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分,到了藏巴哇。藏巴哇位于卓尼縣東北端,北接渭源縣,東連漳縣金鐘鄉(xiāng),西以洮河與臨潭縣羊沙鄉(xiāng)為界,南與洮硯鎮(zhèn)柏林鄉(xiāng)接壤。藏巴哇的前身是新堡公社,1983年改新堡鄉(xiāng),柏林鄉(xiāng)。1985年,新堡鄉(xiāng)更名為藏巴哇鄉(xiāng)。藏巴哇屬洮河中下游,以農(nóng)業(yè)為主,農(nóng)作物以小麥、大豆為主,也種植藥材、油菜等經(jīng)濟作物。這里氣候溫暖,四季較分明,平均海拔2300米,無霜期長。藏巴哇土著居民多,均來自后藏(日喀則),其口音十分純正。
甘肅甘南州卓尼縣藏巴哇鄉(xiāng),晨霧景觀
藏巴哇有我的一個鐵匠朋友,也是好多年未見了。從包舍口燕子坪北端進入,即可到達九甸峽。藏巴哇就在九甸峽。九甸峽蘊藏著豐富的水力資源,高聳險峻的高山峽谷為修建水電工程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也因如此,2002年12月,甘南州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九甸峽水利樞紐和引洮供水工程開始修建。九甸峽工程的開建可謂造福一方,洮河中下游許多村子也因此整體搬遷。這一帶在歷史上都以農(nóng)業(yè)為主,農(nóng)耕文明在傳承的過程中,匠人們也是與時俱進。我的鐵匠朋友由最初的釘馬掌也漸而改為打制鐵勺之類的器件了。可是后來馬匹越來越少,犁鏵、镢頭等物漸漸退出了農(nóng)業(yè)耕作的范疇,工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取代了這一帶農(nóng)業(yè)的傳統(tǒng)形態(tài),加之庫區(qū)移民搬遷,我的鐵匠朋友在光陰里沒有堅持到最后,就失業(yè)了。他的砧、錘子、風箱等都被送進了洮州民俗展覽館。已經(jīng)成了過時的匠人,但他似乎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由初期的自我滿足淪為如今的虛空,除了念舊,我再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想著什么。
見到他的時候,彼此間少了寒暄,多了沉默。我想,他再也掄不起鐵錘,何況昔時的壯實風采已經(jīng)不在了,火光四濺的日子對他而言就是永不復返的美好回憶。
他家的格局沒有多大變化,但門口那間鐵匠屋依然沒有拆,大門側(cè)邊的那間小賣鋪也還在。變化了的只是鐵匠屋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小倉庫,小賣鋪里沒有了那些小百貨,小賣鋪改成了居室,供人住宿。整個上房全空著,他說,孩子們都出了遠門,他和老婆就住門口。
我依然記得,許多年前他酷愛文字,寫過如何打鐵,如何將一根鐵棍打成馬掌和釘子,等等。破舊的筆記本上剪貼著幾十年前的報紙,他對那些文字愛不釋手,可那些東西終究沒有讓他的手藝留下來,也沒有改變他作為匠人的命運。
門外那間被視為客廳的小屋里,除了炕、桌子、沙發(fā)之外還有電視和話筒。他弄了一套唱歌的工具。我的鐵匠朋友除了打鐵,除了偶爾寫點小文章外,他還特別喜歡唱洮州花兒。
洮州地域廣大,民俗節(jié)日眾多,也有專門的花兒會??扇缃癯▋旱娜松倭?,和民俗有關(guān)的節(jié)日也漸漸失去了幾十年前的紅火。想必我的鐵匠朋友也是有喉而無處歌了。在和我聊天的同時,他就拿起了話筒。大概是有點不好意思吧,他放下話筒,又從櫥柜里拿出一瓶酒。酒一開瓶,話就多了起來。從最早的學習打鐵開始,一直說到出師并獨立門戶。他的確也是打得一手好鐵,那時候,遠在七八十里外的人們都前來釘馬掌,或是打制切刀鐮刀勺子。出自他手的東西不但鋼口好,而且還輕巧好用。鐵匠的衰落并不代表鐵器的衰落,鐵匠的衰落恰好說明了鐵器發(fā)展的快速進步與鼎盛。工業(yè)的不斷發(fā)展,傳統(tǒng)的手工作坊終究要被取代,這是鐵定的事實。從近十年洮河沿岸人們的使用工具上可見一斑,我的鐵匠朋友何嘗不是明白人呢?
花兒會
洮河中下游因九甸峽工程而搬遷了許多村子,河水上漲很快,幾乎是一夜之間,親人和朋友就天各一方了。洮河兩岸田地和山川都不見了影子,低處的野毛桃也沉入了水底,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汪湖水,卻有無盡的哀愁與荒涼。想當年,我的鐵匠朋友隔岸唱幾句,對岸就會有應(yīng)答的。人在歲月深處活得愈久,念舊之情就會越重,所謂葉落歸根,其義莫不如此。
那夜,我的鐵匠朋友顯得十分沉重,說到許多舊日話題,都抹了好幾把眼淚。一個在洮河岸邊磨礪了幾十年的鋼鐵漢子,還未到知天命,卻過早顯出了古稀之年的茫然與無奈來,到了如此地步,歲月之刀怕再也無力給他鐫刻滄桑了?,F(xiàn)代通信工具的便利,更讓他的內(nèi)心多出了言不由衷的傷感。那是大家共有的情愫,是一些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正是因為看不見、摸不著,它碰撞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位時,才倍感疼痛。
快到半夜的時候,他有點失態(tài)了,吼叫著要去洮硯鎮(zhèn)上唱歌。
很久以前,許多村子還未搬遷的時候,迪斯科風靡鄉(xiāng)村。洮河中下游一帶,人們在生活方式和情感交流上較為開放,村里有好幾個舞廳,也有專門供人喝酒喝茶的地方。舞廳是騰出來的一間空屋子,只是掛了幾盞彩色燈泡而已。舞廳和卡拉OK的流行,迫使能唱洮州花兒的許多年輕人都改行了。大家唱流行歌的時候,我的鐵匠朋友依然唱花兒,并且唱得死去活來。我曾有過千萬種想象:他只身一人去荒野吼幾聲,空曠的荒野和山谷里無人應(yīng)答,只有孤獨寂寞的回聲,懷念與傷感將他弄得遍體鱗傷,內(nèi)心的惆悵與牽掛已將他打得一敗涂地。
我的鐵匠朋友終于再次拿起了話筒,此情此景讓我悲慟淚流。
真情像草原廣闊,
層層風雨不能阻隔。
總有云開日出時候,
萬丈陽光照亮你我。
《一剪梅》充滿了悲慟的同時,又回蕩著光明和溫暖。但他終究沒有唱下去,他的嗓子啞了,啞得只剩下哽咽。
當?shù)诙斓年柟鈱⑽覀兺瑫r照醒的時候,我的鐵匠朋友露出了害羞的笑容,他說,昨晚喝多了,也失態(tài)了,不過真的很高興。
吃完午飯后,我們?nèi)チ司诺閸{水庫。
九甸峽水庫
九甸峽以峽中九座山巔而得名,自古以來為甘川古道之捷徑,行人商旅歷代絡(luò)繹不絕,其東有白石山,西有蓮花山,洮河夾在其中,峽內(nèi)巨石相疊,洮水激流勇進,驚濤怒吼,巨浪滔天,十余公里的峽谷內(nèi),蒼松翠柏高聳入云。九甸峽水利樞紐工程開工后,這里便成為庫區(qū),巨浪滔天的洮河之水至此突然停止了奔流,在峽谷里形成一面碧玉般狹長的天然巨鏡。
沿公路到山頂,九甸峽盡收眼底,河水靜止不動,河面狹長無垠。
遠遠的河面上整整齊齊地漂浮著擺放成井字形的長箱子,不知為何物。我的鐵匠朋友說,九甸峽變成水庫后,來這里養(yǎng)魚的人很多。他懂得比我多,他說那叫“網(wǎng)箱養(yǎng)魚”,在九甸峽興起的時日不長。他見我茫然四顧,便又說,就是將網(wǎng)片制成箱子,箱子要結(jié)實,一排排固定起來,然后放到水里,讓它隨水位的變化而漂浮。當然了,洮河魚很少養(yǎng),養(yǎng)的全是金鱒魚和虹鱒魚之類的價格很貴的魚。有本地人養(yǎng)過,但效益不好,后來都轉(zhuǎn)讓給了外地人。外地人有經(jīng)驗,經(jīng)營得好,賺了大錢,否則就不會這么多年待在這里。
山頂上風很大,幾乎能把人刮倒。山頂上建有觀景臺,三三兩兩的路人來此拍照留影,之后便匆忙趕路,山下藏巴哇的農(nóng)家樂里到底有沒有客人,那些客人們來此吃不吃魚,我就不得而知了。
一條公路從洮硯鎮(zhèn)盤山而上,過藏巴哇,直通蓮花山腳下的蓮麓,之后又分成兩路,西去洮河最大支流之一的冶木河所在地冶力關(guān),北去臨夏康麓。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和我的鐵匠朋友就此道別了。
我說,很快我們還會見面的。
我的鐵匠朋友點了點頭,神情茫然,他說,最好是野毛桃結(jié)果的時候,我們唱花兒給毛桃聽。
其實,我和他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不知道洮河水漲高了沒有?更不知道,殘留在沿岸高處的那些野毛桃是否結(jié)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