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昭
強迫型人格常常會給人一種感覺:他們有很強的自我控制能力。無論對待工作的一絲不茍,還是對待生活和情感的一板一眼,都充分說明了他們“過于控制”的人格特質。這種特質從現(xiàn)實層面看是種優(yōu)勢,因為會讓事情趨于穩(wěn)定和落地,令人放心。可從精神層面說,它就是焦慮的一種體現(xiàn)。所以當焦慮升高,一切變得不受控時,強迫型人格的內心體系就會崩塌。
隨著對來訪者小優(yōu)(化名)的咨詢進行(案例接2021年07期《“只要我動動手,所有的糟糕將迎刃而解”——從防御機制談強迫型人格》),他的焦慮程度有所降低。也許是因為對“洗手”行為的詮釋,讓他暫時緩解了焦慮,洗手次數(shù)也相應減少了。
可最近出現(xiàn)了一件事,讓他的焦慮再次提升。
導師分別給他和新來的高材生不同的項目,要求他們在一周之內交上去。對小優(yōu)來說,這個項目簡單得很,因為很早之前他就做過,所以這次僅用三天,他就交上去了。而高材生因為來自不同的學校,對這種項目還不熟悉,所以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做完,而此時早已超過了預定時間。
原本這對小優(yōu)來說是件好事,因為凸顯了他的能力,可小優(yōu)的焦慮卻因此而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高材生曾求助于他,希望他能幫助自己,但小優(yōu)沒有絲毫猶豫就拒絕了。
如果換做其他人,也許不會多想,但小優(yōu)在事后卻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他覺得自己贏得不夠光彩,人品也有問題,甚至因此他都無法再去見導師和那個同學,自覺羞愧難當。
于是洗手的頻率再次升高,從之前的每天幾次升到了至少十幾次,他將幾乎一半的時間都放在了洗手上。而在終于扛不住的一天,他紅著眼睛對我說:“你覺得我是不是做錯了,還是我并沒有問題。只要你說一句我沒問題,我就沒問題?!?/p>
小優(yōu)的這句話,就如同一道難題擺在了我面前。
我意識到他失控了,而單憑自己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所以在撐不住的一刻,他把掌控自己的權利交給了我,希望從我這里得到一個可以終止的答案??擅髦绱?,話到嘴邊卻怎么都說不出口,因為在當下的場里,我同時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被脅迫”的狀態(tài),仿佛他的強迫蔓延到了我身上,而我必須服從他,否則這個問題無法得到解決。
所以,看似是他希望我去控制他,但實際他也在以此控制我??申P鍵是:控制能降低強迫嗎?
強迫型人格的控制欲往往是可追溯的,因為一般來說他們都有類似的背景:父母性格嚴謹、追求完美、對待孩子過于嚴苛。這種家庭培養(yǎng)出的孩子,就像被放在了某種模具中,自然而然就會成長為相應的形狀。而他們也不敢輕易越界,因為一旦越界,就會擔心自己“形神俱滅”。
小優(yōu)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中:父親總是板著臉,仿佛天生就不會笑。母親則性格內向、謹小慎微。這樣組合起來的家庭,氣氛是常年冰冷的。至少在小優(yōu)的記憶里,就從沒有過歡快放松的時刻。
許多人都不明白,原生家庭到底是怎樣影響一個人的。其實從心理學的視角去看,那并非是簡單的“跟什么人學什么人”,而是投射、投射性認同和內攝的過程,簡單來說就是:投射——我以為這是你的感覺,其實是我的;投射性認同——你將你的感覺放在我身上,而我認同了你;內攝——將你放進我內心,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
如果用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系模式來解讀這三種心理狀態(tài),那就是:父母往往會將自己的愿望、理想、要求投射在孩子身上,而孩子因為需要父母才能生存下去,就會認同他們,甚至將他們的特質“內化”,成為自己人格的一部分。所以從這點理解,父母是占有絕對權利的,而孩子因為處于劣勢(不只是身體,還有心理發(fā)展的程度)幾乎沒有選擇權,他們必然會通過滿足父母以期望得到成長環(huán)境中更好的照顧。
小優(yōu)的“控制”,就是這么來的。
他的父親通過長年的不茍言笑、冷酷無情,控制了這個家的主導權。他不說話就沒人敢說話,他發(fā)布命令就必須被執(zhí)行。當一個家里有高高在上的“君主”,下面的人也就只有服從的份。如果說父親是“硬核”控制,那母親就是那個“軟性”控制的人。因為小優(yōu)的母親雖然很愛他,相比父親是足夠溫柔體貼的,但她的性子里有過度焦慮的部分,總是很恐懼、憂慮,且有高度的道德約束感。這讓她這個人始終生活得小心翼翼、謹言慎行,容易產(chǎn)生強烈的罪咎和自責。而這一切,都在無形中對小優(yōu)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那這種影響是什么呢?我們可以這樣理解:
母親的恐懼是內在環(huán)境,父親的嚴酷是外在環(huán)境,所以在小優(yōu)的世界里,他是沒有出口的,只能長期處在精神緊張、高壓、被一直束縛的狀態(tài)中。他不能做錯事,一旦做錯就會面臨雙重懲罰:父親的嚴厲和母親的抱怨。同時他也必須做到父母的要求,比如學習至少要考到多少名,交什么樣的朋友,如何規(guī)范自己的言行,等等。所以,小優(yōu)其實是被高度控制的。但另一方面,為了幫助自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存,他只有認同父母的控制,甚至將其內化進自我中,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講,他又學會了控制。
人的成長就是如此復雜,看似小優(yōu)被控制長大,但當沒有人控制他時,他也早將控制內化于心,代替父母繼續(xù)管控自己。甚至當焦慮過度的時候,他又化身成為父母,通過控制他人來減緩自己的焦慮。所以控制是他學會的、且死死抓住的唯一方式。
當小優(yōu)在治療室對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陷入了沉思。于是他變得迫不及待起來,整個人焦慮不安,在治療室走來走去,雖然偶爾才看向我,但我能充分感受到在他焦灼目光之下的強大逼迫力。
雖然這個過程無比難受,可我最終還是頂住了,沒有回答他。只是對他說了我被束縛和逼迫的感受,以及我對他的“控制”是怎么理解的。
小優(yōu)最初特別痛苦,他根本聽不進去任何話,只是一直以渴求和憤恨的目光看向我,那種眼神既可憐又可怕。但當他感受到了我的堅定,慢慢地、慢慢地就松軟下來,直到最后坐回到沙發(fā)上,將自己深陷進去。
而不知過了多久,小優(yōu)才抬起頭來,他對我說:
“謝謝你的堅持,我好多了。我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控制之下,我無法想象沒有它我要怎么生活。我知道自己洗手是沒必要的,但就算如此我也沒辦法控制。也許洗手本身就是控制自己的方式,我沉迷于控制,是因為我害怕失控后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而今天,我第一次感受到控制失效后的痛苦難耐,但也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即便如此也沒那么糟……”
一個人的控制是表象,深層是對恐懼的深深焦慮。正因為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才會讓自己不惜一切代價去掩藏。小優(yōu)的焦慮源于他曾經(jīng)的生活環(huán)境和與客體之間的互動,但當他認同、內化進了控制,甚至發(fā)展出強迫,盡管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幫助他更好地生存,可當焦慮升高,控制就會失效,他的人格體系也會隨之陷入危機。所以真正能幫助到強迫型人格的并非是加強控制,而是卸下控制,只有耐得住焦慮和恐懼,可怕背后的真相才會呈現(xiàn),才會讓他們打破幻想來到現(xiàn)實,從而意識到:現(xiàn)實沒那么好,但一定也沒那么壞。
而他,終究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