,號慤庭,蘇州人,生于一七一○年,即康熙四十九年。宋家世居長洲縣,與蘇州名門彭家為姻親。蘇州狀元彭啟豐就是宋宗元的姐夫。宋宗元曾任天津知府、天津道臺,后又改任清河道臺,署理臬司藩司公務。
宋宗元入主網(wǎng)師園應該是在乾隆中期之際,也正是因為他的到來,使得荒廢已久的舊園得以煥發(fā)生機。網(wǎng)師園西部鄰居有沈德潛居所。沈德潛詩才極出眾,乾隆下江南多次召見沈德潛,并有和詩。乾隆帝曾賜詩給沈德潛:“朋友重然諾,況在君臣間?!辈檫@位忘年交的詩集作序。甚至有人說乾隆帝有些詩文出自沈德潛之手。只是在沈德潛去世后,乾隆查出此人有悖大逆,嚴令重懲。沈德潛故居至今仍在網(wǎng)師園西數(shù)百米處,為蘇州昆劇傳習所所在。蘇州文學山房掌門人江澄波先生曾自述當年保護沈德潛故居的傳奇故事,令故居幸得留存,否則早已經(jīng)被商業(yè)大樓代替。
網(wǎng)師園
沈德潛曾作《網(wǎng)師園圖記》,其中談及:“同年觀察宋君慤庭,以名孝廉,為令畿輔,有廉能聲。數(shù)年中洊歷監(jiān)司,政和民洽,大吏重之。天子知之,行將畀以節(jié)鉞,入?yún)C務,如文忠之致,位兩府。乃年未五十,以太夫人年老陳情,飄然歸里。先是,君在官曰命其家于網(wǎng)師舊圃筑室構堂,有樓有閣,有臺有亭,有泮有陂,有池有艇,名‘網(wǎng)師小筑,賦十二景詩,豫為奉母宴游之地,至是果符其愿?!?/p>
沈德潛比宋宗元大三十多歲,但是沈德潛卻稱與宋宗元是“同年”,即在科舉考試中同年中舉。沈德潛以六十七歲高齡才得中進士,應該說宋宗元入仕較早,前途一片大好,但實際上后者對仕途并不留戀,而是借著回鄉(xiāng)孝敬母親的機會,歸隱雅園,安心于梨棗之事。而他在此勤于輯書,相信一定也與沈德潛有過文字來往。
據(jù)《天津縣新志》 第二十五卷記載,天津常被大水(災害),乾隆三十五年(1770),天津道宋宗元在“芥園”之東偏,為祈禱河神而建造了“河神廟”。
宋宗元早期在天津為官,曾為治水做了很大的貢獻。對此,天津歷史中也有對他事跡的記載,詳見清代《續(xù)天津縣志·名宦》。
根據(jù)吳裕成《網(wǎng)師園與水西莊》(《天津日報》,2020年5月25日第12版)一文:
乾隆十四年(1749)升任天津知府。有詩《正月十九日任天津守事》,“六街日麗嬉燕九,五馬風馳拜命三”,前句說正值北京燕九節(jié),后句講“由縣令,歷州典郡,凡三拜朝命”。同年九月,乾隆帝諭旨“天津道員缺,著天津府知府宋宗元補授”。改任天津道,這是主管河務的官員。
此文提及,宋宗元在天津對于運河之畔的水西莊園林非常中意,這里曾被稱為乾隆皇帝駐蹕之地,還被認為是《紅樓夢》里大觀園的原型之地。宋宗元本就對園林景觀感興趣,他在游覽水西莊后留下兩首詩《游水西小筑兩首》:
圃臨河埝北,潮截海門東。
遠水千股匯,幽棲兩屐通。
庭虛偏壘石,窗小不關風。
結構窺心匠,蓬壺徙倚中。
結友煙霞外,題詩竹石間。
鋤云三徑辟,帶榭一溪灣。
木落蒼崖瘦,秋深細草斑。
偶然駐車馬,恰趁片時間。
而他將自己在蘇州的園子也命名為“網(wǎng)師小筑”,既是一種自謙態(tài)度,也是一種風雅氣息。
根據(jù)吳裕成的文章介紹,宋宗元在天津為官期間,曾整修東北角護城河,清理河底雜物和陳年淤泥,并對“積沙占水,民占沙田”的情況進行清理整頓。
宋宗元在天津任職不到兩年,就以孝敬老母為由請假歸里,在蘇州修筑網(wǎng)師園。根據(jù)曹汛在《網(wǎng)師園的歷史變遷》的考證,此時當為“乾隆二十二年”。理由是有彭啟豐的《戊寅歲元夕網(wǎng)師園張燈合樂即事》為證,該詩作于乾隆二十三年。而后彭啟豐又有《題慤庭杏花春雨圖卷》和《網(wǎng)師小筑》,其內容時間皆為乾隆二十四年。彭啟豐為宋宗元的姐夫,而彭啟豐之子彭紹升后曾作《仲舅光祿公葬記》,敘述舅舅宋宗元的生平紀事。其中敘述乾隆二十三年元宵節(jié),網(wǎng)師園已經(jīng)張燈結彩、其樂融融了。說明宋宗元回歸蘇州奉養(yǎng)母親,當是在乾隆二十二年。
就此,沈德潛記錄了宋宗元歸隱網(wǎng)師園后的生活:“既歸,循陔采蘭,凌波捕鯉,奉太夫人晨餐夕膳。每當風日晴美,侍魚軒,扶鳩杖,周行曲徑,以相娛悅。時或招良朋,設旨酒,以觴以詠。憑高瞻遠,幽崖聳峙,修竹檀欒,碧流渺彌,芙蕖娟靚。以及竦梧蔽炎,叢桂招隱,凡名花奇卉無不萃勝于園中。指點少時游釣之所,撫今追昔,分韻賦詩,座客嘖嘖嘆羨。”
《巾經(jīng)纂》(乾隆十六年網(wǎng)師園刻本),現(xiàn)藏于中國社科院圖書館
實際上,宋宗元居住在網(wǎng)師園內并非只是奉養(yǎng)老母,宴請友朋,更多的時間還是用來治學輯書。
他在輯注《巾經(jīng)纂》(又名《經(jīng)世史鏡》)書中有序:“薄書之旁,偶參剩簡,輪蹄之會,間扶殘篇。”落款為“乾隆辛未夏五梅花鐵石主人宋宗元”,查此年份為乾隆十六年,而且有“尚絅堂藏板”字樣。
“尚絅堂”是網(wǎng)師園十二景之一,而且可能就是宋宗元的刻書堂號,由此可知,網(wǎng)師園歸于宋宗元應該是在乾隆早期。后來宋宗元出版的一系列的個人著作,堂號也都是“尚絅堂”。
乾隆三十年,宋宗元母親在蘇州去世,自此宋宗元復出后再去天津任職。彭啟豐《網(wǎng)師說》:“再上長安,授天津道,鞅掌王事,而田園之樂荒矣?!睂τ谒巫谠獣荷峋W(wǎng)師園,感到惋惜,有點陶淵明筆下“田園將蕪胡不歸”的氣氛。
再回天津后,宋宗元依然主持水利治理,還修建了一座河神廟。但是在仕途中,他也是屢屢遇挫,開河不成,還有人向朝廷打他的小報告,說他為人不安分,做事不牢靠。為此曾遭到朝廷乃至蘇州本地官員的調查。但是最終乾隆皇帝還是賞給宋宗元“三品頂戴”,并任命他為“光祿寺少卿”。在六十五歲那年,宋宗元掛靴而去,再次回歸網(wǎng)師園。又五年后,病逝于蘇州家中。彭紹升曾為舅舅憤憤不平,乾隆四十四年,五月,宋宗元去世?!白怨『V時有妾叛去,既卒,遭奸人構頌反覆,嗣子保邦懵弱不能支,不五、六年磬所遺金,以半宅鬻他姓……”
縱觀宋宗元在網(wǎng)師園的生活,既有與文友知己唱酬的雅致,如近鄰沈德潛有詩記錄:“館面南城谷枕涯,文園不羨洛陽街。詞分古本珍金縷,花記先開篆玉牌。引棹入門池比境(引河水從槗下入門可以移棹),留賓劇飲酒如淮。護庭春永宜男草名茁,敦敘天倫樂事偕?!?/p>
同時也有家庭和睦,歡聚一堂的天倫之樂。彭啟豐有詩記錄:“試燈佳節(jié)卷晶簾,把盞征歌韻事兼。梅圃雪飄封玉樹,冰池云散露銀蟾。星橋乍架春初轉,畫舫新移景又添。漫聽村南喧皷吹,家家竹馬駐茆檐?!?/p>
宋宗元還在網(wǎng)師園設立義莊以贍貧族,以期家族世世代代在此詩意地棲息??上渭以诖藞@四十余年,且只傳一代,網(wǎng)師園就被后代變賣了。
但是宋宗元作為以網(wǎng)師園命名后的第一任主人,到底還是留下了大量的景點遺產和著作遺產。這些甚至對于后世主人及讀書人都產生了較大影響。
如網(wǎng)師園本有的梅花鐵石山房、濯纓水閣、小山叢桂軒、蹈和館等名稱至今仍在沿用。甚至代代都有相關詩作流傳。及至晚清時期,新園主李鴻裔仍舊沿用“(蘇鄰)小筑”之名,而且在園內“擁書數(shù)萬卷,蓄三代彝鼎,漢唐石刻,宋元以來法書名畫……”(《蘇鄰遺詩》序言)
《網(wǎng)師園唐詩箋》(乾隆三十年尚絅堂刻本),現(xiàn)藏于蘇州圖書館
宋宗元留下的著作,從目前統(tǒng)計到的有以下書目:《識字略》二卷,乾隆三十三年網(wǎng)師園精刻本,蘇州圖書館有藏;《慤庭慵書》二十卷,清嘉孚堂刻本,南京圖書館有藏;《巾經(jīng)纂》二十卷,乾隆十六年網(wǎng)師園刻本,中國社科院圖書館有藏;《經(jīng)世史鏡》二十卷(《巾經(jīng)纂》再版),光緒間鉛印本;《網(wǎng)師吟草》甲集二卷乙集二卷丙級二卷丁集二卷卷首一卷,乾隆版尚絅堂刻本,清華大學圖書館有藏;《網(wǎng)師園唐詩箋》十八卷,乾隆三十年尚絅堂刻本,蘇州圖書館有藏。
以最早出版的《巾經(jīng)纂》為例,宋宗元在序中自謙說自己讀書卻“慵于記誦而健于忘”,經(jīng)常是讀了之后合上書卷又覺得茫然不知。鑒于“仕優(yōu)而學”的傳統(tǒng),宋宗元總想在學術上有所突破,因此開始謹慎地在讀書時做點注釋,日積月累,終于有了一點收獲,便學著古人做成便于攜帶的小開本書籍,以便于途中隨時閱覽。后人對于此書頗為重視,在乾隆年間刻印后,又于道光和同治(十年)再次刻印,廣西道光年間進士李廷樟作序時稱贊此書“有裨實用,神而明之”,實在是“仕優(yōu)而學”之明驗。當時還有人作序稱極佩服宋宗元“逐段論斷,理精詳而義周帀”,可說是類書之典范。
光緒二十八年,固始才子吳銘恭為鉛印本作序稱,《經(jīng)世史鏡》一書原名《巾經(jīng)纂》,為元和宋慤庭先生所著。擇廿四史中有意于持身涉世者,分門別類。各著為篇,并附以己意。反覆推堪,使前事之得失是非,燎如觀火,誠能會而通之。雖“智珠錦囊”,不是過也。惜原書不傳于世,雖經(jīng)易問齋、余鎮(zhèn)垣兩先生先后再刊,而知者卒鮮。
因此當吳銘恭在友人案頭見到此書后,大為珍之,詢問對方后知道此書是從曾國藩署中所來,而此前主持刊刻此書的易問齋正是曾國藩的好友之一。后來吳銘恭又去了四川、湖南、湖北、江蘇、浙江、河北、河南等書肆調查發(fā)現(xiàn),都沒有此書銷售,于是委托易堂書局用鉛字重印,并更名《經(jīng)世史鏡》,從而更直接地點出此書的主旨。
此書后還有武寧人余堅的跋語,其中提及此書,“由《卓鑒》至奇譎,逐條體認,而領會之優(yōu)于處常,而尤切于處變……”余堅認為,這本類書應該多多發(fā)行,其內容對于為人處世是非常受用的。
看了宋宗元在網(wǎng)師園居住期間的著作錄,不禁想到了網(wǎng)師園景點“濯纓水閣”的一對楹聯(lián):“于書無所不讀,凡物皆有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