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二寶說完,爹看向我,一人要96元錢?我看見爹的白眼球上有幾條紅血絲。對,倆人192元。二寶答道。娘的手哆嗦一下子,手里的水瓢歪了,水灑出來一些。
爹坐在八仙桌前,卷了一根老旱煙,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灰落在像長了麻子一樣的桌面上。
我突然說,我要退學(xué),出去打工掙錢。娘吃驚地看著我,眼看就要上高中了,說不念就不念了?
二寶說,大哥退學(xué),我也退。我說咱倆分工,你念書,我掙錢供你。二寶身子一挺,沒商量。
娘對爹說,當(dāng)家的,你倒說句話呀!爹吼了一句,別起哄,明兒個一塊兒上學(xué)去。爹說完扔掉煙頭,出了家門。
夜像一把鎖頭,鎖住了村子的喧囂,就連我家愛叫的老黃狗都閉上了嘴巴。爹的鼾聲長長短短地響著,二寶的磨牙聲此起彼伏,只有娘安靜地躺著。我的手心里攥著96元錢,怎么也睡不著了。
爹回來時,啥也沒說,把手里的錢一分為二交給我和二寶,就躺下了。我和二寶都沒問爹的錢是打哪兒借來的,問了爹也不會說。
借著朦朧的月光,我看了一眼北墻上嘀嗒嘀嗒走著的掛鐘,已經(jīng)快凌晨三點了,我悄悄爬起來。娘說,干啥去?我一愣,隨口說,上廁所。我抱著衣服溜出房門。月光落滿院子,我攀過豁牙一樣的矮墻,向東邊的山上跑去。跑到半山腰,我停下來,回頭望去,那座低矮的土坯房被樹木遮擋住了,只露著房頂上那根高高的煙囪。我突然想哭,眼淚在眼眶里撞了幾個來回,被我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咬咬牙,順著那條出山的蜿蜒小路,走了。
我每天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每個月把賺的錢寄給爹,后來直接寄給上大學(xué)的二寶。二寶每次收到錢都給我寫封信,信的末尾總要寫上一句,大哥,你的恩情我要用一輩子來報答!
我用自己滿是老繭的手給二寶寫回信,咱倆孿生,你念書就等于我念書,好好念,將來找個好工作,娶個漂亮媳婦。
二寶的書念得很好,大三那年入了黨,當(dāng)上了學(xué)生會主席。每年的暑假,二寶都會來工地看我,并在工地做一個月的臨時工,每天我倆擠在一個被窩里,像小時候一樣踹著腳丫子。二寶畢業(yè)前夕,我接到他的一封信,信里夾著他和一個姑娘的合照。二寶告訴我,他要隨女朋友去陜西。不是和我商量,就是把決定告訴我一聲,最后說,爹娘就交給你照顧了。我心里別扭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理解了二寶。
二寶去的是陜西的一個貧困縣,他的仕途比較順暢,當(dāng)年考上了公務(wù)員,在縣政府機關(guān)做文秘工作,3年后成了辦公室主任。二寶決定結(jié)婚了,婚禮定在當(dāng)年的國慶節(jié)。我高興得像自己要娶媳婦似的,把僅有的一萬元錢寄給了二寶。二寶把錢退了回來。我又寄過去,我說再退回來,咱倆就不是兄弟了。二寶說,你一定把爹娘帶來參加我的婚禮。我說必須的。
結(jié)果工地趕工期,我沒請下假來,沒我領(lǐng)著,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的爹娘,自然也去不成千里迢迢的陜西。那天我約了幾個老鄉(xiāng),在一個小飯館里破天荒地奢侈了一把,我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二寶去陜西后,我開始談戀愛,女友是一個飯店的服務(wù)員。我和女友在市區(qū)租了一間房,我倆每天早出晚歸,拼著我們的未來。有一天我接到家里的來信,信中說爹腰疼,地里的活兒干不了了。我說服女友,在外漂泊13年后,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我訂婚時,選擇了“五一”,是因為考慮二寶有個小長假,那時候二寶已經(jīng)是副縣長了,自從他去了陜西,我們就沒見過,弟妹也只在照片上看過。
二寶告訴我,他在一個叫萬家溝的鄉(xiāng)鎮(zhèn)搞扶貧,事兒太多,實在抽不出時間回來。我說,那就等我結(jié)婚時回吧。二寶說,一定回!
我結(jié)婚那天,二寶也沒回來,只給我寄來一床紅緞面被子,喜鵲登梅的圖案,掛牌上有二寶寫的一行字:我實在難以成行。大哥,你一定要幸福!爹氣得把煙袋扔了,罵二寶忘恩負義,對不起我這個重情重義的大哥。娘也說,即使官身不由己,也不該這樣薄情寡義呀。這次我沒替二寶說話,心里生了一個疙瘩。
自從我結(jié)婚,和二寶的兄弟情就漸漸地薄了,我倆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各行其道。有時候想他,我就把自己灌醉,從不主動聯(lián)系他。二寶除了一年三節(jié),在電話里問候我和爹娘,平時也很少和我們聯(lián)系。
有一天晚上,看電視的妻子連聲喊道,大寶,你快來,二寶上電視了。我忙跑過去,見二寶正在接受采訪,問的答的都是二寶扶貧的事,原來二寶剛剛參加完全國勞動模范表彰大會歸來。有幾個鏡頭展示著二寶的生活日常,一雙露著幾個窟窿的襪子、一雙開了膠的膠鞋、一頂破草帽……再看二寶,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夾克衫,黑瘦黑瘦的,發(fā)際線已經(jīng)退到頭頂,這哪兒還像印象中二寶的樣子,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我讓妻子把二寶送給我的那床被子拿出來,我抱著被子,跟電視里的二寶揮著手,二寶,我過得很幸福。
(常朔摘自《遼寧日報》2021年4月28日/圖 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