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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野眾生

2021-08-11 05:25:16張石山
黃河 2021年2期
關鍵詞:金川奶奶

張石山

小禿奶奶

1

小禿奶奶,是我們紅崖底最另類的一個女人。

說她是女人,因為她確實是個女人;說她另類,是她又實在不像個女人。

我記事的時節(jié),小禿爺爺早已下世,小禿奶奶是個寡婦。

這個奶奶,沒有纏過足,個頭不大,非常敦實。她的穿著,和村里其他女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而和所有男人莊稼漢完全一樣。

直到建國初期,我們紅崖底的漢子們,衣裳褲子一律都是河北平山縣出產(chǎn)的一種老藍布。這種布,是家織粗布,很厚很結實。顏色,是接近青石也就是石灰石的一種藍。漢子們出村下地,走在河槽里,像是滾動的青石。

早先,女人們至少會有一身青布衣褲,從衣裝的色彩上和男人區(qū)別開來。建國后,城里和鎮(zhèn)子上來了新式布料,女人們上衣要穿海昌藍,褲子要穿棗兒紅。如今說來怪怪的顏色,當年領導了服飾變化的新潮流。

男人們穿鞋,都是家做鞋,要實納幫、厚納底,有的講究些的男人,還特別要穿那種牛鼻梁的“蹬倒山”。女人們穿鞋,當然也是家做鞋,但鞋底不很厚,鞋幫也不納。建國后,時新穿買鞋,女人們趕時髦,即便手工制作,也要仿制成襻帶兒買鞋模樣。棗兒紅的褲子,褲腿要短,褲口要寬,為的是露出腳腕那兒的洋襪子。

小禿奶奶,從來不學女人們穿著的樣兒。衣服褲子,上下都是老藍布。穿鞋,像男人一樣實納幫、厚納底。可以說,小禿奶奶除了腦后梳著一個發(fā)髻之外,衣裝穿扮、走姿站相,和漢子們沒什么兩樣。

這個奶奶,除了穿扮像男人,干活也像男人??巢裉羲?、間苗鋤田,什么都干,就是不會做針線。她的針線活兒,像單身男人一樣,和女人們“變工”。給別人家做一些農田地里的活計,別家女人給她做一些縫洗營生。

沒有誰專門介紹,我在紅崖底生活十來年,漸漸弄清了小禿奶奶的來路身世。

小禿奶奶講話有口音,不很侉,但也不是地道的本地話。據(jù)說,她的老家是陜西那面的,具體哪個縣,她也記不得。由于遭了年饉,她五六歲上賣給了別人。陜西、山西,呂梁山、太行山,讓人轉賣了好幾回,最終落腳到我們盂縣紅崖底。

她被賣到我們村的時候,十三歲了。我們本家小禿爺爺,前妻去世,后來的婚事耽擱了好多年,打光棍打到四十歲。經(jīng)人說合,小禿爺爺出了一擔玉米的價錢,買下這個外路女娃娃當了老婆。

女娃娃好歹能做熟飯,但不會操持家務做針線。小禿爺爺名下有十來畝地,一頭小毛驢。村人敘說起來,當年小禿爺爺翻地犁田,犁杖前頭兩股套繩,毛驢拉一股,那女娃娃拉一股。怎么說呢,那女娃娃過的就不是人的日子。

可是,一個被人轉賣來的女娃娃,又能怎么樣呢?據(jù)說,女娃娃對于這樣的日子,沒有什么不滿意。至少,她不用再擔心被人賣來賣去了。

2

小禿爺爺,和前妻沒有生孩子,找下外路女娃娃,過了十來年,還是沒有生孩子。臨土改前,小禿爺爺?shù)貌∪ナ溃桥尥薇淮迦朔Q作“小禿老婆”十來年,一朝變成個寡婦。

尚在民國年間,縣政府依循前朝法度,建有丁口冊與地畝冊。紅崖底民戶張小禿去世,要由村里上報給區(qū)公所,區(qū)公所上報縣政府。張小禿名下地畝,須得改換繼承人名號,重新登記在冊。

我們本家小禿爺爺去世,而他沒有后人。家族里首先考慮的是,他名下的十來畝地怎么辦?

男人去世,沒有子息,只留下一個寡婦,這樣的情況古來多有。對那寡婦而言,無非是兩個選擇,一個是守,一個是走。

如果是守,就是守寡,那么多半要從宗族近支過繼一個兒子來。寡婦從此成為這孩子的母親,守,便是守這個孩子。讓他繼承財產(chǎn),待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之后,為母親養(yǎng)老送終、拉靈戴孝。

如果是走,就是改嫁。改嫁,好像在禮法上是個沉重話題,其實不盡然。官宦人家,士大夫家族,那當然是要講究名節(jié)。普通老百姓,一般農家,則向來懂得變通。女人沒孩子,年齡也不大,你讓她怎么守?守什么?這個女人愿意改嫁,不會有太多的禮法方面的阻力。具體而言,這個在征得本人意見之后,夫家要和女方家族商談。如果女方家族同意他家的女兒改嫁,那么,對于夫家的產(chǎn)業(yè)則不再有處決權。女方家族能夠獲得什么呢?能夠獲得女方另行改嫁的一筆彩禮。如此,男方家族與女方家族,都有收獲,皆大歡喜。再進一步說,這個女人就任人宰割毫無個人意志嗎?也不是。她可以提出要求,改嫁的人家,要門戶相當;未來的丈夫,各方面要說得過去。其次,改嫁的彩禮,個人也能爭取到一個恰當比例,作為屬于自己支配的“壓箱底”錢。

小禿爺爺去世,留下個小禿奶奶成了寡婦,這個情況要相對特殊一些。

一個,她沒有娘家,沒人給她作主,走還是守,沒個商量處;一個,她自己堅決不肯改嫁。這一輩子,她是讓人幾番幾次拐賣,賣得賣怕了。她的說法是,我男人死了,他留下的地就是我的地。我能養(yǎng)活了自己,不會給誰添麻煩。

再一個,小禿爺爺有個姐姐,嫁在外村做媳婦,如今也成了寡婦。家族里有人謀算上張小禿的幾畝地,小禿爺爺?shù)慕憬憔筒淮饝?。如今,小禿奶奶不肯改嫁,大姑子愿意回紅崖底來,幫襯弟媳過光景。

小禿爺爺這個姐姐,綽號叫做“黑雕”,能殺能斬,聽說在村里做閨女的時候就是個厲害角色。她對紅崖底張氏家族里誰人主持公道、誰人說話管用,一清二楚。于是,把她的主張說在了明處。至于兩個女人都是寡婦,死后誰來打發(fā),那黑雕也有說法:十來畝地平展展擺在那兒,還怕死了沒人打發(fā)、把尸首爛在炕頭不成?

就這么著,大姑子搬回村里來,和小禿奶奶一塊過起了日子,村子里、家族里再也別無說辭。

到收秋過后,入冬時分,村子里要上報村民張小禿去世的情況,同時要在名冊上改填地畝戶主的名字。名冊上,總不能寫“張小禿老婆”呢?詢問小禿奶奶,她只知道自己姓鄭,并不記得自己原來名叫什么了,管事人就此來請教鎖爺,鎖爺就給小禿奶奶現(xiàn)取了一個名字。收秋打場,糧食滿囤,小禿老婆長得矮墩墩的,鎖爺順口說:

就叫個“鄭谷囤”吧!

咱們山西話,多入聲,好比“霉谷”,就讓人給理解成了“美國”。到了建國后,村民有了選舉權,變成了選民,上級要發(fā)放選民證。下鄉(xiāng)干部是外路人,將鄭“谷囤”登記上冊,就給寫成了鄭“國棟”。

沒有名字的小禿奶奶,從此有了一個令其他女人羨慕的響亮的名字。

我記事的時候,小禿奶奶鄭國棟,就和她的大姑子生活在一搭。

小禿奶奶穿扮得像個男人,砍柴擔水、間苗鋤田什么都干。聽說地里的收成滿好,足夠兩個女人吃用。

她的那個大姑子,既然綽號叫個“黑雕”,我看就是長得多少有點黑,但實在說臉上并沒有老雕的那種兇相。滿頭白發(fā),像是腦袋上頂著一只小綿羊。黑雕針黹做得好,還會紡線。紅崖底的女人們,多數(shù)會捻線。一根木筷,端頭是個小石砣,捻動筷子,那石砣滴溜溜轉動,手指不停續(xù)棉花,棉花就捻成了線。村里不多幾家人有紡車,黑雕竟然會使用紡車,紡線的速度比捻線要快好幾倍。

大姑子和弟媳婦,一個耕一個織,兩個人相處和諧,日子過得蠻好。鄉(xiāng)俗上廟上墳祭祀,歷來都是男人的事,小禿奶奶上廟祭祀,照樣燒香敲鐘,神仙也沒什么意見。別人家過年,小禿奶奶和黑雕也照樣過年。

3

過了那么幾年,國家開始搞合作化,村里成立了農業(yè)社。

小禿奶奶下地勞動,一般不和婦女們在一塊,而是和男人一樣下大田。婦女們,算是半勞力,一個勞動日,記五分工。給小禿奶奶記十分工,有的人提出意見來,小禿奶奶就和那人摽著干活,鋤地割谷子,一點不落后。最終平衡下來,她一天記八分工。到年底分紅,她家一共兩口人,日子過得比旁人還寬裕一些。

大姑子黑雕,比小禿奶奶年長三十來歲,頭腦清楚,考慮長遠。她說:我眼瞻七十,還能陪伴你幾年?我死了,有你打發(fā)我;到你老了,誰給你養(yǎng)老送終?對于這個,小禿奶奶從來也沒想過。到底怎么辦?無非一切都聽大姑子的。那黑雕就開始四下托人,準備替弟媳婦抱養(yǎng)一個兒子。

且說到了1956年,初級社進步成了高級社。初級社的時候,農民的口糧被規(guī)定成每人每年360斤。老百姓說,這叫“夠不夠,三百六”。成立起高級社,在理論上當然要比初級社高級,地里收獲的糧食應該更多,但更多的糧食被拿走,農民的口糧就達不到三百六了。

我們這道山溝,紅崖底進去二里地,是張家莊。張家莊,全村人姓張。紅崖底的張姓,是從張家莊搬遷來的,兩個村子里的張家,供著一部家譜。張家莊有個張連璧,連城璧玉,名字叫得蠻豪華,就是家里孩子多,光景過得十分吃緊。本來吃不飽,進步到高級社就更加吃不飽。經(jīng)過張家莊的村長兼支部書記同時也是族長的張俊娃居中說合,張連璧將自家四兒子海元,過繼給了小禿奶奶。條件呢,小禿奶奶這頭,支付了張連璧兩擔玉米,一擔玉米二百斤,差不多就是一個人的全年口糧。

張連璧和我爺爺同輩,我們稱呼連璧爺。張俊娃,也是我的爺爺輩,為人最是端正,明曉禮法規(guī)矩。他說:連璧老弟和小禿嫂子既是平輩,又是本家,咱海元到小禿嫂子跟前,這就是過繼。然而,按照事實來說,小禿奶奶支付了兩擔玉米,這個應該算是“買子”,不能算是“繼子”。

張俊娃樂意說成“過繼”,在整個張氏家族里,說起來要好聽許多。在我們紅崖底,有另外角度的評價:“買子”,自古以來比“過繼子”還要硬頭。過繼子,說不定還有改悔的可能;買子,買斷啦,再無改悔的!

不管人們怎樣議論,反正黑雕大姑子做主,真?zhèn)€就給弟媳婦抱養(yǎng)來一個兒子海元。

海元比我小五歲,和我的幾個堂弟閏山、李山同年仿紀,但比我要高出一輩。按道理,我該稱呼他叔叔,但這也要等他成人之后。當初,我們相互之間都是直呼其名,玩耍起來沒大沒小。

海元抱來紅崖底的時候,將滿三周歲。小禿奶奶有了兒子,但她要日日下地掙工分,看護這個小孩子,全憑黑雕老太太。小禿奶奶勞作一天累了,睡覺睡得死,小孩子黑夜撒尿拉屎的,都是大姑子操勞。

所謂“有苗不愁長”,海元一天天長大起來。而“七歲八歲惹人嫌,惹得雞狗不待見”,這個海元極是淘氣,爬崖上樹,黑雕姑姑一雙小腳,追都追不上。

有一回,這家伙從樹上栽下來,把上門牙全部齊根磕掉,成了一個沒牙嗑兒。小禿奶奶氣得要死,作勢要臭揍一頓,結果還讓黑雕給攔住了。黑雕姑姑說:這娃娃我看啦,就是淘氣點兒,連璧那人根子正,到咱海元長大,差不了!

到1959年,食堂解散前夕,說是要把剩下不多的口糧分給大家。黑雕病重,眼看就不行了。老太太吊著最后一口氣,說:我再熬上幾天,總得等到把口糧分下來,我再死!

小禿奶奶分到三口人的口糧,黑雕大姑子這才放心咽氣。

小禿奶奶這頭給大姑子割了一口棺材,裝殮衣服也是“里外九套”。大姑子夫家那頭,把靈柩拉走,回那村里去和她丈夫合葬了。小禿奶奶的身份是死者的人主,哭哀哀地跟在大姑子的靈柩后頭,一直送到那家墳地。

海元六七歲,給姑姑戴著孝帽子,眼淚撲嚕撲嚕的,看著像是一下子長大不少。

4

我在神泉完小升到六年級的時候,海元入了紅崖底小學念書。關于他,聽說發(fā)生過一件事情。

正是饑饉年頭,家家人人餓得厲害。有一次,連璧爺上溝外有事,帶著的干糧省下核桃大一疙瘩,路過我們村小學的時候,想把這塊干糧給海元。據(jù)說,連璧爺在后頭追,海元在前頭跑,反正是拒絕見他生父,絕不肯吃他的什么干糧。

海元不肯認親生父親,連璧爺?shù)袅藥椎螠I。

海元這兒卻說:他要真的親我,還能把我給了別人?

親生兒子給了別人,怎么說都是人間悲情事,父子兩個見面不見面,心里都不愜意就是了。

后來,我到太原來讀中學,但在每個假期都會回紅崖底探視奶奶?;氐酱謇铮业纳砗罂偸歉蝗汉⒆?,人們說,我就是個孩子王。海元成天跟著我玩耍,我對他的情況可以說非常了解。

1966年,我高中畢業(yè)。本來我是紅崖底有史以來學歷最高的人,我父親是那樣崇拜文化,實指望我能考上大學,成為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然而,就在那年,“文革”開始,大學停止招生。我父親的同時也是我們整個老張家的這點希望,徹底破滅。

小禿奶奶的養(yǎng)子張海元,小學畢業(yè)之后,在農業(yè)社務農掙工分。后生老實肯干,做人也端正,而且積極靠攏領導要求進步。先是入了團,擔任了村里的團支部書記,后來入了黨,成為組織上的培養(yǎng)對象。

大致是在1972年,海元給他從未見過面的養(yǎng)父上墳,發(fā)現(xiàn)墳地有點水浸塌陷,和母親小禿奶奶商量過后,決定給養(yǎng)父遷墳。選擇新的墳地,講究請人來看風水、選穴地?!拔母铩碑斨?,風水先生都遭到批判,歇業(yè)不干了。請誰來看墳呢?這就請到了張家莊的支書張俊娃。

支書張俊娃,我叫俊娃爺。這個爺爺可是不尋常,他既是村里的支書,還是家族的族長。既懂政策,又懂禮法規(guī)矩,還懂得風水。處置村上的事情,最懂得變通,既要達到上級滿意,又要考慮村人輿論。

小禿奶奶求到名下,張俊娃不張不揚,來紅崖底的河灘溝岔轉了一圈,就給看好一處穴地。而且,給小禿奶奶和村里老者們放下一句話:沒問題!我看下的穴地,保證咱家海元有發(fā)達!

不知到底是不是重新看了穴地遷墳的原因,反正頭年遷墳,第二年就趕上推薦工農兵上大學的新政策。我們紅崖底,竟然分配來一個名額,這個名額就給了團支書張海元。

張海元只有小學文化,做夢都沒夢到過上大學,一家伙就成了天津紡織工業(yè)學院的大學生。

小禿奶奶含辛茹苦,想不到抱養(yǎng)來一個兒子如今成了大學生。手頭有點積蓄,原本是給海元日后說媳婦存的彩禮錢,拿出一部分來給兒子鑲上了門牙,沒牙嗑兒白凌凌一口牙,說話再不走風漏氣。另一部分給海元帶上,當做生活費。

聽到這個消息,我父親的心里五味雜陳。一則是倍感失落,自家小子念書出色,省里統(tǒng)考前三甲,卻喪失了上大學的機會;一則是替小禿奶奶高興,那個女人一輩子不容易,能有這么個好事落在頭上,對她也算是老天開了眼。

到一舉粉碎“四人幫”,張海元大學畢業(yè),作為我們紅崖底的第一個大學生,被分配到了國家紡織工業(yè)部。

俊娃爺?shù)靡夥浅?,從張家莊說到紅崖底,并且說到田家莊:

我看穴的本領如何?頭一年遷墳,第二年海元子就上了大學!三年頭上,進了北京!你們說說,我看穴的本領究竟如何?

5

分配到紡織工業(yè)部,進了首都北京城,紅崖底的張海元卻是個明白人。他明白自己有多少文化水兒,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主動向領導上承認自己水平低,萬萬不可承擔重要工作。領導問他的意向,他說:我在村里當過幾天保管,咱們紡織工業(yè)部,我看只有一個地方我去比較適合。就是上咱們部里的食堂,我學著當個伙食管理員吧!

領導上看這個工農兵大學生果然老實,他自己的選擇,竟然是就低不就高,心里無形中就喜歡幾分。

海元當上伙食管理員,回村來看望老母親。他在天津念書幾年,假期都要回來的。這次回村,見了鄰居村親,依然禮貌周全叫大叫小。聽說也有一點細微的變化,說起北京,是“我們北京”,而且,說的是四不像的普通話。年輕人有些虛榮賣弄,這也罷了。人們一半原諒一半調侃,這么說:小禿老婆侉了一輩子,海元子這才侉了幾天?

過了幾年,海元在北京結婚成家,并且有了孩子?;卮鍋斫恿死夏赣H進京,去幫他看孩子。老人撫養(yǎng)大兒子,然后幫著看孫子,在咱們中國,城里鄉(xiāng)下一般樣。小禿奶奶看孫子,卻是到那首都北京去看孫子,村里自是人人夸贊。

又過了幾年,張海元在紡織工業(yè)部取得了更大的進步。他在機關食堂管理員的位置上,任勞任怨,恪盡職守,領導上欣賞,職工們滿意。領導上覺得其人可用,最終提拔到機關招待所當上了所長。

海元取得進步當了所長,這個和紅崖底的老百姓有什么關系?說起來還真有些關系。

改革開放,中國變化大,農村的變化也不小。比如,當年農家娶媳婦,彩禮不過幾百塊錢,如今至少要幾萬塊。當年新媳婦個人,討要幾身時興衣服罷了,如今要有婚紗照,要首飾“三金”。這三金,是為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手鏈,而且還特別要求上北京去旅游。盂縣話“金、京”不分,三金外加北京旅游,干脆合并叫做“四金”。

紅崖底的后生,帶上新娘子去北京旅游,投奔哪一個?大家唯有去投奔紅崖底出去的張海元。

有道是“茍富貴,毋相忘”。張海元今非昔比,當?shù)氖翘锰眉徔椆I(yè)部招待所的所長。從紅崖底出去的農家子弟張海元,懂得“鄉(xiāng)情”這個詞兒的含意。本鄉(xiāng)本土,大家投奔到自己名下,豈能拒之門外?對此,村人眾口一詞,都說海元那后生真?zhèn)€不賴,上北京旅游,到人家那招待所,海元子是管吃管住!

知道海元對鄉(xiāng)親們好,小禿奶奶格外高興。

村里后生,前來投奔海元,話也說得好。不說來這兒吃住,說是家里老人吩咐了,一定要來看看小禿奶奶。小禿奶奶聽了這個,就更加高興。

6

大約是在2000年,我回紅崖底探視老父親,想不到就和張海元碰了面。

他在首都北京,沒聽說來過太原;我去北京,不會去旅游,即便去旅游,也不會上紡織部招待所去吃住,說來我們竟是有三十多年不曾見面。出乎意料在老家紅崖底見了一面,說來我們倆到底還是有些緣法。

海元這次回村,是給小禿奶奶辦喪事。老人家搬到北京,也有將近二十年了,可是她在北京一直住不慣。在老人的心目中,紅崖底才是她的家鄉(xiāng)。老人也不樂意死后火化,病重期間一直念叨要回村,無論如何要死在老家。

老人病重彌留之際,海元遵照母親意愿,將老人拉回了老家。但小禿奶奶離開紅崖底多年,原先的宅院已經(jīng)出售了,老人該在誰家臨時安頓,又能在誰家咽氣停靈呢?

這個,海元已有成竹在胸。當他進京工作之后,畢竟念書明理長大成人,他有心和生父生母相認,或許能給親生父母一點精神安慰和其他幫助。他接母親到北京之后,敞開心思,并且做通了老人的工作。小禿奶奶別無意見,覺得兒子懂事,心底頗是快慰。張家莊方面,連璧爺?shù)昧讼?,向族長俊娃討教主張。俊娃爺連聲夸贊說好。

海元和生父生母相認之后,兩個老人都去過北京,海元盡心盡意全力接待。一般村人來京旅游,尚且多多關照,何況是親生父母。海元這般處事,從紅崖底到張家莊,更是人人都說好。

所以,小禿奶奶這次病重回鄉(xiāng),就在張家莊連璧爺?shù)恼豪锇差D下來。后來,連同停靈祭祀出殯,這一整套喪事都在張家莊完成??⊥逘斊呤髱?,得了輕微的半身不遂,走動不便,但頭腦依然清楚,為小禿奶奶主持了整個喪事禮儀。

小禿奶奶出殯時分,棺木從張家莊起駕,杠夫們抬了靈柩出村,要路過紅崖底,然后才能去往墓地。張家莊上俊娃爺懂得禮法規(guī)矩,紅崖底老張家也不會失禮。小禿奶奶的本家近支,已經(jīng)紛紛在河槽邊擺好供桌,擺下祭品香燭,是為“路祭”。每到一家的供桌前,送葬隊伍都要停下來,吹鼓手大吹大擂,孝子張海元叩頭致謝。然后,二踢腳麻炮炸響,送葬隊伍這才繼續(xù)行進。

我們家族里已然有人擺了供桌香案祭祀,我自是不可另作表示,與族人一道站在大路邊注目恭立,為小禿奶奶送行。

海元是孝子,身穿重孝,身背靈帶,拉了靈柩前行。我們目光相接,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

我們兩個三十多年未見,是這樣見了一面。

送葬隊伍遠去,去往俊娃爺早些年選好的墳地。小禿奶奶這便如愿以償,尸身得以回到紅崖底,最終和小禿爺爺合葬。

小禿奶奶,十三歲被人賣到紅崖底,紅崖底收留下這個只知道姓鄭不記得名字和故鄉(xiāng)村落的女人,最終她把這里當成了她的故鄉(xiāng)。

話說何處黃土不埋人,山西盂縣紅崖底的七尺黃土,掩埋安葬了本文的主人公。是為入土為安。

對了,在她的靈柩前端棺木大頭上,畫著一個靈牌,上寫:

張府孺人鄭氏國棟之靈位。

別眼金川

1

金川是我的一個遠房大伯,在我們紅崖底,他有幾分像趙樹理筆下塑造的李有才。

像李有才這樣的人物,鄉(xiāng)下多有。比起一般莊戶人,多少認識幾個字,知識面寬了一些。村中出了什么特色人物、新鮮事件,能隨口編撰些段子順口溜。順口溜這種民間藝術形式,老百姓喜聞樂見,上口好記,好的段子,幾天就傳遍全村,甚至流傳多年。

金川大伯的本領才華,要比小說中的李有才更多些。我們紅崖底的草臺班,早年間的班主是八生太爺,可惜我不曾見過。在我的記憶里,年關節(jié)下,村里搭臺唱戲,出面牽頭張羅的靈魂人物就是金川。他能打板,也能拉板胡,文武場上的家什都能來得。能登臺演出,還能給大家“說戲”。

咱們老年間的戲班子,沒聽說過“導演”這個名堂。誰要能給別人說戲,差不多就是個導演。金川大伯除了能說戲,最讓別人服氣的是他還能編劇,村里的什么事兒,經(jīng)他琢磨兩天,就能編出戲文來。

1952年初春,農歷正月里,紅崖底的草臺班照例搭臺演戲。我年滿四歲,有了最初的記憶。金川大伯編了一出小戲,內容切合當時的生活實際。那時候,剛剛時興開海昌藍和棗兒紅,村里的女人們人人喜愛,趨之若鶩。扯一身這樣的時色布料,一丈多布,須得五塊錢。男人拿不出五塊錢,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鬧騰得厲害。新編的戲文,說的就是這個。

金川大伯出演那家的丈夫,被老婆逼迫乖哄不過,只好背起一個小包裹上太原去打工賺錢。這時,叫起板來,唱了一段。別的唱詞我沒記憶,記下了其中一句。

盂縣方言前后鼻音區(qū)別不明顯,要是學著說普通話,干脆就沒有了后鼻音。比如“上當”兩個字,用方言說,大略是“颯墮”這樣的發(fā)音,改說官話,就成了“騸蛋”。那句唱詞是這樣的:

這一回我下太原,騸了我老婆的蛋!

唱詞一出,臺下滿場大笑,我也就牢牢記住了。

金川大伯無論打板還是拍戲,以及登臺演出,總是興致勃勃、神采奕奕,看著換了一個人似的。下了臺,即刻恢復成平日模樣。別人下地他也下地,別人上山砍柴拿鐮刀,他也不過是拿著鐮刀去砍柴。

比起常人,他還多少帶點缺陷,他的一只眼睛有毛病。

有人瞎了一只眼,那是獨眼龍。

有人一只眼睛斜視,那叫斜眼。

有人眼皮上多一個疤瘌,土話叫“扯疤眼”。

金川大伯不是斜視,也不是扯疤,是一只眼睛的眼皮斜吊著,不知別處,紅崖底的人,叫這號眼睛是“別眼”。

金川,同輩人當面逗樂子或者背后說起他來,就叫他別眼。這么當面呼叫,金川天性幽默,從來不會生氣,別了眼看看對方像是看著別處。

閑下來,他到別家串門或者別人上他家閑坐,閑人閑話或者就問:

別眼,這幾天又編了點甚?

往往,金川果然就正好新編了什么段子,給人們念叨出來,不兩天,段子就傳遍紅崖底。念書的娃娃們,愛聽這個,一聽就會。

2

合作化之前,我記得村里流傳著一個段子,叫做“四大文明”,自然是金川大伯編的。文明是個新詞兒,村里的人追逐向往文明,是好事,無可厚非。但是不懂到底啥叫文明,東施效顰,就要鬧笑話。這個段子,諷刺挖苦的便是這樣的現(xiàn)象:

結籽兒的金牙上了銹,

二果子洋襪子露了肉。

老來頭的背心朝了后,

三家鎖的眼鏡能捅透。

結籽兒前頭有個姐姐,爹媽給取名“開花”,往下希望生個兒子。果然生下兒子來,就叫了個結籽兒。那幾年,國泰民安,村里人耕者有其田,努力種地,上城里打工的,發(fā)力下苦,狠命掙錢,家家都力爭發(fā)家致富。這是老百姓自古而然的夢想,億萬人的蓬勃欲望,營造出欣欣向榮的大好態(tài)勢。

早先在外打工的,有的變成了國家正式工。其中有人要回家顯擺,顯出與眾不同,鑲金牙是一個最便當?shù)霓k法。好好的牙,不影響吃飯啃骨頭,外面包裹一層黃金外殼,一說話嘴里金燦燦的,那是什么光景?

結籽兒上太原打了一段臨時工,賺了幾個錢。本心想要鑲上金牙回村顯擺,可是金牙太貴,又肉疼票子。在太原開化市碰上走江湖鑲牙的把式,那把式鑲的金牙,看著漂亮,真的一樣,價錢著實不高,低的誘人。后生就花錢鑲上了金牙,是金燦燦的兩顆門牙。

結籽兒回到紅崖底,見人打招呼,不該笑也嘻嘻笑,滿嘴金光,著實風光了幾天。

假貨經(jīng)不得考驗,過了幾天,金牙外頭鍍的薄薄一層金子磨損掉,金牙竟然就生了銹。想取下來,鎮(zhèn)子上縣城里還沒那技術。后生見人不敢說話,該笑的時候,趕緊抿住嘴唇。

這是一位,下一位說到二果子。

金川弟兄四個,依次是金川、銀川、銅川、滿川。老三銅川,綽號叫“蒼狼”。蒼狼的老婆,和我大娘一樣,是羅掌溝的女人,叫二果子。蒼狼高大個頭,渾身力氣,二果子粗粗笨笨的,又能擔水還能砍柴,按說兩口子該是好光景??缮n狼太能吃,尋常還要割肉割豆腐,二果子又不善持家,光景過得一塌糊涂。二果子又不講衛(wèi)生,一頭虱子,滿身污穢。她在街上走動,周邊總是圍繞著一群綠頭蒼蠅。

這樣一個二果子,當然也愛美。和男人死纏活鬧的,買了一雙洋襪子來穿。大腳片子下地上山,幾天就搗出好多窟窿。襪子有了窟窿,不縫不補,露肉的地方比遮住的地方還多。

金川當大伯子的,內舉不避親,把弟媳二果子也編撰進了順口溜。

老來頭,是個老光棍。光棍漢的日子,漢手漢腳做茶打飯已是不易,最是沒個做針線的。棉衣破洞,四處飛花。他有個兄弟出門在外,托人給捎回些舊衣服來。村里人早年沒見過如今的背心,或者系個紅兜肚,或者穿個家做的坎肩。老來頭有了背心,覺著也能護住肚子,就把背心給穿反了。前頭頂住下巴,脖頸后背那里,現(xiàn)著碗口大的空當。

最后一位,說的是紅崖底建國后的第一任村長三家鎖。

民國年間,村里就有村長,算不得基層政權,官家也不給什么津貼俸祿。老百姓公推出來,協(xié)調家族鄰里糾紛,秋后負責完成每年的征稅任務,諸如此類一些事情。沒威信沒能力干不了,還得任勞任怨,不然下一年老百姓就不再推舉他。出力不討好,不干這個村長不成嗎?不成。村里老百姓會有議論,說他看不起公眾。還要推諉,家族里長老出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再不行就搬出家法來說事。反正是跑腿受累,你能干就應該干,你不干誰干?

新中國建國后,誰當村長,村人說了不算。首要一條是得上級信任。三家鎖不識字,腦筋也算不得靈動,占了貧農成分這一條,當上了村長。五十年代初期,老百姓老腦筋,無論如何不讓孩子當兵和下煤礦,三家鎖把陽泉煤礦的招工指標,這才強行派給了富農分子鎖爺和書璧兩家。等他醒過神兒來,他的村長也下臺了。

三家鎖不識字,平時說個話都說不周全,村人不買賬。他上鄉(xiāng)里開會,討要了兩張報紙,學下鄉(xiāng)干部的樣兒,拿上報紙混充看報,結果把報紙拿顛倒了。有人說他不識字,那是瞎狗觀星宿,三家鎖還振振有詞:看報紙,這是個手續(xù)問題!

于是,紅崖底有好幾年還流傳開一句地方特色強烈的歇后語:

三家鎖看報——手續(xù)問題。

這還不算,不知道他從哪里撿了別人的一副眼鏡架子,沒有鏡片,戴在鼻梁上頭冒充文化人。有人存心戳穿他的花樣,拿指頭一戳,果然就把眼鏡給捅透啦!

別眼金川編的這幾句詞兒,合轍上口,切合實際,歸納全面,寄寓褒貶,頗能體現(xiàn)民間段子的風格水準。

我小時候在村子里聽過這樣的段子,無形中對之有了一點鑒賞力。后來創(chuàng)作小說,替小說中的人物編撰類似段子,隨口就來。

可以說,金川大伯一類民間人物,個個都是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蒙老師。

3

別眼金川喜歡給人編段子,關于金川本人,村里也流傳著好幾個段子。紅崖底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掌控著輿論場,說人道人,自然免不了被人說道。

一個段子,說金川吃糕。

金川、銅川,生來腰粗肚大,飯量超常。金川尤其能吃糕。黃米豆餡糕,油炸了,就是油炸糕。早年間,盂縣一家戲班子里有個男旦,人們送號叫“油糕旦”。這角兒特別能吃糕,據(jù)說一頓飯能吃一個“大小建”。農歷大建三十天,小建二十九天。油糕有多大?連皮帶餡兒,至少一兩。

油糕旦這把式,在金川面前恐怕還得甘拜下風。別著一只眼,放開戰(zhàn)鼓一般的肚皮,他能吃五十來只糕。

有一回,金川吃糕吃多了,肚皮朝天躺在屋檐下挺尸一般。人們害怕他吃上一肚油糕不動彈,被活活撐死,趕緊告他老媽。老媽繼鎖老婆子來到跟前,照兒子臉打了幾巴掌,金川別眼去看,叫了一聲:媽!

繼鎖老婆子扭頭就走,對人們說:不怕!沒吃多,還能認得我哩!

看來,金川還有吃多了油糕認不得親媽的時候。

另一個段子,說得還是吃糕。

每到盛夏,我們家鄉(xiāng)的莊戶人,多會上盂縣西部平川地面或下到陽曲盆地去打短工,幫人間谷苗割麥子,下點苦力,賺點活錢。工錢多少?我父親親自打過短工,說是一天七分錢。一個長工,月薪兩塊銀元,一天也就平均七分錢不到。

這一年,別眼金川也隨人們出去打短工。這天開鐮割麥子,到中午時分,主家派人將飯食擔到地頭?;锸巢毁?,正是金川喜歡吃的油糕。人們暑熱慌渴,喝了半碗稀飯,在樹蔭下歇氣吃煙,待會兒再來吃糕。

金川見了油糕,卻是沒命,獨自蹲在籮筐跟前,把七八個勞力的午餐都給放進肚子里了。

大伙兒且待開飯,沒有了主食,統(tǒng)統(tǒng)躺倒不干啦!傍晚時分,東家前來驗工,見大伙兒都歇著不干活。一問情由,原來一籮筐油糕,都讓金川吃光了。找那吃糕的把式,竟然在地邊朝天躺著挺尸。

東家一肚子窩火,過來吼喊金川:

他們幾個不干活,是沒吃上油糕;你吃了七八十個油糕,咋的也不動彈?

金川在地下躺著,別眼看看東家,反問道:東家,你要吃上七八十個油糕,還能動彈哩?

這樣的段子,果然像是鄉(xiāng)間的段子,有幾分夸張,也有幾分藝術的真實。人們這么著傳言,到底是不是金川的真事,也沒誰去稽考。

4

講故事的人,往往自己也是故事多的人。

我父親就給我講過一個。

有一回,金川去走親戚,探視他舅舅。舅舅家寒門小戶,外甥來了也得招待。家里卻是沒有什么好吃食,就拿糠面窩窩來待客。金川那肚子,吃著吃著,再不見廚房給上貨。舅舅進去打探,結果和妗子吵鬧起來啦。

舅舅和妗子把外甥扔在一邊不理睬,金川好生無趣,里邊越吵越兇,又不便進去勸架,這分明是攆客人開路的節(jié)奏。

金川從窗臺上磚縫里摳下一塊白灰來,在舅舅家發(fā)黑的墻上題詩一首:

今日來在舅父家,

糠面窩窩招待咱。

舅父舅母打起架,

走吧走吧快走吧!

聽著像是戲文里的句子,敲起鑼鼓家什就能唱一板。

過了半個月,舅舅找上門來興師問罪。舅舅雖然不識字,可那村里也有識字人,給舅舅念了那首詩,這分明外甥子是打舅舅的臉嘛!

舅舅登門聲討,金川門上圍攏了看熱鬧的人,看金川如何來應對。

金川搬過板凳請舅舅落座,這么著來回話:

舅舅,外甥子這墻也不白,窗臺磚縫里有的是白灰疙瘩,舅舅實在生氣,要不你給外甥子也寫上一段?外甥我保準不會生你老人家的氣!再者,外甥子的光景再不好,你老人家登門,今日晌午保準不會給你吃糠面窩窩!

據(jù)說,舅舅問罪沒有什么結果,一個人悻悻地走啦。

另一個,是我在村里親耳聽到的。

自打紅崖底成立起農業(yè)社,分成兩個生產(chǎn)隊,一隊的會計多少年就是張計有。這一位腦子精明,算盤子打得爽溜。趕文化革命開始前,五個兒子有三個成了家。底下兩個兒子,小名叫四猴、五猴,不到年齡,暫且不急。

前頭三個兒子,娶的媳婦都多少有些毛病。大媳婦,一只眼的眼皮有點扯疤;二媳婦,一只眼睛有點斜吊;三媳婦端端正正,一條腿多少有些走路拖地。別眼金川閑了沒事,就給張計有家編撰了幾句:

大的扯疤二的吊,

三的秧歌扭不俏。

急得四猴兒緊呼叫,

五猴兒說:我那爹,

誰給咱起下這諢號?

別人有殘疾,金川如此編排,只為一時痛快,顯擺自家這點小機智,難說厚道??墒?,正所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一旦公諸于眾,就好比做文章的白紙黑字,再也難以清除。不幾天,這個段子就傳遍了全村。

張計有聽說了,倒也沒有什么,知道別眼金川那德性,不與他一般計較。然而,張計有的大小子曾經(jīng)給縣里領導當過通訊員,如今在政府部門工作,找下的老婆念過書,認得字。這個女人不干了,氣呼呼找上門來。

半樁娃娃們在屁股后頭跟了一堆,要看個稀罕,瞧個熱鬧。那女人進得門來,劈頭就問:

你把別人編排了一頓,你就不尿泡尿照照你自家?

金川家,原來一家三口,也都有殘缺。

金川是個別眼,老婆前些年害眼病,鬧得幾乎失明。兩口子攏共一個獨生女兒,是個先天瘸胳膊,臉腮上還生有一塊色斑印記。

張計有的媳婦打上門,別眼金川臉子不紅不綠,說道:

嘿嘿,媳婦子你說著了。我家這攤場還不是明擺著,我是個別眼斜子,老婆是個長眼瞎子,我那閨女呀,是個瘸腿荷蘭牛!

別眼金川這么著自損一回,前來聲討的女人也就沒別的詞兒了。

不知雙方最終如何收場下臺,反正第二天,別眼金川自我貶損的說詞就又傳遍了全村。

5

金川大伯年齡大了,后來我不再聽說他編撰什么新的段子。世界一樣,國家一樣,村子也一樣,一代一代年輕人在成長,老人們愿意不愿意,都有個收山的時候。

1990年,我父親年滿七十,退休回老家植樹造林也有十年。就是那一年,我回村探視老爺子,父親和我說到他的事業(yè)準備收山的話題,甚至平生頭一次和我說到他的后事安排,要準備選墓地、割棺材什么的。

那一回,我回紅崖底多呆了幾天,不經(jīng)意之際,聽說了金川大伯晚年的一件事情。那件事,超出了我的預期。聽過之后,覺得就該是那么回事,聽說之前,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

在我回村之前,我的同年伙計愛彥的母親海棠花去世了。海棠花一直沒有生過孩子,把愛彥過繼抱養(yǎng)得來,愛彥敬奉老人如親生。海棠花病重彌留之際,突然提出一個要求,讓家人去通告一聲金川,咽氣之前,她要和金川見上一面。

我在前面記述海棠花的文章里,曾經(jīng)寫道:海棠花究竟有無什么風流事體,我不好給人妄下斷語。是海棠花自己,把一件本該隱秘的私事,最終公諸于世。

愛彥生父這面,底下有個弟弟閏年。閏年比我小五歲,念書上進,在恢復高考的時候考上了晉中師專,畢業(yè)后回到盂縣一中教書,當語文老師。他叫海棠花嬸子,這個嬸子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假期,于是見證了海棠花臨終和金川見面的事實。

閏年喜好文學,給我詳盡地講述了這件事。

紅崖底村中男女,就我耳聞目擊,花花草草的事體向來多有。“人人都打年輕時過”“誰家鍋底沒有黑”,諸如此類的民間話語講出了鄉(xiāng)野生活的真實。

野性的山歌民謠,公然宣告:

山擋不住風來,雪擋不住春,

神仙他擋不住個人愛人!

具體而言,生活畢竟不是唱山歌。這樣事體尋常多有,卻到底不是多么冠冕堂皇的事。它并不污穢,也難說高尚,它就是它那么個樣子。當事者做而不說,或許在內心就保存了一點珍貴,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著,反正海棠花臨終,提出要見金川一面。

她家里的人,滿足了海棠花這個要求。

別眼金川得了消息,匆匆趕來。

閏年給我復述說:金川坐在炕沿上,挨著海棠花,海棠花的男人二耬蹲在當?shù)?。金川掏出一大塊冰糖,用拳頭在炕沿上砸成小塊,喂進海棠花的嘴里。海棠花從被蓋里伸出手來,金川緊緊握住。海棠花就那么咽了氣。

1986年,我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血淚草臺班》。小說中的女主角小艾臨終,要見她的情人男主角應虎,兩人有最后見面的情節(jié)。

那是我的創(chuàng)作,屬于我的想象虛構。

有幾分浪漫,幾多激情。

在十年之后,在紅崖底,在真實生活中,出現(xiàn)了幾乎同樣的情況。

不是誰的虛構,沒有多少浪漫。

但這樣的事實,令人心潮暗涌,令人感慨萬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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