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鳴(北京)
10.
沈周仿倪云林難,仿梅花道人更難。梅花道人,即元四家的另一位大家吳鎮(zhèn)。吳鎮(zhèn)一生隱居不仕,達生知命;梅花之筆,清曠野逸。其墓在梅花庵側,故世人稱他梅花庵主。
沈周是仿吳鎮(zhèn)的妙手,臻于出神入化之境,卻仍然自認差之毫厘,以至曾賦詩感言:“梅花庵主墨精神,七十年來未用真?!眳擎?zhèn)的墨法精氣充盈,神采奕然,沈周竟說自己畫了七十年都未曾完全仿真,甚可嘆也!
故此,王原祁反而說沈周可謂深知吳鎮(zhèn)矣。
吳鎮(zhèn)更多的是繼承了五代巨然的法度。巨然的山水,古峰峭拔,宛立風骨;林麓小徑,遠至幽墅。王原祁便說,梅道人傳巨然衣缽。自然,王原祁也傳梅道人衣缽。這像不像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吳鎮(zhèn)捕巨然,王原祁在后……
王原祁終日在暢春園候直,碌碌清署,寄跡蕭寺。落暮時分,便只有,溶溶月色,瑟瑟風聲。偶爾在晚間仿梅道人,篝燈揮灑,長箋短幅,夜半始成,欣然就寢,一覺睡去,不知東方之既白。
1704年孟春之杪,王原祁在公務之余,難得放筆仿寫吳鎮(zhèn)山水。那一日,他心情大好,竟在畫跋上落下了一連串的美詞,仿佛變身文字大師:料峭乍舒,風日晴美,閑窗寂靜,鳥啼花放……
仿吳鎮(zhèn)山水圖 國畫 王原祁
王原祁回憶他十多年前冬日的歸途,曾見溪山回抱,村墟歷落,頗似吳鎮(zhèn)的筆墨景致,雖用心摹仿,卻難以如愿。十余年間心領神會,方知古人乃是以天地為師。原來,前人所說的以古為師,其緣起乃是以天地為師也。
到了這一年的秋日,王原祁再仿吳鎮(zhèn)山水,他在吳鎮(zhèn)的畫中同樣見到了宋元氣韻,又說梅道人筆墨沉著,氣韻浮動,可推為元四家之首。但我看他對黃王吳倪四家都是最為推崇,不分伯仲,并列第一。
再說《秋山圖》。1706年10月,王原祁曾仿畫吳鎮(zhèn)《秋山圖》。這幅畫圖,我只是耳聞,從未目睹,卻一直想找來,看看他如何仿吳鎮(zhèn)的秋山,更可比對他筆下的倪黃的秋山。
雖然此圖已杳然其遠,我卻在故宮的文獻中別有發(fā)現,知道他另有一幅《仿吳鎮(zhèn)秋山圖》,落款時間是1707年12月,上面還有兩首題詩,一首五絕,一首七絕,詩中自有吳鎮(zhèn)秋山的沉落畫影,歷歷落落,薄采其藻:
其一:
高峰積蒼翠,訪勝到柴門。
莫待秋光老,凄涼凈客魂。
其二:
山村一曲對朝暉,
秋山圖 國畫 王原祁
秋霽林光翠濕衣。
欲得高人無盡意,
更看岡復與溪圍。
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滿幅滿目,盡是蒼翠、林光、朝暉、秋霽,高峰、重岡、山村、清溪,還有柴門和客魂。
又到中秋。1709年中秋,乍霽新涼,興會所適,王原祁再仿吳鎮(zhèn)山水,土阜平坨,平沙淺水,暮煙凝紫,金波滿江……三百多年后,也是一個中秋,我站在畫幅前,皓月千里,山鳴谷應;又讀到一段畫跋,靜影沉璧,心有神會。
王原祁寫道:用筆忌繁,要取繁中之簡;用墨要淡,要取淡中之濃。許多人學吳鎮(zhèn)潑墨,命意不高,眼光不到,粗服亂頭,揮灑自鳴,卻終屬隔膜,無非墨豬而已。
我欣賞其繁簡濃淡之辯,而對墨豬一詞會意一笑。墨豬之說傳之久矣,最早出自東晉衛(wèi)夫人,距今已一千七百余年,即使從王原祁算起,也有三百年了。然而,光景流連,江山未改,墨豬依舊,今古皆然。筆墨之道今不如古,于今還是只說古人。
王原祁仿黃公望歷時五十年,仿吳鎮(zhèn)歷時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寫了一首詩,想著脫去俗塵凡跡,將自己身穿的緇素換成吳鎮(zhèn)的天衣:
廿年行腳老方歸,
庵主精神世所稀。
脫盡風波覓無縫,
好將緇素換天衣。
11.
前面已分別回溯了王原祁的元四家之路,西南定何方,路遠惟迢迢。清人沈懋德就說王原祁專學黃公望,兼及王蒙、吳鎮(zhèn)、倪云林,與元四家別有神契。
然而,王原祁遍仿元四家,自然免不了還要臨摹早先的另外兩個元代大家:高克恭和趙孟 。這兩個人相識同好,一北一南,雄踞并絕。王原祁說高克恭示變化于筆墨之表,又說趙孟 發(fā)藻麗于渾厚之中。
高克恭和趙孟 都是著名畫家,也都是著名詩人;二人都愛畫秋,也都愛吟秋。我讀高克恭,欣賞他的一句“云梢露葉秋聲古,萬玉叢深翠蛟舞”;又讀趙孟 ,他有一首《題秋江釣月圖》,不禁讓我釣起一夜秋思:
塵土染人衣袂,煙波著我舡窗。
為問行歌都市,何如釣月秋江?
高克恭原本學米家山水,仍帶巨然遺風,又與黃公望氣韻相通,淋漓中見澹蕩。趙孟 呢?你看他畫的云山便知,他也同出米家山水,天淡云閑,與時舒卷,高山臥游,即達放逸。
王原祁的秋日,似乎總是要與黃公望有所勾聯(lián)。時至1707年中秋,王原祁仿畫高克恭,卻又去追摹黃公望,與大癡若即若離,竟同他仿倪黃一般。他自言仿古不必太過拘泥,取高、黃兩家相合之處即可。這倒正擬寫了高克恭“不是梅邊即水邊”的詩意:
為愛吟詩懶坐禪,
五湖歸買釣魚船。
他時如覓云蹤跡,
不是梅邊即水邊。
王原祁又去仿趙孟 ,先作春山,彼岸花開,意猶未盡,復寫秋色。他最要仿趙孟 的《鵲華秋色圖》。趙孟以青綠山水之筆畫山川秋景,靜水流深,江村寥落,紅樹蘆荻,豆蔻梢頭,其設色不取色而取氣,其妙處不在工而在逸。
王原祁的畫筆如詩,詩筆如畫,意在機先,筆隨心止,且讀一首他的畫中題詩,看他的毫端如何涌出趙孟 的翠芙蓉:
桃源處處是仙蹤,
云外樓臺映碧松。
惟有吳興老承旨,
毫端涌出翠芙蓉。
高克恭和趙孟 早年俱學米家山水,又為王原祁推開一扇遠望北宋風景的蓬窗。米芾和米友仁父子二人同為北宋大家,自立米家山水,獨創(chuàng)潑墨畫法,云煙晦明,碧虛寥廓,忘懷萬慮,思屬風云。
王原祁在暢春園望到了米家山水,然而,米畫最為玄虛,在我眼中,那是哲人之筆。王原祁精通畫理,又悟道玄學,他說,宋元諸家,都是實中取氣,惟有米家是虛中取氣,虛中之實,全在乎筆墨之外?!@便已進入到了老子之道,有無相乘,虛實相生。
仿王蒙山水 國畫 王原祁
王原祁仿米家山水,方顯出其思辨的本色。他在一段畫跋上寫道:人但知米家筆法之潑墨,而不知其惜墨,惟惜墨乃能潑墨,揮毫點染時要深思才能明白。王原祁仿過多幅米家山水,他的山水筆墨,也盡在潑惜之間。
1710年春末夏初的一日,王原祁在暢春園入值,賞溪園晨光晚色,觀西山諸峰隱沒,煙林清曠,迥出天機,心游萬仞,參乎造化,方信米芾遺墨,得天地真髓,遂揣摩成圖,便是又一幅仿米家山水。
我憶起,米芾倒是有一首《雜詠》,其詩意恰與王原祁在暢春園這一日的畫意絕似,只可惜當年王原祁仿畫米芾,未能錄此詩以為畫跋:
逶迤一水出苕叢,
碧底無沙冷照容。
獨倚溪橋看風月,
西山紫翠暮三重。
12.
雖然未見王原祁題錄此詩,但他和米芾一樣,也在溪橋上看風月,便看到了后梁南唐和北宋初年的逶迤一水,澄江萬里;也在暮色中吟詩遠望,便觀到了荊關和董巨的西山紫翠,郁郁青青。
1710年冬日,王原祁用荊關墨法,畫《秋月讀書圖》。荊關,即五代后梁畫家荊浩和他的弟子關仝。元代湯垕稱荊浩為“唐末之冠”,且看他,有筆有墨,品物淺深,水暈墨章,隨類賦彩;更有云中山頂,四面峻厚,高低暈淡,如飛如動。
從歷史年代上來看,荊浩才是擅畫秋山第一人,畫作有《秋山樓觀圖》《秋山蕭寺圖》和《秋山瑞靄圖》。關仝追隨荊浩,也喜作秋山,并畫有《秋山圖》??上G關二人的秋山之作均已失傳,只能從王原祁的《秋月讀書圖》上,依稀辨識荊關的高古筆墨;又從他的題詩中,悠然品味后梁的桂子飄香:
秋月秋風氣較清,
聲光入夜傍關情。
讀書不待燃藜候,
桂子飄香到五更。
荊關山水是北方畫派,五代畫史上,與之對峙的江南畫派便是董巨山水。董源和巨然,一個是南唐的北苑副使,一個是開元寺的僧人,兩個身世殊異的人,卻成為中國江南畫派的宗主。清初四王之一的王鑒就說,畫史上董巨的地位,就相當于書史上的鐘繇和王羲之,舍此則為外道。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如果說,黃公望是天下第一關,那么,董巨則是進得關來方能仰觀的江南正殿,其余先賢則或為配殿,或為御道也。所以,王原祁仿學宋元各家,最終還是要入得堂奧,拜到董巨前來。
董源作夏山圖,巨然作秋山圖,都是王原祁的千秋摹本。他仿黃公望、王蒙諸公,實則是登臨此山,眺望彼山,遠溯董源和巨然,向五代的山水之源跋涉。
王原祁學董源,筆墨積微,通幽入勝。董源的畫氣韻生動,神逸兼到,雄偉奔放中得平淡天真之趣,開以后諸家法門。王原祁從大癡入門,勤學不逮,漸有進步,但若想探畫法究竟,還只能在公務之余用心于董巨。
他的心境早已化入杜牧《登樂游原》的詩境:
長空澹澹孤鳥沒,
萬古銷沉向此中。
層巒聳秀 紙本立軸 王原祁 1703年作
1705年重陽日,王原祁仿畫董源。本來,康熙讓他作一軸董源大幅,他未敢成稿,先以此試筆。雖是試筆,他卻在畫稿上寫下了一行可以傳世的金句:
學不師古,如夜行無燭。
1707年4月,王原祁扈從康熙去蘇州,康熙雨中去游虎丘,不知何故,王原祁竟留于子充齋而未隨行。他難得一日空閑,筆墨之興油然而生,遂仿畫董源并以記之。
1710年,又是4月,王原祁在暢春園再仿董源。過去了整整三年,王原祁的情味,自然又豐富了許多。他明白元人各家,都可以在此溯本窮源,而他自己,雖已學習董源多年,卻感覺還沒有完全把握。
他同時也在仿畫巨然。巨然是董源的門生,又是開元寺的僧人,但不知是不是中國畫史上的第一個畫僧?巨然的畫似有佛性,水云蕭散,煙霞浪跡,氣象幽妙,動用逸常;巨然的山亦如一入定的老僧,靜穆如初,真思卓然,煙浮遠岫,溪山蘭若。
就在1705年的重陽日,王原祁剛剛仿完董源,又去仿巨然。他說巨然在董源之后,取其氣勢卻又有變化轉折,融和淡蕩,元季大癡、梅道人,皆得其神髓者也。自己的功力尚不純熟,氣韻也未能舒展。
1708年冬天的暢春園,王原祁仿巨然始畫了一幅雪景圖。他平生所畫的雪景圖并不多見,這一次也沒有一氣呵成。兩年后,1710年的立冬之日,還是在暢春園里,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王原祁才終于完成了這一幅筆墨雪景。
春夏秋冬,景狀不同;四時曉暮,各極其致。王原祁畫遍了《春山圖》《夏山圖》《秋山圖》,雖偶畫冬景,然而,山阿寂寥,千載誰賞?《冬山圖》卻終是闕如。冬山如睡,也許,王原祁的冬山還沉睡在秋山的幽夢里。
天際邊,似聽見有一個聲音念誦北宋畫家郭熙的山水訓:
春山澹冶而如笑,
夏山蒼翠而如滴,
秋山明凈而如妝,
冬山慘淡而如睡。
13.
且看王原祁,一生學古,溯流先古,力追古法,遍臨古跡。然而,在他的攀古之路上,除了啟蒙祖師王時敏以外,還有兩個人對他甚為重要。
第一個人,是一個大神級的人物,自王原祁學畫伊始,便在王時敏的親炙下,得到了此人的神仙指路。王原祁俯仰今昔,一步一踱,無論走得多遠,都與大神的指向如出一轍。
仿倪黃山水 國畫 王原祁
這個大神,不僅是龍蟠一方的畫壇領袖,也是王原祁的精神導師,而且,還是王時敏最為敬重的書畫先生。更不必說,他名噪海內,就連康熙皇帝都對他推崇備至,褒揚有加。
他就是明末書畫名流董其昌。
董其昌真如神人臨世,凌跨唐宋,古法兼饒,窮微極造,秀逸絕倫。王時敏中年時多取法于他,追躡后塵,取得真經,遂開一代摹古之風,清標玉立,逸韻風生。
王原祁自幼得道于祖父王時敏,祖父的慕古情懷對他的影響根深蒂固。我時時會覺得,他們祖孫二人,尤有深契,形同一人,不僅其仿古畫風難以分辨,甚至其許多畫跋,居然也都是非常相似。而且,在二人的相似之外,他們又都更像另外一人,此人正是董其昌。
王時敏攜王原祁膜拜董其昌,俱宗宋元大家,又都深受董其昌推崇黃公望的影響,最為認可董其昌之摹古。王原祁有言:學古之家,代不乏人,而青出于藍者無幾,惟有董其昌能夠得到黃公望的神髓,所以,學習黃公望,還要再學習董其昌。
王原祁甚至說,惟有祖父王時敏能夠傳承董其昌的衣缽。那么,就是說,在此之后,也惟有他王原祁才是董其昌的傳人。王原祁簡直是筆墨不離黃公望,而行走學步董其昌。王原祁仰慕董其昌,手摹心追,深有契焉。
所以,講王原祁,不可不說董其昌。雖然兩人隔代,并未謀面,也非親授,但董其昌之于王原祁,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王原祁說他:天姿俊邁,仙骨天成。對于王原祁來說,董其昌就是一個祖父嘴上時時叨念而他心中又時時尊崇的神人。
董其昌確實是大有神性。他通古貫古,學古變古,又開天辟地,獨領風騷,提出南北宗論,廓清了畫史的格局和分野,也一舉奠定了他在畫壇宗主的地位: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
他還把無款無印的一幅高古《瀟湘圖》,認定為董源作品,“董源畫世如星風,此卷尤奇古荒率”,從此被畫史視為南派山水的置頂之作,開宗立派,奉為圭臬。
偏偏有一幅《萬壑松風圖》,史家早已斷為董源所作,董其昌卻說是趙孟之筆。究竟是董源還是趙孟 ,王原祁莫衷一是,便只好說:未知孰是,置之可耳?然而,王翚卻不以為然,依舊認定為董源作品,并畫了一幅《仿董源萬壑松風圖》。
董其昌的畫作,也多為仿古。頭上三尺有神明,他也頭頂著諸多的大神。例如倪云林,雖寂寥小景,自有煙靄之色,若淡若疏,蕭疏簡貴,卻是董其昌崇尚的最高境界。更不必說董源、巨然、米芾和趙孟 。
不過,我雖然封神董其昌,卻并不喜歡他的筆墨。
你說他是清奇,我說他是綺靡;
你說他是仙靈,我說他是散逸;
你說他是天真,我說他是纖弱;
你說他是風雅,我說他是浮麗。
這也是我與王原祁的品鑒之大不同。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否定董其昌的神性。董其昌的詩畫里確實少有煙火氣,我曾讀過他的一首題畫詩,也不知他究竟神焉、抑非神焉?
山木半葉落,西風方滿林。
無人到此地,野意自蕭森。
14.
簡單說完了董其昌,再說另一個對王原祁甚為重要的人,他便是康熙皇帝。
康熙對于王原祁的重要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說,董其昌是王原祁的世界里一個神一樣的存在,那么,康熙卻是一個真正的天子;董其昌離世六年后,王原祁才出生,而康熙卻是王原祁朝夕侍奉的君主。
康熙乃英杰之主,儀表堂堂,神氣清明,在位六十一年,經文緯武,寰宇一統(tǒng),圣學高深,崇儒重道,尤有好學不倦之精神。朝鮮哲學家洪大容到暢春園拜見康熙后就說:“臣見暢春園而知康熙真近古英杰之君也?!?/p>
我不知王原祁是如何從一個地方小吏入得宮來,當上翰林院的侍講學士和康熙身邊的侍讀學士,但知他深得康熙賞識,終日候在暢春園入值,為康熙講授書畫,康熙下江南時也要扈從隨行,與康熙朝夕相近。
康熙不僅欣賞王原祁的筆墨,而且喜歡聽他講授畫理,此時,王原祁便不僅僅是俯臣,還是康熙所倚重的書畫帝師。但皇上終究是皇上,只不過康熙能讓王原祁在御前傾吐才學,激揚宏論,又要讓王原祁恭領圣思,迎合君意。
康熙欣賞王原祁,可能有一個原因,因為他也是一個董迷。康熙曾贊董其昌“每于若不經意處,豐神獨絕,如清風飄拂,微云卷舒,頗得天然之趣”。
皇上圣明可鑒,又怎能看不出董其昌與王原祁的淵源?王原祁的先師就是董其昌,董其昌的后學就是王原祁,二人神靜心和,竟如一人。
董王俱師董源之古,董王俱慕米芾之古,董王俱摹倪黃之古,董王俱仿王蒙之古……王原祁簡直就是董其昌的再世和顯靈。康熙甚至已分辨不清御前的是王原祁,還是董其昌。在康熙眼中,王原祁便是今世的董其昌,而董其昌便是先世的王原祁。
王原祁既承董其昌,又深受康熙寵信,自然便奠立了他在朝野畫壇的地位,一時名滿天下。作為一個御用畫師,王原祁可以享用的最大權力,便是可以在暢春園里隨意行走,正難得收盡園中景致處處入畫。更何況,康熙讓王原祁在暢春園潛心摹古,毫端畢達,于是,千年畫史都盡現于暢春園的畫房,屋角檐底,山水大觀。
王原祁的畫房,室內是山水,室外是春秋。王原祁晴日賞秋,就連庭院里的一架葡萄也能觸動他的詩心,畫家不禁口占一詩,聊以寄興:
庭院扶疏一架斜,
傳聞名種自乘槎。
顆圓的皪垂珠箔,
光逗晶螢潤玉華。
綠蘸虛窗成結綺,
碧傾新釀羨流霞。
摘來應共家丞賞,
秋實由來勝似花。
15.
1713年,康熙六十壽誕之時,總裁官王原祁奉旨主繪了《萬壽盛典圖》長卷,所記為壽典盛況。這是王原祁平生為數不多的寫今而非仿古之作。
畫卷長達近五十米,已是迄今所知尺幅最長的古代繪本。惜原本已被燼毀,僅余其市井卷稿本、朱圭刻本和嘉慶二年的重繪本存世,今有褚朔維先生的嚴整考據為證。
此圖承續(xù)了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寫實傳統(tǒng),又沿襲了仇英《清明上河圖》的精繪風格,畫面隨康熙鑾駕的路線延展,起點始自暢春園,終至神武門,沿途數十里,輦路經行之處,百官朝賀,萬民稱慶,衢歌巷舞,擊壤呼嵩。漫漫長卷,竟如逶迤長路,寫滿了錦坊彩亭、層樓寶榭、鑾儀行輦、街景人流。
在2014年故宮展出的《萬壽盛典圖》重繪本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暢春園大宮門的圖景,宮門五楹,坐北朝南,暢春園的御書匾額高懸在上,金碧焜煌。東西各有角門一座,朝房五間。當我的視線穿越宮門,似可見園內三分景致:竹溪漁浦,魚鳥近人,軒暢閑雅,風塵棲息。
萬壽盛典圖(局部) 國畫 王原祁
這便是康熙的暢春園嗎?這便是王原祁最后十幾年間流光溢彩的暢春園嗎?
清代皇家在京城西郊有著名的三山五園,三山即萬壽山、香山、玉泉山;五園乃暢春園、圓明園、萬壽山的清漪園即頤和園、香山的靜宜園,玉泉山的靜明園。其中,康熙的暢春園修建得最早,規(guī)模最大,是清廷五座皇家園林之首。
在《萬壽盛典圖》上可以看到,當年的暢春園一帶,前后汪洋,直若藪澤,蓮芡菰蒲,兼以水稻。暢春園建于明朝武清侯李偉的清華園舊址,依高為阜,即卑成池,疊山理水,彌望漣漪,是一座遠山近水又銜山抱水的水景御苑。
且看那一片百頃芳湖,波面游鱗,一望漾渺,江干湖畔、深柳疏蘆。不知何時,不知何故,又不知何人,竟為這一片湖面起了一個如詩如畫的名字:丹棱沜。
關于丹棱沜,遠在明代,詩人王嘉謨就曾寫過一篇《丹棱沜記》:
沜之大以百頃,連以數里,可舟可釣,負山叢叢,蓋神皋之佳麗,郊居之選勝也……
清康熙戶部尚書王鴻緒也曾賦詩丹棱沜:
西嶺千重水,流成裂帛湖。
分支歸御苑,隨景結蓬壺。
康熙年間,有關暢春園的詩文甚多,但寫得最好的,卻是康熙的御筆美文。我以為,歷代帝王的文章翰墨,最好的詩歌是曹操的《短歌行》;最好的繪畫是宋徽宗的《瑞鶴圖》;最好的文賦,則莫過于康熙的《暢春園記》。
只是,這一篇記文,卻最終變成了一篇祭文。那曾經的御園啊,久已矣,歲遠零落,故跡堪尋。而曾經的皇上,早已化為青煙仙逝;他的《暢春園記》,不知何時,也已隨之風中飄散,今人多有不知。
王原祁自然是恭讀過《暢春園記》的,他筆下的山水,也處處散落著暢春園的風月。時至今日,當我夜讀康熙的暢春園遺篇,眼前浮現的,卻還是王原祁在暢春園的悠悠煙水、澹澹云山:
當夫重巒極浦,朝煙夕霏,芳萼發(fā)于四序,珍禽喧于百族。禾稼豐稔,滿野鋪芬。寓景無方,會心斯遠……
瑩澈明鏡,縈帶芳流。川上徘徊,以泳以游……
1684年,康熙初建暢春園,自此時始,丹棱沜便有了皇家氣象,云煙忽生,神變萬狀;1687年,康熙始居暢春園,從那時起,一代名園終于迎來自己的主人,觴飛霞佇,分沾天饌,燕寢凝香,晝漏稀微。
請讀康熙的一首暢春園夜詩:
園亭氣爽雨初晴,
新月朧朧透樹明。
漏下微眠思治道,
未知清夜意何生。
暢春園的主人當然是康熙,只是,在我的文字里,王原祁才是暢春園的畫傳主人,而康熙,不過是園中一座尊貴的造像——如是1723年,在他的清溪書屋原址,雍正修建了恩佑寺,佛龕里所供奉的三世諸佛。
16.
我始終不解,雍正為何要在雍正元年,即康熙去世的后一年,改建清溪書屋,修筑恩佑寺,為父皇薦福。也就是從此時起,暢春園便漸漸地改變了最初的模樣。不過,在此之前八年,王原祁便已離世了,在我的心目中,那時的暢春園就已經不復以往了。
清溪書屋位于暢春園的東北一隅,柳汀竹嶼,溪橋相連,雖是康熙的寢殿,但更是這個勤勉的帝王夜讀之所,故而稱謂書屋。
康熙聽政理事在東南角的澹寧居。從澹寧居到清溪書屋,是暢春園的東區(qū),其間坐落著康熙的藏書閣淵鑒齋,藏畫堂佩文齋,還有上書房翰林直房和畫院,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草香、書香和墨香。
王原祁白日在翰林直房入直,也會偶去淵鑒齋閱讀秘藏古籍,或在佩文齋觀覽御藏書畫。到了夜晚,他就會在直房后間的畫院作畫,風吹影動,待云聽雨,輕蔭籠樹,笙歌瓦起。
當康熙忙完一天的政務,回到清溪書屋歇息,萬幾之暇,常于夜間展觀古畫,此時,熏香遲暮,花饌青燈,王原祁便會被從近在咫尺的畫院傳進清溪書屋,以他淵博的畫理和卓絕的畫才,侍奉康熙賞畫。
君不見,他在暢春園的十幾年間,只是為了得到康熙傳喚的那一刻。為了那一刻,他在暢春園里時時地守候。然而,他又在久久地守望。當他悠然遠眺,凝坐視之,拍起云流,恍若目接,有誰知,他究竟是在守望什么呢?
1714年,王原祁離世的前一年,他分別署二月、春日、仲春、四月、秋、秋日、新秋、中秋、深秋,畫了九幅仿黃公望山水;1715年,乙未年,王原祁離世的這一年,他又分別署四月、晚春、七月、中秋,畫了四幅仿黃公望山水。
過了乙未年的中秋,他終于要在秋風中飄然欲仙了,飄向秋光萬里的遠山。我知道,那是他自幼就夢見的黃公望的秋山,他就要望到了。
許多年來,在暢春園里,他一直都在守望著黃公望的秋山。他甚或冥想,若有一日,他伴隨著黃公望,高臥于秋山之巔,攬峰巖之獨秀,思湖山之佳麗,湍瀨潺湲,煙霞縹渺,疏林野水,平遠幽深,卻只見江山靈氣,吞吐變滅,蔚然天成,漸漸化作他的胸中丘壑,萬狀千名,莫能殫述。
他眺望遠山,山色如洗,清風徐引。在他眼前,黃公望的秋山不斷變幻著,化作了李思訓、燕肅、屈鼎、趙伯駒的春山,又化作了董源、燕文貴、趙令穰、王蒙的夏山,還有唐宋元明諸賢的暮雪寒云,雨后空林,酒舡棹月,怪石祥煙,滿目的山色已是殊形妙狀,橫無際涯。
此情此景,恰如李白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于是,他自己也就慢慢長成了園中一棵守望的老樹,皮老蒼鮮,翔鱗乘空,蟠虬之勢,欲附云漢?!都冉担锫曇黄?,他已幻化在唐人劉得仁的詩意中:
老樹呈秋色,空池浸月華。
涼風白露夕,此境屬詩家。
你看他,侍陪康熙觀瞻古人畫卷,賞鑒大家筆墨,尤為流目于先世的瓊林玉樹,楊柳含煙。原來,王蒙的繁筆夏木,讓他悟透了黃鶴山樵暑夏時清隱守望的虛境;倪云林的焦墨煙樹,又讓他讀出了云林子寒秋中孤獨守望的況味。
然而,他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棵能夠行走的樹呀!王原祁是蘇州府太倉人,但自從他28歲中第入仕之后,便已離家很多年了??滴趿陆?,他曾數次扈從蘇州,卻幾過家門而未入,無非是望一眼鄉(xiāng)里飄過的炊煙。在暢春園的十幾年間,他旦夕入直,卻只能以筆墨寄托鄉(xiāng)思,以詩文排遣鄉(xiāng)愁,在夢里望見家鄉(xiāng)的明月:
幾年夢里江南月,
一片相思寄碧云。
此日西窗消永晝,
青山筆底落秋旻。
暢春園的牡丹,并不似自己家鄉(xiāng)的花草;竹深的鶯啼,也比不過江南的四月天。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只是,無奈的他,身不由已,只能在暢春園里,像一棵會思念而不能行走的樹,為康熙終日值守,卻鄉(xiāng)思如雨,鄉(xiāng)愁如煙,煙雨瀟瀟,情系鄉(xiāng)園:
眼飽長安花欲燃,
卻教愁絕路三千。
竹深處處鶯啼綠,
輸與江南四月天。
在暢春園里,王原祁就是一個逐歲老去的守望人,孤獨而平靜,寂寥而堅執(zhí),守望著自己秋山之上的夢想,也守望著自己不被遺忘的鄉(xiāng)園,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挑燈檐底,展素落墨,孤情絕照,寒夜生輝。
17.
為了探知舊時的暢春園,我曾翻閱清人高士奇的《蓬山密記》,見書中記載,1703年3月,他被召入園,遍觀園中諸景。高士奇特別寫到了暢春園的牡丹:“牡丹異種開滿闌欄間,國色天香人世罕睹”。
原來,康熙最愛牡丹,園區(qū)湖岸盡是牡丹花海。康熙甚至還親自編了一函《牡丹花譜》,御賜牡丹花名90余種,其中惟綠牡丹清雅迥常,世所罕有,故而康熙賦七絕以記之:
碧蕊青霞壓眾芳,
檀心逐朵韞真香。
花殘又是一年事,
莫遣春光向日長。
我卻想起王原祁獨賞葡萄,還記得他賦詩葡萄藤架,寫成佳句“綠蘸虛窗”,卻未見他吟詠滿園的春日牡丹。雖然暢春園里階上窗下,與物皆春,但是王原祁卻偏要以春為秋,知春守秋,只說“秋實由來勝似花”。
牡丹是雍榮華貴的帝王之花,又有誰能與康熙共賞!
然而,花殘豈是一年事?1722年康熙故世后,滿園的牡丹便隨著主人的離去而香魂消散了。先是雍正皇帝修建了圓明園,后來乾隆皇帝又修建了春漪園,沒有了主人的暢春園便逐漸淪為一座廢園。
回頭樂事浮云改,
瘞玉埋香今幾載?
今日,康熙的暢春園早已蕩然無存,湮沒無聞,只有雍正元年和乾隆四十二年分別修建的兩座山門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雖然并非康熙時期的原筑,王原祁自然也是從未見過,但是,作為暢春園僅存的標志物,卻可以借此定標園區(qū)景觀的大致方位。
誰能想到,恩佑寺,這一座小小的山門,此前居然是康熙的寢宮所在地。我想象著面前的清溪書屋,松軒茅殿,古木繁花。從山門逶迤南行,腳下仿佛是當年的苔徑露水,路絕纖塵,繞過印象中的蓮池荷岸,筠廊曲折,灌木叢植,芭蕉一碧,我停下腳步,此處應該就是王原祁的翰林值房和畫院了。
但實際上,我只是走到了一個普通的社區(qū)門口,人流往來,進出不息。我相信居民們少有人清楚這里曾是大清皇帝的宮苑,更不會知道一個清代大畫家王原祁原來在此日日守望,夜夜守候,年年守歲,空歲問茲年。當然,也沒人認識我。門衛(wèi)問我:你找誰?我答道:找王原祁。
我真的是想找王原祁,找尋他隱現在光影中的面容,哪怕是找到一棵老樹,樹上一定還飄掛著他舊日凝望的目光。我往小區(qū)里面走,偌大的院落卻全無一絲一毫往昔的夢痕。噫乎,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驀然間,我卻看到了一個葡萄藤架,墜滿了珠圓玉潤的葡萄,這可是王原祁的庭院三百年前熟悉的景物啊,也是偌大的暢春園于今唯一的歲月舊影,如萬世浮沉的星月一般。葡萄藤架下,還掛落著王原祁的詩句。
我向院外走去,暢春園的草木在我的眼前扶搖。我努力辨識著記憶中的影像,莫非我前世的靈羽也曾飄臨于此?我不知,我是因為暢春園而去尋找王原祁,還是因為王原祁而去尋找暢春園?
我環(huán)顧四方,踟躕獨行,雖然眼前遍是街道,樓宇,車輛,行人,但是已盡消隱在靄靄空色中,只有無有,空有空無。惟有我腦海中的暢春園,和光同塵,園色依舊,日窮寥廓,澄波遠岫。
也許,今天,我也是暢春園里的一個守望人,那么,我又為何守望?暢春園早已不復存在了,孤寂的山門不過是露出海平面的桅桿,時間的海平面上升了,歷史沉沒了。而我,只是一個姍姍來遲的訪客,撫昔追古,望洋興嘆。
這么些年,我一直在探究王原祁,觀賞王原祁,他臨仿了那么多的歷代名跡,聯(lián)綴而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國畫史,煌煌赫赫,灼灼其華。他歸溯歷史又延續(xù)歷史,重繪歷史又守望歷史,終于,深秋,深秋,我追循著他的步履,走進了暢春園。
置身于飄浮在空中的暢春園,煙霏云斂,天高日晶,我又與王原祁的一首題畫詩不期而遇:
芳草芊芊水面齊,
竹涼荷凈小橋西。
溪邊路折云深處,
石磴高盤殿角低。
18.
我初識王原祁,緣于小時候家里的門廳懸掛的一幅王原祁山水。那時不懂得要觀畫款,只去看疏林坡岸,山石草木。還記得父親曾指著畫上的笞點對我說,你看他的畫筆多么有勁!當時不解,但是王原祁點苔的筆墨卻是深深記住了。長大以后才知父親所言不虛,王原祁的筆端原來是金剛杵,如他自己之所言。
所以,從此以后乃至今日,每逢我再去觀賞古畫時,總要細品斑斑笞點,竟然發(fā)現,在這些精微之處的功力,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似乎再沒有人能夠超過王原祁了。
我亦好古,也試著文字仿古,落筆竟若王原祁之點苔,深淺疊合,支離疏密,又好用古語,遍引舊典,據事類義,援古證今,然終不及王原祁之畫圖仿古,食古而化,大化古今。
王原祁仿古,初恨不似古人,后又不敢似古人;不似古人則不是古,太似古人則不是王原祁。所以,王原祁集畫史大成,布墨神逸,清虛棲心,仿古仿到最后,卻終竟還是他自己。
松溪仙館 國畫 王原祁故宮博物院藏
前幾日,我陪北京天貴仁順拍賣公司的馬總去看望九十多歲高齡的父親。父親一生近古,尤嗜古董書畫。說起王原祁,父親緩緩而言:王原祁是整個清代影響最大的畫家,在其身后的兩百年間,他的仿古畫風卻蛻變而成了一種僵化的正統(tǒng),泥古不化,抱殘守缺,與王原祁原本的仿古精神相去甚遠。
對呀,鑒古觀今,懷古惜今,王原祁其實是一個今古的守望人。
父親又說,東施效顰,是否錯在西施呢?
言罷,父親轉身取出一幅王原祁山水手卷。我詫異地問父親:我怎么沒見過?父親說這是他早年收的,一直壓在箱底,他也很多年沒有找見了,不久前偶然才翻了出來。
展開手卷,靜觀三米長幅,淺水遙岑,松蹬逶迤,細雨沾苔,翠竹龍吟。我照例盯著苔點細看,簡直與我小時候熟悉的苔點一模一樣,竟似出自一筆,讓我好像一下子就退回到了幾十年前,歸返懵懂少年。
又觀畫跋,王原祁在上題有一首五言絕句:
山色向南去,溪聲自北來。
幽居可招隱,落葉點青苔。
落款是:
康熙戊子之秋,仿倪黃筆意,寫于海淀寓直。
海淀寓直……原來,此卷居然也是暢春園之物,畫于1708年的秋日。畫是好畫,詩是好詩,款又是好款,這令我大為驚喜,又心生怪怨,為何早也不見!
我忽見卷幅的幽隱處還描畫一仙逸的高士,縞衣素袂,沈吟無語,憑欄暢襟,集虛觀靜,真若似一個畫外的守望人,卻終不過是一個守望的畫中人,于是,便讓我窺到了畫里畫外的守望。
若我猜想,那一定是暢春園里的守望人之觀照。
王原祁在暢春園里守望:
上摩清顥,
下瞰澄波,
霞綃孤映,
明月獨舉,
居廟堂之高,
處江湖之遠,
既文既博,
亦玄亦史,
青松落蔭,
白云誰侶?
秋山誰侶?秋水誰侶?秋風誰侶?秋草誰侶?
忽而,從云間降下一只飛鳥,依光覲日……幾聲翠羽……環(huán)回守望……獨尋幽侶……口銜陶淵明的兩枚詩草,落在了王原祁的寂寂庭宇:
靄靄停云,濛濛時雨。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2020年11月18日,濛濛時雨,文稿初成;
2020年11月19日,翩翩飛鳥,文稿終成。